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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化不良

2023-09-09 20:55茨平
陽光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宋城

茨平

聽到趙多多死訊時,我正急步趕回出租屋。天色早已大暗,世界由路燈照亮??煲掳鄷r,公司胡總喊我過去談話。胡總說,你老家在宋城?我說是的,但很少回去。胡總說,干嘛不回去?如今交通這么發(fā)達。我說,外面沒混好,羞于見家鄉(xiāng)人。胡總呵呵地干笑兩聲說,公司想派你去宋城出趟差,那兒有家豬場欠我們飼料款有三年了,飼料不用,錢也不還,做生意一點都不講信用,都三年了。讓客戶賴上貨款,這是飼料企業(yè)的通病,市場競爭太激烈了,不放點賒欠,開發(fā)不了豬場。有的,賒著賒著就成為“老欠”,收不回了。我供職于公司文宣部,編些養(yǎng)豬故事,說用了公司的飼料,豬長得快,不生病,發(fā)財。我說,胡總。胡總說,我知道,這事本不該你管,是營銷部的事,這不是沒辦法嗎,公司考慮你是宋城人,總會有點人際關(guān)系,不管你用什么辦法,錢要回來了,少不了重重有獎。我想解釋,我一個平頭百姓……但胡總不給我解釋機會,揮了一下手說:就這么定了,你明天就出發(fā)。我氣得不知該找誰來罵,世上就數(shù)討債這件事最難干,三年都沒要回來的錢,叫我去,我得罪誰了?但胡總的話是“圣旨”,打工人就是這命。再一想,去就去,錢沒要回來,也不是我沒本事。

老天下起了雨,不是很大,但久了足可以打濕衣衫,北風(fēng)賣力地刮著,有點冷。就這時,手機響了,號碼顯示來自宋城。我說喂。那人說,聽出我是誰嗎?其實,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誰,卻裝著賣力地想,賣力地想,終于想起一個人來的樣子,說你是劉奎。劉奎哈哈大笑:王小白,算你有良心,沒有把我忘了。我說,忘了誰也不敢忘了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劉奎說,趙多多死了。我很吃驚,說:什么?沒聽清楚。劉奎大聲吼道:趙多多死了。我說,不會吧,別開玩笑,怎么回事?劉奎說,跟于德海干架,然后一口氣沒理順,開車墜落到懸崖下。我唏噓不已,說太可惜了,那么年輕,三十還沒過。劉奎有點哽咽地說:今年正好三十,過幾天就是生日,我還準備給她買蛋糕慶生。去他媽的,你那兒冷不冷?我說冷,只有六七度。劉奎說,六七度冷個屁,我這兒零下了,去他媽的,指望天下場大雪,又不下,只下米頭雪,有點密,砸在人身上兇狠囂張。我說,佛山六七度也很冷了。劉奎說,記得趙多多跟我講過,她出生時老天也下著雪,不是鵝毛大雪,是一粒一粒的米頭雪,砸在人身上有分量,砸在地上彈跳幾下,鬼冷鬼冷的。我說,奎哥,節(jié)哀順變,人死不能復(fù)生,想開點。劉奎說,節(jié)哀個屁,人都沒有了,去他媽的真冷,小白你要多穿幾件衣服,別感冒了。我頓感也有米頭雪砸在身上,背后有股賊風(fēng)過來,似針尖入骨,頂不住連連哆嗦幾下。

我沒有什么朋友,也不喜歡結(jié)交朋友,就那么一個人孤單地活著。如果非要說有朋友,趙多多要算一個,劉奎也要算一個。趙多多是我高中同學(xué),同在宋城三中念書,同年級不同班。宋城三中大,一個年級有十五個班,眼力再好也認不齊那么多人。按說,我們不太可能做朋友,但人跟人,真有可能是命中注定了。因為趙多多,劉奎也就過來了。

那天,眼見得要遲到了,走大路非遲到不可,我決定冒險走陽明巷小路。陽明巷是條老巷,從古代留下來的,當(dāng)年王陽明常邁著小碎步在巷中思考知行合一。昔日圣賢經(jīng)過的地方如今行人稀少,卻常有人在此劫道,不劫大人,專劫中小學(xué)生。劫道者,有社會青年,也有三中的學(xué)生。三中是個普通學(xué)校,學(xué)風(fēng)不好,總有一些學(xué)生,愛冒充江湖好漢。我在陽明巷小跑步前進,一位黃毛“殺馬特”頭在前面堵路。我暗叫不好,閃身想跑開,卻被黃毛一把撈住了。跑什么哩?黃毛說,找你有事。我說,我不認識你。黃毛說,不認識不打緊,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就行。我目測了一下,感覺打起來未必吃虧,劉伯承元帥講過,狹路相逢勇者勝,看誰狠了。我大聲說,閃開,好狗不擋道。我想用氣勢壓住他。哎喲,看來你是非要嘗嘗厲害,今日不教訓(xùn)你就是辱沒了我的名聲,黃毛冷笑著說。他出手極快,手一撈,腳一掃,我便跌了個四腳朝天,來不及反應(yīng),有一只腳就踩到我胸脯上,肋骨“吱吱嘎嘎”的生疼。黃毛亮出彈簧刀,將冰冷的刀面往我臉上拍了拍,陰陽怪氣地說:小子,讓爺想想,該打劫你點什么好,身上帶錢了沒?這時,一個女聲陰魂鬼一樣飄然而至:干嘛哩?黃毛沖她吼道:滾,滾遠點,少管老子閑事。那女的說:是不該管閑事,但誰讓我遇上了呢?黃毛說,你想怎地,敢跟爺使橫?那女的說,我一個女人家的,指定打不過你,但你知道劉奎不?要不,我打個電話,喊劉奎過來評評道理。說罷,拿出手機,晃了晃。黃毛立即撒腿就跑,像見到鬼一樣。我想爬起來感謝救命恩人。她卻冷冷地說:打住,我讓你起來了?我接著躺著。她走過來。我看見兩只黑色高跟鞋,兩條大長腿,灰色短牛仔褲上有幾個破洞。她彎下腰瞧著我。我看到一張花紅細白的瓜子臉和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她說:瞧你這身行頭,也沒什么值錢的,哦,鞋子不錯,安踏,名牌哈。接著相當(dāng)威嚴地說,脫。我有點遲疑,是萬分不舍。她說,不情愿是吧?是要我喊劉奎過來是吧?說罷又拿出手機來打。我不知道劉奎是哪路神仙,但黃毛都嚇成那樣,肯定是個狠角色,便老老實實把鞋脫下來。今天夠倒霉了,先是遇上打劫的黃毛,再是遇上這兇狠的土匪婆,我打著赤腳走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心情沮喪,感覺活在世上就是一種多余??斓叫iT口時,土匪婆從后面追上來了,大聲喊:站住。我站住,回頭,眼巴巴望著她,意思是你還想怎的。她卻嫣然一笑,笑出狐貍樣的嫵媚,說:你打雙赤腳進教室,不怕同學(xué)笑話?說罷,將球鞋扔過來。我穿上,說謝謝。她說,謝啥?今天打劫了你,該恨我才對,對了,你叫什么?我說我叫王小白。她說,我叫趙多多,多少的多,多余的多,你是幾班的?我說高一(三)班的。她喜形于色了,說巧了,我也是高一,十一班的,我們是同學(xué)哈,不打不相識哈。她伸出手來握,說我們交個朋友吧。我有點勉強地握著她的手。賈寶玉說得沒錯,女人是水做的,握她的手真有握水的感覺,軟酥酥地很舒服。

下午放學(xué),我拎著書包剛走出教室,趙多多一閃身跳到我前面:嘿!我嚇得趕緊后退一步,說干嗎哩你。趙多多歪著腦袋作調(diào)皮狀:不干嗎,想請你上館子打牙祭。我說,無功不受祿。趙多多說,哎喲,還記上仇哩。說罷,一把拉住我的手:走吧,別婆婆媽媽了,今天本姑娘高興,就是想請你上館子打牙祭。我就這么讓她拉著一路小跑,走進客家大道上的寧都土菜館。時間尚早,店里食客不多,服務(wù)生過來點菜。趙多多把菜單遞給我,說喜歡什么盡管點,可以專挑貴的,我不差錢。我把菜單遞回去,說還是你點吧,我不懂。趙多多點了五個菜,都是大魚大肉。我說太多了忒浪費。趙多多說,吃不完扔了,我不差錢。我開始認真地打量著她,她長相只能算一般,身體里卻散發(fā)出一種邪性氣質(zhì),就像蒸飯時冒出來的水蒸氣。趙多多說,瞅啥哩?我說,看你是有錢人,不明白你為啥還要打劫?趙多多哈哈大笑說,找刺激,好玩唄,你以為我搞錢啊。我倒吸一口冷氣,這可是女流氓的胚子呵。她拿出一包煙放在桌上,抽出一支點上,問我抽不抽。我使勁地搖頭。她說,知道不,在這人世上,唯有打劫與偷東西最好玩,忒刺激。我“嘿嘿”地傻笑。她吐了個煙圈,歪著腦袋問,你打過劫嗎?我說沒。她說,那你人生有遺憾,偷過東西嗎?我說小時候偷過。趙多多笑了,說那還行,講來聽聽。我說,小時候會去郊區(qū)偷西瓜。趙多多說,偷西瓜好玩不?我說好玩,偷來的西瓜特別甜。趙多多笑。我說,我一個人沒那么大的膽,西瓜田有人看守,抓到了要挨揍的,我們是一伙人十多個孩子一起去,先派出兩個能跑的,大搖大擺走進瓜田,摘了西瓜就跑,瓜農(nóng)自然要追,待瓜農(nóng)追得差不多時,我們一窩蜂進去,見瓜就摘,滿載而歸。趙多多哈哈大笑,說你們真鬼,鬼主意是你想出來的吧?我說不是,我只是個打醬油的。趙多多說,真好玩,可惜小時候沒認識你。這時菜已經(jīng)上桌了,店里的食客也多起來,時不時有新進門的食客過來跟趙多多打招呼:哎喲,多多,又泡上小帥哥了。趙多多說,這是我同學(xué)好不好。于是他們笑了,意味深長。趙多多沖他們大聲說,麻煩你們告訴我爸,說我在這兒不學(xué)好,氣死他。有人說,多多你放心,于老板已經(jīng)氣得只剩半條命了。我說,你認識的人真多。趙多多說,那當(dāng)然,你也不瞅瞅我是誰?我說,你不就是趙多多,宋城三中一個女學(xué)生。趙多多說,我有一個相當(dāng)厲害的老爸,也不對,他只是我養(yǎng)父。我笑。趙多多說,于德海聽說過嗎?于德海就是我養(yǎng)父,他太有錢了,我下決心要敗光他的家產(chǎn),讓他成為窮光蛋,做叫花子。

于德海大名對我來說如雷貫耳。他是南門口的老大,開了兩家按摩店,一家采砂場,一家擔(dān)保公司,手下有一班馬仔,專業(yè)專注發(fā)偏財,按今天的標準,要劃入黑社會。我家欠了他的高利貸。我爸王福來原是國營造紙廠的職工。造紙廠黃了,我爸人是下崗了,卻拿著下崗補助金,再加上找親朋好友借的錢,開了家蚊子大的涂料廠,專業(yè)生產(chǎn)涂料與膩子粉。沒有請人,員工、管理、營銷我爸一肩挑,天天一身灰,像只灰老鼠。可是,涂料刷到墻上老翻皮,膩子粉則開裂起泡,賣出的產(chǎn)品有一半收不到錢,建筑工地賒欠大,宋城姓賴的多,沒多久,公司面臨倒閉。我爸不甘心,向于德海的擔(dān)保公司借了高利貸,涂料廠沒救活,高利貸卻越滾越大,還不起了。于德海派馬仔天天來追債,我家沒有一天安寧。聽聞于德海是趙多多的養(yǎng)父,我心里嘀咕著:不好意思了趙多多,你請再多的客,我也不記你人情。

十來天后,我與劉奎遇上了。那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值日,把衛(wèi)生打掃得差不多了,提著掃把站在教室門口,伸了幾下懶腰,嘴里碎碎念著: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猛見趙多多跑得像有鬼在后面追一樣,大聲喊王小白救命,一閃身鉆進教室里。接著我看見一個男生提著木棍氣勢洶洶追上來。男生問,看見趙多多沒?我說沒。男生一閃身也沖進了教室。緊接著,傳來趙多多的呼喊:王小白救命啊。本來不想冒充英雄好漢,但被人指名道姓喊救命,實在不好推辭,也是第三意識促使我舉著掃把走進教室:干嗎哩?干嗎哩?你想干嗎?男生提著木棍指著我說:少管閑事,不然連你一塊收拾了。我立馬嚇得不敢動了。我一直恨我懦弱,骨子里天生的,改變不了。趙多多躲在課桌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男生目光巡視著,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男生走過去。趙多多拔腿就跑。于是,兩人就在課桌間追逐。趙多多是沒命地跑。男生是氣定神閑地追,一邊喊站住,一邊用木棍敲打課桌。趙多多眼見就要被男生追上了,卻奮力跑出教室。男生也追出來。在走廊上,男生終于擒住了趙多多,是揪住了她的后衣領(lǐng)。趙多多喊:放手。男生說:跑哇,你怎么不跑了?接著跑哇。趙多多說:再不放手我就喊警察了。男生說:喊警察有用么?這時,真有兩個警察氣喘吁吁趕來了,其中一個說:警察真的沒用嗎?男生說一句有用,拔腿就跑。警察大聲喊站住,追。趙多多捋了捋亂發(fā),整了整衣衫,說好險。我說那人是誰,怎么敢揍你?趙多多說,他就是劉奎,你不知道嗎?

劉奎不是三中學(xué)生,也可以說是,學(xué)生冊上有他名,但基本不上課,用大把時間混社會,在大街上晃著走,看見好看的女孩吹口哨,興趣來了給摩托車、小汽車輪胎放氣,也給臺球館、旱冰場看場子,由于打架狠,南門口一帶小有名聲。他自詡是北喬峰,行俠仗義,義薄云天。他學(xué)習(xí)成績超爛,全年級排名倒數(shù)前三甲,學(xué)校早已放棄他了。在三中,五班以后的學(xué)生,學(xué)校基本放棄了。趙多多也是讓學(xué)校放棄的人。之前,趙多多只聞劉奎其名而不識其人。那天放學(xué)后,趙多多來到陽明巷進行“打劫事業(yè)”。她看見劉奎無精打采走來,便喝一聲站住。劉奎沒有理睬她,接著往前走。趙多多說,喊你哩,耳朵聾了嗎?劉奎斜睨雙眼看著她,說,想干嘛?趙多多說,看不出來嗎?打劫。劉奎冷笑了:就憑你?趙多多說,哎喲,看來你還不老實,知道劉奎不?劉奎說,聽說過,怎么了?趙多多說,他是我哥,你呢,識相的話,身上有多少錢交出來,本姑娘慈悲為懷,你就不用挨揍了。劉奎說,不識相怎的?趙多多說,那就別怪我了。說罷拿出手機,按10086,說:奎哥,有人欺負你小妹,多喊幾個兄弟過來,對、對、對,就在陽明巷。劉奎拿出手機,打開翻蓋,裝出一臉茫然說,你打給了誰?我手機怎么不響?趙多多頓感不妙,拔腿就跑,跑回三中。也是趙多多命好,跑進學(xué)校時讓兩個巡警看見了。三中校門口經(jīng)常上演“武打片”,作為重點治安區(qū),公安局加強了警力。我聽后哈哈大笑,說趙多多你這個假李逵遇上真李逵,走背時運了。趙多多說:我現(xiàn)在想想就后怕,王小白,今后你要護送我回家,做我的護花使者。

劉奎聽說我會回宋城,連聲說太好了,我們哥倆要坐下來好好聊聊,有許多話要跟你講。他問我?guī)讜r回。我說明天就回。他說行,我明天來車站接你。我說不用麻煩了,我打個摩的就行,宋城又不是很大。劉奎說,麻煩個啥?我們是啥關(guān)系,就憑你大老遠趕來送趙多多,說明你心里還有她,我就必須來接。我苦笑了。如果劉奎知道我回宋城是為追債,不知會不會說出那么義氣的話來。劉奎要來接,我真拒絕不了,只好隨他了。那件事,看來是逃不掉了,必須面對他。

考上大學(xué)后,我極少回宋城老家,有那么兩三次,也是偷偷摸摸地回,偷偷摸摸地走。外面沒混好羞于見人是托詞。沒混好的人多了,都不用回家嗎?我減少回家次數(shù),是因為做了一件對不起劉奎的事情。我怕面對他,怕他找我。

2010年5月的某天,兇狠剽悍的于德海讓人偷襲了,從背后捅上一刀,就在他家里。那人先隱藏在他家,至夜間十一點多,于德?;丶摇KM屋后沒開燈。他有個習(xí)慣,進屋后不開燈,喜歡摸黑。他脫下外衣準備進衛(wèi)生間洗澡時,那人舉著匕首撲上去就捅,只捅了一刀就倉皇逃竄。于德海一口咬定是劉奎干的。警察來處理案子時從樓下垃圾桶中找到一件帶血的T恤。T恤上的血是于德海身上的血。那件T恤是劉奎的,背后印有旺旺臺球。劉奎也承認了。劉奎用很冷靜的口氣對警察說:我就是想弄死他,這事壓在我心頭好久了,沒死算他命大。

兇手不是劉奎,真不是劉奎,而是我。我從趙多多那兒偷偷地配了她家的鑰匙,再偷了劉奎常穿的T恤穿上。我做這事時就打算嫁禍于劉奎。但看著劉奎判刑坐牢,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時常責(zé)問自己,劉奎把你當(dāng)朋友,你卻嫁禍于他,你是人嗎?劉奎刑滿釋放后,多次到我家里,跟我父母說:王小白去哪兒了?我想找他。就是路上遇上我父母,也必問,王小白回來了沒?我父母說還沒。他便說,怎么還沒回來呀?回來了跟我說一聲,叫他來找我。我爸打電話時自然要講這些。我聽后是心驚肉跳。劉奎這分明是要找我算賬。我怕他一言不合就拔刀捅過來。我怕痛,更怕死。我太了解他了,他心中有恨是會恨一輩子的。這回公司派我回宋城討債,我本想悄悄地去,悄悄干完活悄悄地回。可劉奎打電話來了,看來這回是沒辦法不見劉奎了。夜里我沒睡好覺,反反復(fù)復(fù)想那事,也不知劉奎知不知是我嫁禍于他,聽他口氣,好像不知道。誰知他是不是裝的。

我是坐火車回宋城的。路上,劉奎打了三回電話給我。一回是上車時,問我坐上車沒,幾點可以到站。一回是半途中,問我到哪兒了,火車會不會晚點。一回是快到宋城時,問我到了沒。我既煩,又不能表現(xiàn)煩,心里隱隱不安,這回他是咬定我了。車上我瞇眼假寐養(yǎng)神。前座兩位中年大叔有點亢奮地聊天,說是有人曾對不起他。去他媽的,不喊幾個人揍他一頓真不甘心。我想,該來的躲不了,劉奎要揍讓他揍好了,受點皮肉之苦,精神上輕松,誰叫你做出那等齷齪事?!傍晚六點半,宋城站到了,我跟著人流走出車站大廳,一抬眼,先看見一張紙殼牌,高高舉過頭頂?shù)募垰づ疲蠒和跣“孜以谶@。字體粗壯歪扭,一看就是他的親筆。我突然想溜。溜的念頭一起,我就知道我還是不想面對他。沒想到他眼睛比我利索,從稀稀拉拉的人流中發(fā)現(xiàn)了我,跳起腳來大聲喊:王小白,我在這,我在這。我沒辦法躲了,只有硬著頭皮走過去。劉奎右手揮過來,那樣子像是要給我當(dāng)胸一拳,卻在瞬間轉(zhuǎn)換招式,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說:好兄弟,你想死我了,這么多年也不來看我。我說,我也想你,可是打工人身不由己。劉奎說,屁話,過年總會放假吧,也不見你人,大佛山是不是美女太多了,你呀,一貫重色輕友。說罷,朝我屁股猛拍上一巴掌??此@么熱情,應(yīng)該不知道我曾嫁禍于他,心里暗自慶幸。劉奎笑吟吟地問:想吃點什么?哥給你接風(fēng)洗塵。我說要請也該是我請你。劉奎說:屁話,你是客人我才是地主,哪天我去佛山找你,我是不會客氣狠狠地宰你一頓的,這回你也別客氣。我不作正面回答,模棱兩可笑著。我們來到一輛小車旁。劉奎說上車吧。這是一輛有些年月的江鈴皮卡車,車身脫落了不少油漆,一盞尾燈半吊著,車內(nèi),也是一種破敗之相,積壓了不少塵垢,我聞出了飼料、獸藥、豬糞的味道??窜嚳梢钥闯鲆粋€人的生活狀態(tài),如今的人們,稍微有點錢就要置輛小車,按揭也要買好點的,劉奎開這破破爛爛的車,這些年肯定混得不咋樣。我心里一陣難受。坐過牢的人,身上有了污點,社會歧視,自卑,不好混社會了,頓覺很對不起他。若非當(dāng)年我坑他,說不定他發(fā)財做老板了。這極有可能,憑他那副膽子,定能闖出點名堂。我側(cè)眼看著他。他身上沒有過去那種一往無前的狠勁了,面容也超出同齡人的滄桑,眼神散淡了許多。生活啊,真是一把殺豬刀。劉奎啟動車,說小白,你說上哪兒好,去臨江樓怎樣?我自是不知臨江樓,但聽名字也知它是高檔酒店,那樣的地方,吃餐飯沒兩三千出不來。我本打算結(jié)賬時搶著把單買了,可這兩三千,真承受不了,便說:謝謝奎哥盛情,還是免了吧。劉奎急了,說你這是什么話,看不起我?我說,非也,非也,好不容易回來了,應(yīng)該先見下父母。劉奎想了想說,也對,那改日我請你,反正你回來了,有的是機會。

皮卡車在街市上緩慢行走,也走不快,車太多了,紅綠燈也多,一堵就是一長溜,望著這滿是耀眼的街景,街道兩邊蔥郁的綠化樹,成片閃著燈光的高樓,還有高架橋,我感覺不是回到故鄉(xiāng)。皮卡車爬上了高架橋,堵得不會動了,是前面出了車禍,一輛小車側(cè)蹭了卡車。我望著車窗外,說,沒想到宋城也有高架橋了。劉奎拍了拍方向盤說,這年月什么都在變,就我劉奎沒變。我說,敢問奎哥,這些年在哪條道發(fā)財致富?劉奎說,發(fā)財致富個屁,像我這等沒有文化的人,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包點工程做唄。我眼睛一亮,他做老板了,真不錯,只要他過得好,我罪過就沒那么大。我說行呀奎哥,干上老板了。劉奎說,什么老板?累死累活地干,錢卻裝在別人身上。我說,我就知道奎哥不是等閑之輩。劉奎說,小白你這么夸我,我要不要吹下牛皮哈。我說吹呀,我愛聽。劉奎指了指遠處的一棟樓說,那棟樓是我做的,還有五百多萬沒有收上來,也不知何日能歸倉。我沒看清是哪棟樓,說,做老板總比我打工強。劉奎說,小白你也混上高管了吧。我說高管個屁,最底層的小文員。劉奎哈哈大笑,說打工錢是不多,但那是顆粒歸倉,像你這樣的高材生,一個月總有兩三萬吧。我說,后面去掉一個零。劉奎說,小數(shù)點后面的零盡管去掉也無妨。說罷大笑。我跟著笑。劉奎說,本來,不該開這破皮卡來接你,挺丟面子。車嗎,有是有兩輛,一輛寶馬一輛奧迪,都讓手下開出去擺臉了,我只好去工地上開輛破皮卡來,小白你也不是外人,肯定不會計較。我說,有車就很不錯了,你沒來,我還打算打摩的。劉奎說,必須來,必須來,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有黃金撿也得來。他再說,不瞞兄弟說,開發(fā)區(qū)有個項目,估計這兩天能搞定,于都縣城也有個項目,領(lǐng)導(dǎo)指名要我接,今日已經(jīng)叫手下去談了。我說,還是劉哥有本事。這話說得,心里酸溜溜的。

當(dāng)年,劉奎是讓警察捉進派出所教育了一頓,但并沒停下對趙多多的圍追堵截。劉奎自詡為北喬峰,自然是不會放過敢借他名號攔路打劫的人。我雖讓趙多多強行拉去做護花使者,但效果不佳,每次,都讓劉奎打得狼狽逃竄。打我沒事,打趙多多不行,她有個厲害的養(yǎng)父。

那天,劉奎與他兩個兄弟在路邊店里喝小酒。他們你一杯我一杯,喝著酒吹著牛皮。自詡江湖中人,只要牛皮吹起來,頓感全世界就數(shù)他們最厲害,正興奮著哩。這時,于德海來了。于德海身穿黑T恤,剃著刷子頭,身軀高大,手臂上紋著青龍,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狠角色。他提著一瓶啤酒就在劉奎對面坐下,形成絕對碾壓之勢。劉奎說,你是誰呀?我好像沒請你。于德海說,你就是劉奎吧,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于德海,是趙多多她爸。說罷,用牙把酒瓶蓋咬下,給劉奎酒杯滿上,說:趙多多不懂事,什么事惹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喝了這杯酒,一筆勾銷怎樣?劉奎端起酒杯,并沒喝下,說,于德海是誰呀?憑啥要給你面子?然后把杯中酒直接潑到于德海臉上。哎喲,臭小子,給臉不要臉了,于德?!班帷钡卣玖似饋怼⒖c他兩位兄弟也“噌”地站了起來。一場江湖械斗就要發(fā)生,然而沒有。劉奎他們身后,也不知哪時悄然來了幾位彪形大漢。他們將劉奎的兩位兄弟如同老鷹拎小雞一般直接扔出門外。劉奎還沒反應(yīng)出怎么回事,腦袋上已挨上一記啤酒瓶。他沒有暈倒在地,身體晃了晃,先是雙手扶住桌子,再伸手往頭上一摸,摸了一巴掌的血。他也要抓酒瓶,卻讓于德海擒住了,絲毫動彈不得。于德海用一只手就把劉奎擒住了,另一只手扯了幾張餐巾紙擦去劉奎額頭上的血,再拍了拍他的臉,說:你看你,不聽話多不好哇,受傷不輕吧?以后可要學(xué)乖點。那會兒,我和趙多多也在現(xiàn)場,不是在店里,而是躲在門口往里偷窺。

后來劉奎跟我說,你知道于德海還跟我說了些什么?我說,我看見他往你屁股上踹了一腳,叫你滾。劉奎說,他說我別自以為是個人物,在他那兒就是個屁,狗屁不如的屁。去他媽的,太傷人了。

劉奎讓于德海修理后,趙多多、劉奎、我,我們仨就成了好朋友。功勞應(yīng)該記給趙多多。那天,于德海領(lǐng)著馬仔揚長而去,劉奎那兩位兄弟也沒蹤影了。劉奎屁股挨了于德海一腳,跌得很慘,狗趴屎狀。他爬起來,發(fā)呆,足足有四五分鐘。我懷疑他腦袋已經(jīng)短路了。他那樣子就像個智障人士。四周有食客目光投過去,帶著訕笑。這極具殺傷力。良久,劉奎才耷拉著腦袋走出小店,走在不怎么熱鬧的小街上,陽光溫和地照射下來,連他的影子都帶著沮喪。趙多多拉著我尾隨而行。劉奎停下,轉(zhuǎn)身,說:趙多多你還想咋地?趙多多說,我想請你喝酒。劉奎說,不稀罕。趙多多說,別呀,于德海揍你,雖然跟我有關(guān),但我沒有喊他,真的,我沒有喊他。劉奎說,麻煩你滾遠一點。趙多多說,別那么小氣好不好,男子漢大丈夫,我請你喝酒,并不是想討好你,你也知道,于德海有錢,去他媽的太有錢了,我就是想敗光他的家產(chǎn),把他敗成窮光蛋,難道你不想幫助我?劉奎咧嘴笑了,說:我算是服了你。

其時,劉奎已讓三中除名了,做上標準意義的社會青年,有大把時間混跡街頭。趙多多也沒有心思上學(xué),跟著劉奎混,一副流氓婆的樣子。趙多多去找劉奎玩,也會來喊我。我是個理性主義者,知道考大學(xué)才是人生正途,趙多多來喊,多半遭我拒絕。趙多多很生氣,嘟著小嘴說:王小白你一點都不好玩,太不好玩了,你知不知道,打流氓真的很好玩哩。有時,我也會跟他們出去,多半是星期天,或者晚飯后。有一點是堅決參加,那便是趙多多請客。趙多多幾乎每晚都請。關(guān)于敗光于德海的家產(chǎn),我覺得義不容辭。跟他們出去玩,有零食,有飲料,有酒喝,溜旱冰、打臺球、玩游戲,大呼小叫,肆意妄為,真的很爽。我很享受這種爽。趙多多喜歡劉奎,劉奎也喜歡趙多多,他們兩個總是湊在一起,手拉手,把我當(dāng)電燈泡了。我心里酸酸的。我也喜歡趙多多。趙多多古靈精怪一身妖氣,對剛剛積攢荷爾蒙的少年我來說,誘惑力太大了,沒法抵擋。

有一天,我和劉奎在寧都土菜館喝酒。是劉奎請客。自從成為朋友后,這是劉奎唯一一次買單請客。他沒有請趙多多,只請了我。我們對桌而坐,你一杯我一杯,酒喝多了話也聊開了。劉奎臉頰上已是紅若桃花,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說:你給我說實話,你說我現(xiàn)在怎么樣?我捏著酒杯說:沒有從前那種橫勁了,想你從前,多英雄的人。劉奎給自己滿上酒,一仰脖子喝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說:都是于德海把我壓得,去他媽的,居然說我是個屁。我想,北喬峰,曾經(jīng)多么英雄的人物,簡直是萬人景仰,如今卻讓于德海修理了,而且藐視為狗屁不如,是很傷人,自尊心被嚴重打擊,然而實力懸殊太大,那種屈辱感肯定揮之不去。我沒有接話,目光看別處。劉奎接著說:也是,在他面前,我就是個屁,狗屁不如的屁。我說奎哥,想開點,我們終歸是個小老百姓,小老百姓在大人物那兒,就是狗屁不如,打開門樣樣多,不只是你和我。劉奎說:話是這么說,可是,有他在,總有一道巨大陰影在壓著我,泰山壓頂?shù)母杏X不好受,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真想弄死他,我太想弄死他了,不弄死他,我這口氣沒辦法喘舒暢,可是,他是趙多多爸,你叫我怎么下手?我說,他只是趙多多的養(yǎng)父。劉奎說,養(yǎng)父也是爸。

我也想弄死于德海。

開始,我并沒有想到弄死于德海,是聽了趙多多建議。趙多多說,把于德海弄死,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于德海追債,開始還算講文明,十天半月,會派兩個馬仔前來登門:怎么樣王福來,錢準備好了嗎?我爸自是一臉苦相。他們接著是語重心長了:要想辦法喲,利滾利吃不消,于總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后來,語氣是越來越嚴厲:王福來,你什么意思?想耍賴嗎?是不是要我們使手段了?再是嚴詞警告:再不還錢,有你們好看的。再后來,他們果真使手段了。公司倒閉后,我爸靠打零工掙點小錢度日。只要我爸在哪個工地上出現(xiàn),立即就有兩個馬仔跟過來了:王福來,我們不是跟你講了,沒有還錢就別想掙錢。然后,對施工現(xiàn)場一通破壞。沒人敢請他做工了。斷我家衣食來源,于德海這招太狠了。我爸整日愁眉苦臉。我媽說,要不離開宋城,去廣東那邊打工。我爸想想,也只有這樣了,于德海勢力是大,但手總伸不到千里之外的廣東吧。我爸收拾好行李,天未亮就趕去火車站。趕早,也是為躲開于德海的馬仔。可是,還沒走進車站就讓他們堵住了:王福來,想跑?不夠意思吧,是不是要我們把你這雙腳卸下來。再是嚴詞警告:王福來,少打跑路的主意,你再敢跑,你這雙腳就真要卸下來。我爸嚇得再也不敢跑了。后來,干脆嚇得家門也不敢進了。只要我爸在家里,就有幾個馬仔闖進來安營扎寨,抽煙、打牌、喝酒、大聲喧嘩。我母親一人在家,他們倒不會闖進屋里來,而是在門口放下小馬扎,蹺起二郎腿坐下,你一支煙,他一口酒,吹吹牛皮。我家的對策是,我爸負責(zé)躲藏,我媽負責(zé)守家。這樣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于德海玩升級版了,他叫馬仔在我家門口擺起麻將桌,白天黑夜打,動靜使著勁往大里鬧。我家住的是老紙廠留下的職工宿舍,筒子樓,隔音不好,我與母親受得了,左右鄰居受不了。據(jù)悉,有戶人家的小孩嚇得整夜地哭。他們對流氓敢怒不敢言,卻可以聲討我母親。每次看到母親遭到左右鄰居謾罵而躲在屋里哭時,我就想殺了于德海。最后下決心,是他們把我爸捆在水泥柱上,先是用牙簽刺手指甲縫,再是用小鐵錘敲腳趾。我爸的慘叫聲比挨刀的豬還響。他們對我爸說,這回就這樣了,下回是穿琵琶骨。

我曾請趙多多出面說情。趙多多說:沒用的,我跟他講了,他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說,可我家這點錢,在他那兒是牛身上一根毛。趙多多說,這話我也講了,可于德海說,錢的事不能壞規(guī)矩,規(guī)矩壞了,怎么做生意。我說,也不用逼得那么緊,待我長大了,我來還。趙多多哈哈大笑了:等你還?恐怕于德海沒那么長的命,他肯定會早死的。那天,趙多多來我家里玩,在門口,自然看見了四位打麻將的馬仔。她瞅了瞅他們說:哎喲,把麻將桌搬到人家門口來了,真有出息。其中一位馬仔說:我們這是工作。趙多多說:撤了。另一個馬仔說,那不行,于總會把我們哥幾個剁了。趙多多說:就不怕我把你們剁了?他們嘻嘻哈哈說:能讓多多剁了是件挺幸福的事,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趙多多對我說:你也看見了,流氓有多可怕。或許是因為趙多多的原因,他們倒沒有為難我,有時還會扔幾個硬幣給我,說拿去,買根冰棒吃。我說:你的面子都不給,那我一家人只有等死了。趙多多坐在我家那把有些年月的藤椅上,蹺起二郎腿說:有個辦法可以解決你家問題。我說,愿聽指點。趙多多說,把于德海弄死不就得了。

十三年前,趙多多、劉奎、我,我們?nèi)擞么蟀肽甑臅r間密謀弄死于德海。我十七歲,趙多多也十七歲,劉奎大我倆兩歲,我們正青春年少,身體里橫沖直撞著不知天高地厚的膨脹力。趙多多是發(fā)起人。她總是說:去他媽的,不弄死于德海真的不行了,你們兩個幫忙不?第一次,趙多多這樣說,我雙手抱于胸前冷笑了。趙多多說,你冷笑什么?我說,感覺是個圈套,趙多多同學(xué),我和奎哥有什么事情得罪你,直說,不用繞這么大的彎子。趙多多說,你放屁。我說,于德海是你爸。趙多多說:他不是我爸,他是我的殺父仇人,他殺死了我爸,還霸占了我媽。

趙多多親爸叫趙保生,是于德海的朋友,他們兩人在河邊合伙弄了個采砂場,生意挺不錯,很來錢。趙保生死于趙多多五歲那年冬天,說是從采砂船上失足掉進河里。于德海這樣說,趙多多母親這么說,警察也是這么說,全世界的人都這么說,但趙多多不信。趙多多說,一定是于德海把我爸推下船的,他力氣大,我爸干不過他。趙多多說那天她記得很清楚,于德海是在她家吃的早飯,然后與她爸一同出門。趙保生出門時連親了趙多多幾下,說多多再見,爸爸晚上給你買變形金剛。于德海站在一旁冷笑,不易覺察的陰毒的冷笑。趙多多說:你們兩個別說我小不懂事,什么我都懂,于德海經(jīng)常趁我爸不在家時來睡我媽,他蓄謀已久。劉奎說:于德海待你還是挺不錯的,你要什么他就給什么。趙多多說:我呸,他是假仁假義。再說,你們不知道,我爸對我有多好,給我買零食,給我買玩具,給我當(dāng)馬騎,把我扛到肩膀上,反正,他是想著法子讓我開心,多好的爸,卻讓于德海弄死了,你們講講,這仇我要不要報?我說:其實你要報仇挺容易的,可以飯菜里下毒。趙多多說:這辦法我早想過了,一則飯菜都是我媽做,不是說我沒機會,我下毒把他弄死了,會連累我媽,那是我親媽。二則,他畢竟是我養(yǎng)父,是他掙錢把我養(yǎng)大,吃的穿的用的沒少給我錢花,我下不了手,殺父罪名太大了,也扛不起。所以,還得請你們兩位出手。她指著劉奎說:你不是說于德海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來嗎?把他弄死了,你就是南門口的老大。再指著我說:你家所有的問題,禍根在于德海這兒,你不想把禍根拔掉嗎?

像密謀搞死一個人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尋一個妥當(dāng)?shù)牡胤?,就像地下工作者?lián)絡(luò)接頭,這樣,陰謀詭計才有了莊重的儀式感。我們選擇在老城墻下。每次都是趙多多做發(fā)起人。她說,老地方見,不見不散,這事兒可不許再老牛拉破犁了,必須敲定下來。那是一段宋朝留下的城墻,每塊磚都是宋朝人燒制的,留有刻字,真能扛住時間風(fēng)化。辛棄疾、蘇東坡在這兒寫過詩,文天祥在這兒打過仗,老有名。我們來到時,太陽已經(jīng)墜落進樓宇縫隙里,老城墻上投出的光影像把砍刀,只是兩頭尋不著頭,無限長。我背靠城墻站著,感覺剛從歷史深處走出來。趙多多與劉奎站在對面,中間是一株老得喘著粗氣的剝皮樹。趙多多說:干不干?給句準話,別婆婆媽媽的,男子漢大丈夫。我瞅著城墻上的光影,想,若真是一把砍刀,得齊天大圣才掄得動。劉奎嘴里嚼著口香糖,嚼著,嚼著,呸——口香糖飛出來,落到城墻上,又掉落到我左肩膀,壁虎一樣粘著。劉奎說,干,肯定要干。我說,還是要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干才能成功。

于德海牛高馬大虎背熊腰,一米八三的個子,拳頭有缽子大,年輕時拜過師練過武,現(xiàn)在還在堅持每天練功,不說力敵萬人,像我這樣的文弱書生,五個十個根本不是對手,何況,他身邊還有一班馬仔。敵人過于強大,我們每次都是議而不決。我文弱,怕他有理由。劉奎算英雄,也怕他。他除了說干,肯定要干,再說不出別的話。趙多多說:王小白你講,把你那分析三角函數(shù)的智慧分一點出來,想想辦法。我說,這事兒只能智取,不能力敵。趙多多說,有道理,接著講。我說:第一,要尋他落單的機會;第二,要出其不意一招致命。劉奎說:不如弄把槍,突突兩下就解決了。我說,上哪兒弄槍?弄槍比弄死于德海還難。劉奎不吭聲了。趙多多說,他落單的機會倒是有一個。

有時,也不是經(jīng)常有,于德海吃過晚飯后會去蘭英麻將館打麻將,一般要打到凌晨一點。夜深人靜,正是行兇時。他不會開車去,步行,一則是散散步,二則是路程太短,直線距離不足五百米,實際路程不到一千米。蘭英麻將館藏在小巷深處,小車開不進去,開得進去也會把路堵死,遭人罵。我們?nèi)タ戳说匦巍N野l(fā)現(xiàn)一處極好打埋伏。那是一段約三十米的空地,中間有一條僅能過農(nóng)用車的小路,兩邊是一人高的雜草與灌木,還有幾株剝皮樹有一層樓高。我的想法是,利用剝皮樹拉一根繩子做絆馬索,我和劉奎手持木棍埋伏在路邊,待于德海絆倒在地時,沖上去一頓亂棒。趙多多連聲叫好,跑來抱住我親了一下,說你真聰明,太聰明了。我甚是得意,想,若是戰(zhàn)爭年代,當(dāng)不了將軍也可以當(dāng)軍師,諸葛孔明那樣,搖把扇子就把曹軍打得落花流水。機會很快就來了,中秋節(jié)過后的第十天,趙多多說今晚就可以動手了。我和劉奎十一點鐘就過去打埋伏,等呀等呀,等到凌晨時,小巷中終于出現(xiàn)一道手電光在晃動,還有一個高大的黑影。我們激動。絆馬索起作用了,于德?!把健钡匾宦暰偷藗€狗吃屎。我卻慫了,全身乏力腿抽筋。劉奎“呀”地一聲沖上去,舉棒就砸,好像是砸到于德海身上了,但不知怎的,卻被于德海摁倒在地。這一切我都沒看清楚。待看清楚時,劉奎已臥倒在地,如一只四肢趴開的甲魚。于德海一只腳踏在劉奎背上。劉奎動彈不得,破口大罵:王八蛋,狗雜種,有本事弄死我。我想逃。于德海喝一聲站住。我站住。于德海說你過來。我過去,兩條腿還在抖。于德海說:去,把手電筒給我撿過來。我顫抖著把手電筒撿起。于德海接過手電筒,將劉奎的臉扳過來。手電光照在劉奎臉上,他面目猙獰。于德海拍了拍劉奎的臉:我說了你是個屁,怎么還不信哩?

劉奎的威風(fēng)徹底被打落了。我也自感弄死于德海比登天還難。趙多多相當(dāng)沮喪,說你們兩個真沒用,這么好的機會都讓你們搞砸了。從此,我們不講弄死于德海的事。趙多多偶爾會提起,我和劉奎皆不搭腔。我知道劉奎不服,他是在積蓄力量。他從來不會死心,但沒屁用,實力懸殊擺在那兒,弄死于德海就像一句無法實現(xiàn)的口號。還好,貌似放棄弄死于德海的念頭,日子也是那樣一天天過去。趙多多天天找劉奎玩,騎著摩托車在大街上兜風(fēng),打臺球、玩老虎機、上網(wǎng)打游戲、溜旱冰、K歌,她認為這樣的生活挺豐富,他們快樂得認不出自己了。我心思回歸課堂。我要好好念書。老師說我能考上大學(xué)。我爸我媽說,只要你能考上,砸鍋賣鐵都供。

回宋城第二天是趙多多出殯的日子。父親說:你回來了正好,去送一下趙多多吧,本來我想去送下,你送比我合適。我說,知道,你不講我也要去。趙多多曾有恩于我家。自從我朝于德海背后捅上那么一刀,他對我家的追債行為倒是放緩了,不像以前那樣死纏爛打,只是十天半月派個馬仔過來問一聲,王福來,錢準備好了嗎?要抓緊喲。這樣,我爸我媽可以打些零工賺錢,生活總算不那么緊張了。趙多多沒有來找我玩,是我學(xué)業(yè)太緊張了。趙多多來找過兩回,都被我嚴詞拒絕。她嘟著很不高興的小嘴說:劉奎坐牢了,你又不理我,要悶死我嗎?從此再也沒來找我了。我考上大學(xué)后,面臨沒錢上學(xué)的大難題。父親出去轉(zhuǎn)了兩天,只借到兩千塊錢。親戚朋友都是些窮人,他們有心相幫也借不出。我們一家三口坐在飯桌邊,父母忍不住唉聲嘆氣。我說,要不就不上了。父親說,這哪行,好不容易考上了。我媽說,你想跟你爸一樣沒出息?這時,趙多多提了個包包走進來,說王小白你還可以呀,果真讓你考上了。我說,可以什么,一個很普通的學(xué)校。趙多多說,那也是大學(xué)生。我說,能上不能上還不知道。父親低下頭說,都怪爸沒用。趙多多笑了,說,差錢吧,我知道你為錢的事發(fā)愁了。說罷,把包包放在桌上,拉開拉鏈,取出一疊磚頭厚的百元大鈔,再取出一疊,整整五疊。我說,為啥要幫我?趙多多朗聲大笑,說這個還用問,我們是朋友。我說,不用這么多。趙多多說,順便把于德海的高利貸也還了,利滾利的壓死人。我說謝謝了多多。趙多多說,謝啥,這是要還的,去,打個欠條給我。有了這筆錢,我順利地讀完大學(xué)。我爸我媽一門心思賺錢,用六年時間從趙多多手中拿回借條。如今我們家是無債一身輕了。我突然覺得,這些年沒有聯(lián)系趙多多,是不是有點太無情?不過趙多多也沒有聯(lián)系我。父親告訴我,這些年,于德海家道敗落了,按摩店掃黃打黑時讓警察端了,擔(dān)保公司黃了,采砂場也是別人的了。于德海家道敗落,有一半是趙多多使的壞。趙多多是一如既往地使著勁兒跟于德海對著干,不說吵架的事,小吵那是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她還使著勁敗他的家,胡亂花錢,打電話舉報于德海的不法行為,還吸上了毒。吸上毒了?我很是吃驚。父親說,吸毒最燒錢,家敗得快一點。我想了想,也不意外,趙多多就是個異類,何況她是心里有個梗。這個?;婚_,直接導(dǎo)致她人生消化不良。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她什么都好,怎么就不想好好地活呢?她本可以有不錯的日子。

趙多多出殯儀式在于家祠堂舉行。于德海是于家坊人。于家坊就在宋城不遠的農(nóng)村??图绎L(fēng)俗是,人死后要從祠堂里送出去,然后在祠堂里安個牌位,靈魂也算有了落腳地。開始,于氏族人不同意,說她姓趙,沒有道理進于家祠堂。于德海陰著臉說,修建祠堂時我捐錢沒?族長說,你捐了,你最多,是十萬,你看,墻上給你記上了。于德海說,趙多多不是我閨女?族長不說話。于德海說,族規(guī)不是修改了,沒養(yǎng)到兒的,閨女也可以上族譜。族長說,可她姓趙。于德海說,行,那我明日開挖掘機來,我也不挖多,就挖十萬塊錢的墻角,我也不姓于了,我姓趙??粗诘潞D茄t的雙眼,他們只好同意了,條件是族譜上趙多多改成于多多。祠堂其實不大,三百來平米的樣子,分上下兩廳,中間有個天井。上廳一側(cè)放著一具棺木,棺木里放著趙多多的骸骨。車子開下懸崖,著火了,趙多多肉身燒沒了,只剩下點骨頭。我向旁人打聽,他們也說不出原因,肯定不是跟于德海干架的原因,他們架干得多,以往都沒事。我猜想另外兩個原因,趙多多不想活了,故意把車開下去,或者喝多了酒,或者,毒品致幻了。于德海直接把趙多多的骸骨放進棺木里。棺木上面擺著一個相框。相框中趙多多抿嘴輕笑著,那么陽光燦爛。外面下著小雨,冷風(fēng)使勁刮著,前來送殯的人都在祠堂內(nèi)待著,三三兩兩湊一堆,跺腳、抽煙、聊天。我目測了一下,前來送出殯的約有五十來人。這五十來人,估計,基本是于家坊人,于德海本家宗親,稱得上朋友的真沒幾人,便想,這些年,于德海是真的沒落了,不再是那個呼風(fēng)喚雨的大人物。上廳有位身穿道袍的法師在主持儀式,四五個吹鼓手在奏哀樂。來者依照親疏遠近的順序一一向趙多多遺相作揖施禮。法師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禮畢。來一人喊一出,然后哀樂響起。于德海胳膊上戴著黑箍,站在一旁作揖還禮。他臉上看不出悲傷,人卻蒼老了很多,背有點駝。中年喪妻(趙多多母親七年前得癌癥死了),晚年喪女,人生三大不幸他占了兩件,我不禁替他悲傷。于德海一生強悍,干了不少缺德事,也是個有罪之人,如今也算遭懲罰了。我走過去,面對趙多多遺像作揖施禮,禮畢,轉(zhuǎn)身對于德海說:于叔,節(jié)哀順變。于德海抬頭看著我,表情木然。他可能不記得我了。

劉奎沒有出現(xiàn)在出殯儀式上,從始至終都沒有,大出我意外。不應(yīng)該,完全不應(yīng)該,他雖與于德海不對付,但趙多多死了,死者為大,怎么也要來。何況他們有戀情。如果換了我,還應(yīng)該過來幫忙。我想不明白,前天電話中,劉奎的悲傷是撕心裂肺的,不像裝出來的,出自真感情。事出反常必有妖,這里面有緣故,只是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昨日坐在劉奎車上,有幾次想問趙多多的情況,可是,話到嘴邊,趙多兩字都出來了,又生生咽了回去。劉奎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我想他是不愿提這么沉重的話題。此時,我是一廂情愿地想,劉奎可能是因為項目脫不開身。打流氓的人雖說講義氣,但與錢比,還是錢重要。我拿出手機,撥打劉奎手機,奇怪了,居然關(guān)機。再打,還是打不通。

親友行完禮,開始出殯了。天空灰蒙蒙,下著小雨,雨中夾著米頭雪,寒風(fēng)也使勁刮著,似乎比昨天更冷了。道士在前面撒著紙錢,打著幡兒,“八仙”抬著棺木,樂手們有氣無力地吹著哀樂,于德海捧著靈牌,他身后有幾個送花圈的,然后,都是頭上披了白麻。五十多人的送殯隊伍,在路上拉得也很長。氣氛有點沉悶,看起來所有的人都在悲傷。其實,送殯隊伍中,于德海要算最悲傷,我要算其次。其他的人,怎么說呢?不好說。所有的悲傷只有最親的人才感受得到。當(dāng)棺木推進墳洞,悲傷相當(dāng)強烈地涌了上來,生命多么脆弱,一個特立獨行的女妖就這么沒了。我差點流淚了。合好墳,人們各自散去,有人開始有說有笑了,聽到兩人說要趕回去打麻將。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世間就這樣。我也打算離去,于德海把我喊住了。我說叔。于德海說,別走,我有話跟你講。

于德海告訴我,趙多多喜歡的人是我,不是劉奎。我們就蹲在趙多多墳前說話。小雨加雪接著下,寒風(fēng)接著刮,墳前墳后都是新鮮的黃泥,人踩過之后泥濘不堪。于德海先遞一支煙給我。我說謝了,還沒學(xué)會。他便自個兒點上,指著墓碑上一行大字——愛女趙多多之墓,說:你能趕回來送趙多多一程,她泉下有知也算安慰了。我說,是劉奎告訴我的。叔,人死不能復(fù)生,活著的人還要活,節(jié)哀順變。對,劉奎怎么沒來?于德海說,是我不讓他來的,添堵。我沉默不語,心想,劉奎憑啥你不讓來就不來。于德海說,多多喜歡的人是你。我聞言裝出很吃驚的樣子,說不會吧,跟她交好的是劉奎。其實我不吃驚,男女間那點事感受得到,不憑別的,就憑趙多多給我那么多錢。當(dāng)時我爸也感受到了,他很嚴肅地跟我說:她的恩情我們要記一輩子,但萬不可以跟她談戀愛,你們不是一路人,聽明白了沒?我是喜歡趙多多,但那是青春年少荷爾蒙激素在燃燒。人一旦成年就按世俗來核算了。我怕回宋城,其實是怕趙多多,怕她火焰一樣撲上來,把我燒成灰燼。于德海說,那只是表面現(xiàn)象,你這傻孩子,怎么那么沒眼力,你知道不?她不喜歡你,怎么會借那么多錢給你?知道不,那錢是她跟我要的。我說對不起,我只當(dāng)是好朋友講義氣。于德海說,知道不?她向我要錢,就數(shù)給你錢給得痛快。我說謝了叔。于德海說,甭謝,我不是為你,是為多多,若多多跟你好,就有可能走上正途,我怕她跟劉奎好,她說要幫你,我就放心了。我說,還是要謝謝叔,對不起了,我沒想到那層,只當(dāng)是好朋友講義氣。于德海說,你還是不相信,有幾次,她喝醉了酒,哭得稀里嘩啦,喊你的名字,罵你不來找她。我說對不起,我真沒想到。于德海說,別說對不起,我知道你心里沒有她,她也知道你心里沒有她。我凜然一驚,頓感自己也消化不良。世間事過于龐大復(fù)雜,我這體質(zhì)注定消化不良。心里這么想,卻張嘴埋怨趙多多:她應(yīng)該聯(lián)系我呀,我沒有回宋城,可以來佛山找我,不談感情也可以談點兒別的。于德海說,手機號都沒有,怎么找你?佛山那么大,我本想找你爸說這事,可你爸視我如仇人,連你的手機號都不肯給。我爸不希望我跟趙多多好,肯定不會把我的手機號給他。于德海說,是你毀了多多,我恨你。我站了起來,說,叔,要不我們回吧。

我們一前一后下山。不算很長的下山路,于德海一連抽掉四支煙,抽一口是一陣咳嗽。到了鄉(xiāng)村馬路上,我們并排走著,他雖老了,且背略駝著,卻依然顯示出他的高大,對我這個一般個子,還是有種碾壓之勢。我說,叔,有件事一直想向你坦白。于德海說,哦,那你講吧。我說,當(dāng)年朝你背后捅那一刀,是我,不是劉奎。于德海說,我知道,當(dāng)時我就知道是你。于德海說得輕描淡寫,我心里卻發(fā)生了地震。我說,那你干嘛說是劉奎?于德海說,想知道原因嗎?你讀書成績好,我不想毀了你,坐牢非同小可,會直接毀了人,不只是遭社會嫌棄的事,會把一個人的精氣神打掉,而劉奎是個爛仔,毀不毀都是個爛仔。我無語了。于德海放過我一馬,按說我應(yīng)感激他,可他的想法我實難茍同,他怎么是這樣想事?他與我都是劉奎的罪人。于德海停下腳步,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說:那會兒我確信一個真理,咬人的狗不叫,你是個狠人,狠人是可以干成事,多多喜歡你有眼光。我說,我天生膽小懦弱,啥事都縮手縮腳,你看,我現(xiàn)在還是一事無成。于德海看了我十來秒,丟掉手中煙頭說:現(xiàn)在才明白,狠人分兩種。一種是一念之狠,過了那一念就不狠了。一種是心狠,心狠是一直狠,出手果決,咬人不叫,能干成事。至于你,算我看走眼了。我說:劉奎才算狠人。于德海冷笑了,說:他算個屁,他的狠只是虛張聲勢,差遠了。

一時間我們又無語,四只腳在水泥路面上不算堅定地踩著,時不時有三輪車、摩托車經(jīng)過,像射出的箭。于德海還是在抽煙,一支接一支,一陣激烈的咳嗽,吐出的痰帶著血紅色。我說叔,你還是少抽點煙。于德海慘然一笑,說,如今我是個活死人了,活著比死受罪,真想有人給我一刀,你再給我一刀吧。我說叔。他苦笑了一下:算了吧,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就讓我死一樣活著吧,我真想弄死自己,可也下不了手。我說叔,趙多多走了,是會很難受,但凡事都要想開點,生死有命。于德海突然蹲下來,號啕大哭,如同受盡委屈的小朋友,哭得我不知所措。哭了大約十來分鐘,才站起來,目光盯著我,說:王小白,你要跟我講實話,你跟多多是好朋友,會知道為什么,我對多多那么好,掏心掏肺,要什么給什么,可她總是視我如仇敵,跟我對著干。我說叔,人都走了,還是算了。于德海說,不,我要你講,你必須講。我沉思片刻說,多多講你弄死了她爸,霸占了她媽,她恨你。于德海凄慘地笑了:原來是這樣哈,可她不知道,我才是她親爸。我更吃驚了。于德海接著說:我是喜歡她媽,我會跟趙保生交朋友,就是喜歡她媽,我只是看了她一眼,心里就對趙保生說,嫂子那么漂亮,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齷齪無恥,可感情的事真的沒辦法,說了你也不理解。采砂場是我一個人開的,用不著喊人合伙。會與趙保生合伙,打的就是多多媽的主意,我吃住都在趙保生家里,就是想找個機會。開始多多媽并不喜歡我,也不排斥。第一次是我動的強,以后她就喜歡我。那方面趙保生不行,她說我讓她體會到做女人的幸福。趙保生真不是我弄死的,是他自己失足掉進河里。但我是罪人,本來我可以救起他,可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水中掙扎。那是冬天,水很冷,一會兒他就沉入水底了。那會兒我想,死了正好,死了我就可以與多多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不用偷偷摸摸,你說,我是不是很惡毒。我說,你是很惡毒。于德海說,你也好不到哪里,行刺我卻嫁禍劉奎,他是你的好朋友。我低下頭,說那事一直壓著我喘不過氣來。于德海說,那事兒也一直壓著我喘不過氣來。然后,他一聲凄慘大笑:報應(yīng)啊,我這是活該。

回宋城的第三天,我的計劃是去海多多養(yǎng)豬場討要飼料款,雖然一點把握都沒有,但不管能否討得,去是一定要去的,盡人事聽天命,回公司也好匯報。從家里出來,路過寧都土菜館。昔日,趙多多請客多在這里,歷歷往事在腦中過電影。今日是趙多多圓三道的日子。客家人有習(xí)俗,入土為安的第二天,至親要給死者圓三道。對于趙多多,我問心有愧,總覺得昨日心意不夠誠,今日應(yīng)補償一下,正好,豬場與墳場同在一條線上,便買了些祭品,打了輛摩的,來到墳場。

天氣比昨天好了一些,沒下雨,也沒下雪,天空蓋了一層油布,寒風(fēng)有一陣子沒一陣子刮著。趙多多墳前線香蠟燭還在燃著,草紙已化為灰燼,有爆竹屑零星散著。看來于德海已先來圓三道了。令我奇怪的是,墳前五尺余的地方有打斗的痕跡,明顯有人在草地上滾過,雜亂無章。再仔細看,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血跡。誰在這兒打斗?我沒細想,在墳前擺上祭品,點上蠟燭線香,燒冥幣,放了一串千響爆竹,沿著墳頭左走三圈右走三圈,再向趙多多墓碑一個深深地鞠躬,心說,多多哈,這個世界你沒活好,那個世界好好活吧。

摩的還在山下等我。我對司機說,去海多多養(yǎng)豬場。

追討飼料款才是我回宋城的主題。

海多多養(yǎng)豬場在離城三十余里處,藏在一個大山坑里,有一條機耕路進去。我站在大門口,先研究那塊銅字招牌,再四下張望,是養(yǎng)豬的好地方,背山向陽,通風(fēng)透氣。我大聲喊:有人嗎?不一會兒大鐵門開了。我很吃驚。開門的是劉奎。劉奎也很吃驚,說:小白你怎么來了?我說,豬場是你的?劉奎說,不是,是于德海的,我只是個養(yǎng)豬工。我“哦”了一下。應(yīng)該早想到,這豬場是于德海的,“海多多”就是于德海與趙多多兩人名字合成。但劉奎怎么給于德海打工了,這不是他的風(fēng)格。我想問,又怕傷他敏感的自尊。跟著劉奎走進鐵門旁一個小房間里,坐下。屋里零亂,味道很濃,時不時聽到豬在嗷嗷叫。劉奎用抹布先擦了擦小飯桌,拿出一瓶白酒和兩包花生仁,笑了笑說:豬場條件有限,不知道你會來,沒有什么好招待了。我看著劉奎,有點不認識他了。大前日他是包工頭,今日卻做養(yǎng)豬人,而且是幫于德海養(yǎng)豬。劉奎讓我盯得不好意思了,扭開酒瓶蓋,給我倒了半杯酒,自己也倒了半杯,說:小白你別奇怪,前日是你叫我吹牛皮,我就吹吹吧,把夢想放進牛皮里吹,沒想這么快就讓你戳穿了。我笑。劉奎再說,你來了正好,我有話跟你說哩。我說,奎哥,我也有話跟你說,今兒我們好好聊聊。

從哪兒開始聊起,是劉奎先講,講怎么認識趙多多,怎么讓于德海修理了,怎么密謀弄死于德海,講著,講著就笑了,眼角都出淚花了,說那時候呀,真是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密謀弄死人的事都那么理直氣壯。他喝下一口酒,夾了幾?;ㄉ蔬M嘴,不知是笑還是哭:我跟你講小白,今日早上,我終于把于德海弄死了。我也喝了一口酒,說這事也是吹牛皮吧,你說得好,把夢想放進牛皮里吹。劉奎說,不,不,不,這回不是吹牛皮,這是真的。今兒一大早,我是誠心實意去給趙多多圓三道的,我沒想要弄死于德海,這么多年過去了,心氣勁早沒了,他罵我是個屁就是個屁,生活讓我認清現(xiàn)實,你看,我都幫他養(yǎng)豬了,在他手上討口飯吃,可是于德海,不幸遇上他,本來我們聊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聊出火來了,我沒忍住,就給了他一拳,他也給我一拳,于是我們扭打起來。我想起現(xiàn)場,地上有那么多人滾的印子,劉奎應(yīng)該不是在吹牛皮。我說,于德海是老了,但論打架你還不是他的對手。劉奎說,所以我就給了他一刀。我說:你怎么帶上刀了?劉奎說:是哈,我怎么就帶上刀了?圓三道不用帶刀呀。我說,你想過沒,你這一刀給得太容易了。劉奎說:他老了,不是過去的于德海了。我說:他是老了,但打架,你依然不是他的對手。劉奎說,是呀,我也覺得好奇怪,他怎么就不躲呢?我說,你上他當(dāng)了,趙多多沒了,他的世界也沒了,他想弄死自己,可下不了手,有人殺他,正好拉個墊背的,奎哥,你是真上當(dāng)了。劉奎說:不會吧?他那么強悍,怎么會想死?我說:可能你還不知道,趙多多是他的親生女兒。劉奎說:知道不?當(dāng)時我那一刀捅過去,真他媽痛快,他是壓在我頭頂上的烏云,他死了,我就不是個屁了,他才是。我說,你把尸體扔哪了?警察會來找你的,你還是去自首吧。劉奎說:隨便扔在山坑里,怎么?方才你說什么?趙多多是于德海的親生女兒?我說是的,昨日于德海親口給我講的。劉奎說:壞了,壞了,怎么會這樣?剛才還給自己鼓勁,不為別的,就為給趙多多報仇,哎,這事弄的,如何是好?我說:世間事就數(shù)后悔藥難買,有件事我也老后悔了,很想跟你說,可又沒有勇氣說,怕說出來你會給我一刀子。劉奎說:不想說就別說哩。我說:可不說憋在心里很難受。劉奎哈哈大笑:那就說吧,我不給你一刀子。我說:你坐牢那件事,是我嫁禍于你的,于德海背后那一刀是我捅的。劉奎笑著說:我知道,警察來找我時,我就知道是你干的。我說:知道你還認?劉奎說:當(dāng)時我想哈,那一刀就是我捅的,于德海不是強悍嗎?也要吃上我一刀,我是帶著自豪感去坐牢的。對了,你怎么想到嫁禍我?這事我一直鬧不明白。我說:我也喜歡趙多多。劉奎說:明白了,當(dāng)時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也喜歡她。

看著劉奎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心想劉奎你真是沒心沒肺到家了,殺人償命,國法在天,你是逃不脫的,嘴上卻說: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劉奎說,接著養(yǎng)豬唄。我說,可老板沒了。劉奎說,這是于德海的產(chǎn)業(yè),于德海死了,我劉奎還在。我心想,還想當(dāng)接班人哩,估計明天就有警察給你上銬子,你真是把夢想吹進牛皮里了?

員工出差在外,公司有規(guī)定,必須時時報告行程。到了宋城火車站,我發(fā)個定位給胡總,補上一句:到宋城火車站了。到了家里,發(fā)個定位過去,補上一句:到家了,晚上在家里住。次日給趙多多送出殯,也發(fā)個定位過去,補上一句:在于家坊,想多方面了解豬場情況。到了豬場門口,直接拍照片過去,補上一句:已經(jīng)找到海多多養(yǎng)豬場了。胡總一直沒有回我信息,這回是秒回:怎么樣?錢能收回來吧?我說,盡力吧。劉奎說把于德海弄死了,我悄悄拿出手機,給胡總發(fā)了條信息:報告胡總,情況不妙,老板死了,就在今天早上,是讓人弄死的。胡總只回了一個字:???

我們接著聊了一會兒閑話,劉奎問我,在這兒吃飯不?我說不了,老爸還安排了我去相親,估計那邊有人在等了。劉奎哈哈大笑,說這事可不能誤了,我就不留你了,豬場也沒啥吃的,下回,下回我們?nèi)ヅR江樓痛飲。我起身告辭,剛要邁出門,就有一人直面要進來。我當(dāng)真是驚得要掉下顎了。

來人正是于德海。

我說叔。劉奎說于老板。于德海先看我一眼,說小白你來了,再對劉奎說,豬喂了沒?劉奎說,還沒,這不是小白來了,正說著話哩。于德海說,說話能把豬說大?劉奎尷尬笑著,朝豬舍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心想他這牛皮吹得,真是把夢想吹進牛皮里了。再想,你劉奎還是挺怕于德海的。話又說回來,誰不怕老板?那是發(fā)工錢的人。于德海喊我坐。我說不了。他說站也費了坐的時間。我笑,坐下。他抽出一支煙點上,笑問我:方才他跟你說了些啥?我說沒說啥。于德海說,又不講真話。我笑了笑說,他說他把你弄死了,把我嚇壞了。于德海說,他的話不要信,他腦子有問題,時不時神神叨叨的,不過,早上我們?nèi)ザ喽鄩炆蠄A三道,是打架了,臭小子還帶了刀,你看。于德海挽起袖子,這兒讓他弄上一刀。他手臂上是纏了一道紗布,也不知道刀口深淺。我指著剛要鉆進豬欄的劉奎,說這。我的意思是,他怎么跟你一起養(yǎng)豬了?于德海笑了,說:他從牢里出來,還以為是老大,可沒有人理睬他了,他沒事到處亂晃,擺老大的譜,時不時挨頓胖揍,這本不關(guān)我的事,有次我見他被幾個小青年打得滿地滾,便喊他過來養(yǎng)豬,好歹有碗飯吃。我連哦兩聲。于德海再看著我說,你怎么找到這里了?我說,我在快肥飼料公司打工。哦,哦,哦,于德海說,明白了,你是來要錢的。我笑,說不出來的尷尬。于德海說,麻煩你跟公司講講,不是故意賴錢,這幾年豬價不好,虧血本了,錢會還的,賺了錢就還,也會再用你們的快肥飼料。

于德?;钸^來了,我卻向公司報告他死了。死了好,我沒收回欠款也不算沒本事。這下該怎么辦?再報告公司于德海沒死,費點勁,話倒可以圓,只是錢,錢肯定收不上來,用出當(dāng)年于德海對付我爸的手段也收不上來。我哪有那手段。收不上錢我就是沒完成工作,說不定公司還會命令我,沒收上錢別回來。不報告吧,日后公司知道了,我就是說謊員工。劉奎呀劉奎,你把夢想吹進牛皮里,卻把我坑了。

我還是決定告辭。于德海送我出豬場大門。猛見劉奎提著木棍瘋了似的沖上來,大聲叫喊:于德海拿命來,趙多多走了,我不會怕你了。

茨 平:本名王春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作品》《山西文學(xué)》《西部》《星火》《朔方》《散文》《黃河文學(xué)》《文學(xué)港》等刊物,有作品被選刊或年選轉(zhuǎn)載。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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