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
一
近鄉(xiāng)情更怯,栓娃是不知道啥意思的,但快走到村口時,他還是明顯地感到心慌。他不是逃犯,也沒干過放火投毒、丟人家娃娃進水井的事,他只是在這個村里生存不下去,背井離鄉(xiāng)到外面混了十幾年的人,這原本沒有什么錯,每個人都有混不下去的時候,混不下去就走?;斓煤昧?,攜家?guī)Э冢洛\還鄉(xiāng),混得差了,就滯留他鄉(xiāng),甚至永遠都不回來,就這么回事。
栓娃早就不是娃,他叫王栓娃,如果有娃,他應(yīng)該是娃的爺爺,但他仍然是娃,五十多歲的人仍然是娃,就可以想見他是個孤身老漢。光憑這一點,就讓人覺得可憐,可有啥辦法,他生來如此,誰也改變不了他的命運。
五十多歲的栓娃站在離村子不遠的一塊巨石上,石頭很高,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爬上去的,他覺得站在巨石上視野開闊,胸襟也博大起來。
爬下巨石,他忙用手撣身上的灰塵,前后左右地扯衣服。是的,他今天穿了一整套的新衣服,一件銀灰色的夾克,一條黑色的長褲,腳上的皮鞋油亮無比。不過那皮鞋才走一小段路就皺巴了,鞋面和鞋底已經(jīng)有了分離的跡象。這套行頭是他在城里的地攤上買的,他從來沒穿過這么好的服裝,整個人縮手縮腳,十分別扭,但他還是要穿。十幾年沒回家了,他要讓村里的人對他刮目相看。
有人從矮樹叢中閃出來,說,這是誰啊,來走親戚?穿得恁光鮮。他看了他一陣兒,互相都沒認(rèn)出來,他又揉了揉眼,定定地看了看說,劉家祥,你是劉家祥?你咋變成駝背了,個子咋跟我差不多高了呢?他哈哈大笑起來,心里想這還是那個打街坊,罵鄰居,專門欺負(fù)老實人,仰頭向天,橫著走路,見雞踢雞,見狗踹狗的劉家祥嗎?
劉家祥咧著嘴快要哭了,他也認(rèn)出了眼前這人正是消失了十幾年的王栓娃,現(xiàn)在竟然人模狗樣了,他從前哪穿過新衣服?任何時候栓娃都穿著沒紐扣的破爛不堪的爛棉襖,天熱時敞著胸,天冷了用細(xì)麻繩從腰間一系了事,褲腿總是一只高一只低。他啥時穿過皮鞋?笑話,他那雙鞋,暫且叫鞋吧,兩只兩樣,鞋幫和鞋底早已分開,他用細(xì)膠線把它們連腳綁在一起,趿拉著走。十幾年過去,老母雞變鴨,王栓娃變成了老麻鴨。
王栓娃從衣袋里摸出一盒“金沙江”,還沒啟封,小心翼翼地撕紙,彈出一支給劉家祥,劉家祥接過煙,拿在鼻子前貪婪地聞了聞,說,不地道,我那些年抽的比這味純。栓娃說,鴨子死了嘴硬,我看你煙口袋里是碎煙絲哩。拿去,這包煙都給你。劉家祥說,栓娃老弟,你這些年去哪里了?不是說你死在外面的橋洞里了嗎?栓娃說,放屁,老子沒死,老子活得比你伸展,倒是你咋變成個駝子了?劉家祥核桃樣的臉上盡是苦澀,說從巖上摔下去,落了一身殘疾了。你看這路,多少年都這樣子,哪年不摔死幾只羊,連牛也有摔死了的。栓娃說,我是好多年沒走了哩,以后也走不了多久,管它哩。劉家祥說,娃娃們還要走,子孫還要走的。栓娃說,先管好你自己,你看你成啥樣了,比我當(dāng)年還落魄。
兩人敘著話,一路走到了栓娃的老屋前,老房子還在,房子背后就是一堵險巖,長滿了藤蔓荊棘,房子周圍的樹有的枯了,有的還蓬勃著,落葉枯枝荒蕪,黢黑的房頂從中間塌陷了,門墻也不見了,才走到門口,嗖地從屋里竄出個黑影,眨眼就不見了。栓娃想連黃鼠狼都來做窩了,真是悲哀啊。
劉家祥說,你這房子是不能住了,到我那里擠擠吧。栓娃說我有自己的房子,憑啥和你擠。劉家祥說,那我叫幾個老弟兄來幫你拾掇一下,你多年沒在家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下忙也是應(yīng)該的。栓娃豪氣地說,忙就不用幫了,我承受不起。當(dāng)年我在村里不僅沒人幫忙,打個工做個活,也只有你們一半的工錢,有時連飯也不管飽,你們吃飽了剩下的殘湯剩水才輪到我。劉家祥尷尬地笑,說過去的事了,提它干啥?你也不想想當(dāng)年你是啥樣子,憑你那個樣子讓你干點雜活,給你碗飯吃就算不錯了,你還要咋的?
聽說栓娃回來了,村里好些人都來了,他們很驚奇,這個栓娃還活著,不僅活著,看樣子還活得挺滋潤。瞧瞧,人家這身穿戴里外全是新的,夾克衫不說了,還穿皮鞋,還戴一頂鴨舌帽……人們來不及看他別扭的搭配,來不及看他的身高和奇特的相貌產(chǎn)生的怪異的效果,人們主要驚奇于他的突然的“暴富”。
栓娃新郎官似的紅光滿面,他拿出旅行袋中的瓜子、奶糖、炒花生讓大家吃,還掏出“金沙江”挨個給大家發(fā),連小娃娃也沒漏。黑黢黢、亂糟糟的屋里擠滿大人小孩,大家有些過意不去,說,我們幫你拾掇拾掇吧。他說不用,我先對付著住一晚上,明天請大家來。他說記住啊,我是要開工錢的,不要工錢的就不要來了,我是按規(guī)矩辦事的。大家曉得他有錢了,但不曉得有多少錢?但看他財大氣粗的樣子,猜測他錢不少。王栓娃會有錢?他的錢是怎么來的?過去幾十年他連飯都吃不飽,從來沒穿過一件囫圇的衣裳,除非他去偷去搶。但大家都排除了這種可能,這人矮小且丑陋,簡直就是《水滸傳》里的三寸丁谷樹皮,去和狗搶屎,都會被狗推倒,偷嗎?更不用說,他會偷嗎?那是要技術(shù)的,丟個東西在地下他哆哆嗦嗦半天撿不起來,這么笨的人能偷嗎?那么這錢是咋來的,總不會有人認(rèn)他當(dāng)干兒子,這也不可能,他的樣子猥瑣且丑陋,這不是惡心自己嗎?想不清楚就不想,不管是天上掉的、大風(fēng)吹來的、隨水漂來的,總之王栓娃是有錢了。
第二天清早,栓娃起了個大早,環(huán)顧一下屋子,屋子確實是太破敗、太陳舊、太骯臟了,墻傾梁斜、房頂塌陷不說,屋里的各種雜物、茅草、垃圾堆得腳都下不去,蜘蛛網(wǎng)結(jié)滿房梁,老鼠游行似的穿梭。其實,自己拾掇一下也是可以的,但他不想動手,他要看別人動手,他要享受看別人勞動、監(jiān)督別人勞動的快活。
劉家祥屁顛屁顛地來了,他說,我不能再喊你栓娃了,昨晚我回去和我媽講起你,還把你給的糖拿給她吃,她說,這娃出息了,我早就看出他會出息的。你和他是親戚呢,你二大爹的親三叔的大表嫂的小姑子的小舅子和他是一輩,論輩分栓娃是你的表叔呢,亂啥都不能亂了輩分,我得叫你表叔呢。栓娃一頭霧水,他從來不曉得有這樣一門親戚,繞來繞去他被繞蒙了,就算有,這亂麻麻的也理不清楚。栓娃高興極了,有人喊他表叔,他也算老輩子了。他這一輩子何曾有人喊過他表叔,他不是沒當(dāng)過表叔,家族中真的有幾個該喊他表叔的,可誰也沒喊過,連比他小的都喊他栓娃,過去沒覺得什么,好像他就只是栓娃,他也心安理得。現(xiàn)在被劉家祥這么一叫,他內(nèi)心的尊嚴(yán)復(fù)蘇了,有了當(dāng)長輩的感覺。當(dāng)長輩就是好啊,當(dāng)長輩可以罵人,可以罵比自己年齡大的小輩給老子滾遠點,誰如果在發(fā)煙,就說拿支煙來,給老子點上……
劉家祥說,表叔你不要動,這房子要怎樣拾掇你跟我講,你講個大概,譬如是大修、拆卸還是部分修補,我會安排人。栓娃想這更好,有人來安排、監(jiān)督,他不就是老板了嗎?劉家祥不就是監(jiān)工了嗎?老板只管提要求,其他的交給監(jiān)工去做,不僅省事,還有派頭。
栓娃說本來是想拆了重建的,但工程大,一時半會兒也弄不好,先修補吧。房頂塌了,是要弄好的,要不然下雨就沒法住了。壞了的梁和椽子是要換的,找兩個木工,南墻斜了,找?guī)讉€泥工,屋里的地面坑洼太大,換成水泥地面吧。破家爛什太多了,你看用得上的撿去吧。劉家祥努力地挺了挺他佝僂的腰,很有氣派地說,行,表叔,按你說的辦,保你滿意。
劉家祥去找人了。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栓娃感慨萬千,這人過去何等威風(fēng),走路帶風(fēng),身軀高大,力大無比。他當(dāng)過小隊長,每天天一亮拿著哨子,高聲大嗓地叫大家去出工,栓娃尤其怕他。栓娃身軀矮小,被劉家祥編入婦女兒童隊伍,這原本沒啥不好,問題是他只拿其他社員一半的工分,要知道那時他已經(jīng)二十歲。栓娃做活是不吝力氣的,喊他挖溝他就挖溝,喊他挑肥他就挑肥,可劉家祥還是百般刁難他。那次修臺地,栓娃和一個膘肥體壯的婆娘抬石頭,石頭很大很沉,栓娃是咬緊牙關(guān)抬的,劉家祥見了,說停下,他走過去把繩子朝栓娃這里移了一大截,說男子漢大丈夫,你好意思和婆娘一樣嗎?石頭本身就重,繩子一移,栓娃吃不消了,咬著牙抬起來,走了幾步,覺得腳飄腿軟眼冒金星,趔趄著直晃悠。那女人不忍心,說,移過來吧。劉家祥說移什么移,你如果是蹲著屙尿的你就移。栓娃又氣又急,咬著牙又抬了起來,結(jié)果閃了腰,躺了半個月都沒見好。
村里有啥紅白喜事,全村人都要去幫忙,不管是紅事白事,劉家祥都是總指揮、總調(diào)度,他給栓娃派的總是別人不愿意做的活,死了人要開席,他讓栓娃去踩炭,踩炭是將散煤和上水加上泥,用腳踩得和窯泥一樣,冬天下著水毛凌,赤腳踩泥像踩冰碴子,慢一點他就罵,你看你這個三寸丁,老子拉頭老母豬來也比你能干。吃飯時大家都上了酒桌,唯獨沒有他,盡管那時大家都窮,穿得也窩囊,可大家仍然嫌棄他,他看到有空位剛要坐,有人就說,去去去,這里有人了。他剛離開,那人就說你看他那樣子,他坐在這兒我們還能吃得下飯嗎?另外一桌一個老人說來和我擠一擠吧,加個凳子。他畏畏縮縮地坐下去,菜還沒上齊,大家的筷子就伸出去了,急風(fēng)暴雨一頓亂攪,他剛把筷子伸出去,才夾到一塊肥肉,馬上就有人將他的筷子打落,說翻什么翻,你也不嫌你的筷子不干凈,盡是口水別人咋吃。栓娃反駁說,你們不也在翻嗎?那人說別人是別人,哪個像你這樣臟,你看你那衣裳,泡盆水夠肥三畝地了。
栓娃悻悻地走了,他端碗白飯跑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去蹲著吃,吃著吃著他的眼淚噼里啪啦掉下來了,他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這輩子才來吃這份苦,受這份罪。
栓娃家在村上是寒門孤弱的,他爹一身是病,又無父兄姊妹支撐,快四十歲了還娶不上媳婦,后來村里來了個流浪女,村里長輩就撮合著栓娃他爹將她收留了,大家湊了點錢買點鍋碗家什,買點絨毯被子,也就成了婚。
栓娃出生時又瘦又小,村里的人說,見過丑的沒有見過這么丑的。
矮且丑使他受盡了欺凌,村里的同伴從來不和他玩,每天傍晚打谷場上熱鬧異常,小伙伴們抓老鷹、捉小雞、捉迷藏、斗雞啥的都沒有他,他怯怯地、孤獨地站在一旁,有時實在缺人,就讓他當(dāng)壞人,大家追捕,扔石子,一哄而上把他壓在地上。他也很快樂,終于有人愿意理他,哪怕是被欺負(fù)。
他最怕的是黃昏降臨,村里傳來一陣陣呼兒喚女的聲音,王牛兒,你死哪兒去了?還不來吃飯,飯都冷了。張小英,死鬼娃娃還沒玩夠,再不來我們就吃完了,你回來舔碗。劉大毛,小狗日的,你還沒玩餓?等會兒有屁給你吃。各種各樣的呼喚聲透著親情和關(guān)愛,唯獨沒人呼喚他,他像孤魂野鬼樣游蕩,任憑大家投來可憐而又鄙視的目光。
二
劉家祥找的人來了,兩個木工、三個泥水匠、四個小工,這幾個人的技術(shù)在村里都是一流的。劉家祥果然熟悉,他們各自拿著工具,站著聽劉家祥的安排。此刻的劉家祥,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佝僂的腰盡力挺直,駝著的背雖然直不起來,但也盡量地挺,他的臉上褪去了灰暗和苦澀,一下神氣起來,有如當(dāng)年安排生產(chǎn)隊的活路,氣勢不凡。他說,黃木匠、李師傅、張二梗、孫曉泉你們先拆這堵墻,這堵墻斜得很了,隨時會垮下來,不排除隱患,是修不好的。他對幾個小工說,你們?nèi)ネ谕梁湍?,泥要稠,要加上切碎的稻草才有筋骨。劉師傅去備料,你去村東頭老犟驢家談下價,把他家今年存下的新稻草買來,鋪房頂要用。劉師傅說,去談可以,但老犟驢摳得很,我怕談不好,栓娃叔不高興哩。劉家祥說,叫你去談你就去談,這里我做主,栓娃叔全權(quán)委托我哩。劉師傅說,還是你跟著去吧,多個人不吃虧,劉家祥說,多大個事,這點零碎錢,我表叔還會在意?我說行就行,你放心去吧。栓娃站在旁邊,這好像不是他在翻修房子,倒成了劉家祥在做主了。栓娃心里不高興,叫你來是來幫忙的,不是讓你代替主人的,老子自己不會做主人嗎?窩囊了一輩子,不就是圖個風(fēng)光、圖個當(dāng)家做主的感覺嗎?
眾人正要分頭行動,栓娃突然叫住他們,轉(zhuǎn)回,我還沒有講話,你們就去整,這里誰是主人?整不好哪個負(fù)責(zé)?眾人面面相覷,見他面紅耳赤很生氣的樣子,也不明白咋回事。他說,站過來站過來,排好隊,不要稀稀拉拉的,剛才的精神頭哪里去了?你們沒吃晌午飯?聽好,干好了,我請你們喝酒,吃羊肉湯鍋。大家高興起來,好,好,有羊肉湯鍋吃,還有干不好的?他說要重新分工,剛才我聽了分工不合理,沒有根據(jù)你們的特長來分。記好,你們按我分的工各理其事,劉家祥驚愕,不是才分過嗎?我在村里幾十年,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請我執(zhí)掌,村里哪個人能干什么,哪個有什么特長我清清楚楚,你這樣整不是亂套了嗎?栓娃見他急赤白臉的樣子就高興,說,亂什么套?我說咋樣就咋樣?這是我修房,我說東就是東,說西就是西,你問他們亂不亂套?眾人都說不亂套,這樣安排合理得很,一個年輕人說,栓娃叔,想不到你出去這些年,樣樣活計都精通,你這樣一分工,正符合每個人的長處,我有力氣,做小工正好,我那點木工活是三腳貓,上不得臺面的。另一個說,我扎稻草的手藝也一般,讓我去鋪房頂肯定鋪不好,鋪得凸的凸,凹的凹,不是害人嗎?劉家祥聽了氣得跳起來,說你們這些狗日的,你們會說人話嗎?只要有錢有好處,啥話都敢說,啥事都敢做,你們還是人嗎?眾人見他發(fā)了脾氣都不吭聲了。栓娃心里高興,你不是能得很嗎?多少年只見你一個人上躥下跳,神氣活現(xiàn),啥都聽你的,誰都要看你的臉色行事,今天咋不靈了?你就沒想過過去在你手里我過的是啥日子?做最苦的活,拿最少的工分,還要受凌辱,你安排我和村里的婆娘們一起做活,還說我一個站著屙尿的人比不過蹲著屙的人,還叫那些婆娘和我比哪個尿得高……
栓娃說,你也不要不高興,這是我在翻修房子,你不要弄錯了。劉家祥梗著脖子說,曉得是你翻修房子,但是你請我來不是聽我指揮嗎?栓娃說,誰說讓你指揮了?我自己出錢修房子我不會指揮?你當(dāng)我是憨包、白癡?我是看你可憐給你點活做,混口飯吃,你還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了?劉家祥氣得臉色蒼白,手抖得不行,他說,老子不干了,老子窮得新鮮,餓得志氣,不耐煩在你家里混飯吃。說完就走了,走了幾步還不忘轉(zhuǎn)過身說,你們就聽他的,看他能弄出啥新鮮玩意來。
劉家祥走遠了,眾人按照栓娃的安排拿出工具準(zhǔn)備做活,栓娃說,等等,別忙,剛才劉家祥安排的你們還記得嗎?眾人說,記得。他說,好,記得就好?,F(xiàn)在我宣布我安排的作廢,大家還是按他的安排各理其事,有人說,為啥呢?你的安排不是挺好的嗎?劉家祥懂個啥,從前他在村里耀武揚威,捏著五指充六指,現(xiàn)在他還想像過去一樣,沒門。有人說,這個狗日的,滾巖滾成羅鍋,三彎三翹沒個人形,自己沒點數(shù),還想找過去的感覺。栓娃叔不理他,我們聽你的。
栓娃想真是墻倒眾人推,鼓破眾人捶呀!大家都這樣的德行,叫人寒心呀!他說,不要嚼牙巴骨了,我咋說你們咋做,就按劉家祥分的工各理其事,他的安排是對的,他對村里的每個人都了如指掌,對各種活路也熟悉得很。我只是氣不過他還是改不掉以前的脾氣,還是那樣自以為是。大家一聽,忙說,是哩,是哩,栓娃叔說得對,就是要煞煞他的威風(fēng),不過他安排的倒真的是合理的。栓娃說,合理個屁,你們沒得主見,我咋說你們就咋說?眾人面面相覷,有些尷尬。你是老板,不聽你的聽誰的?房子是你翻修的,錢是你出的,不認(rèn)你認(rèn)誰。
栓娃聽了五味雜陳,這世道、這人心,咋會變成這樣了。想想也就釋然了,錢啊,有錢真好,有錢就有面子,就有尊嚴(yán),孫子就會變成爺爺。正想著,劉家祥又來了。他嘟囔著對栓娃說,我想好了,還是來給你干活,你讓我干啥就干啥,再也不會自作主張了,我的工錢你看著給吧,我不會有意見哩。栓娃知道他少不了這份差事,現(xiàn)在沒有人請他干活,他也干不了啥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眼看要過年了,連點過年錢都沒有,這日子就真的過不去了。栓娃本來不想要他,他確實不是干活的料,自從跌了那一跤,他背也駝了,腰也佝僂了,走路都一步三喘,他的長處是當(dāng)工頭,他確實有這個經(jīng)驗,有這個能力,但現(xiàn)在他連打雜的活都沒有,更不要夢想當(dāng)工頭了。
天黑收工,栓娃背著手驗收當(dāng)天的工程,劉家祥找的這幾個人手藝確實不錯,活也做得認(rèn)真,他承諾了當(dāng)天的工錢當(dāng)天結(jié)算,這讓他們非常興奮?,F(xiàn)在活難找,干了活就給錢的好事是少有的。栓娃這里翻翻那里看看,指指點點,說些“這墻還要砌得更直,上面這兩排磚還要拉直;房頂是技術(shù)活,哪里鋪不好就會積水,就會漚爛稻草,中間那部分還要加些厚度才夠”的話,其實他是很滿意的,只是不找點毛病不講點啥顯示不出身份。他拿出一沓嶄新的票子,要給大家付當(dāng)天的工錢,其實他也知道要不了多少錢,每個人的工錢就是那么點,但他喜歡這種感覺,喜歡讓他們圍著自己,驚羨不已的感覺,喜歡看他們吐著唾沫左一遍右一遍數(shù)錢的感覺,喜歡聽他們講些感謝、感激的話,哪怕那些話不是出自真心。
三
房子經(jīng)過修葺,煥然一新了,雖然不如新蓋的房子那么氣派,那么講究,但和以前比已經(jīng)是天壤之別了。劉家祥和其他人也勸過栓娃新蓋房子,他想我為啥要蓋房呢?別人蓋房是為了子孫后代,千秋萬代的基業(yè),我一個孤寡老漢蓋了也住不了幾年,蓋給誰住呢?老屋修葺一下,仍然新嶄嶄亮堂堂的,新翻的稻草頂齊齊整整,散發(fā)著稻草的香味,冬暖夏涼,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新砌的墻壁,刷得雪白,還漆了齊腰高的綠色墻裙,喜氣洋洋,明亮耀眼,地下沒鋪瓷磚,在鄉(xiāng)下還是水泥地面好,又防潮又防滑,可用水沖、掃帚掃,光滑整潔,一塵不染,哪里不好呢?
劉家祥現(xiàn)在是很隨和的了,修房子時栓娃給了他難堪,以為他會生氣,但他還是回來了。誰能想得到當(dāng)初村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如今也能這樣忍氣吞聲。
劉家祥只生了一個女兒,后來嫁到壩區(qū)去了,壩子雖然出產(chǎn)好些,但他女兒卻很能生,嫁去幾年就生了五個娃娃,隨時需要娘家接濟,前些年他還有能力接濟他們,自從他從巖上摔傷,成了殘疾后,自顧不暇,加上老伴的哮喘病越來越嚴(yán)重,一步三喘,早上起來喘得昏天黑地,啥也干不了,喂豬、煮飯都得劉家祥來,日子就難過了。
劉家祥人倒是真勤快,到栓娃這里見啥做啥,水沒有了,他駝著背去挑,他走得艱難,磕磕絆絆,一挑水挑到家也只剩一半了??粗麩岷逛逛?,氣都喘不勻的樣子,栓娃說,不要挑了,你跟我差不多,也是個殘疾人了,我用不了多少,用得多我會請人挑的。劉家祥說,小事,小事,走急了,要不然滿滿一挑沒問題的。栓娃掃地,劉家祥奪過掃帚,說,你咋能干這些事,你是體面人,這些事是下人干的,你見過哪個老板抹桌洗碗?你自己不自尊,別人就會小瞧你。栓娃說我是啥老板?我跟你一樣是做苦力的。劉家祥說你別裝了,我也不找你借錢。我這雙眼雖然灰蒙蒙的,看人還是看得很準(zhǔn)的。從那天見你第一眼起,我就曉得你發(fā)財了,還發(fā)了不小的財。栓娃心中一驚,你這是亂猜,你是看我穿得光鮮,還提著一個大旅行箱,其實那身行頭值得多少錢?都是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地攤買的。多少年沒回家穿光鮮點,免得被人看不起。那個旅行箱也是地攤貨,值不了幾個錢,只是方便提東西,里面也沒啥,瓜子、糖果、茶葉,爛衣爛衫一堆。說著還把放在墻角的旅行箱提過來,打開,說你看,你看,有啥子嘛,盡是些別人不要的東西,我撿了來,舍不得丟,帶回來了。劉家祥想,你這是蒙小娃娃哩,哪個會把真金白銀放這里面,拿回來不藏好,那就真是傻子了。
四
栓娃真的發(fā)了筆橫財,如果不是飛來橫財,栓娃這種人一輩子只能勉強活著,而且隨著年齡增大,日子會愈發(fā)艱難,活下去都是問題。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以往的日子,栓娃心里酸澀,干涸的眼眶會涌出一些淚水。他離開村子在外面啥都干過,他去建筑工地找活干,總是被人嘲笑,你站起來還沒三泡牛屎高,挑砂漿你挑得起嗎?挑到半空中掉下來摔死咋辦?
他說試下嘛,不是興試工嗎?我干上三天,如果不行就走人,一分錢都不要的。包工頭被他纏不過,只好答應(yīng)了他,但只給他一半的工錢。一半就一半吧,先干了再說。
那時候修房子水泥砂漿都是人工挑上去的,樓層也不高,大多五六層,用大型機械不劃算。鋼管搭的支架一層一層密密麻麻,依勢而上,人走在上面像一群群螞蟻,一個跟一個慢慢蠕動。栓娃挑的灰漿和那些女人一樣多,這些從農(nóng)村來的女人大都身強體壯,即使瘦小的也是耐力很好,力氣很大,是工地上的重要勞動力。工人們大多自己帶飯來吃,一個長方形的鋁飯盒,里面是炒菜、米飯還有肉,工地上有火,一塊大鐵板下是熊熊燃燒的木柴,無數(shù)個鋁飯盒放在上面滋滋作響,熱氣騰騰,他們熱火朝天地吃著,還互相撥拉菜。這個時候是栓娃最難受的時候,渾身酸疼,饑腸轆轆,飯菜的香味刺激著他,口水也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工地上的一個工友見栓娃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他帶的飯也只夠自己吃,就叫住栓娃,說,我這里有點錢,你拿去買點飯吃,不吃飯咋干活呢?領(lǐng)了錢你再還我。栓娃千恩萬謝,在這個時候借他錢真的是救他的命呀,他說我領(lǐng)了錢一定多還你點。那人說借多少還多少就行。
栓娃住在工棚里,吃得很簡單,只求吃飽不求吃好,有時就是兩個饅頭一碗稀飯了事。他很想好好地吃一頓肉,那種油汪汪、肥膩膩的蒜苗炒的回鍋肉,來個大盤的,風(fēng)卷殘云、稀里嘩啦、痛快淋漓地吃一通,他想得口水直流。可他不能吃,他要堅持到發(fā)工資。他想慢慢地熬,慢慢地攢錢,回村時他一定要有一筆錢,風(fēng)光體面地回去,讓村里人對他刮目相看。
這個月栓娃領(lǐng)到了他有生以來最多的一次錢,雖然包工頭把他的工資檔次排在那些婆娘之后,但他還是心滿意足。他只想自己一個人去一個小館子好好地炒一大盤回鍋肉,要一大碗清湯、一大碗米飯,好好犒勞自己。
但他最終還是沒去吃那盤回鍋肉,他得攢更多的錢,血汗賺來的錢,他一分都舍不得花。
由于工期緊,工頭安排了幾個人夜里打突擊,天要亮的時候栓娃才往工棚走,一起加班的工友早已進入夢鄉(xiāng),栓娃頭昏昏沉沉的,腳輕輕飄飄的,像這樣走路都成問題,還挑啥砂漿呢?他想休息一天,走到工棚那里又返回了,他得攢錢。于是,他又走向施工的樓,挑起砂漿,他讓鏟砂漿的少鏟一點,今天頭暈。
工頭看見栓娃,叫他回去休息,才干了一夜,這樣的重體力活,哪能連軸轉(zhuǎn)呢?栓娃堅持說自己可以,工頭囑咐了幾句也沒再多說。
栓娃的頭始終是昏昏沉沉的,腳像踩在云朵上一樣,腳手架是鋼管搭的,一層接一層,螺旋上升。他才上了兩層人就虛脫得不行,剛想停下歇一會兒,后面的人又在催促,快走,別擋道。他勉強走了幾步,突然眼冒金星,四周旋轉(zhuǎn)起來,跌了下去。
還好,他剛爬了兩層,還好,他跌在了下面的一堆沙子上。大家驚呼,工友忙去救他,見他眼睛睜著,還在轉(zhuǎn)動,說,你狗日的命大呀,還能走嗎?腳沒斷吧?他試著站起來,疼得鉆心,但還能站起來,腳沒斷,只是腳踝扭傷了,腫得像豬蹄。
工友們把他抬回工棚,一個會推拿接骨的工友找了瓶酒來,含了一口噴在他的傷處,說,按好。栓娃背后站了人,按住他的脖子,前面有人按住他的腿,只聽咔嚓一聲,栓娃大叫起來,大汗淋漓,像水洗了一般。
栓娃不能在工地挑砂漿了,他本來就矮小瘦弱,腳扭傷后更是寸步難行,他需要靜養(yǎng),需要吃好、休息好,但他哪有這個條件?工友們心好,有人為他去買藥,有人給他打飯,還有人讓家里人煨了雞湯送來。他感動到眼淚汪汪,但他再也挑不起灰漿。領(lǐng)了工錢,他茫然地拄著根棍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五
工地外有一個村子,村子不大,有的人家建起了新房,高大亮堂,也有不少人家仍是土墻瓦房,門前是豬圈、牛棚,堆滿柴草。栓娃茫然地走,停在了一間土墻茅草頂?shù)姆孔忧?,這種房子在鄉(xiāng)下也是很少見的了。他正躊躇著,這家的女主人出來了,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老婆婆以為他是上門乞討的,說,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拿點吃的。說著轉(zhuǎn)身進門,隨即拿了幾個洋芋,兩個煮熟的苞谷棒。栓娃很感激,說,大媽我不是來要吃的,我是在前面那個工地打工的,腳扭傷了,一時回不了家,我想在你家休養(yǎng)幾天,你看可以嗎?老婆婆打量了他一下,見他雖矮小猥瑣,但面目善良,不是兇狠之人,問他,你家在哪里?咋不回家呢?他說,家也不算遠,也就百十里路,但我家只有我一人,回去也無人照顧。老婆婆說,你等我問一下我家老頭子。她剛要回去,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出來了,他說,我聽見你們的話了,你無家可回,怪可憐的,就在我家將就住幾天吧,只是我家貧寒,你不要嫌棄。
栓娃隨他們進了屋,這家人也真是貧寒,房屋年久失修,房頂上的茅草頂凹陷,墻壁被煙火熏得漆黑,還有一道道雨水沖刷出的水痕,屋里堆滿雜物,有成捆的紙殼、水泥袋,成袋的塑料瓶、易拉罐,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屋中間吊著一盞15瓦的電燈,燈光昏暗,暗影重重。像所有壩區(qū)人家一樣,家家都有一個火塘,火塘邊靠墻支著木板,就是凳子了。栓娃見火塘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紅花棉襖,一頭濃黑的長發(fā)披在肩上,只是燈光太暗,看不清她的容顏。老頭說這是我女兒秀姑。秀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將身子挪了挪。栓娃發(fā)現(xiàn)她挪動很困難,他想她可能身體不大方便。
老兩口將一張裂了口的、看不出顏色的小方桌支上。不一會兒,炒洋芋、酸菜紅豆湯被端上了桌,老婆婆還專門為他炒了兩個雞蛋,炸了一碗洋芋片。栓娃很久沒吃過這么熱乎的飯菜了,老兩口不斷地叫他吃,還讓秀姑給客人夾菜。秀姑不好意思,只說,我用過的筷子,客人嫌棄。他說,嫌棄啥,農(nóng)村人哪有那么講究。秀姑看了他一眼夾了一些炒洋芋給栓娃。栓娃接過菜,他倆的臉都紅了。長這么大,從來沒有人正眼看他,更何況是一個姑娘,栓娃心里熱乎乎的。旋即,他的心又涼下來,他想是自己想多了,人家也許只是禮貌性的微笑,是見到生人的羞澀。
吃完飯,老頭叫栓娃脫了鞋,讓老太婆去打水給他泡腳,栓娃脫了鞋,露出浮腫發(fā)黑的腳裸,老頭說,你這腳再這樣下去就完了,雖然脫臼的地方接上了,但韌帶傷得太厲害了。
你這幾天要盡量少動,我給你包點草藥,很快就好。說著找出草藥和藥酒,在栓娃洗凈的腳踝處涂抹了藥酒,然后使勁搓,直搓得血脈暢通,皮膚由黑轉(zhuǎn)紅。老頭又找出一塊白布,裹了草藥敷在栓娃的傷處,那草藥似乎是炭火,貼在患處熱氣一股一股地往里鉆。老頭說好了,見效了,明天接著敷。
第二天,老兩口給栓娃做了吃的就出門去了,栓娃早晨起來看見一個女人拄著凳子在院里忙碌,仔細(xì)一看,不就是昨晚那個姑娘嗎?他嘆息一聲,天呀,咋就不能給人一個完好?姑娘穿著桃紅色的上衣,藏青色的褲子,頭發(fā)黝黑而茂密。她的臉略顯蒼白,可能是很少出去的緣故,眼睛不算大,但細(xì)長而嫵媚,鼻子也小巧而可愛,尤其是嘴,薄薄的嘴皮向上翹著,像是在微笑。他的心像湖水一樣漾開。姑娘的身體無法直立,腳伸不直,背彎曲,行走就靠雙手撐在凳子上,一點一點挪動。但她很勤快,能做的她都做了。她拄著凳子在院里喂雞、喂鴨,竟然還喂了兩頭豬,喂完雞鴨她開始剁豬食,兩頭豬是很能吃的,栓娃起來看見她時,她已經(jīng)剁了滿滿一大盆豬食?,F(xiàn)在,她要把豬食挪到屋里的火塘上去煮,盆又大又沉,她一只手撐著凳子,一只手拽住盆沿,一點一點地挪,挪得很吃力,臉都漲紅了,喘著粗氣,栓娃趕緊過去幫忙,他雖然腳扭傷了,行動不便,但畢竟比她強很多。她說咋能讓你挪,你的腳也受傷了,千萬不要再傷著。他說不礙事,不礙事,注意點就行了。他也是一只手拄著一根棍子,一只手拽住盆沿,這盆豬食雖然多,但對于他來說不算什么,如果腳沒扭傷,他抬起來就走,絲毫不費力的。但畢竟是扭傷了,他挪的時候不僅吃力,而且牽動到韌帶,疼得他皺著眉頭,差點號出聲來。她見他這樣子,忙讓他放手。他仍堅持去拽。她去扒他的手,粗糙卻柔軟的手緊緊覆蓋在栓娃的手上,他的心跳了起來,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碰到異性的手,他的臉紅了,她的臉也開始發(fā)燙。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這個簡單的接觸,觸動了他們?nèi)松谐了丫玫淖钤嫉母星?,讓他們心底起了波瀾。沉靜了一會兒,還是栓娃打破了沉默,說,你讓開一點,我把它挪進去。
他將豬食盆挪到門檻邊,把豬食盆一端抬高,然后進到門檻里,再將另一端放下來,快要完成時,豬食盆傾斜下來,碰到了他的腳踝,他疼得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涌了出來。她見了,忙來幫他按住腳踝,又拿凳子讓他坐下,急得幾乎要哭了。她把他的腳抱在懷里,他的內(nèi)心激動起來,抱住她的頭猛地親起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親吻,吻得慌亂,吻得急促,吻得毫無章法,只恨不得把一生的虧欠彌補回來。她呢,慌張中本能地推他、扯他,帶著哭腔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栓娃停下了親吻的動作,看著她的眼睛問,你愿意嗎?姑娘沉默了片刻,輕輕地點了下頭。得到了允許的栓娃吻得更熱烈了,姑娘就任他去親了,親著親著,她也動起情來,臉色潮紅,全身顫抖,張開嘴主動迎合他,他們就這樣迎來他們苦難人生的第一次愛情。
六
栓娃的腳基本好了,這段時間他不僅得到了這戶人家老人的精心治療,還得到了殘疾女兒的精心關(guān)愛,她把家里的好東西都拿出來做給他吃,梁上的老臘肉,圈里的雞和雞蛋都做給他吃了,他臉色紅潤起來,身體比以前好多了。
他決定走了,他不能在這里白吃白住,他沒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反而給他們增添了很大的負(fù)擔(dān),他和那個姑娘感情越來越深,但他知道以他目前的情況不僅不能使他們的生活好起來,反而會使他們更加困難。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要出去。不管用什么方法,總得掙到錢,才有理由來到他們家。
告別是艱難的,栓娃悄悄地把錢拿給姑娘,姑娘發(fā)現(xiàn)了。她說,你出去好好干,有錢無錢都回來,有錢好,無錢我們一起熬……
他茫然地出去,到處去尋活做,到了好幾個工地,人家都不要,嫌他個子矮小,身單力薄。
眼看袋里的錢快要用完,工作依舊沒有著落。這天栓娃在河邊漫無目的地閑逛,正是盛夏季節(jié),天氣燥熱,蟬聲不絕,連日來的奔波讓他十分疲倦,不知不覺在一棵大柳樹下睡著了。這是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河,平時河床狹窄,沙灘寬闊,常有人在河邊淺水處嬉戲。
突然一個女人發(fā)了瘋似的號叫吵醒了栓娃,她撕心裂肺地喊,榮兒,榮兒,榮兒啊。一邊喊一邊往河里沖。栓娃知道這人一跳進水里就完蛋了,此時,水流湍急,不要說是女人,水性不好的男人也準(zhǔn)完蛋。他拼命跑過去,一把將那女人拽回,那女人哭號著說孩子掉河里了,栓娃往河里一瞧,只見一個小黑點隨水而下,他來不及多想,縱身跳進水里,很快就追上了那個黑點,他抓住了他的頭發(fā),接著換手抓住衣領(lǐng),這是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已經(jīng)被水嗆暈了,還好不會掙扎。栓娃沒有急著出水,順著水勢游到一個平緩的地方,爬上岸。趕忙開始按壓小男孩的肚子,讓他吐出喝進去的水,又往孩子嘴里吹氣,早年栓娃見過村里大夫就是這么救活落水的鄰居的,不一會兒孩子醒了過來……
之前在河邊哭號的女人順著河岸找到了他們,激動地哭起來,大哥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榮兒要是出事了我也活不成了,我咋向主人交代呀。原來她是一個老板雇的保姆,天氣熱小孩叫嚷著要到河邊玩……
她一定要請栓娃去和她的老板見一面,栓娃拗不過只好隨著她去了,榮兒的爸爸是一個開礦的老板,前些年發(fā)了財,修了一幢很大的別墅,可是人生總不會十全十美,盡管他明里暗里有好幾個老婆,可只生下劉榮這么一個兒子,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倒,含在嘴里怕化掉,集千恩萬寵于一身。
劉老板從二樓下來,面容憔悴,精神倦怠,走路都要人扶,他聽了事情經(jīng)過,對面前這個矮小的男人千恩萬謝,忙叫人去拿錢給他。栓娃堅決不要,他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人是積德,他這輩子已經(jīng)是這樣子了,他希望來世能過得體面些,有尊嚴(yán)些。
劉老板請他吃飯,來陪他吃飯的盡是些有頭有臉的人。劉老板說得罪幾位領(lǐng)導(dǎo)和幾個弟兄了,今晚我要請這位兄弟坐主位,今天要不是他,我的娃兒就沒有了,他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報答不了他的大恩大德……
得知栓娃單身,現(xiàn)在沒有去處,劉老板誠懇地邀請他住在自家的別墅里,栓娃很高興,他說我也做不了啥,就算了吧。劉老板說你就看看門,管管花,也沒有多少事,能做多少算多少,工錢嘛,我會考慮的……
就這樣栓娃住進了別墅,劉老板專門給他安排了房間,鋪蓋被褥全是新的,他的衣褲早已丟了,劉老板叫人給他買了好些好衣服,都說人靠衣裝,他穿了新衣服,加上生活良好,心情快樂,臉色紅潤了,人精神了,看上去竟然有些順眼了。
日子好了,栓娃更加想念那個姑娘了,天天晚上都在想,他想拿到工錢就去找她,可是劉老板不讓他走。他說你安心地干吧,到年底我會給你錢的,到那時候你回去也有底氣。
劉老板的病卻越來越嚴(yán)重,前幾年他患了腎衰竭,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成尿毒癥,他在等待換腎,可合適的腎源一直沒找到。
那天,老板娘將他請到客廳,說有事跟他商量,老板娘端了果盤,還親手給他沏茶、切水果。他受寵若驚,忙說,有啥事您盡管說,能做到的我一定答應(yīng)。老板娘說,老劉得了尿毒癥,再不換腎人就沒了。我們想請你跟老劉做個配型,如果合適,能不能請你考慮一下捐個腎。劉老板說,你救了我們孩子的命,我們給你八十萬。至于配型和捐腎的事還是看你的意愿。栓娃聽了,眼睛瞪得雞蛋大,半天回不過神。腦子里瞬間只剩兩件事。一是拿掉一個腎?,對身體的影響大不大,會不會危及生命。二是八十萬簡直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那時候有幾萬元已經(jīng)是很了不得了,鄉(xiāng)里、縣里還要給披大紅花呢。見他木愣愣的半天回不過神,老板娘說,這事不急,你好好考慮一下,你是我們榮兒的救命恩人,我們不會勉強你的……
栓娃心神不定地走出劉府豪宅,他到鎮(zhèn)上,問了好些人,大多數(shù)人都不懂,有的說,取一個腰子不礙事的,對身體沒得影響。有的說,腰子是人的命脈,取了死是死不掉,但就剩半條命了,各種病都會來,活不長的。他聽了忐忑不安,惶惑不已。他決定去問醫(yī)生,打小長大他很少去看醫(yī)生,他掛了個號,在鎮(zhèn)醫(yī)院的門診室,醫(yī)生問他哪里不舒服?他將情況講了,醫(yī)生說取一個腎對身體沒多大影響,腎的功能很強大,有一個腎就可以支撐身體。他聽了放下心來,剛要走,醫(yī)生又問是不是你要賣腎,腎是不能亂賣的。他說不是,不是,是我的一個親戚托我問的。
既然取一個腎對身體影響不大,栓娃也就沒那么多顧慮了。經(jīng)過一系列檢查,栓娃和劉老板配型成功。手術(shù)后他的腎終于移到劉老板身上去了。手術(shù)很成功,劉老板很滿意,他心里卻不是滋味,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好好的一個人少了一樣?xùn)|西,始終就不完整了,不過一想到自己現(xiàn)在也算個有錢人了,他又高興起來。
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后,栓娃辭別了劉老板一家,他想要立刻回到他心愛的姑娘身邊去,他腳步輕快,滿心歡喜,他終于成為一個擁有一大筆錢的人,他終于體面地、豪氣萬丈地回來了,他的戀人在等他,他要讓她和她的父母過上好日子。然后,他還要回他的老家去,他要風(fēng)光體面地回去,讓全村人刮目相看。
當(dāng)他回到那個村里,一個消息擊暈了他,老人顫抖地告訴他姑娘死了,去河里放鴨子時被洪水沖走了……
他算了一下日期,那天正是他從河里救起榮兒的日子……
他留了一筆錢給老人,悲痛欲絕,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個村子。走之前,他去了那個和他有過短暫愛情的姑娘的墳上,墳堆很小,既無墓石也無墓碑,很快就會被風(fēng)雨推平。他默默地坐了一上午,和她說了很多心里話,說著說著他就流淚了,也許是這個可憐的姑娘的身世引起他對自身的悲憫,他越想越傷心,由小聲抽泣到放聲大哭……
七
睡在修葺一新的房子里,栓娃心滿意足,按說他是有能力蓋新房子的,但他不愿意,他想自己孤身一人蓋新房子干啥呢?無兒無女誰來繼承?把破敗的房子修葺好不也很舒服嗎?現(xiàn)在他吃喝不愁,他的開銷不大,多少年的苦日子讓他養(yǎng)成了節(jié)儉的習(xí)慣,原來咋過現(xiàn)在還咋過。
如何處置這筆錢,栓娃確實沒想過,做點什么好呢,也沒想清楚,但他就是要讓大家羨慕他,尊重他,讓他找到尊嚴(yán)和榮耀。昨天他無意中聽到一個人的話,讓他心生悲涼,讓他又回到屈辱的狀態(tài)。這個人說再有錢又咋樣,還不是斷子絕孫的。這話讓他一夜都沒睡好,他想要找一個像樣的老婆,憑他的年齡、身高和相貌這是不現(xiàn)實的,找個和他差不多的,肯定會受到村里人的嘲笑。他突然心血來潮,不如認(rèn)個干兒子吧。本來可以過繼一個的,但他擔(dān)心他的錢,過繼的也可以繼承他的財產(chǎn),不如認(rèn)個干兒子,名義上的,就不必?fù)?dān)心繼承的事了。
栓娃把這個想法和劉家祥說了,劉家祥一拍大腿,說,我侄兒最合適,十五歲,不大不小。這個娃兒又懂事又有孝心。栓娃說,你不是說我是你表叔嗎?這不亂套?劉家祥說,不礙事,各喊各的。這個娃娃栓娃是知道的,心里也滿意,就同意了。
劉家祥說,雖然是認(rèn),但必要的儀式還是要有的,讓全村人都知道,栓娃說,那咋辦呢?你知道我是不懂的。劉家祥說,辦幾桌席,把他一家和遠親近鄰都請來。栓娃問,請全村人要辦多少桌呢?劉家祥說,那要二十來桌,太鋪張了。他說,辦,就這樣定了。栓娃平時也沒多少機會顯示自己,總不能成天在村里游來蕩去,向人們炫耀吧,這正是機會,讓他們看看自己今天的風(fēng)光體面。劉家祥呢,巴不得他大操大辦,規(guī)模越大人越多,他越威風(fēng)體面,還會有進賬。只是他心中不舒服,說真是小人,發(fā)了點財就不得了了,到處顯擺。
要說劉家祥也真是有組織能力,他把村里的人按能力、特長做了分配,周三嬸為首,率十多人專門負(fù)責(zé)打雜、洗碗、洗菜、收拾飯桌等,本家侄兒劉大云是廚師,由他牽頭請白案、紅案廚師共六人,其他打灶的、借家私的、端菜上飯的、招呼客人的一應(yīng)俱全,他是總指揮、總協(xié)調(diào)。當(dāng)然油水最大的采買也由他負(fù)責(zé)。
那天村里真是盛況空前,喜氣洋洋。二十來張桌子依次排列,桌上擺著白酒、紅酒、啤酒、香煙,幾個大灶焰火熊熊,灶上的大甑子蒸著白米飯,幾張案板上擺著肉和配菜。幾個大廚各司其職,傳菜的井然有序,大姑娘小媳婦,依次而上。劉家祥特意理了發(fā),剃了胡須,穿一件大紅的褂子,胸前還戴了朵小紅花。人齊了,劉家祥站在高處喊,請大家坐好,不要動了,現(xiàn)在請我們的主角王栓娃上臺,他是我們村最先出去闖蕩,最有成就的人?,F(xiàn)在他衣錦還鄉(xiāng)了,認(rèn)了我的侄兒劉學(xué)進當(dāng)干兒子,特在今天舉辦宴會,請大家見證這件好事。下面亂嚷嚷的,有的撇嘴,喲,我還以為啥事,認(rèn)個干兒子還這樣鋪張。有的說,人家錢多,不顯擺咋行,像你認(rèn)個干兒子也就是買個書包給三塊錢。有的說,人家的錢想咋辦咋辦,只要他愿意,天天吃我都高興。有人說,再有錢又能咋,還不是無兒無女孤寡一個……
劉家祥說,不要講話了,現(xiàn)在請今天的主角王栓娃上臺。栓娃今天穿得挺洋氣,一套銀灰色呢子西裝,還打了領(lǐng)帶,西裝是劉老板送他的,量身定制,挺合身,他的頭發(fā)也是新理的,胸口別了朵大紅花。人靠衣裝,真是不假,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出場,下面一片歡呼聲,仿佛明星出場一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他找回了他半輩子沒得到過的榮耀和尊重。按照劉家祥的安排,他坐在正中那把硬木凳子上,挺胸昂首,接受干兒子劉學(xué)進的拜禮,劉學(xué)進認(rèn)認(rèn)真真地磕了三個頭,然后說,干爸,從今以后請您關(guān)照。栓娃說,沒問題,沒問題。劉學(xué)進又說,還要請您起個名。栓娃撓著腦袋,尷尬地笑。劉家祥說,這事不急,等你干爸想好了再取。栓娃附和道,對、對,等我想下。
當(dāng)天晚上,栓娃興奮得睡不著,腦海里全是小廣場上人山人海的情景。全村男女老少一個不落,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到抱在懷里的嬰兒,全都見證了他的體面。那場面何等壯觀,是他這卑微的一生中最風(fēng)光的一次。
他這種好心情第二天就被削減了,劉家祥來報賬,厚厚的一沓發(fā)票,說是發(fā)票,其實就是些白紙條子,大筆的、小筆的,加起來有四萬八千多,他的臉一下就白了,手都顫抖起來,他這一生貧困潦倒,一下花出去這么多錢,這簡直就是剜他的心、割他的肉呀。劉家祥說,你不要心疼這點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錢是干啥的?錢是為人服務(wù)的,要不然錢就是一堆紙。你昨天這陣仗,方圓二三十里也沒有過,要多風(fēng)光有多風(fēng)光,要多體面有多體面,你老王家祖墳冒青煙了,你這一生也值了。聽他這樣說,栓娃又高興起來,想想也是,錢是死的,人是活的,他這一輩子風(fēng)光這么一次也是值得的。
但是在數(shù)錢的時候,他的心還是緊縮的,額上還是冒冷汗,手還是抖的,數(shù)了幾遍也數(shù)不清楚。
他很想聽到村里人對他的看法,但他是聽不到的。他問劉家祥,劉家祥說的盡是好話,他半信半疑。
他一天到晚在村里游蕩,村里人少,留在村里的除了干不起重活的老年人都下地去了,這些老年人倒是很客氣,抬凳子來請他坐,拿出瓜子、花生給他吃,一個勁地夸他,說,人不可貌相呀,栓娃出去混幾年混出名堂來了,翻房子辦酒席,那得要多少錢呀,不是有錢得很的辦不起呀。他說,托您老人家的福,我出去恁多年其實身上也沒幾文錢,只是想報答一下鄉(xiāng)親父老。老人說,你有多少錢我也不會跟你借,你放心,窮得新鮮,餓得硬氣。這話噎得他再也講不出話來。
也有些從遠處飄來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似有似無,斷斷續(xù)續(xù)聽不完整,但就是一個意思,說他是小人得志,發(fā)了點財就翹尾巴了,到處顯擺,收個干兒子,搞出恁大動靜,比人家當(dāng)官的排場還要大。還聽見有人說收就收吧,還要搭個高臺,七八十歲的老人坐在下面,他高高在上,不像話呀……
栓娃心亂如麻,心情灰暗到極點,自己幾十年在村里一直不受人待見,現(xiàn)在有了錢把全村的人請來白吃白喝,卻被冷嘲熱諷。他真后悔花了一大筆冤枉錢,這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救了一條命換來的,是自己的血肉,你們吃的是我的血肉呀……他大叫一聲,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八
栓娃覺得待在村里實在無趣,想去鄉(xiāng)里逛一逛。鄉(xiāng)里離村有二十多里,路實在不好走,村里人只在過年采買年貨時才去。走到村頭,就是那個斷崖,陡峭而狹窄,寬的地方只有一米,窄的地方人只能側(cè)身而過,稍有不慎就會跌下深谷,劉家祥就是在這里把背跌駝的。
鄉(xiāng)現(xiàn)在叫鎮(zhèn)了,熱鬧得很,各種店鋪一家接一家,各種小吃店、飯館也密密麻麻。
栓娃正走著,突然遇到一個人,這人年齡和他差不多,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栓娃哥,你來趕場?稀罕、稀罕,咋就你一人?他說,你是?那人說,你認(rèn)不得我,我認(rèn)得你。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你們村出了個大富人,腰纏萬貫,出手大方,請客請全村人,那天我恰好去我大舅家玩,被叫上了。那天我也真開了眼界了,全村幾百號人一個不落,村里廣場坐得密密麻麻,好酒好菜放開吃,聽說花了十來萬呢。那人眼里放出了羨慕的眼光,引得好幾個人駐足。他說,你們看見了吧,這就是王栓娃,大名鼎鼎的富豪,你們見過請客請一個村的嗎?你們見過那高檔豪華的飲食嗎?你們見過出手就給他干兒子十萬元的嗎?他說,哪里,哪里,酒席花了四萬多,干兒子給了一千元。那人說,你別謙虛了,我親眼看見的呢。他的話引來眾人一片贊嘆,大家紛紛稱贊,有人還要請他去家里做客。那人說,人家咋會去你家里,要去也是去我家,我親自吃過他的酒宴哩。說著就要來扯栓娃。栓娃心里很高興,自滿自得洋溢在他臉上,想想自己何時享受過這種待遇。于是豪情萬丈,氣勢十足地一揮手,走,大家跟我去吃飯,選一家好點的飯店,我離開家鄉(xiāng)好些年了,這也算是請家鄉(xiāng)人聚一聚。大家歡呼起來,果然名不虛傳,這人雖然形象猥瑣貌不出眾,卻是真人不露相,有大氣魄、大氣度的。
于是,呼啦啦的一群人向鎮(zhèn)里最高檔的一家餐館去了,老板一看驚呆了,這是干啥?這么多人涌向他的餐廳,莫不是砸場子來了。等大家大呼小叫地說,老板,安排桌位,今天這位大哥請我們吃飯,老板看不出誰是大哥,有些急了,問誰是大哥?大家指著一個矮小而猥瑣的人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栓娃大哥,他連全村人都請呢。老板心一下涼了,這人咋看咋不像有錢的老板,恐怕是個混混,帶人來混吃混喝了。老板帶著哭腔說,大哥,我這是小本生意,哪里有得罪你的地方請海涵,改日我登門謝罪。栓娃一聽生氣了,這不是看不起人嗎?把他當(dāng)成丐幫幫主了。他拍著腰包說今天這飯吃定了,你盡管安排,少不了你一分。說著抽出十張百元大鈔,說放心了吧,這是定錢,吃完再算。
餐廳里熱鬧非凡,眾人紛紛找位子坐了,餐廳一樓幾乎被這些完全不認(rèn)識的人坐滿了,?有的還在喊人,有的匆匆忙忙回去,讓人占好位置,一家人匆匆趕來。一時間,七大姑、八大姨、爺爺、奶奶、嬸嬸、舅媽一片歡騰。還是那人聰明,他叫大家安靜,說你們來吃飯要有禮貌,來了這么多人連哪個請吃飯都不知道,就對不起主人了?,F(xiàn)在我給大家介紹一下王栓娃大哥,他是我們本鄉(xiāng)絕壁村的,發(fā)了財不忘鄉(xiāng)親,隨時請大家做客,隨時關(guān)心貧窮的人,以后大家有了困難可以去找他,當(dāng)然不要獅子大開口,不到困難得很也不要去麻煩人家。今天人家到鎮(zhèn)上來,豪爽得很,除了我都是不認(rèn)識的人,來了都請,你們說栓娃大哥好不好?眾人齊聲說好。你們說栓娃大哥豪爽不豪爽?豪爽。眾人齊聲喊,氣氛熱烈,震天動地。
栓娃剛要坐下去,那人說,不忙,不忙。我還有話呢。請大家看好,我給栓娃大哥鞠躬,大家也一齊鞠躬。大家又齊刷刷站起來,連幾個年紀(jì)大的也站了起來。那人說,我?guī)ь^,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請大家坐下,請栓娃大哥宣布開席。
栓娃也不會講啥,說,承蒙大家看得起我,我宣布開吃,放開吃,吃個痛快。話音一落,下面騷動起來,你叉過去,我叉過來,有人索性站起來,全方位出擊,有人將碗伸到菜盤下,幾乎將一盤菜全掃在自己碗里……
接著是敬酒,那人將一大杯酒倒?jié)M,說栓娃大哥,不是我吹噓你,方圓幾十里有錢的人也多,但沒誰像你這樣的慷慨大方、豪情仗義,放在過去,你就是梁山泊的首領(lǐng)宋江。你看今天這么多人對你尊敬、愛戴,這不是有錢人都能享受的,大家說對不對。大家齊聲說對。那人說,我先喝為敬。說著一口將一杯酒喝了,那杯酒足足有三兩,眾人說,敬栓娃大哥,喝死也值。說著都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看得栓娃目瞪口呆,心里熱乎乎的。
那天晚上,栓娃是睡在那人家里的,他醉得不省人事,怎么收的場,怎么被眾人像送英雄一般呼啦啦地送到那人家里,栓娃全然不知。第二天醒來已是中午,那人親自打了熱水給栓娃洗臉,洗完臉,堂屋里已擺好了一桌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飯菜。
吃完飯,那人說,栓娃哥,我有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栓娃說,你講,你講。那人說聽說你父母早亡,從小孤身一人受盡欺辱,靠自己打拼才有今天。我也和你一樣,上無父母雙親,下無兄弟姊妹,人丁單薄受盡欺負(fù),不知可不可以認(rèn)你作干哥?說著就要跪下來,栓娃忙扶著,說,這咋行,這咋行?趕緊起來,趕緊起來。那人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要跪下去。栓娃見他誠懇,答應(yīng)了,受了他三個叩拜大禮。
臨行前,那人不好意思地說,栓娃哥,本來不好意思講的,怕你說我勢利,拜你為兄是有目的的。栓娃說,既然是哥們兒弟兄,沒有啥不好講的。那人說,你看我這房子,上百年了,墻傾瓦斜,溝歪底漏,隨時都會垮塌。我實在無力翻修,想跟大哥借點錢,翻修一下。栓娃心里七上八下,臉憋得紫紅,比他跟別人借錢還緊張,他知道這錢借出去就不要想要回來了。要不借呢?這人對自己真是熱情、尊重、巴心巴肝。再說,剛才還認(rèn)了兄弟呢,想了想栓娃說,這樣吧,我身上大概還有兩三千元,你也不用還了,其余的你自己籌吧。雖然不盡如人意,那人還是千恩萬謝,一直堅持著將他送回家了。
九
這以后,栓娃的日子一直不得安寧,村里的人不是這家來借錢,就是那家來借錢。村里人禮數(shù)多,雖然并不富裕,但大小事都要辦席請客,規(guī)模有大有小,老人過生日,娃娃剃長毛,死者仙逝,娃娃出生過百日,以至于姑娘回門,小伙定親都要請客。別人請客都是禮尚往來,今天我送你,明天你送我,大抵送出和收回差不了多少。而他呢,孤身一人,只有出沒有進。這也罷了,他送出去的必須比別人多,而且一次比一次多,誰叫你是有錢人呢。
栓娃心里郁悶,錢送出去了,收獲的卻是背后的責(zé)罵,有人說,越是有錢的人越摳,這點錢都好意思拿出手,你當(dāng)是打發(fā)叫花子。有的說,聽說他送別人是八百,送我就五百,這不是明顯欺負(fù)人嗎?錢多錢少是小事,人都要面子的嘛。有一家人更可氣,當(dāng)著他的面摸了摸紅包,說你拿回去吧,我們收不起你的錢,受不了你的福。直到他回去多塞了錢,那人才把紅包收了。
借錢的事更讓他煩心,光是劉家祥就借過好幾次了,他借得理直氣壯,他的侄兒拜他為干爹之后,他就以親戚自居,一開口就借錢,弄得栓娃很不高興。稍慢點,他就說,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一天到處都在宣傳你,說你的好,你走在村里,哪個不尊重,哪個不羨慕。他在心里說,尊重個屁,沒得錢拿出去,哪個尊重你。就是拿出去了,背后嚼舌根的還少了嗎?
借錢的人越來越多,有的是真有困難,有的是覺得不借就是吃虧,借錢也會形成攀比,大家私下打聽,借給誰多,借給誰少。多的洋洋自得;少的罵他勢利。
直到有一天村里的王銀翠拉著她七八歲的兒子來到栓娃家,見面就按著她兒子給栓娃磕頭,說他叔,今天我兒子來拜你為干爹了,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栓娃正為收一個干兒子的事煩惱不已,趕緊拒絕了,王銀翠說,你不收就一個都不要收,收劉家祥的侄兒不收我兒是說不過去的,這是明顯欺負(fù)人。劉家祥過去在村里管事我受他的氣,這幾年跌傷了蔫了下去,自從他侄兒拜你為干爹之后,他又仗著你的勢神氣得很,一會兒把我的地埂刨了一溜,一會兒又說我家房檐伸到他的地界,拿竹竿把我的瓦捅了。昨天我家的糞桶不在了,我找了半天,發(fā)現(xiàn)在他家地頭上,他不承認(rèn)還要打我,你今天就收了我兒吧,我也借借你的光,看他以后還敢欺負(fù)我家。栓娃聽了哭笑不得,自己歷來是受人踐踏、受人欺負(fù)的,現(xiàn)在居然有人“仗”自己去欺負(fù)別人了。他無法推托,只得收了。
他剛要回里屋,跪在地上的娃娃說,干爹,我的紅包呢?他驚掉下巴,這顯然是大人教的。哪里有這樣的道理,強迫認(rèn)干爹還強迫要錢,他簡直有些憤怒了,說認(rèn)就認(rèn)了,沒有錢。那婆娘說,他干爹,認(rèn)也認(rèn)了,頭也磕了,哪有不給的道理。錢是小事,這是禮數(shù),劉家祥的侄兒子都給了,我兒子不給,是啥道理?他很不高興,覺得活得窩囊,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喲……
那天晚上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無眠,回村后的種種經(jīng)歷如同電影歷歷在目,有欣喜有自豪,有失望有哀傷,他渴求在這個讓他受盡冷眼和屈辱的村子里獲得尊敬和尊嚴(yán),表面上是實現(xiàn)了,實際上都是虛假的,錢能使人表面尊敬你,實際是敷衍你、蒙騙你,這種虛假讓他越來越厭煩,越來越心灰意冷。他想再這樣下去,他有再多的錢也要耗完,與其這樣,不如做一件實實在在的、有益于人的事,與其把名留在人們并不真實的嘴上,不如把名留在不會講話的石頭上,讓人們真正銘記于心。
最終他想好了,留夠自己養(yǎng)老的錢,把剩下的錢捐出去,為村里修一條路,這條路是村里的卡脖子路,村口的那堵絕壁,多少年來不知道摔死、摔殘多少人和牲畜,外面的東西進不來,村里的東西運不出去,不把這條路修好,村里的人畜安全和經(jīng)濟就根本不會改善。
想著要拿出這么多錢,他不免心疼,這錢留著他后半輩子不僅吃穿不愁,還可以過得風(fēng)光體面,但也有無窮的煩惱和憂患,況且,看著村里人摔傷他也痛心,路修好了,大家有錢了?,娃娃可以到外面讀書了,人的素質(zhì)提高了,人也就變得善良、純樸、厚道了。捐,干脆捐了,他什么也不要,只要村里為他立個功德碑,上面寫著,這條路是村民王栓娃捐贈修建的。
想好這事,他的心踏實了,天都亮了,他才安然睡去,睡著就夢見路修通了,全村人興高采烈,放鞭炮、扭秧歌,他披紅掛彩,走到路頭,一塊嶄新的石碑赫然在目,碑上的大字閃閃放光,仔細(xì)一看,是“功德碑”三個字。功德碑,功德碑,他喃喃地讀著,笑著,醒了。
一年后,栓娃站在新修的路旁,撫摸著功德碑,心里無比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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