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銀山
一
車穿過鎮(zhèn)政府所在的街市不久,轉(zhuǎn)過山口,群峰撲面而來,新翻修的柏油公路像一條飄帶,七彎八扭最終飄上一座山巔,那里正是我此行的終點。
唧的一聲,我制動停車,降下一側(cè)駕駛室的玻璃。一位約莫二十歲的妹子急切地將頭探進來,近乎討好地沖我笑著問,哥,能捎我一程嗎?其實,車轉(zhuǎn)過山口的時候,遠遠地我就望見她低頭弓背一步一步吃力的背影,她背后的雙肩包簡直像一座小山丘。大概是聽見車聲,她轉(zhuǎn)過頭伸出雙手使勁揮動,衣擺下面一圈白得耀眼的小蠻腰都露出來了。此刻驕陽當頂,公路兩側(cè)斜坡上茂密的芭茅葉在山風(fēng)中一浪浪涌動,使得拼命揮手的她看起來像一名溺水者在求救。
上車吧。我英雄救美般頭一擺。
太謝謝你了,哥!她不敢相信地驚叫著跳起來,看情形應(yīng)該是多次攔車未果。說著她興沖沖地跑向車后門,我卻連忙喊,嘿,坐前面來。因為我的車后排根本沒座椅,全被我拆了。她有瞬間的遲疑,但還是反身坐到副駕駛座上。
我心情大好。一早從市里出發(fā),已獨自開了近三個小時的車,我正想著能有個人嘮嘮嗑解解乏呢,這不,就來了,而且還是位漂亮的妹子。于是我愉快地一踩油門。妹子坐定后,把雙肩包擱在大腿上,雙手貼胸緊抱著,似乎有些局促,又似乎是想借此遮住她那豐滿的胸部,以免我眼角的余光偶爾掃過去。
是到上面玩嗎?我開始沒話找話。從她頭戴鴨舌帽,腳蹬運動鞋的這一身打扮,一看便知是游客。山上有幾處老祠堂和古村落,常有尋幽訪古的人上去玩。
她說不是,是回家。
回家?這大出我意料,你家在松尖寨?我知道上面的群山坳里散落著不少自然村,即將馳入的這條盤山道,行至接近山巔處就有一個村叫松尖寨。
沒想到她點頭嗯了一聲。
我不由得心里嘆,這妹子膽夠肥的,這條盤山道兩旁樹木茂密陰森,從中不時傳出各種鳥獸瘆人的啼叫,別說她一個妹子,換我這壯小伙獨自走道都有點怕。于是我咋咋呼呼道,這荒山野嶺的,你咋不在前面鎮(zhèn)上叫輛車,一個人走山路不怕嗎?她說當然怕,也叫車了,可是沒人愿意上來,嫌路況不好。說話間,車駛?cè)氡P山道,先前新翻修的黝黑的柏油路消失了,目光所及,陳舊的水泥路面坑坑洼洼。這路還是當年政府搞“村村通”時修的,現(xiàn)在早被山洪沖得破爛不堪,如此路況,跑車的師傅確實不愿上來。
唉,當?shù)卣Σ话堰@段路也修一下呢?我感慨地嘆道。
我承認,這么感嘆有點醉翁之意。這段路之所以未能翻修的原因,其實我心知肚明,如果把話題引到這上面,我跟妹子海侃時就有顯擺的資本了。
山區(qū)鎮(zhèn)的政府部門財力有限,想修路得爭取上面的項目資金。像我剛才經(jīng)過的那段柏油路,就是借項目重修的。問我咋曉得?因為我上班的單位就管著這些項目。
記得第一次出差來此地,就是為項目驗收。當?shù)貫榱硕嘈撄c路,硬是把原設(shè)計當中公路兩旁的護欄、彎道反光鏡等安全設(shè)施給省了——省下的錢又往前多修了一段。他們認為反正又沒把錢揣進自己的荷包,多修路也是惠及老百姓,至于什么安全設(shè)施,可以暫時緩緩。剛參加工作的我認死理,拿著項目書一項項核對,就是不愿在驗收文件上簽字,搞得當?shù)嘏阃炇盏逆?zhèn)領(lǐng)導(dǎo)很委屈。帶我來驗收項目的科長勸我說,小伙子,要曉得變通呀。但我死活不肯簽。最終,安全設(shè)施倒是補上了,但科長也讓我給得罪了,連之后的驗收也沒讓我參加。這事我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還有波瀾。
如果想重修這段路,自然還得等上面給項目,至于要等多久,或者項目還有沒有,只有天知道。唉,只是苦了山上的村民。
妹子馬上接腔說,是哦,就因為路不好,開車的師傅們不愿上來,否則就不用麻煩你了。說到這,妹子再次感激地對我笑笑說,我們老家種的茶葉呀、板栗呀,養(yǎng)的豬呀、牛呀都很難及時運出山去。以前,老輩們還愿意肩挑背馱地去干,現(xiàn)在誰還愿意干呀?一年忙下來,掙不到幾個錢,所以山上幾乎留不住人,村子都快空了……她小嘴吧嗒吧嗒的,看來不僅嘴甜,還很健談,我歡喜地想,這一路不會再寂寞了。忽然,她想起什么,張大嘴巴問我,咦,你咋曉得上面有個松尖寨?難道你也是……
這時,我的車正越過一處被山洪沖出的大凹凼,車身劇烈地顛簸起來,顛得人屁股離開座椅足有兩指高,車內(nèi)也哐當哐當?shù)仨懫鸾饘俚拿土易矒袈暋K脑捑瓦@樣被突然響起的撞擊聲打斷。我知道撞擊聲來自車廂后座,那是工兵鏟、剪刀、電鋸、鐵絲等工具相互碰撞發(fā)出的聲音,若再聽仔細點,還能聽到沉悶的砰砰聲,那是裝硫酸腐蝕液的塑料壺發(fā)出的。她一驚,循聲扭頭朝車后看了一眼,這一眼大概讓她驚掉了下巴——為了那些奇怪的工具,我卸掉了車后排的座椅。
她正過身后臉色變得煞白,人也反常地突然啞巴一樣不再說話了。我奇怪地瞄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此前被她瀟灑地倒扣在頭上的鴨舌帽這時正了過來,帽檐被她悄悄拉到額前,低低地遮住了臉,擱在腿上的雙肩包也被她抱得更緊,整個人蜷縮在座椅里像是忽然縮小了一圈。
這是咋啦?我一時莫名其妙。
哥,你……你能否停一下車?終于,她說話了。
我剎住車,疑惑地問,什么事?
我想,想……她邊說邊指向車外。
我隱約猜到了她的意思,大概是想下車方便,不好意思說出口。于是我善解人意地說,你去吧,我把車開到前面等。她聽后馬上拎著雙肩包下了車,迫不及待地鉆進路邊的樹叢。
我將車向前開出幾米,點著一支煙,邊抽邊在車里等??墒且恢煻汲橥炅耍€沒見她回來。我忍不住沖她下車的方向喊道,嘿,妹子,好了嗎?一連喊了幾次,都沒回應(yīng)。我心里嘀咕,不會出什么意外吧?只得將車又倒回原處,下了車四處喊。
這時我才看清,妹子消失的地方有一條石階小徑,一直通向山上,只是荒廢日久,被叢生的草木遮住,不易發(fā)現(xiàn)。順著小徑依稀的痕跡,我向山上望去,見半山腰上有一處草木在晃動。我沖那里再次大聲喊道,嘿,妹子,是你嗎?不承想我越喊,那邊的動靜越大,而且不斷往上移動,我這才意識到,妹子說要方便是假,放我鴿子是真,她居然沿著小徑逃之夭夭了。
我掃興地回到車里繼續(xù)趕路,心里咋也想不通,活見鬼,好端端的她為什么要逃走?過了一會兒,車再次越過一處凹凼,撞擊聲再度夸張地響起,我才恍然大悟,想必妹子把我車上那些工具看成作案工具了,她大概認為我不懷好意??刹皇牵嚴镉械丁?、鏟、鐵絲、膠帶,甚至還有硫酸,完全可以用來恐嚇、捆綁,甚至作案后用于肢解、毀尸……況且,這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擱誰身上不害怕?
我不禁搖頭苦笑,沒想到我用來蓄樁的工具,居然把妹子嚇跑了。
車行至公路盡頭,我抬頭四望,松高蔽日,松林下有一條蜿蜒小道可直達山頂,那里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了。我停下車,打開車后門,取出各種工具,開始沿著小道向山頂爬。
約莫半個小時后,我終于站上山頂。說是山頂,其實是一條起伏的山脊,一面臨著刀削般的懸崖,另三面是風(fēng)化裸露的石灘,幾乎寸草不生,卻有零星的馬尾松從石縫中擠出來。那些馬尾松頑強地生長著,由于被山頂罡風(fēng)長年吹拂,便只能弓身匍匐,大多高不盈尺,枝條也七歪八扭。
我來到一棵馬尾松旁。這棵馬尾松的根部周圍被開挖出一圈深槽,槽內(nèi)填著營養(yǎng)土,因為主根被切斷,只靠一些側(cè)根活著,其上枝條纏著紗布,被鐵絲拉彎固定成某種姿勢……這些都是我做的,用盆景業(yè)的行話講,這叫蓄樁。
不過,一般的蓄樁是先把樹樁挖回去,待栽種活透后才進入下一步工序,盤扎造型。而我這種做法是先造型,后采挖。這么做的好處,一是減少樹樁在采挖和造型過程中枯死的風(fēng)險,二是由于已做了初步造型,挖回去后養(yǎng)護不長時間就可以當作成品出售。正因為如此,我的車上才帶了那么多“作案”工具:鐵鍬用來挖土,電鋸用來截干,剪刀用來修枝,鐵絲和紗布用來固形,而硫酸是為了腐蝕樹干,以制造有滄桑感的疤痕……
一年前,我用此法在這里蓄得一棵松樁,在全國樹木盆景展上喜獲銀獎。當時,買下那棵松樁送展而因此名利雙收的老板還追著我問,在哪挖的?興許還有,我陪你去找,費用我出。
哼,想得美,那樣我豈不是自斷財路?自從那次項目驗收之后,科長再也不帶我出差了,我在單位幾乎被邊緣化,好在禍福相依,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此地不僅風(fēng)景優(yōu)美,而且樹樁資源特別豐富。眼前這棵松樁,就比上次送展的那棵還要好,凡枯干的地方全都已舍利化,鐵骨錚錚,極具審美價值。運氣好的話,賣個高價,能抵我半年工資。這么一想,我心里那個美呀,早忘了放我鴿子的那個妹子帶給我的不快,當即擼起袖子大干起來。我用工兵鏟小心翼翼地挖出松樁,又用保濕紙包裹住帶著濕潤土壤的根部,裝進專門帶來的紙箱里。
忙完這些,我來到一塊臨崖的巨石上坐下休息。觸目所及之處,峰巒疊翠,鳥語花香,我不禁沉浸于周圍的風(fēng)景。說來也許誰也不信,自從在單位被邊緣化,我不惜顛簸上百公里跑來這兒,說為蓄樁,其實更多的是為這一刻。揮汗勞作后的這一刻讓我身心極為松弛,我能一直坐到夕陽西下,眾鳥歸林,坐到兩眼莫名泛起淚花,寵辱皆忘。
我正下方,遠遠的山下,就是不久前我開車路過的街市,它被群山環(huán)拱,又似要掙脫環(huán)拱的群山——近些年,隨著農(nóng)村迅速城鎮(zhèn)化,蜂擁而起的群樓不少已向山上蔓延。而臨著懸崖的另一側(cè)別有一番風(fēng)景,大大小小的村莊散落在群山的皺褶里,有的已荒無人煙,有的還彌漫著煙火氣。我所盤坐的巨石側(cè)下方就依偎著一個村,村形細長,房屋依溪逐水次第而建,俯瞰像誰遺落在山谷里的一支玉簪。此刻,村中一戶人家的屋頂上正升起裊裊炊煙。這個村就叫松尖寨,而升起炊煙的那一家,必定是李奶家。
我咋知道的?因為李奶家正是我今夜要投宿的地方。
二
來到李奶家時,西天的云彩正一片火紅。我從車上扛下一袋米,手拎一桶花生油,還有一刀在街鎮(zhèn)上割的豬肉,搖搖擺擺地進了門。
記得我第一次遇到李奶,也約莫是這時分。
那次,我的車在下山時意外拋錨了,眼看天色將晚,我只好就近走進村里,尋思找戶人家借宿一夜,第二天再想辦法下山。孰料村里人家不是鐵將軍把門,就是不肯讓我這個陌生人借宿。走投無路之際,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奶奶,扛著一根手臂粗的枯柴,顫巍巍地從山上摸下來,我忙迎上去說明來意,沒想到她一口答應(yīng)。
我替老奶奶把枯柴扛回家,抬頭見堂屋墻上掛著一張全家?!夏棠瘫灰蝗喝舜負碓诋斨校腋5匦χ?。顯然,照片中的眾人一定是老奶奶的后輩們,我卻一個也沒見到。老奶奶說,他們都在城里打工,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家里常年只有她一個人。
老奶奶姓李,我便稱呼她為李奶。
李奶此刻正在廚房里忙活,鍋臺上蒸汽繚繞。李奶,我喊了一聲。她一驚,轉(zhuǎn)過身,手里捏著鍋鏟,瞇起老花眼看我。見果真是我,她異常歡喜地說,小王呀,我剛才還想著你來不來呢,正好,我今個燒了幾個好菜,你先去堂屋歇下,一會兒就吃飯。說著就把我往堂屋推,要給我泡茶。我忙說不用,我自己來!我笑嘻嘻地又把李奶重新推回廚房。
我上堂屋喝了幾口茶就出了門,從車中取出電鋸,開始干活——把李奶拾回來堆在場院的粗柴鋸成合用的燒柴,靠墻碼成垛。李奶家是有液化氣瓶的,但她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總忘記關(guān)氣閥,為保險起見,干脆就不用了,所以整個村只有她還在用柴火做飯。忙了不多久,李奶從廚房出來,邊用圍裙擦著手邊心疼地說,哎喲別忙了,快去院里洗手,吃飯。又聽她沖后院喊道,冉冉,衣服洗好了沒?吃飯了,快過來端菜。
冉冉?我疑惑地收拾好電鋸,穿過廚房到后院洗手。
李奶家用水在后院,后院連著后山,很幽深。水是用塑料管從山上引下來的泉水,直通山側(cè)的洗衣池,近旁有一棵自山邊倒伏下來的大榆樹,先是橫著生長,長著長著驀然拔起,來個蒼龍回首,像一把巨傘撐開一樹濃密的枝葉。我第一次見到它,就沒來由地喜歡上了這棵虬枝盤曲的大榆樹。那樹干需兩人合抱,綴滿雞蛋般大小的木疙瘩。更奇的是,樹干懸空,離地半人高,上面竟然還橫擱著一塊白色長條石。石條大半已嵌進樹干里,看樣子樹石合一已有不少年頭。聽李奶說,那塊長條石年深日久,她婆婆在世時就橫在那里,一直當搓衣石用。站著搓完衣裳,擰干,可順手將濕衣裳搭在榆枝上晾曬,挺方便。
我走進后院,見一位妹子正在榆枝上晾衣,大概就是李奶剛才喊的冉冉了。待我走近與她四目相對,頓時我倆都怔在那里。
你,你……
吃飯時冉冉還在埋頭偷笑,我當然知道她在笑啥,只好拼命忍住笑。估計此時我倆腦中都在一遍遍過電影般回放著同一個場景——現(xiàn)在回想那場景,確實夠滑稽的,夠笑上幾年。
我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也正在偷看我,如此再次四目相對,我倆再也忍不住,不禁嘴角大幅度上揚,而她竟撲哧一聲把口中的飯都笑噴出來。
李奶莫名其妙,放下筷子作勢打她,你這丫頭,飯也堵不住嘴,笑么事笑?在外待久了,一點規(guī)矩都沒了。這時她已笑趴在桌上,手指著我說,你問他。
李奶疑惑地望向我,你倆早認識?
啊?唔……
我此刻不敢說話,怕忍不住,也把飯菜噴出來,就用手擋住嘴含糊地支應(yīng)一聲。
吃完飯,李奶去灶間洗碗,堂屋里便只剩下我和她,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好。還是她先開了口,哼,你得賠我損失。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賠你啥損失?她撇撇嘴,伸出雙手給我看。
只見她白嫩的手臂上現(xiàn)出幾道血痕,她嗔怪地說,都是被你害的,當時嚇得我沒命地往山上跑,往芭茅叢里鉆,衣服都被樹枝剮花了,手也被芭茅劃傷了。我不服氣地說,你這是倒打一耙,當時我好心捎你一程,你卻放我鴿子,還賴我?她說,不賴你賴誰,當時誰曉得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我說,我是壞人還會放過你?她說,所以呀,我保命要緊,得想法子逃走。我說,你、你、你狡辯……
漸漸地,我倆的爭辯聲越來越大,竟引得李奶慌慌張張地從隔壁廚房跑過來,以為我倆在吵架。一問之下,大家都笑作一團。就這樣,白天的戒備煙消云散。
晚上,李奶燒好了熱水叫我去洗漱。我洗漱后順手拿著換下的襪子去了后院的洗衣池。
此時一輪明月正爬上山頂,照得四周如同白晝。院子的圍墻下有一溜地,被李奶種上了幾壟豇豆和黃瓜,做瓜架的竹竿在地面上投下月影,像極了用大寫意手法揮就在宣紙上的墨竹。不多久,冉冉也走了出來,身子一縱,就坐上了榆樹干上的搓衣石。她在一旁蕩著雙腿,看我洗襪子,瞧那利索樣,肯定是打小就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她雙手撐著搓衣石,身體前傾,認真地問我,你車里那些嚇人的東西到底干啥用的?我說是拿來挖樹樁用的。她問挖樹樁干嗎?我說做盆景。她問做盆景干嗎?我說賣錢。
賣錢?那玩意兒還能賣錢?我們這里只當柴燒。
見她一臉不屑,倒激起了我的好勝心,莫名技癢起來。
我早注意到水池對面的山邊生長著一叢水竹,根部垂掛出長長短短的竹鞭,有的鞭節(jié)上還長出一兩枝細竹枝,便指著那些竹鞭說,看它們普通吧?我若用來做一盆微型竹鞭盆景,你看了絕對說好。
她不信任地說,你就吹吧。
我二話不說,去車中取來工兵鏟、剪刀等工具,選中一根大拇指粗的竹鞭,從有根須的地方截斷,然后又到院中尋找能栽種竹鞭的器皿。見我來真格的,她拿出手機跳下榆樹說,真有你說的那樣好,我就拍下來發(fā)抖音。
我看到院墻上有只斷掉壺嘴的圓筒形瓷壺,覺得用來栽竹鞭挺合適,便拔掉里面半死不活的仙人掌,拿去水池邊洗凈。斷嘴的孔洞大有用處,我自壺內(nèi)穿出竹鞭,鞭節(jié)上的竹枝立于壺中央,先將竹枝捋直,往壺內(nèi)填土,填滿壓實,又鏟來新鮮苔蘚鋪在上面,再尋數(shù)十塊小麻片石,模仿高低起伏的群峰狀插在竹枝周遭。接下來是點睛之筆,我將車鑰匙扣上的一枚牧童騎牛的銅質(zhì)小掛件取下,立在竹枝前,再用敲碎的細瓷片在牛前牛后拼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一盆竹鞭微型盆景便完工了。皎潔的月光映照著這件即興作品,群山里,竹林下,牧童晚歸的意境栩栩如生。
怎么樣?我得意地捧給她看。
她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轉(zhuǎn)著圈看,最后服氣地說道,還真像那么回事!快給我,我把它擺到條幾上拍個視頻發(fā)抖音。說完不由分說一把抱過盆景。
待我把工具送回車中,再回到水池邊洗手時,她的視頻已拍好了。只見她身子一縱,再次坐到搓衣石上,埋頭在手機上忙活起抖音。
我不想打擾她,洗好手就在石砌的水池邊坐下,悄悄地打量起她。
我注意到她又換了一身打扮,如果說白天見到的她是現(xiàn)代美女,現(xiàn)在則是百分百的古典美女——一頭長發(fā)向后輕挽,新?lián)Q的長裙勾勒出婀娜腰身,一雙白玉似的長腿在榆樹干下自然地擺動著,讓我不由得聯(lián)想到畫中坐在月牙上的仙子。院中不時有微風(fēng)拂過,從榆葉間漏下的斑駁月光在她身上水波般晃動,夢幻迷離,是倒影入水,還是水中倒影?此情此景,讓我醉氧般陷入某種恍惚中。
嘿,發(fā)啥愣呢?她朝我喊道。我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不好意思地掩飾說,我在想,咋一直沒見過你?還有你爸媽他們呢?其實,也算不得掩飾,這話早憋在我心里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圈。
她告訴我,他們都在蘇州,她爸和哥嫂在打工,她媽替哥嫂帶孩子,自己兩年前從縣職高畢業(yè)后也去了那邊,在一家公司做前臺,因為想奶奶了,所以請假回來看看。
我豎起大拇指夸她道,嗯,是個孝順的好孫女。
嘁,稀罕你夸!她下巴一昂道,說說你。
我實話實說地告訴她,我只是一名小職員,得空就到山上挖樹樁賣錢。她說,這么講,你是因為挖樹樁才常來我們家借宿的?我想了一下說,是,也不全是。她問,怎講?
我說,在認識你奶奶以前,我都是到鎮(zhèn)上住宿的,后來之所以常住你家,一是因為你家這邊風(fēng)景好,二是看你奶奶一個人在家挺很孤單的,就來陪陪她,順便幫她做點事。說到這,我想起李奶那么大年紀還要上山撿柴,不禁脫口責(zé)怪道,你家人真狠心,把奶奶一個人丟在家。你們都自顧自地往城里擠,沒想過你奶奶孤零零一個人在家多可憐……
我正義感爆棚地越說越激動,不承想她突然用手捂住臉,嚶嚶地哭起來。我這才意識到話說得重了,正想著怎樣安慰她,她又突然停止啜泣,手一抹眼淚沖我道,你從小在城里長大,怎么知道農(nóng)村的苦?又怎么知道我不管奶奶?看來,她是真的生氣了。
她和我說起她的家事。
她爸媽和哥哥很早就外出打工了,好不容易在村里蓋起新房。家里人信心滿滿地托媒給她哥找對象,沒想到連續(xù)找了好幾個,對方都提出同一個條件——得在城里有套房。沒辦法,他們只得繼續(xù)外出打工賺錢。自打她有記憶起,家里常年只有她跟奶奶。
等她上了初中,每個周末都要從鎮(zhèn)上學(xué)校步行回家一趟,拿奶奶給她預(yù)備的咸菜——接下來一個星期,就靠這些咸菜下飯。一次,她走到半山腰,遇到一個男人。那人見她一個孤身小丫頭,就攔住她,掏出下體沖她擺弄,嚇得她拔腿就往山上跑。那男人在后面緊追不放,好在她從小在山上跑慣了,靈機一動鉆進一片茂密的芭茅叢,那男人才沒找到她。她一直躲到天黑還不敢出來,生怕那個變態(tài)躲在什么地方候著她。直到聽見奶奶漫山遍野地喚她的名字,她才敢從芭茅叢里爬出來,一頭撲進打著手電筒到處找她的奶奶懷里,祖孫二人相擁著放聲大哭……
從此每到周末,奶奶就早早地下山等她,手里還拿著一把砍柴刀。一直到她去縣里上職高,奶奶都是如此接送她。
聽到這里,我忽然明白了,難怪她白天搭車時要半路逃走,原來是有心理陰影。
她繼續(xù)告訴我,去年,她爸媽和哥哥終于攢錢在蘇州買下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新房。全款當然不可能,只能先付個首付。新房歸她哥嫂,但欠下的債還要家里還,這是當初她嫂子答應(yīng)嫁給她哥的條件之一。這個她倒無所謂,只是她心疼奶奶一個人在老家,就提出把奶奶接過來一起住,但嫂子推三阻四不同意,不是說房子小住不下,就是說奶奶年事已高,怕萬一哪天死在新房里不吉利。她跟嫂子爭起來,她哥在一旁也做不了主。一氣之下,她拼命地替別人代班,好攢一個長假回老家陪奶奶。就在昨天,她終于成行了,但到了鎮(zhèn)上竟然找不到一輛愿意去松尖寨的車。她只能步行回家,半道上就碰到了我……
說完這些,她仰天長嘆一口氣,然后狠狠道,我發(fā)過誓,一定要在城里買套房,把奶奶接過去住,要讓奶奶像城里人一樣享福。她說這話時腮幫咬得緊緊的,渾身微微顫抖。我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唉,沒想到真實的農(nóng)村會是這樣。
在此之前,城里長大的我認為農(nóng)村就是天然的田園牧歌,是城市之外治愈心靈的詩和遠方,對于生活其中的農(nóng)人,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該是純樸的、善良的,甚至潛意識里還傲慢地認為他們也該是清貧的,從沒想過他們也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在對美好生活追求過程中遭遇的種種苦楚。我忽然為自己“何不食肉糜”的無知感到無比羞愧,于是真誠地向她道歉。
她的情緒已平復(fù)了許多,寬宥地說不怪我。停頓稍許,她忽然用一種懇求的語氣對我說,哥,我有個事想求你。
什么事?你說。
我想請你有空的時候常來陪陪我奶奶。
我拍著胸脯請她放心。
還有……她有點忸怩地說,在我奶奶面前假裝一下,就說……你是我男朋友。
這……我大感意外。
見我猶豫,她忙強調(diào),是假裝的,幫我個忙。她說她奶奶以為我倆早就認識,甚至懷疑我是她故意安排來家里幫著干活的。這次回家她發(fā)現(xiàn)奶奶的精神頭比以前好很多,她心里有數(shù),一定是我常來陪奶奶的緣故。她怕奶奶失望,就撒了謊。哥,以后我奶奶若問起你,也請你配合一下,好不好?她懇求道。
這忙我愿意幫,不就是演一下戲嗎!只是我擔心時間一長這事準露餡。她說這個不用我擔心,因為時間不會長——她就要在城里買房了,不久就能把奶奶接過去住。
不知不覺,月已沉入西山,半空中不時回蕩幾聲山鳥夢囈般的啼鳴,白紗似的山霧也漫上了樹梢和屋頂,摸一摸頭發(fā)已有露水的微涼,該回屋休息了。于是我倆一前一后往屋里走,我竟莫名陡生一種依依不舍之感。
第二天一早,想著冉冉要陪李奶再住一陣,我決定開車下山一趟,去鎮(zhèn)上充一罐液化氣,好讓她幫奶奶做飯時不用那么麻煩。待我從鎮(zhèn)上回來,冉冉也起了床。像是在門口專門等我,她一見我就激動地撲過來,一只手摟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高舉著手機喊,哥,快看,你太厲害了!知道嗎?你制作的竹鞭盆景上熱搜啦,讓我一下漲了上千個粉!
她如此親密地摟著我,全然不避諱堂屋里正在掃地的李奶。我尷尬地略讓了讓身子,想推開她。她咬著我的耳朵小聲說,演戲呢,你看我奶奶有多高興。
我看向李奶,她一臉燦爛地笑著,一邊掃地一邊嘴里直念叨,瞧這瘋丫頭,一點也不知道害臊。看來她是真把我當成冉冉的男朋友了。
早飯后,我打算動身回城,但冉冉還沉浸在上抖音熱搜的興奮里,硬是纏著我教她制作盆景。她說她突然愛上盆景了,讓我留一些工具給她,練練手。
我注意到她家后山的密林下生長著許多筷子粗細的六月雪,那是做微型盆景的上佳材料,便決定先從盆景造型教起,教她用鐵絲盤扎六月雪。大概是從小生活在山里的緣故,她居然挺有這方面的天賦,什么盆景造型的挺拔式、懸崖式、臨水式、叢林式等等,她幾乎一聽就懂,一學(xué)就會。不到半天工夫,山上便到處都是她的“作品”。她越盤興致越高,欲罷不能,以至于拖到中飯后我才得以動身回城。
可是,一天后,原本說要陪奶奶住一陣子的她居然也離開了。她在手機里跟我說,她突然有了新想法,準備放手搏一搏,因此要回公司處理一些事。我好奇地問搏什么?她說還沒想成熟,暫時不告訴你。
三
回到家,我也突然有了新想法,決定把這次采挖的松樁留下來,不再像以前那樣賣給我的發(fā)小——去年獲獎的那棵松樁,就是我發(fā)小買去送展的。
發(fā)小姓柳,大我五歲,是我幼年時的鄰居。他爸早年從工廠下崗后就倒騰起盆景,竟然發(fā)了大財,還在本市郊區(qū)置下上百畝地辦起盆景園。發(fā)小讀書不行,早早地就從學(xué)校出來,給他爸打下手。幾年前,他移居杭州,主營業(yè)務(wù)往高端盆景發(fā)展,很快就成了盆景圈內(nèi)小有名氣的人物,人稱柳總。以前他常帶我到野外挖樹樁,后來我獨自上山挖樹樁賣給他家的盆景園,賺幾個外快。久而久之,我不僅學(xué)會了看樁養(yǎng)樁,也了解到一些盆景價格行情。像我這次采挖的這棵松樁,絕對是上品,如果我把它培養(yǎng)成精品,再找別的渠道賣出去,一定會比他出的價錢高出幾倍,甚至幾十倍。
我立刻行動起來,花高價買了個正宗紫砂盆,再配上適宜的營養(yǎng)土,把松樁栽進去,不用過多造型,一盆遒勁的蒼松呼之欲出。天陰時我把它移至陽臺,天熱時移進室內(nèi),忙得不亦樂乎。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那盆松樁竟然不見了,急得我問老媽,我的松樁呢?老媽說送人了。我問送給誰了?老媽說熙熙的舅。
熙熙是我女友。
不過,這個女友身份熙熙認,我老媽認,我死活都不認。
我急了,沖老媽吼,憑啥要把松樁送給熙熙的舅?
老媽理直氣壯地說,就憑她舅分管你們單位,就憑你的前途她舅說了算,你難道想在單位當一輩子小職員?
這一下?lián)糁辛宋业耐刺帯?/p>
我家境普通,老爸故去后,是老媽辛辛苦苦擺攤打零工供我上的學(xué)。我招考進單位當上公務(wù)員后,老媽對我的期望更高了。她希望我在單位能出人頭地,可我偏偏得罪了我們科長,早早掐滅了晉升的希望。也許是年輕人天性叛逆,我特討厭老媽那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說教。當老媽說“過幾天讓熙熙帶你去她舅家給那盆松樁做養(yǎng)護,你要好好表現(xiàn)”時,我反感地大嚷道,不去,要去你去!老媽氣得差點背過氣。
之后熙熙幾次三番央求我去她舅家,都被我拒絕了,我反而跑李奶家跑得更勤了。
自從那次與冉冉相識,我再到李奶家,待遇大為不同——李奶真把我當孫女婿看待了,換著花樣給我燒好吃的。我開始有點不適應(yīng),慢慢地也就變得心安理得。忙時我?guī)屠钅掏诘靥羲N菜劈柴,閑時就陪著她在門口聊天,伴著門前淙淙溪水,望著山頂片片白云,聽她講一些久遠的故事。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有點喜歡上這種鄉(xiāng)村慢生活了。
現(xiàn)在冉冉每隔一段時間就回家一次,總能碰上我。顯然,我倆已心照不宣,似要把假戲當真來演了。
我發(fā)現(xiàn)她對盆景的熱愛還真不是一時沖動,她從網(wǎng)上購來許多盆景制作圖書,認真研究琢磨。每次我上山找樁、蓄樁時,她也要跟著去。她會記下我在蓄樁過程中去干、截枝、雕琢、盤扎、固形、采挖、上盆等等每一個步驟和動作,然后照著做一遍,讓我用手機拍下來。我問為什么?她說要留著做抖音素材?,F(xiàn)在,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發(fā)一個關(guān)于盆景制作的抖音視頻,粉絲越來越多。
我在心里有點不屑地認為,她這么做不過是為了滿足小姑娘的虛榮心。她也不爭辯,只說我不懂。我忽然想起她曾說過“有了新想法”,這新想法是否就是放棄原來的工作,靠盆景賺錢呢?我感到奇怪,她說她很快就要在城里買房了,這說明她的工作收入不錯,否則,就憑她剛上兩年班就買得起房?為什么要放棄那么好的工作呢?她聽到我的追問,原本笑盈盈的臉忽然變得陰郁了,背過身不理我。我只得作罷。
我陸續(xù)幫她錄過楠、榆、梅、楓、樸等多種樹樁盆景制作的視頻,時間一長,我們竟然有了戀愛的感覺。
我們在山上相見時,每到夜晚,就很自然地肩并肩坐在那棵大榆樹的樹干上,吹著微涼的夜風(fēng),聆聽著夏蟲的低鳴,閑聊時下網(wǎng)絡(luò)上的一些熱門話題。有時微風(fēng)把她的長發(fā)吹拂到我臉上,我用手指輕捻著撩到她耳后,她也不回避。我嗅到她好聞的體香,還能聽到她怦怦的心跳,這讓我涌起沖動,想摟住她狠狠地親吻。我們的眼神里都閃動著某種熱切的光,然而,最終我倆也沒有逾越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坎兒。顯然,我倆之間還隱隱隔著什么。
那晚,我倆被夜空中難得出現(xiàn)的彩云追月的景象所吸引。
幾縷白云慢慢向月亮靠近,漸漸地被月光染出瑰麗的色彩,變成幾縷彩帶,終于纏上羞澀的月亮。那一輪明月幻化成一位身披彩帶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我倆屏聲靜氣不知抬頭看了多久,突然她長嘆一聲說,啊,好美,好想就這樣看一輩子。我也情不自禁地說,是呀,我也是。
哦,她轉(zhuǎn)過頭看向我,直視著我的眼睛問,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我拍著胸脯說,絕對真心。
那我倆就在這里陪著奶奶過一輩子,你可愿意?
?。课覜]想到她會這么直截了當,我……我一時囁嚅著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騙她。
與她相處的這些日子,我在心里其實早就反復(fù)權(quán)衡過。與熙熙相比,我確實更喜歡她。但倘若真與她走到一起,我老媽肯定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我不是媽寶男,并不那么聽老媽的話,但我怕老媽反對——她老人家若反對的話,我結(jié)婚買房的錢就沒有著落了。就憑我上班那點工資,連買房的首付都不夠,還談什么戀愛結(jié)什么婚?這是擺在眼面前的赤裸裸的現(xiàn)實。退一步說,如冉冉所言,在農(nóng)村過一輩子——我愛這里的山村靜美不假,愛這里的山民純樸不假,但真讓我在這里過一輩子,我受不了這里的閉塞與清貧也不假。我承認我沒有勇氣給冉冉任何承諾,我不想離開城市,也不忍心拋開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老媽,雖然她讓我有點厭煩。
哈哈哈,冉冉一甩長發(fā),大笑說道,你真虛偽。
我無話可說,慚愧地低下頭。也就在那一瞬,我算徹底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一個俗人,不敢像愛情劇中的主人公那樣,為了愛情,什么都可以不顧。如果說愛情的魅力就像開盲盒,疊加著種種甜蜜而意外的不確定性,我連盲盒都沒開就出局了。
嘿,還真怕我纏上你呀?逗你玩呢!冉冉一拍我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說。
我不知她這話是為我找臺階,還是為她自己找臺階下,我只能艱難地抬起頭,抱歉地說,對不起。
哈哈哈,什么對不起,開玩笑呢。她又大笑起來。這次笑得更狂野,我卻從笑聲中聽出了復(fù)雜的滋味。我疑惑地望向她,發(fā)現(xiàn)她眼中竟然有淚,那淚在月光的映照下像是射出的一支支冰凌,扎得我心頭隱隱作痛。過了許久,她仿佛從什么遙遠的回憶中走出來,沖我輕輕一笑說,失態(tài)了,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自己突然想起了一件傷心事。
此后,我倆都陷入了沉默,墜入某種難以言喻的傷感中,只聽見她家門前的小河嘩嘩的流水聲。
四
我終究還是跟熙熙去了她舅家。
我在科室被邊緣化后,平時只做一些檔案管理、業(yè)務(wù)統(tǒng)計、周報月報等內(nèi)勤工作,基本上算是躺平了。坦白說,我們科室每年管理的項目資金高達數(shù)十億,從編列計劃、項目招標,到程序監(jiān)督、進度核實,外勤任務(wù)很重,人手嚴重不足,但領(lǐng)導(dǎo)不用你,即便你想幫忙也插不了手,只能當閑人。這就是平臺的重要性,沒有平臺,你再有能力也沒用。
可是有一天,單位一把手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吩咐我代他參加市里的一個工作會。代為參加會議的事倒是經(jīng)常發(fā)生,但代會的人起碼是單位的班子成員,即便要派我們科室的人去,也該是我們科長。
我忐忑地接受了任務(wù),帶上筆記本,心想到會場后就坐到最后一排,當個擺設(shè)。但進去后卻發(fā)現(xiàn)會議的檔次不低,居然設(shè)了席卡,我們單位的席卡被安排在了第一排,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湊數(shù)。
周圍的人我自然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大都是各單位的主要領(lǐng)導(dǎo)或分管領(lǐng)導(dǎo),想必我們單位的一把手和他們都熟悉,現(xiàn)在我們領(lǐng)導(dǎo)的位置上突然冒出我這么一個愣頭青,大家便有意無意都朝我多看一眼。我如坐針氈。
你是小王吧,你們單位負責(zé)人呢?一位領(lǐng)導(dǎo)模樣的老者在去往主席臺的半道上突然停住腳步問我。
我趕忙站起來回答說,領(lǐng)導(dǎo)好,我們領(lǐng)導(dǎo)臨時有急事要處理,所以……
哦,我知道了。老者和善地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點頭說,這次會議很重要,你要認真聽,認真記,回去后要及時向你們領(lǐng)導(dǎo)匯報落實。他順帶還提了一嘴,聽說你對盆景很在行,我家也養(yǎng)了幾盆,哪天有空幫我看看?
好的,好的。我受寵若驚,連忙答道。前排的各位領(lǐng)導(dǎo)都紛紛跟老者打招呼,他一一點頭回應(yīng),然后走上了主席臺。
會議開始后我頭還是有點暈。顯然,老者是今天會議的主角,他剛才的舉動不僅化解了我的尷尬,還讓我在別人眼里的地位大增。會后甚至有一位參會領(lǐng)導(dǎo)要加我微信,說他也喜歡盆景,以后多交流。然而,我并不認識這位老者,他怎么知道我姓王?他怎么知道我愛玩盆景?想著想著我忽然茅塞頓開,莫非,他是熙熙的舅舅?
看來,一切是早就謀劃好了的。如我所料,熙熙纏磨她舅的功夫很到家,不用說,我的底細也肯定被她舅摸得一清二楚。就在那天晚上,我半推半就地跟著熙熙去了她舅家。
熙熙舅家獨門獨戶一個小院,院子里養(yǎng)著一些花草和盆景。一進門我就看到了那棵傾盡我心血的松樁,此刻,她舅正一絲不茍地給松樁上剛爆出的松針掐芽控勢。見我來,他也沒停下手中的動作,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道,這蓄樁呀就像育人一樣,重在蓄,不經(jīng)過盤、扎、雕、琢等等砥礪,樁再好也難出彩……他好像話里有話,我邊聽邊點頭。此刻我的態(tài)度已從先前的不情愿變成了恭敬謙虛,因為我看到他打理的那些花草都疏密有致,青蔥漂亮,一看就是個蓄樁老手,哪里需要我?guī)兔Γ?/p>
不久,我們科長又開始帶我出差了。提起那次項目驗收拒簽的事,他還夸我做得對,有原則,雖然過程中受了些委屈,但是金子總會發(fā)光嘛。此后沒多久,我被任命為辦公室副主任,我的前途開始光明起來。
我知道這變化的背后大有文章,熙熙的功勞最大。我對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排斥了,但每逢休息日,我還是習(xí)慣性地去李奶家見冉冉。
現(xiàn)在冉冉制作盆景的技藝突飛猛進,已能獨自上山找樁、蓄樁了。她家院子的圍墻下,原本被李奶用來種菜的菜地,有幾壟被她栽上了從山上挖回的各種樹樁,盡管樹樁不大,但都被她修剪得玲瓏可愛,云片也盤扎得層次分明。她還用手機對著那些樹樁猛拍,嘗試做抖音直播。我曾偷偷地去過她的直播間,常常只有一兩人在線,我心想,這玩意兒玩玩可以,但要想靠盆景賺錢,除非像我發(fā)小那樣,經(jīng)營一個上規(guī)模的園子,否則,不可能有客源的。但我怕傷她自尊,沒敢跟她說。她去蘇州上班的頻次越來越疏,待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長,這讓我感到好奇,她單位的老板咋能允許她如此自由地上班?問她,她總是回我個白眼,說少管閑事。
李奶現(xiàn)在倒是整天笑瞇瞇的,她喜歡孫女在家待著,也喜歡我這個孫女婿常來看她。但有一次我卻見她少有地一個人坐在門檻上落淚,慌忙上前問她怎么回事。
李奶見到我像見到救星,拉著我的手急切切地說,冉冉這次從蘇州回來,一頭鉆進房里,已經(jīng)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了,問她在外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說,只是哭。李奶還告訴我,冉冉的臉頰腫得好高,像被人扇了耳光,走路也一瘸一拐的,肯定是被人打了。
我一聽,立刻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前幾天,網(wǎng)絡(luò)上流出一段小三被原配毆打的視頻,雖然不久就下架了,但傳播的速度很快。我覺得視頻中被打的女人很眼熟,臉上的馬賽克有點欲蓋彌彰。
我急忙沖進冉冉的房間。
冉冉見到我,立刻用被子蒙住臉,死活都不讓我看,還讓我出去,說她現(xiàn)在誰也不想見,也沒臉見人了。我沒出去,盡管一時不知該怎么去安慰她,但我還是堅持守在她的床邊陪著她。
夜深了,床頭柜上的飯菜被李奶熱了一遍又一遍,端出去又端進來,冉冉仍不肯進食。我在床邊勸得口干舌燥,最后急了眼,大聲說道,我不管你在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受了多大委屈,你真想遂了那些小人的愿,就這么躺著吧!要是還想抬頭挺胸地做人,起來把飯吃了,忘掉過去,重新開始,不要讓疼你的人跟著你一起傷心。她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的預(yù)感沒錯,視頻里被打的女人真是她。
男人是當初招她進公司的主管,面試的時候就對她動了邪念。自她進了公司,男人就隔三差五地過來糾纏。她開始是拒絕的,后來男人許諾說,只要跟了他,就送她一套房。她心動了,想到山村里的奶奶,她咬牙答應(yīng)了他的無恥交易。然而男人并沒有兌現(xiàn)他的承諾,她一直催,男人一直推,她這才感覺受騙,堅決跟男人一刀兩斷。她換了地方上班,沒想到男人追到她的新公司繼續(xù)糾纏。她終于忍無可忍報了警,男人卻反咬一口,說是她勾引他,想訛他的錢。這種事警察一時哪判得清?調(diào)解了兩句,讓他們自行協(xié)商解決。她傷心透了,終于下決心遠離是非之地。
這些事有一部分是發(fā)生在我和她認識以后,我這才明白她近來為何常待在家,那夜突然哭得那么傷心,原來是一直在忍受著如此屈辱的煎熬。
這次她去蘇州,是因為突然接到原公司一個電話,讓她過去辦一下離職手續(xù),補領(lǐng)工資。沒想到這通電話居然是男人的老婆一手策劃。男人的老婆不怪男人出軌,卻怪她風(fēng)騷。她過去后,就被男人的老婆帶人狠狠揍了一頓,還拍了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
她哭得幾次背過氣去,哽咽著說,哥,我真后悔,你不會從此看不起我吧?
我心里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我想罵她,但又心疼她,只好違心地安慰她說,我知道你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奶奶,以后要靠自己的雙手,干干凈凈地掙錢,把奶奶接進城。
嗯,謝謝你,哥,我想好了,以后就靠盆景掙錢。
她果真不再外出打工,在家一邊養(yǎng)傷一邊伺弄盆景,繼續(xù)嘗試抖音直播。盡管她的直播間里一如既往地看客寥寥,但我已不像以前那樣心里暗暗笑話她了,反而有點佩服她的堅持。
我?guī)退靡粔K古楓根瘤制作的盆景視頻再次讓她上了熱搜。那是一棵生長在荒村邊的古楓,巨根裸露出地面,根上隆起小南瓜般大的根瘤,有一塊根瘤上居然長出一根手腕粗的小楓樹,意趣盎然,正是制作盆景的上佳材料。我從根瘤處切斷樹根,就地蓄樁,又從發(fā)小的盆景園里買來一棵半成品的小葉七角楓,嫁接在根瘤的小楓樹上。視頻發(fā)出后,冉冉接到不少私信,詢問售價。有一位盆景愛好者還為此提前預(yù)付了定金。冉冉好像重新活過來了。
五
這天,冉冉第一次來市里找我。
我去車站接她,她一見我就說,哥,快幫我在市里找一家整容醫(yī)院。我問干嗎?她說我要脫胎換骨,先拉個雙眼皮,等將來有錢了再抽個脂,削個尖下巴,我就不信我的直播間永遠火不起來。我想她應(yīng)該是受刺激了,想整個網(wǎng)紅臉。是呀,這是個看臉的時代,好看的臉才能吸睛,招來更多流量。我只好先替她找了一家賓館住下,再去聯(lián)系醫(yī)院。
冉冉手術(shù)前一天,我請了半天假,決定趁這空閑帶她去發(fā)小的盆景園開開眼界。
發(fā)小和他老爸現(xiàn)在有著明確的業(yè)務(wù)分工,他老爸在家守著盆景園蓄樁,發(fā)小則常駐杭州搞銷售。整個盆景園按功能大致分為四塊:辦公宣傳區(qū)、盆景車間制作區(qū)、盆景大棚展示區(qū),以及最大的露天蓄樁區(qū)。
我?guī)饺街苯尤チ伺杈按笈镎故緟^(qū),從微型盆景、小型盆景、中型盆景到大型盆景,從樹樁盆景、花草盆景再到仙人掌科盆景,冉冉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目不暇接,第一次對盆景產(chǎn)業(yè)有了具體概念。尤其是在露天蓄樁區(qū),看到為城市綠化培育的一壟壟苗木,看到為制作盆景蓄樁的一棵棵老樹,她既震撼又興奮。在一棵有一人多高、樹身滿是孔洞疤痕的紫薇老樁前,她突然停住了腳步,若有所思地感慨道,原來盆景樹樁可以這么大呀。
我笑著說,你以為呢?
我以為有臉盆那么大就夠了。咦!她像忽然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激動地說,這么講,我家洗衣池邊的那棵大榆樹也算樹樁盆景咯?
我說當然,不過該叫樹木盆景。
她雙眼陡然發(fā)光,問,有人要嗎?
我點頭說,有錢人家建豪宅,就有這個需求。
那價格呢?
頂一套房。
我們村的房?
我搖頭。
市里的房?
我還搖頭。
難不成頂北上廣的房?
為突出她家那棵大榆樹的價值,我說皆有可能,只要找到對的人。
天哪,如果是真的,我脫胎換骨的錢就有了!她驚叫。
我心一沉,沒想到她竟有這打算。一陣不快浮上心頭,我想起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件往事。
那是多年前,為尋樹樁我來到一座半山腰的小廟。由于周邊村民都搬遷到山下去了,小廟已沒什么香火,只住著一名老尼。在那小廟門前,我發(fā)現(xiàn)一塊巨石上居然生長著一棵碩大的映山紅,裸露的褐紅色根莖有手腕那么粗,孔雀開屏般將整塊巨石包裹住。其時映山紅開得正艷,猶如昂首展翅的火鳳凰,煥發(fā)出一種攝人心魄的美,許多枝條上還系著紅布,看來它已被當作神樹供養(yǎng)了。我連忙拿出手機從不同角度拍照,發(fā)在朋友圈。
沒過多久,發(fā)小就給我發(fā)微信說太好了,他的一位大客戶正托他尋一棵能鎮(zhèn)宅的古樹,他把那棵映山紅圖片轉(zhuǎn)給客戶后,客戶非常滿意,急著想知道映山紅在哪兒。我猶豫地說,這棵映山紅是古樹,廟里的老尼肯定不會答應(yīng)賣的。發(fā)小說這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把定位發(fā)給我,絕不會虧待你。隨后他轉(zhuǎn)來兩千塊錢。
就在我快忘了這事的時候,有一天我又轉(zhuǎn)到了那座小廟前。此時廟門緊鎖,那棵映山紅也不見了,只剩下一塊裸露的巨石,像一只被剜出丟棄的眼珠,讓人觸目驚心。下山的路上我遇到一位山民,便向他打聽廟里的事。那山民以為我是來上香許愿的,就嘆息說,唉,不知哪個殺千刀的偷走了廟前的映山紅,師太心痛難忍,在石頭前打坐幾天幾夜,就此咽了氣……我一聽如遭五雷轟頂,后悔不迭,心里難受得像上萬只螞蟻在噬咬。后來,我在李奶家第一眼見到大榆樹時,那種攝人心魄的美再一次沖擊到我,但我沒敢把它拍下來發(fā)朋友圈,我怕同樣的事再次發(fā)生。想到這,我煩躁地沖冉冉說,你不能打你家那棵大榆樹的主意!
冉冉詫異地問為什么,我說你家那棵大榆樹活了上百年,是你們村歷史的見證。冉冉不屑地說,那又怎樣?村都快成空村了。我頓時怒不可遏地沖她吼道,不能賣就是不能賣!
這還是我第一次跟冉冉紅臉,她像不認識我似的看著我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只是隨口一說,誰會花那么多錢來買一棵樹?說完她委屈地跑開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心想,幸虧還沒來得及介紹我發(fā)小跟她認識,否則,他倆說不定會聯(lián)手倒賣大榆樹。
隨后的手術(shù)頗為順利,本來嘛,割雙眼皮也不是什么大手術(shù)。
我去醫(yī)院看冉冉時,她臉上還纏著繃帶,像極了蓄樁固形時用紗布纏裹的樹樁。我想笑又不敢笑,這女人哪,為了美,真敢往自己臉上動刀子。
見我來,冉冉迫不及待地拍著床沿招呼我過去坐。
唉,憋死我了,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什么話?
你知道我在做手術(shù)前突然想到誰了嗎?
我咋知道?
想到了你。
想到了我?
嗯,當我看到護士擺弄手術(shù)器械時,突然就想到了你,想到你蓄樁時拿鋸子鋸樹、拿硫酸腐蝕樹樁的樣子。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棵樹樁,要被醫(yī)生拿刀劃,拿線縫……你來之前我還在想,我這么做到底為啥?
為啥?還不是為了你自己漂亮。
錯,我猜你準會這么說。你蓄樁難道只是為了樹樁漂亮?其實是為了樹樁能賣更好的價,你說對不對?
嗯,有點道理。
所以,我這么做也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價值。
但你是人,不是樹樁。
道理差不多,只是樹樁好歹還有別人替它蓄,而我只能自己蓄自己……她說著說著突然變得有些傷感,我發(fā)現(xiàn)情形不對,連忙制止她說,你這是術(shù)后抑郁,快別胡思亂想了,不利于康復(fù)。我雖這么勸她,回到家卻止不住浮想聯(lián)翩,細琢磨還真像她所說,我們每個人何嘗不像一棵待蓄的樹樁?其中的差別不過是,有的人自己蓄自己,有的人是別人幫著蓄。我何嘗不像一棵被熙熙蓄著的樁?冉冉為自己蓄自己而傷感,我難道該為自己被熙熙所蓄而慶幸嗎?
冉冉術(shù)后恢復(fù)得很快,下班我去醫(yī)院看她,發(fā)現(xiàn)熙熙竟然也在冉冉的病房里。
我警惕地問道,你怎么在這里?熙熙說她是來給冉冉妹妹送午餐的,還責(zé)怪我,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訴她。她的閨蜜就在這所醫(yī)院,如果由她來安排,冉冉妹妹肯定會少受些苦。
我感到奇怪,冉冉啥時成她妹妹了?再看冉冉,津津有味地吃著熙熙帶來的飯菜,邊吃還邊說,謝謝你熙熙姐,你帶來的飯菜真好吃。說話間還偷偷沖我做了一個鬼臉。
我心情復(fù)雜地走出醫(yī)院,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熙熙監(jiān)視了。
我很惱火,但這惱火每次都像拳頭砸在棉花上。此刻我不用回頭就知道,她肯定跟在我身后,怯怯地離我有一丈遠,進而一尺遠……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靠近我了,怯怯地扯了扯我的胳膊,我厭煩地一甩她伸過來的手,她又退開一尺遠,進而又靠近我,再怯怯地扯扯我的胳膊……大街上,被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吸引來的人越來越多,開始有人把對她的憐憫化為對我的憤怒,用眼瞪我,罷,罷,我不再甩她的手。她于是小心地牽著我,進而抱住我的胳膊,最后整個人都吊在我身上,瞬間變成一個幸福無比的小女人……
冉冉出院那天,我特地開車過來,打算送她回家,但她以不愿耽誤我上班為由,堅決自己打車回家。沒想到自此一別,我再也沒見過她。
六
這天,辦公室里來了一個鄉(xiāng)下打扮的老人,說要見我們領(lǐng)導(dǎo)。
領(lǐng)導(dǎo)恰巧出差了,按理說我是可以打發(fā)他走人的,但那人自我介紹說,他是松尖寨的老書記,今天來是為翻修松尖寨那段盤山公路的事。松尖寨?我一聽莫名親切,趕緊招呼他坐。我有了想幫他一把的沖動,決定帶他去見負責(zé)此事的科長。
科長與我的關(guān)系已融洽了許多,聽我說明情況后,他爽快地對老書記說,看在王主任親自引薦的份上,明年如果有相關(guān)項目,一定優(yōu)先安排松尖寨。老書記聽后非常激動,盛情邀請我們?nèi)ニ杉庹疾炜疾?,連說他們那里風(fēng)景很好。
我說我知道,我還認識你們村的一位老奶奶呢。老書記忙問名姓,我說姓李,家里長期只有她一個人。哦,我知道是誰了。老書記點頭。那她近來身體可好?老書記嘆氣說,不好,病倒了,是被她孫女氣的,她孫女叫人把院子里的一棵大榆樹偷偷挖走賣了……
???我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冉冉出院后,我又去過李奶家?guī)状危看味紱]見到冉冉。李奶說她也不知道冉冉去了哪里。我給冉冉打電話,她說她在上海,正在一家培訓(xùn)學(xué)校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直播帶貨的課。我當時還鼓勵了她,現(xiàn)在看來她沒跟我說實話,她應(yīng)該是出去聯(lián)系那棵大榆樹的買主了。
送走老書記,我連忙撥打冉冉的手機,沒想到已是空號,微信號、抖音號自然也跟著注銷了。我想,她現(xiàn)在肯定在哪家醫(yī)院,用賣大榆樹的錢脫胎換骨呢。
周六,我匆匆開車去松尖寨看李奶。
李奶家里難得地人頭攢動,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都聞訊趕回家了,來看望李奶的鄉(xiāng)親也有不少。置身其間的我好生感慨,如果平時也這么熱鬧該多好。
李奶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整個人像掉了魂,一見到我卻突然變得清醒起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說,小王,你來啦,你一定要替我找到冉冉,跟她說,賣掉大榆樹奶奶沒怪她,不要不敢回家,一定要回家……停頓了一會兒,她又改口說,不不不,你告訴她,只要在外面過得好,不回家也沒關(guān)系,不要擔心奶奶。這丫頭命苦,從小爸媽在外打工,她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小王,你告訴她,將來她能到我墳前燒刀紙,就行了……
我淚如雨下,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李奶你安心養(yǎng)病,會好起來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她,讓她回家看你。
可是,我去哪里找她呢?她現(xiàn)在跟家人也斷了聯(lián)系。
離開李奶,我走到后院。院里一片狼藉,被挖空的山側(cè)有一大片土方滑坡下來,壅塞了半邊洗衣池。跟廚房相連的一面圍墻也被拆掉一大段——大榆樹應(yīng)該是從那里被運出去的。據(jù)說,冉冉帶來一幫人,開著一輛大貨車,連夜拉走了大榆樹。我無法想象那一夜,李奶看著一幫人又拆墻又挖樹的一幕是怎樣的心情?真后悔帶冉冉去參觀什么盆景園,否則她就不會起那個該死的念頭。
松尖寨的老書記來看望李奶,碰到我,一定要我去村部坐坐。
松尖寨村是由附近四個自然村合并而成,總共兩千余人口,村部離此地還有七里多山路。在步行去村部的路上,沿途可見層層拋荒的梯田,茶山上雜樹高過茶樹,老書記向我介紹,唉,以前可不是這樣……記得他小時候父輩們“愚公移山,改山造田”那會兒,真是人山人海,人聲鼎沸,而如今村里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有的連孩子也帶出去了,留在村里的都是老人。也有人回來搞過種植養(yǎng)殖,但因為山路不好,信息不暢,又走了。說著話,遠遠地看見新建的村部大樓樓頂上一排醒目的標語:民族要復(fù)興,鄉(xiāng)村必振興。老書記搓著手說,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了,號召鄉(xiāng)村振興,可年輕人不回來怎么振興?我老了,跟不上發(fā)展了,得有年輕人來挑擔子,上面若能給我們村也配個年輕的駐村書記就好了……
老書記一路嘮叨著,我望著他的滿頭白發(fā),心底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辦公室里各種忙,加上元旦時我要跟熙熙定親,便沒空再去看望李奶。不知她身體恢復(fù)得怎樣?本想著春節(jié)放假無論如何也要去看她,沒想到突如其來的疫情把一切都按下暫停鍵。
疫情期間,除了防疫值守,居家躺平就算為防疫做貢獻了,人們便都在各種社交娛樂軟件上看段子打發(fā)時間。抖音平臺上一個叫天下攘攘的引起了我的注意,主播是位美女,有上百萬粉絲,作品都跟盆景有關(guān),讓我想起了冉冉——她長得神似冉冉,卻比冉冉秀氣,一言一行散發(fā)著優(yōu)雅氣質(zhì)。她在視頻中有時看書,有時撫琴,案上總離不開一兩盆玲瓏的盆景。
好久沒聯(lián)系的發(fā)小給我打來電話,除了春節(jié)問候,他還向我推薦了一個直播鏈接,說是他投資的網(wǎng)絡(luò)銷售新模式,讓我多多轉(zhuǎn)發(fā)。我點開一看,居然是天下攘攘的號。我說主播不錯,哪找的?他興奮起來,說為這主播他可是下了血本,不僅幫她做培訓(xùn),還送她去整容,不過他也不虧,她家的一棵古樹替他賺了不少錢。我聽了心下一驚,故作好奇地表示,有這等好事?把古樹照片發(fā)來欣賞欣賞。他馬上發(fā)來一段視頻——一幢豪宅大院當中栽著一棵古樹,正是李奶家的那棵大榆樹。
不會錯了,天下攘攘就是整容后的冉冉。我追問他倆是怎么認識的,發(fā)小說是她主動找他的——他家盆景園的宣傳冊上有他的手機號碼。原來如此。
掛了發(fā)小的電話,我迫不及待地再次點開那條鏈接。冉冉正在直播間里不急不徐地講解著一盆羅漢松盆景,她真的脫胎換骨了。我想立即私信她,告訴她李奶在想她,但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冉冉大概不想被打擾,她要忘掉過去。也說不定,她早把李奶接過去了。
祝她成功!
春暖花開時,我驅(qū)車前往松尖寨。
在李奶家,看到的卻是大門上的一副白色對聯(lián):天下皆春色,吾門獨素風(fēng)。堂屋的墻壁上,李奶在披著黑紗的相框里沖著我微笑。眼淚瞬間流下來,我終是沒趕上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
屋里有兩個人,一位是冉冉媽——還是上次我來看李奶時認識的;另一位是個十幾歲的陌生男孩。冉冉媽說,這是她弟弟家的孩子,一直跟著打工的父母在上海上學(xué),由于必須回原籍參加中考,所以提前半年回到老家鎮(zhèn)上讀初中。他父母騰不開身,就請冉冉媽陪讀。我聽了心一顫,莫名地想到李奶與冉冉。
男孩在院子里的洗衣池邊玩耍。我曾經(jīng)制作的微型茶壺竹鞭盆景還在,一直被冉冉擱在池邊,壺中竟然抽出一根纖細的竹筍。男孩先是蹲下身看,接著起身找來一塊石頭朝壺身敲去。我愕然地問他,為啥要這么做?男孩說,有茶壺困著,竹筍肯定長不高,會死的。他邊說邊把敲掉壺身的竹筍栽進附近的土壤里。我一時竟看得癡了——在那里,我想,假以時日,那根終于擺脫茶壺羈絆的竹筍真的會長成一桿蓬勃的竹。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熙熙的電話,她興奮地告訴我,她舅那邊空出來一個副科的位置,讓我無論如何今晚去她舅家一趟,求她舅幫忙運作運作。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
是的,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打算去求她舅,求他替我爭取一個駐村書記的指標,最好駐村就在松尖寨。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