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慶奇
一
爺爺死了。那天我正在醫(yī)院里上班。
我趕緊打車回去。車剛進縣城,我就接到了電話,是同村的一個堂哥。他問我到哪了,我說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
見到堂哥的時候,他腳下有七八個煙頭,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等了很長時間。
我想哭,但又覺得不是很悲傷,怎么說不在就不在了?前幾天打電話,爺爺還跟我說月底想來城里一趟,順便買點治腰椎病的藥。藥我已經(jīng)買好了,就在手提包里。
堂哥隨口問我,你女朋友怎么沒來?快結(jié)婚了吧?我想了想,我和劉藝都還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就說,她忙,以后再說吧。
趕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院子里坐滿了嗑瓜子聊天的人,看見我回來了,都停下嘴來,和我打招呼。我的三個姑姑幾乎是同時沖出來,她們紅著眼睛望著我。大姑說,你怎么現(xiàn)在才到?。磕銧敔斶€等你來收拾呢。我兩步跨進爺爺?shù)呐P室。因為不透氣,又照不到太陽,屋里散發(fā)著濃濃的霉味。
三歲之前我都是和爺爺一起睡,爺爺?shù)呐P室陰暗潮濕,被子摸上去像是被水淋過,總是冷冰冰的。臥室的墻壁上掛著用塑料袋套好的腌臘肉,床底下放著裝油和鹵腐的罐子。
爺爺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被子,手指比被子還冰。我掀開被子,爺爺身上熟悉的煙味就飄了過來。我喜歡這味道,它能讓我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
我和堂哥把爺爺抬到堂屋,在二爹的指導下開始為爺爺擦身。二爹嘴里念叨著爺爺?shù)纳?,從爺爺小時候讀書到中年我爹橫死,直到今天他離世。等我給爺爺擦完身,二爹也念完了,我們配合得很好,像是經(jīng)歷過很多次一樣。
擦洗完身體,大姑從衣柜里翻出爺爺最體面的新衣服,我替爺爺換上。穿上新衣服的爺爺像過年一樣,仿佛在說,又熬過了一個年頭。我和堂哥把爺爺抱進棺材里,爺爺瘦削的身體在寬大的棺材里顯得很弱小,他生前肯定沒有想到自己死的時候會是如此輕飄。
辦事那天,我來不及哭,只顧忙著在人群中顛進顛出。我一面招呼廚房里做菜的嬸嬸們,一面又要招呼客人坐席吃飯,還要麻煩堂哥帶人砍幾棵青松來搭靈門,順便交代記賬的表弟當心仔細。我進進出出,出出進進,見誰都打招呼,見誰都發(fā)煙。人群中有個女人的身影,神色略顯慌張,也不和人說話,遠遠地躲在外圈的人堆里。她是誰?我家有這個親戚嗎?我停了停,正尋思著,嗩吶聲就響起來了。
哀傷的樂調(diào)塞滿了院子,屋里屋外,一大片一大片的哭聲在村子上空飄蕩起來,我急忙回屋,生怕眼淚會跟著飄起來。
天黑后,我把所有的親戚送走,偌大的房間里就剩下我和躺在棺材里的爺爺。月亮爬上來,我似乎感覺到有雙眼睛在窗口盯著我們兩個看,我能感覺到那雙眼睛讓所有的星星都黑了下去,黑沉沉的,比爺爺?shù)暮谄峁撞倪€要黑。
爺爺下葬那天,我又看見了那個女人。她走在隊伍的最后面,低著頭,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送葬的隊伍吹吹打打,嚇飛了棲息的野鳥。揚起的鋤頭落下,夕陽為爺爺披上金色的衣裳,連同他辛酸的一生,都被泥土深深封藏。
葬禮結(jié)束后,我回過頭去找那個女人,她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好像我昨天和今天看見的身影只是出自臆想,或者是因為我沒有休息好,腦子里出現(xiàn)了幻覺。從墓地回到家,我翻開禮單,在第二頁的尾部分明看到一個叫龍瑤的名字。當我看見那兩個字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人跟我有一種巨大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馬上就要接上,甚至已經(jīng)接上了。
二
我從來沒有哭過,就連我爹死,我媽跑了,我都沒有哭過。那天早上,爺爺一把掀開我的被子,把我從床上提起來,說,今天帶你去坪寨。我一下哭了——那天的瞌睡太大了,我根本起不來。
爺爺厲聲說,起來,去吃飯。我便不敢再睡,不情愿地穿上褲子。我賭氣,沒有吃飯。爺爺指了指板壁下的兩個背簍,說,大的我背,里面裝的是煙葉;小的你背,里面裝了點臘肉,還有一點油。
跟在爺爺身后,我出發(fā)了,這時天還沒有亮,遠處的山像是影子,幾顆明亮的星星掛在影子的上方。爺爺說,不要走岔了,沿著這條大路一直走。他嘴里咬著煙袋,說話很使勁。
這條路我知道,以前去白藥村背過煤炭。我超過爺爺,走在他前面,沒有回頭看他,但心里很得意,誰讓他不準我睡覺,還吼了我。爺爺和我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我見他快要追上來,就加快步伐;見他停下來休息,我才停下來。我心里擰著一股勁,爺爺則看著我笑,我更來氣了,走得更快,就是要讓他攆不上我。這樣的情形持續(xù)到白藥村就改變了,我心里想加快步伐,可腿上怎么也使不上力氣。爺爺追上我,說,走路就像吃飯,要慢慢來,走快了傷人,吃快了噎人。
我沒有理他,學著他把背簍放在地埂上,坐下來休息。他挪過來,坐在我身邊,拉起我的手說,我老了,都說人過六十六,力氣抖去半背簍。說完,他點著了一卷旱煙,吧嗒吧嗒的聲音就像是他的嘆息聲。
吃完一卷煙,爺爺又跟我說,小時候打你,是我不對。你爹走掉了,我打你也是為你好。是的,他在我小時候打過我一次,我和村里的孩子鬧矛盾,等爺爺趕來,問都不問就打了我一頓,我一直記著這件事。我說,人家罵我沒人養(yǎng)。爺爺說,我知道。
我沒有說一句話,背著背簍繼續(xù)上路了。爺爺在身后吐出一口濃痰,說了聲,慢慢走,路還遠著呢,不要急。
我把他的話都聽進去了,腳步卻沒有慢下來。
路越來越窄,山越來越高,下坡又上坡,上坡又下坡,岔路也多了起來,爺爺走在了我前面。他邊走邊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以前更難走。到了一個叫甘田村的地方,他嘿嘿笑著說,過了這個村,路才叫難走呢!以前上坪寨換糧食的時候都會在甘田村休息一晚,那時候路陡,背的東西多,不像現(xiàn)在這么輕松,可以一股子勁趕到坪寨。
村口的拐棗樹旁是一直往上的石階,清一色由石灰?guī)r鋪就,因為年代久遠,石板上的鏨痕已經(jīng)磨平了,石塊縫隙處長滿了青苔。爺爺叮囑我走在石塊的前半邊,不要踩到青苔,不然很容易摔跤。我邊走邊數(shù),一共有五百三十四級臺階,最后一級要低一點。
爬上臺階,我們進入大山,爺爺說,接下來的路要打起精神來。
我們沿著從山頂逶迤而下的小道小心地走著,從高處往低處走,特別要放慢腳步,不然很容易滾下山去。我們進入了一片茂密的叢林,所謂的路早已被瘋狂生長的植物占領(lǐng)了,頭頂?shù)奶炜帐羌毸榈?,根本看不見一片完整的天空,甚至不見一朵漂浮的白云。這里的氣候和外面截然不同,潮濕的熱氣從我的褲腿里往上冒,在身體里游移,我忍不住想要脫衣服,太熱了。
爺爺放慢了速度,看得出來他也很熱,頭上掛著汗珠。但他說,不能脫衣服,樹林里有數(shù)不清的蟲子,特別是螞蟥,它們會鉆進你的肉里,吸你的血。爺爺在一棵樹邊停了下來,說這是一棵好烏木,砍成兩截,一截用來做鋤頭手把,一截用來做洋鎬手把。他邊說邊從背簍里掏出篾刀,只用了五刀,樹就倒了。樹皮是青色的,樹心卻和煤炭一個顏色,有精細的紋路。修掉枝丫,把樹藏在草叢里,爺爺說,等回來的時候背回家去。他的高興已經(jīng)掛在了臉上。
感受到一縷清風的時候,我知道是走出山林了??勺叱鰜硪豢矗忠缴吓?。路還是很難走,草太深了,不知道草下是地面還是懸空,走起來要用棍子探路。爺爺說,再加把勁,到前面就可以休息歇晌午了。
我已經(jīng)累得麻木了,感覺腳不是自己的,它們只是在機械地重復抬腿下落的動作。爺爺指了指山坡上的羊群說,你看,那個叫不回家的羊,出生在山上,有人要買就在山上現(xiàn)殺,一生都無家可回。
我們運氣好,恰巧趕上有人來買羊。殺羊的是個老人,比爺爺?shù)哪昙o還大。他在手里放了一把玉米粒,嘴里喊著號子,有只大公羊就甩著大屁股頂著彎曲的大角過來吃玉米粒。老人撫摸著羊的額頭,嘴里說乖乖吃,多吃點。待大羊吃得起勁,趁它不注意,便從懷里掏出繩子套在羊脖子上,使勁一拉。老人用一把彎刀從羊的屁股往腹部拉,又轉(zhuǎn)到頭部和背部,接著在四肢各劃一刀,用力一拽,只留下一張空羊皮,連一點筋肉都沒有粘在皮上。等他忙完,回過頭說,老李,你又去坪寨啦,今年還帶了一個幫手嘛!一會兒就在這吃點東西,我整一鍋羊雜湯。
山上沒有作料,老人就從草叢里拔來幾棵草,洗干凈放進鍋里。他說,這是噓噓藥,補元氣的,好東西。我問他,你不回家嗎?他指指羊群,說,它們就是家。羊雜湯燉好了,我顧不得羊膻氣,大口吃著羊雜。不遠處就是羊群,它們正在吃草,偶爾抬頭看我。吃完飯,爺爺從背簍里取出兩把煙葉給老人,說,你留著抽,我要走了,不然天黑趕不到坪寨。老人站起來,說,再坐幾分鐘嘛,不急。爺爺說,不坐了,天晚了。老人說,下面的石頭路不好走,前段時間,有幾個小娃娃去洞里掰石乳,掉進去連尸首都沒有找上來。那片石頭年年都要死人,你們慢點,找著老腳印子走。
我們往山下走去,路上的石頭奇形怪狀,沒有樹木,也沒有草。不久出現(xiàn)了一條江,爺爺說,這是桃江,沿著江往上走就到坪寨了。巖石路特別硌腳,我的腳底板生疼,就把力量聚集在腳后跟,下坡的時候差點摔倒,幸虧抓住了一塊石頭。高處的山上不時有石頭滾下來,腳下是碎石子,走不快,一面要注意頭頂,一面要注意腳下,我生怕自己會一屁股跌坐在石頭上。
離江不遠的山坡上有條路,我們就是從那里去坪寨。我能看見桃江清冽的江水,在傍晚的陽光照射下,鋪了一層金粉。
三
我的優(yōu)點是鼻子靈,靈到聞得出不同人身上的氣味。甘草和細辛我一聞就能辨別出來,老師和同學都說我是老天爺賞飯吃,天生的中醫(yī)大夫。
葬禮這幾天我累壞了,渾身疼,感覺整個人都是恍惚的,眼前常常出現(xiàn)葬禮的場景,還有那個神秘女人的身影。這天我?guī)Р∪巳ダU費,一扭頭,感覺又遇到了那個女人,她就在附近,我們擦肩而過,我似乎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對,就是那種氣味,我不會聞錯的。
一整個下午我都神游太虛,心思根本不在抓藥上,就連我的鼻子也失去了效用,老是隱隱地聞到那女人的氣味。那個女人,她到底在哪兒?
天擦黑的時候我接到劉藝的電話,她說,我們分手吧!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一句話,我們已經(jīng)好久無話可說了。劉藝閃爍地說,我們還是不合適,我太強勢,你又太軟弱,不是一路人。我朝清冷的空氣點點頭說,氣溫下降了,記得早晚添衣服。
我和劉藝從大學就談起了戀愛,軍訓結(jié)束,她拿著一盒巧克力沖到我面前,說,我要追你,因為你是學院高考分數(shù)第一名,我是第二名。說完話,她就走了,只留下我拿著巧克力在原地發(fā)愣。
她追我這件事在學校鬧了好一陣,直到我們在一起才慢慢被淡忘。她很強勢,我們在一起后,吃什么,去哪玩,都是她說了算,我從來不用管,也管不了,只要照做就行。有段時間,我被同學帶著玩網(wǎng)游,耽誤了學習,期末考試有一科不及格。出成績那天,她把我罵了一頓,我一句話都不敢還口。那個假期她看著我復習,說,這是最后一次機會,補考不及格就分手。我和她在一起總有點莫名的恐懼,現(xiàn)在想來,當時如果因為掛科分手,也未必是壞事。
單位工作忙,我也沒工夫瞎想。翌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我從上班一直忙到中午,下了班,直奔醫(yī)院食堂。當我走近窗口時,仿佛又聞到了那個女人的氣味。她來過食堂,我們再次擦肩而過。我在蔥姜椒蒜的刺鼻味道里分辨著她,感覺自己就要找到她了,可是四處望去,仍舊一片茫茫。
那個女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丶业穆飞?,我難堪地想,是不是我的鼻子出了問題。
我的鼻子似乎不放過我,我總能感覺到她就在我身邊。不過她到底是不是龍瑤呢?我不敢肯定,這么多年了,連氣味都變得陌生了。
四
我和爺爺沿著桃江逆流而上,小路上鋪著很厚的一層沙子,連草叢里都是,細細的,像泥瓦匠砌墻用的龍口沙。我們上方不時有碎石墜落,還有幾只吸風鷹在空中盤旋。這條路沒有前面的路陡,卻很窄,有些地方人要面對巖石,臉貼著石壁走,把背簍朝向外,緊緊摳住巖石,腳下則是簌簌下落的細沙。我們都不敢說話,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葬身江水。
我強忍著肩膀和小腿的酸痛,鼓勵自己,再堅持堅持就到了,到了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就在我快要堅持不住時,遠處出現(xiàn)了豆大的黃光,我頓覺整個人輕快不少。村子出現(xiàn)了,十來所石頭房子,清一色都是打磨平整的石灰?guī)r,建得很高,頂上鋪紅色瓦片,隔遠看是棕色。我問爺爺是不是坪寨到了,他說不是,這是梁家村,江對面才是。
我們從村子中間穿過。村里人喜歡種白蠟樹,村子外面有一大片,村子里面也有幾排,整齊地列在房子前面,有幾棵已經(jīng)比房子還高了。人們坐在滿是鳥屎和黑果子的樹下聊天,看見我們,停止了說話,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有個老人問了句,賣煙的?爺爺說,賣煙的。那個人又說,多少錢一斤?爺爺把背簍靠在埂子上,說,八塊不嫌多,七塊不嫌少,東西輕巧,不壓秤。說著從背簍里扯下幾匹煙葉,給樹下的男人一人一匹,拱拱手說,得閑來找你們聊。爺爺笑呵呵地帶著我朝江邊走去。
一路都是下坡,不知山上哪里發(fā)源了一股水,漬滿了路。路面的土泡軟了,踩上去打滑。越往江底走越熱,我看見路旁有幾叢野芭蕉。它們長得很瘦弱,估計都不會結(jié)果子。
有流水聲,爺爺說,要到這邊來,這里才過得去。他把我?guī)У揭粔K大石頭上,月亮掛在空中,照著黑黝黝的山谷,我已經(jīng)看不清這塊石頭到底有多大了。桃江就在我前面,我也看不清江長什么樣。爺爺朝江對面喊了一聲,老三,把溜索放過來。對面回應了一聲,哎,等著。
我這才看見江上橫懸著一根鐵索,嗖嗖幾聲,鐵索劇烈晃動起來,一個用木板組裝的四方形木筐來到眼前。木筐和鐵索摩擦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爺爺說,你先上去。
我望著抖來抖去的筐子,有些害怕,試了好幾次才爬進去。在江上,看不清江水是清還是濁,我只敢把臉別到一邊,看看四周的山。整個山谷除了流水聲,偶爾夾雜幾聲鳥兒的夜啼,江底被肅穆的群山合抱,所有的聲音在這里都變小了,不然會驚醒睡著的生物。不一會兒我們就到了江對面,這邊的江面被屋外木桿上的燈照亮了,很平靜,有細細的波紋,燈光下的半扇江水和遠處月光照射下的江水形成了層次遞減的美麗景象。
木筐還在搖晃,我不敢下,腳伸出去又縮回來,伸出去又縮回來。我總覺得,只要我站起來,筐子就會翻倒,把我蓋住。磨蹭了好一會兒,有個女孩子的聲音說,你別怕,扶著輕輕一跳就下來了。接著,有一只手扶住我的右手,一只手捏住我的左臂。我閉著眼睛,心一橫,跳下木筐,整個人前傾著摔下去,膝蓋磕在地上。女孩把我扶起來,笑著說,你膽子好小。她笑起來的聲音和江水一樣好聽,潺潺流進我的耳朵里、心坎上。我抬眼看見了她,不,應該說是先看見了她眉間的那顆痣——那顆痣長得很稀奇,藏在細黑的眉毛中間,不左不右,偏偏在正當中。
我不悅地說了句,我是第一次坐嘛。她說,五歲的小娃娃第一次坐也不這樣。我把頭扭過去,不想和她說話。她起身進了屋,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的陶罐。擦點這個吧,擦上就不疼了。她說著揭開蓋子,把罐里的藥水倒了一些在蓋子上。她用食指蘸藥水抹在我的膝蓋上,問我,你還疼嗎?我說,不疼了。她的手指是涼的,我的心熱了,暖烘烘的。
我和她并排坐在一根粗大的枯木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江水。爺爺和她爹坐在江邊抽煙,吧嗒吧嗒的聲音很有節(jié)奏感,江風吹過,帶著旱煙濃濃的味道。爺爺有一只旱煙袋,隨身揣在口袋里,要抽煙的時候就掏出來點上。那個叫老三的沒有用旱煙袋,他把煙葉放在嘴上哈氣,等軟了就卷起來直接點著放進嘴里。他的手指都熏黃了。
老三問,這個小伙子就是你的孫子啊,都長這么大了?
是了嘛,生下來那會兒還想什么時候帶得大,誰想到瞎混胡混就是十多年了。爺爺問,那個小女娃是你姑娘?
老三說,是了嘛,守著一條江就是一輩子,一處都去不成,一處都不想去。
抽著煙,他們好像有一輩子說不完的話。
我在枯木下找了幾顆石塊,拿在手里掂了掂,咻一聲,石塊飛向江面,打出三個水漂。女孩也跳下枯木,找了幾顆石塊。她比劃一下,我還沒有看清,石塊已經(jīng)跳出江面,打出了五個水漂。我被羞辱了,打水漂還不如一個女孩子,要知道,在我們村我可是最會打水漂的。
雞叫了,爺爺站起身對老三說,走了,改天再來。
我們背著背簍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回頭看桃江——女孩坐在枯木上,她在望我,我也在望她,只是我在黑暗里,她看不見我的臉。
我忘了問她叫什么,也忘了告訴她,我叫李特。
五
我給病人送藥的時候,正好碰上個醫(yī)鬧。男人開車撞到一個女孩,把人送到醫(yī)院后就沒再出現(xiàn)。女孩是外地的,不敢和家里人說,這么多天上廁所都是旁邊病床的人幫忙。要不是醫(yī)院打電話警告男人,讓他快點來繳費,估計他會一直躲著。爭執(zhí)的原因是醫(yī)生在沒有取得他同意的前提下擅自給女孩治療,他覺得他有理由不繳費,超出他預算的那部分應該由醫(yī)院承擔。我在人群里越聽越氣憤,趁群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醫(yī)生和男人的爭執(zhí)上,我插進去,一腳踢在男人的屁股上。等他反應過來我已經(jīng)退到了人群之外,他回頭繼續(xù)爭執(zhí),又被人踢了,這次不是我,也不知道是誰。
我心里很高興,快步走到樓梯口,一轉(zhuǎn)身,恍惚間再次聞到了那個女人的氣味——她似乎剛從這個樓梯經(jīng)過。我連忙跑上樓去逐層尋找,遺憾的是依舊沒有結(jié)果。那淡淡的氣味漸漸消失了,我又一次錯失了和她相遇的機會。
外面起風了,梧桐樹的葉子被大風刮得到處都是,在冷清的街上肆意狂舞。我站在醫(yī)院大樓的走廊上,看著窗外飄飛的落葉,不自覺地緊了緊衣服,把脖子縮進領(lǐng)口。
東西向岔開的兩條走廊里空蕩蕩的,冷風從紗窗細密的小孔里擠進來,灌滿醫(yī)院的每個角落。東向的頂燈光色昏黃,西向的頂燈光色清冷。我是先看見東向走廊盡頭的座椅上有個人影,才聞見冷風刮過來的氣味的,對,就是她,不會錯了。我朝昏黃的走廊喊了一聲——龍瑤?那人影應聲道,哎,來了。聲音順著暗光擴散出來,人也走到了明暗交接的地方,一半身體是昏黃的,一半身體是明亮的。我們目光對視的一剎那,她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
從紗窗灌進來的風一股比一股強,這么大的風仿佛是要吹散什么。半分多鐘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她下意識地往后退回了昏暗的地方,我站在亮處裹了裹衣服,往前走了幾步,盡量靠近她。她遲疑地問,你是這里的醫(yī)生?我指指眉間說,怎么不見了?她說,算命的講那顆痣長得不好,摘了才會交好運。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閃著落寞,可能她想要的好運還沒有等到。
我問她為什么會在醫(yī)院,她說,上班。我點點頭,說我也在這上班。這句話說出口,我就意識到不該說——她看了眼我身上的白大褂,低下頭,好像在地上找什么。我們又沉默了。這時我們兩個人不知不覺都站在了昏黃的燈光里,她終于抬起頭說,我們不一樣。我笑著說,為了吃飯,都一樣。我們朝座椅挪了幾步。她說,我是夜間陪護,你是醫(yī)生,我們不一樣的。挪到座椅邊的時候,她說還有事,得回病房了。我半懸著屁股,說要不再坐會兒?
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竟然感覺不到冷,但身上又有點發(fā)抖,說不清是激動還是什么。我問她住在哪兒,她說西片區(qū)。我說那里視野開闊。她說,早上能看到太陽升起,晚上能看到夕陽落下,美極了。我說,挺好。她靦腆地說,我要回病房了,你身上的白大褂真好看。我依依不舍地說,好,夜間陪護挺累的,照顧好自己。她不自然地笑笑說,習慣了。
她消失在走廊盡頭,我才反應過來,她剛剛聊天時用的是普通話,我也被她帶得說起了普通話。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那顆痣可惜了,那么讓人難忘。
六
這里有和甘田村一樣的石板臺階,我和爺爺走了十來分鐘,見半山腰有了燈光,漸漸由一點變成一團,由一團變成了房子。爺爺指著黑漆漆的前方說,這個村子叫大海子,十幾戶人家,算不大不小的村子。我問爺爺,這個地方一點也不平,為什么叫大海子?爺爺說,不平才要叫嘛,他們也只能想想了。
村里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天黑就睡覺,偌大的山里只有零星的幾個窗戶透亮。我們爬上小山的頂坡,把背簍放在路邊歇氣,幾聲狗吠傳過來。爺爺?shù)淖焐厦捌鸹鹦?,他在抽旱煙。狗吠聲很快就被山風吹散,剛剛被聲音撕開的夜空又愈合上,只有山下桃江的流水嘩嘩不停,山里更孤冷了。
爺爺敲響一所很小的房子,咚咚的聲音又引來幾聲狗吠。嘎吱,一個矮瘦的老人出現(xiàn)在門口。屋里昏暗的燈光從他身后打過來,我看不清他的臉。爺爺進了房子,把背簍放在地上,讓我喊那個老人“老太”。他又對老人說,大姨爹,這個就是我那沒得爹媽的小孫子。老人看看我說,不容易啊。
屋子正中間是個火塘,火上煮著東西,熱氣從鍋蓋的邊沿冒出來。房間里沒有臥室,也沒有床鋪,只有一盤竹樓梯可以爬上二樓。四邊的墻壁是用鏨子敲出來的石板,鏨痕像是爬行的蟲子,石縫里有很多蜘蛛,白灰色的蛛絲卷成一圈一圈的,很像爺爺背來的旱煙。西面墻角放著大水缸和不辨顏色的櫥柜,還有幾個盆盆罐罐;東面堆著煤炭,炭塊圍成圈,里面是炭灰;南面有個竹子編的大簍,里面盛著玉米和紅薯;北面離燈光遠一點,看不清是什么,只有咕咕咕的聲音。我問老太,那是什么聲音?老太說,雞叫。雞?屋里怎么會有雞呢!老太說這些雞沒有去處,他就把它們放進屋了。爺爺說,老太是找不到人說話。
老太起身從櫥柜里摸出四個粗陶大碗和兩雙筷子,又從最里層掏出一瓶苞谷酒??赡苁翘I了,我吃了兩碗苞谷飯,還有一碗豆花。老太把幾個干辣椒扔進火塘里,幾秒鐘就聞到辣椒香。他把辣椒扒拉出來揉碎,放進豆花碗里。老太縮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很老,老得像一座根雕。他的頭發(fā)全白了,眼睛凹陷進去,上身套一件黑棉衣,衣擺拖在地上,下身是灰色的棉褲,瘦弱的四肢在寬大的衣服里有點滑稽。
爺爺問老太身體什么樣,老太說,還走得動,就是去年九月份去地里種紅薯摔了一跤,腳踝腫了一個多月,幸虧有鄰居幫忙。爺爺說,那就好,年紀大了,能吃能動就好。爺爺沒有勸老太不要種地,不種地吃什么呢?爺爺把我背簍里的臘肉和豬油拿出來,又從他的背簍里拿出幾把旱煙。老太千恩萬謝地說他抽差的就行了,爺爺說里面有好有差,摻著抽。老太瞇著眼睛說,習慣了抽差的,好的抽起來沒力道。爺爺也不搭話,把旱煙放在櫥柜上,說那里高一點,不回潮。
爺爺和老太拉家常,說我大姨娘怕是走了十來年了吧?老太說,是喲,上回帶你這個小孫子來的時候,他都還沒有讀書嘛,現(xiàn)在長成大小伙子了。唉,要是我年輕的時候不鬼整,我家小娃也不會死掉。爺爺說,都過去了,幾十年前的事就不要講啦,哪個叫你抽大煙坨坨呢,把好好的家搞散了。我感覺冷森森的,往火塘邊靠了靠,還是有點冷。他們沉默了好久,火塘里的火暗淡下來,雞又叫了幾聲。老太嘆口氣說,天要亮了,快去睡覺吧!
早上我醒來時,老太和爺爺都不見了,屋外只有在找蟲子吃的雞。
老太家上面不遠處有棟房子露出房檐,我就順著石板路往上走。路邊種著一些蔬菜,走過一叢竹子,就是那所石板房。外墻上畫滿了花花綠綠的圖案,有鳥獸蟲魚,花草樹木,還有些看不懂的圖案。墻上挖了洞,種著花,有菊花、牡丹花、海棠花,還有幾株四處亂爬的石蓮。這所房子里也沒有人,但屋外掃得干干凈凈,估計主人是上山干活去了。
我離開那所房子,沿著石板路繼續(xù)往前走。隔不遠又是一所房子,和前面那所一樣,墻上也畫滿了圖案,還挖了洞種著各種花草。我很好奇,就加快速度想去看看別的房子是不是也一樣。
果然都是一樣的。我繞了一圈回到老太家,才發(fā)現(xiàn)他家的墻上也畫著圖案,只是常年沒有清掃墻上的灰塵,本來就淡化的圖案不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
順著出村的路走,我在村口看見了爺爺和老太,他們在一塊坡地上挖東西,走近看才知道是在挖紅薯。爺爺挖出來的紅薯有我吃飯的碗那么大,圓滾滾的。我從爺爺手里接過鋤頭,一鋤頭就挖出了六個大紅薯。爺爺說這地方的沙土最適合種紅薯。我在前面挖,爺爺和老太在后面撿,挖了不大的一塊地,就裝滿了背簍。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紅薯,我拿起一個,在鋤頭上一砍就生吃起來。
我吃紅薯的時候,那個眉間有顆痣的女孩就在我剛剛挖紅薯的位置看我。紅薯還沒有嚼碎我就咽了下去,她看著我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沒嚼碎的紅薯噎了我一下。老太朝她招招手,她跳下地埂,跑了過來。老太說,小瑤呀,你拿點回家跟你爹吃。她接過紅薯放在地埂上,加入爺爺他們的隊伍,撿紅薯。
我在前面挖,后面變成了三個人撿。爺爺說紅薯燒了才好吃,老太說他家房子前面的空地就可以燒。女孩抱著紅薯和老太打招呼,說要回家。老太說不要急嘛,等紅薯燒出來吃一個再走。
我和女孩負責抱柴,爺爺生火,熊熊的火舌頭左右漂移,我和她退到了離火堆有點遠的石板上坐著。她說,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她說,你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玩著手里的石子。她有些生氣地說,剛才你老太明明叫了呀。哦,原來她叫小瑤啊!
我指著前面的山問她,你爬上去過嗎?那個山好高啊,感覺要頂破天了。要是站在山上,肯定看得很遠。她說,我爹不讓去。我說,沒想到你是個乖孩子。她呵呵一笑,說我皮著呢,村里的男孩子都怕我。我也笑著說,那明天我們?nèi)ヅ郎皆趺礃??她眨眨眼,說,別讓我爹知道就行。
七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真的是龍瑤,是我很早以前就認識的那個龍瑤!
街上沒有人了,落葉堆在街邊,我踩著樹葉走路,嚓嚓聲碎了一地。回到家后,龍瑤一直在我腦子里徘徊,我回憶以前的她,想象現(xiàn)在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
此后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面,就像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一樣。
我連續(xù)吃了十幾天外賣,忽然想去菜市場買點菜自己做一頓,改善一下生活。出門前我在便條上寫好了要買的食材:排骨、山藥和蔥姜蒜。
菜市場太吵,走到賣肉的地方就聽到叫賣聲和討價還價的聲音,肉攤前排了幾個人,最前面的那個人正在和滿臉橫肉的賣家還價。我走近幾步才看清那個跟賣家專心講價的人就是龍瑤,她用普通話說便宜點,賣家用方言說不能再便宜了,這個菜市場就屬他家最便宜。一來二去,賣家就是不松口,龍瑤看看手里的肉,最終還是放下了。
她回頭的時候剛好看見我,尷尬地笑笑說,你也來買肉?我說買點排骨燉湯。她點點頭,說我剛想起來有點事,先走了。我讓她等一下。從肉攤擠出來的時候,我手里除了兩斤排骨,還多了一塊肉。我遞給她說,這塊肉挺新鮮的。她推辭不要。我把肉硬塞在她手里,說,我就一個人,吃不了那么多。
我們并肩走出菜市場,在別人看來,我和她大概就是逛菜市場的小夫妻,還是很持家的那種。我們就這樣走到了公交車站。等車的時候,我問她在醫(yī)院干多久了。她說也沒多久,就是夜間陪護傷心勞神,你看,我是不是比你老多了?我搖搖頭,對她說,你一點都不老。要不,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天?
我們進了一家咖啡館。我問她喝什么,她說都行,平常很少來這些地方。我要了兩杯瑪奇朵,桃心形狀的泡沫懸浮在杯口,勺子碰上去圖案就散了。我問她為什么不喝,是不是不喜歡?她說圖案挺好看的,想多看會兒。我攪著咖啡,忍不住低聲問她,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她喝了一口咖啡,身體往后靠了靠,仿佛得找個支點,才能把過往講出來。
她說她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后來就買了醫(yī)學書自己看,到私立醫(yī)院做護士,工資不高,但她喜歡穿白大褂的感覺??墒钦咴絹碓絿?,她沒有正規(guī)學校的畢業(yè)證,就被醫(yī)院辭退了。從醫(yī)院出來,她賣過菜,開過服裝店,都虧本了,攢的錢賠光了不說,還欠下幾萬塊。她越講越激動,聲音大了起來,身體往前傾,伏在桌子上,吧臺的服務員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朝這邊看了看。
我以為她會哭,但她沒有。她口中講述的龍瑤那么陌生,就像我們第一天認識,只向彼此說過“你好”兩個字。
杯中的瑪奇朵已經(jīng)涼了,我問她,龍瑤你還想吃點什么嗎?她說不用了,很貴的,劃不來。我說用不了多少錢,隨即招呼服務員拿來兩份新品蛋糕??吹讲捅P上的小票,她瞪大眼睛說,太貴了,我看護一晚上才夠吃兩個蛋糕!我打斷她的驚訝,說沒關(guān)系,不算貴。她說怎么會不貴呢?在菜市場這么多錢能買幾大提!我想說點什么,始終張不開嘴——要是以前,我可能會抱住她,給她一些安慰。
從咖啡館出來,街上人影幢幢,人們穿得很臃腫,走起路來像可達鴨。我說冬天要來了,她說不知道今年會不會下雪。是啊,去年的雪挺大的,把樹枝都壓斷了不少,小孩子堆雪人,放炮仗,環(huán)衛(wèi)工在后面邊掃邊罵。她說去年沒有堆雪人,不過在陪護那天晚上,她是親眼看著雪花落下來的,先是一粒一粒的,然后是一片一片的,眨眼的工夫住院部大樓下面就堆了一層雪,那雪比病房里的床單還要白。就是那天晚上,她陪護的老人去世了。她說著說著就哭了,雪太大,遮住了她的眼睛,沒想到一轉(zhuǎn)頭,人就走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年紀大了,死亡來得往往很突然。她停止了哭泣,笑著說自己真搞笑,在大街上丟洋相。我說要不我們?nèi)タ措娪鞍?,她說拎著豬肉去看電影成什么樣子,況且晚上還要上班。我想想也是,就說白天看也行。
路燈漸次亮了起來,立冬后天黑得很快。她看了看時間,說得走了。我說路上慢點,下次聊天其實可以講方言。她不自然地笑笑說好,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見了。
八
龍瑤在路上蜿蜿蜒蜒地走,慢慢變成了小黑點。爺爺撥弄火堆里的紅薯,說,這個小姑娘不錯,做活麻利,講話客氣。老太插進來說,就是嘛,小瑤在我們村里很討人喜歡。
紅薯烤熟后火堆被攤開,爺爺舀來一瓢水潑上去,說這樣燒剩的柴就不浪費,木炭還能做飯烤火。我們坐在屋外的石板上,他們兩個抽煙,我則用石子在石板上亂寫亂畫。夜色開始由山頂壓過來,早晨的濃霧還沒有消散,夜晚的冷霧就從山林里生出來,可能是從一棵奶漿樹的樹冠間長出來的,也可能是從鬧雞花蓬松低矮的細枝里飄出來的。望著望著,遠處的山就消失了,我剛剛在地上劃過的石板有了露水打濕的痕跡。老太揮舞著枯瘦的手說,今天晚上殺雞吃。
殺雞拔毛砍成小塊裝入瓦罐,一袋旱煙的工夫就完成了。老太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掏出來一包草藥,說放進去一起煮肉好吃。我認得噓噓藥,在高山草地上煮羊肉時吃過。老太讓我去今天挖紅薯的地埂上喊小瑤爺倆,來家里一起吃雞。
那天晚上月亮特別大,星星也很多,我站在地埂邊就能看見桃江粼粼的波光。我不好意思開口大聲喊,輕輕喊了一聲,龍瑤,我老太喊你和你爹來家吃飯。聲音太小,連村子里的狗都沒有反應,我只好加大了聲音繼續(xù)喊,龍瑤,我老太喊你和你爹來家吃飯。還是不夠大,我越喊越大聲,龍瑤,來我老太家吃飯,等著你哦。
我身后的狗叫聲和對面山上傳來的回聲交疊在一起,一時間好像是很多個我?guī)е蝗汗吩谟育埇帯:芸鞂γ婢统霈F(xiàn)一個穿紅衣服的人,她朝我招手說,要得,一會兒就來。
我沒有立即回家,坐在地埂上等著龍瑤和她爹,可來的只有龍瑤——她爹腰病犯了,吃不成公雞肉。我問她為什么不能吃,她說公雞肉是發(fā)物。我又問她怎么知道是公雞肉,她說猜都不用猜,一準是。
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在月光下,地埂邊的草葉上出了露水,手不小心碰到感覺涼絲絲的,心里也跟著緊張起來。她的腳步很輕盈,一跳一跳的,像走在棉花上,我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摔在地里。
她問殺的雞很大嗎?我說應該是挺大的。她又問,難道你沒有跟著殺?我說,跟著的。她笑著說,呸,怕是殺雞的時候你躲出去了,吃雞時你又跑回來了吧!
我沒有搭話,知道說不過她。
龍瑤進屋就去幫忙盛菜,像是在自家一樣。飯菜上了桌,老太說屋里窄,索性把桌子搬到屋外,月亮挺大的,在月光下喝酒吃飯也挺不錯。
老太問我要不要喝點酒,我忙搖頭。龍瑤端起碗,把蓋住碗底的酒一口就喝干了,喝完還看看我。我當然不能示弱,端起酒碗,一大口下肚。當時感覺還沒怎么樣,只是喉嚨里辣,沒幾分鐘腦袋就有點暈了。
我和龍瑤端了飯菜到旁邊吃,爺爺和老太喝酒聊天,他們聊的話題我們都不關(guān)心,無非是莊稼收成不好,誰家老人去世了,誰家的母牛居然一次下了兩頭牛犢子。我和龍瑤聽著發(fā)笑,她突然問我以后想干什么,我反問她,那你呢?她說,當醫(yī)生。她說出醫(yī)生兩個字的時候干脆有力,沒有一點猶豫。我說,我也想做醫(yī)生。
月亮偏到了山的另一邊,我送龍瑤回家。她走出去好幾步又折回來說,你不是想去爬山嗎?明天我?guī)闳?。說完她小跑著走遠了,留下身后長長的影子和望著長長影子出神的我。
我和龍瑤約好在村口見面,我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等在那里。她說怕是會下雨,要不改天再去。我說不要緊,冬天的雨下不大。我們嘻嘻哈哈地出發(fā)了。
起初的半小時還好,我體力跟得上。半小時后我身上開始冒虛汗,腳也使不上勁來,唉,這座山這么難爬!龍瑤說要爬到山頂最少得兩個小時,上山的小路很久沒人走了,走起來是很絆腳的。
山林的樹木不算高大,但很密,從細密的樹叢間向下看去,山腳的村莊變小了,零散分布在坡地上,桃江也變小了,但似乎曲曲彎彎更長了。龍瑤爬得很快,我拼命在后面追趕,故意和她說話,想拉慢她的速度。我問為什么她爹不讓她爬這座山,她說這座山死過人。我說哪座山?jīng)]死過人,她說這座山摔死過好幾個挖藥的人。哦,我記得爺爺說過,這個村子的一項重要收入就是上山挖藥。
我們繼續(xù)往上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下起了小雨。一開始我們渾不在意,沒想到雨一直下,路也變得很泥濘。我打了退堂鼓,說要不往回走?她說你不想去山頂了?我撓撓后腦殼說,想,不過以后還有機會。我沒想到,后來再沒有和她同游爬上山頂?shù)臋C會。
下山的時候她問我為什么想學醫(yī),我說我鼻子靈,以前看過一本小說,主人公的鼻子很靈,后來就靠這個特長做了有名的醫(yī)生。我問她為什么想學醫(yī),她說,她媽是拉肚子拉死的,學了醫(yī),就能不再出現(xiàn)這樣的悲劇。拉肚子死人,我第一次聽說,但她說話時認真的態(tài)度又不容我不信。
下了山,龍瑤說不好意思,沒有把你帶上山。我說我能想象山頂?shù)臉幼?,上面開滿野花,花間還有幾塊大石頭,站在石頭上往高處看,山上邊還是山。
九
這天早上我起晚了,連早點都沒來得及買,小跑著趕到醫(yī)院。在拐進門診大樓的時候我看見了龍瑤,她正拎著包垂著頭往醫(yī)院外面走。我邊跑邊和她打招呼,她看見我,強打起精神,捋了捋衣服。她說你才來上班嗎?我說起晚了,昨天晚上做了很多關(guān)于以前的夢。
我們站在人流中間,像是兩塊不識時務的石頭。我問她怎么現(xiàn)在才下班,她說她看護的那位老人昨晚鬧了一宿,兒媳婦早上來晚了,她就得守著老人。我說挺辛苦的,回去好好休息。她說回去不一定睡得著,你……我感覺她還有話,但她沒有再開口。人群在我們身邊川流不息,她走出幾步,我喊她,她回頭看我,我說等我下班,去看電影。她點了點頭,無聲地笑了。
抓藥的時候我心里還在想龍瑤,嗯,看電影……糟了,我忘記和她交換聯(lián)系方式了!我還忘記了和她說說昨天晚上夢到以前我們在坪寨的事。
中午下班我去上次遇見她的地方,走進病房,問里面的人認不認識龍瑤,他們說不知道。我愁死了,本來下午輪休,龍瑤白天也有時間,約著看電影是最合適的了。想來想去,我靈機一動。記得她說過住在西片區(qū),我攔了輛車直奔西片區(qū)。
西片區(qū)的房子是新修的自建房,居民成分很復雜,嚴格來說不算是小區(qū),有一道鐵欄桿搭起來的牌坊,上面寫著“雞街新區(qū)”。新區(qū)沒有保安,從牌坊往里走,兩邊擺滿了各種攤子,炸洋芋、烤章魚、賣水果、修手機、批發(fā)服裝,活脫脫一個簡陋的集市。我一進牌坊,就有人問我要不要買東西,旁邊的商販都投來渴望的目光。我挨著問他們知不知道龍瑤,他們回復我,不買東西找什么人哪!
我在那片新區(qū)瞎轉(zhuǎn)悠,從進口轉(zhuǎn)到出口,來回轉(zhuǎn)了幾遍。走出雞街新區(qū)時,我看到太陽正好在對面的山上掛著半張臉。立冬后的白晝越來越短了,落日帶著金質(zhì)的光芒照耀在這片混雜的土地上,如龍瑤所說,這里能看見這座城市最美的夕陽。
回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我從住院大樓一樓開始找,終于在七樓的神經(jīng)外科走廊里找到了龍瑤。她正坐在走廊里發(fā)呆,兩只手的十根手指絞在一起。我走到她身邊,她看見地上的人影才抬起頭,驚訝地說沒想到我會找到她。我說我們?nèi)タ措娪鞍?,她搖搖頭說,得上班。我說找人頂班,錢我給。她說不是錢的事,怕雇主不高興。我拉著她去了病房,直接向她的雇主說明情況。老人家起初不愿意,我說我是這個醫(yī)院的醫(yī)生,龍瑤今天晚上有很重要的事。講了好一會兒,他才同意找人頂班。龍瑤笑笑說,醫(yī)生就是好。過后我才意識到,她話里有話。
住院樓前的棕櫚樹葉子沙沙作響,巨大的葉片投在地上的陰影和路燈照耀下的地面形成了明暗不同的兩種質(zhì)地。我們面對面站在奇怪的光影里,龍瑤說沒想到你會來,我說不能失約。我們像情侶一樣去電影院買了爆米花和奶茶,我端著兩杯奶茶,她捧著爆米花。至于看什么電影,她說都行,就隨機選了一部。電影院里沒什么人,倒數(shù)第二排有兩對情侶坐在角落里,我和她坐在倒數(shù)第一排的中間。
裝爆米花的桶有點大,沒辦法放進座位兩端設計的扶手孔里,我就一直端著。燈光暗下去,龍瑤的目光一直盯著銀幕,我跟她說吃爆米花,她伸手拿了幾粒捏在手上,卻沒有送進嘴里。前面的兩對情侶根本不在乎后面的我們,他們在各自的身上摸索著什么,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心里火辣辣的。電影沒滋沒味,我心里很亂,龍瑤倒覺得影片不錯,老是捂嘴笑,我好幾次想伸手去拉她的手,可是輕輕觸及一下又縮回來,渾身燥熱難當。電影院里太黑了,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在黑暗里看清她的輪廓。
電影放到尾聲,她還捂著嘴,我說這么好笑嗎?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在抖動,原來她是捂著嘴哭,哭得那么讓人不知所措。我問她怎么了,她說電影里的女主角太可憐,為愛放棄了生命。說實話我從電影開始到結(jié)束都不知道講的是什么,只好安慰她,都是假的。
從電影院出來,我?guī)ヒ故谐粤讼埂2恢獮楹?,原本很熱鬧的夜市那天晚上卻很冷清。我和她坐在我常去的那家燒烤攤前,賣燒烤的大姐招呼我,李醫(yī)生新交了個女朋友呀!我尷尬地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吃完東西在路邊等車,她說要不要去她住的地方看看?我?guī)缀趿⒓创饝怂?,那聲干脆響亮的應答把她和我都嚇著了?/p>
接近午夜的雞街新區(qū)闃寂無人,只有幾只野貓在垃圾箱里翻找殘羹剩飯。她帶我走進一道偏僻的鐵門,白天我來找她的時候根本沒想到她會住在這里。她開玩笑地說地方簡陋,讓我不要嫌棄。我說我住的地方也不好,只要能住人就不錯。
房間在頂層,爬到門口我已經(jīng)喘不過氣。她倒是氣息平緩地打開門,左手邊是一個白色的鞋柜,鞋柜上擺著一個花瓶,插著幾朵菊花,客廳的玻璃茶幾上也有一瓶花,是玫瑰。我說,你還和以前一樣喜歡插花啊?她笑著說,花多好看,不高興的時候看看,心情就好了。
她忙著給我泡茶,我趁機瞄了瞄房間,可以說非常簡陋。房間里沒有衛(wèi)生間,做飯就在客廳,抽油煙機是老式的,一攤油污滴落在地上??蛷d里只有一張沙發(fā),一張折疊桌,兩把塑料椅子。臥室的門是關(guān)著的。房間里很冷,沒有空調(diào),只有一個烤火器,估計夏暖冬涼。一時間我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悲涼,鼻子酸酸的。
從窗戶望出去,房子背后是一大片荒地,聽說不久之后會修建一批高檔樓房,還要把西河的水引過來建一座人工湖。我們聊著不明所以的天,有時聊得很激動,有時聊著聊著就沉默了,都望著窗外。
凌晨一點多我起身要走,她說要不就在她家將就一晚,時間很晚了。我猶疑了幾秒,還是說,不了,明天有早班。我把門輕輕帶上,逃跑似的下了樓。其實明天早上輪休,我莫名地悵惘著,好像得到了什么,又好像永久地失去了什么,說不清,就是心里很惆悵。雞街新區(qū)的月亮比城區(qū)大,掛在空中白亮亮的,晃人眼睛。
十
老太家的紅薯挖完了,我和爺爺幫他把紅薯搬到屋子的角落,先用大個頭的紅薯圈個圓圈,再把剩下的紅薯倒進去,這樣不僅可以防止紅薯水分丟失,還方便老太隨時取用。
天還沒有亮,我和爺爺就出了門。他說江底街離大海子村有點遠,得早點出發(fā),才能趕在中午前到達。頭天晚上我和爺爺把紅薯上割下來的藤蔓鋪在煙葉上,又噴上一層水——防止煙葉太脆,途中損壞煙葉尖。
一條不知從哪座山澗里發(fā)源而出的大水把大山切開,江的左面是云南,右面是貴州。后來又不知是哪個文人來看過這條大水,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桃江。江岸邊有細軟的沙子,灰色的鵝卵石平鋪在岸邊。爺爺說他以前來坪寨換糧的時候,在江里捉過比碗口還粗的魚,現(xiàn)在沒有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傷感。
從老太家出發(fā),下到江邊,沿著桃江一直走,在一個叫崖腳寨的地方,桃江來了個斷崖式的下滑,幾百米高的水簾橫鋪在空中,就像一塊鋪天蓋地的白紙,很是壯觀。山腰有條小路下到江底,山上的樹木替換成了山下的仙人掌,幾米高的仙人掌像長滿刺的衛(wèi)士般,站得到處都是,有些還結(jié)了紅紅的仙人果。
江底很平坦,聚集了一些比較大的村莊,江底街就在村落中央。東西南北四條街已經(jīng)擠滿了人,別看是偏遠的小街,布局卻很有序。賣蔬菜和水果的在西街,賣衣服褲子和雜貨的在北街,開飯館和販牛馬的在南街,賣煙葉和背簍簸箕的在東街。我問爺爺為什么開飯館的和販牛馬的在一起,不臭嗎?爺爺說,能買賣牛馬這種大型牲口的,是街上最有錢的一批人,也只有他們會舍得花錢下館子。
我們在東街的街尾找了個位置,擺放好煙葉。賣煙葉的多是老人,他們不招攬生意,每個人手里一桿煙袋,自顧自地點上,抽起來。爺爺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煙袋。爺爺?shù)臒煷菫跄镜竦?,煙袋孔的位置包了一層薄薄的黃銅,在時間的打磨下光滑閃亮。那管煙袋就是爺爺?shù)拈T面,他抽煙的時候把煙袋嘴斜叼著,很有一些氣派。
賣煙的人不用吆喝,買煙的人不用詢問。需要買煙的人看見賣煙人嘴里吐出的煙圈,就知道煙好不好——好的煙葉,吐出的煙是一團一團的,就像云朵一樣,飛到空中才會慢慢散開;不好的煙葉,吐出煙來立即就會散開,霧一樣不成形狀。其次是看煙葉的顏色。顏色黑黃的就是好煙,抽起來勁道足;顏色枯黃的就是壞煙,抽起來沒有味道,還會麻嘴。最后是聞氣味。好煙初聞刺鼻,停留幾秒鐘后就有清香的氣味,還有醒神的功效;不好的煙聞著只有刺鼻的味道,聞久了還沖腦殼。在我們那個地方,有幾百戶人家種煙葉,但只有我爺爺?shù)臒熌軡M足這三個好條件。
街上賣煙的人有喊價七塊的,有喊價八塊的,唯獨我爺爺喊價九塊。縱使這樣,向爺爺買煙的人還是多。旁邊賣煙的同行也不惱,他們只有羨慕的份兒。我和爺爺背去的幾十斤煙葉很快就賣完了,旁邊賣煙的人拉著爺爺問他是怎么種的,還有些人把自己的煙葉拿給爺爺抽,希望爺爺能給一些建議。
爺爺說,就三個字,勤、土、熱。一是不怕累,要勤快點去地里抓害蟲,不要用殺蟲劑。這我是知道的,爺爺去煙葉地里捉蟲能捉到凌晨。二是種煙葉的地要肥。這肥不是用工業(yè)肥料壓出來的,是農(nóng)家肥,最好是雞糞。三是選擇種煙葉的土地要日照充足,不能是樹蔭地,不然煙葉是淡的,抽起來沒勁道。爺爺講得來了興趣,聽的人也入了迷,他們都不管自己的小攤了。我知道等爺爺講完還得好一會兒,就向爺爺要了十塊錢,自己逛街去了。
在北街的小攤上,我一眼就相中了一枚蝴蝶發(fā)卡——龍瑤戴在頭上肯定好看。我當時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毫不猶豫地就買下了它。等我繞回去,爺爺還在講他的種煙心得。我跟他說再不走就趕不回老太家吃晚飯了,他抬頭望望天,這才拍拍屁股跟圍觀的人告別。
回到老太家已經(jīng)是傍晚,夕陽被我們甩在了身后。吃完飯我說想去江邊玩玩,爺爺說大晚上去江邊干什么?危險哩。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門。
這時月亮探出一點白邊,下到江邊的小路還看得見。我一直把手揣在口袋里,生怕把發(fā)卡弄丟,也擔心別人看見我手里無故多出一個女孩子用的東西。這段下山的路異常難走,幾分鐘的路硬是走了半個小時。我心里很忐忑,一會兒說,要不回去吧,萬一她不要發(fā)卡會很丟臉;一會兒另一個聲音又說,怕什么,就是一個發(fā)卡,膽子大點嘛!再一個聲音又說,只是送發(fā)卡這么簡單嗎?我走到龍瑤家附近,躲進一叢芭蕉后面。
龍瑤出來倒洗碗水,朝芭蕉叢這邊看了一眼。我馬上蹲下去,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她進了屋,沒幾分鐘又拿著漁網(wǎng)出來。樹枝做的針在她手里穿梭,像是針自己在動一樣。我走到她面前,她才發(fā)現(xiàn)我,吃了一驚。我蹲在她面前看她織漁網(wǎng),她說,你去江底街買了什么?我不答,卻問她漁網(wǎng)怎么織。她給我做示范,但我怎么都沒辦法把針和線纏繞成形。月亮升到我們頭頂,月光下的龍瑤很溫柔。見我學不會,她就手把手地教我。她伸手拉我的手時我縮了一下,她往前挪了一步,把我的手扯過去,我的手隨著她的手在針和線之間游移。
漁網(wǎng)織完,月亮已經(jīng)偏到后山上了。她把漁網(wǎng)拿回屋,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兩個煮熟的紅薯。她把紅薯遞給我,問,你成績怎么樣?我說還行。她說她也不錯,不出意外的話,讀醫(yī)科大學沒問題。我順嘴說跟她一起努力,以后穿白大褂。她當真了,點點頭說,一起努力,以后穿白大褂。
溜索被江風吹得搖晃不止,鐵鏈碰撞發(fā)出的清脆金屬聲蓋過了桃江的流水聲。我和她躺倒在江邊的一段枯木上,后腦勺枕著雙手。她說,山里的月亮真好看。我說山里的樹也很好看,還有很多好看的野花。她說她最喜歡把花苞折回家,插在玻璃瓶里,看著花朵一點點綻放。我閉著眼說,嗯,光想想都是很美好的事。
龍瑤她爹站在門口的亮光里喊她,江風越吹越冷,快點回家睡覺。就在她起身的時候,我把蝴蝶發(fā)卡塞進她手里。我飛快地說,在江底街就買了這個。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就撒腿跑了。
十一
從龍瑤住的地方出來后,我只能步行回家——本就空曠的新區(qū)到了凌晨連一輛車都不會經(jīng)過。快到家的時候我給龍瑤發(fā)信息,約她一起跨年。過了幾分鐘她才回復我兩個字,好的。
那天晚上之后我對龍瑤有種說不出來的距離感,不是討厭,就是感覺我和她之間有條溝壑,她跨不過來,我也跨不過去。我有些慚愧,這些年其實我很少想起她來,我本該抽空想想的,畢竟以前答應過回去找她。
還有四五天就是新的一年,這兩天我都在謀劃和龍瑤去哪里跨年。一開始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花山風景區(qū)就不錯,從市區(qū)過去二十多里路,景區(qū)有幾家不錯的飯店,吃了飯還能去山上轉(zhuǎn)轉(zhuǎn),泡泡溫泉。就在我正要給龍瑤打電話說這事的時候,同事問我打算去哪跨年,我說花山風景區(qū),連我們主任都笑了——他說這種冷清的地方是我這種老頭子才去的,你們小年輕不是都喜歡燈紅酒綠嗎?旁邊的同事哈哈大笑,說沒想到李醫(yī)生早熟啊,還熟透了。
也是,冬天的花山風景區(qū)確實冷清,跨年這么熱鬧的節(jié)日應該找點人氣旺的地方擠擠。晚上下班后我約龍瑤在醫(yī)院門口的館子吃飯。這家小館子很地道,我來醫(yī)院上班的第一天就是在這里吃的飯,老板夫妻二人總是微笑著看向每個人。老板問我吃什么,我說和以前一樣。龍瑤說你常來嗎?我說離醫(yī)院近,常來,他們家的火鍋挺好吃的。她說她很少下館子,基本都是回家做飯,看著花出去的錢心疼,那都是熬夜陪護換來的。我給她倒了一杯熱茶,說你們掙錢是挺不容易的。她說就是嘛,我們掙的是辛苦錢,錢都是數(shù)著花的,生怕上個月的工資花不到這個月底就找不到活了。我說我上個月的工資也常?;ú坏竭@個月底。她說,那不一樣的,你花光了不用慌,我們不行。
這句話深深地扎進我的心里,是啊,我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她把我排除在外了。
跨年的前天晚上,我在燈下規(guī)劃和龍瑤去星光廣場該怎么玩,吃火鍋、逛夜市、看電影,幾個項目算下來時間剛剛好。我正得意自己的計劃,劉藝給我打來電話。前兩次我沒接,第三次直接關(guān)機。過了好久我才重新開機,見劉藝給我打了九個電話,發(fā)了一條短信: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們復合吧??吹剿亩绦盼毅蹲×恕掖蛄藗€寒顫,好像被嚇了一跳,又好像有所期盼。
零點前劉藝果然再次給我打來電話。這次我接通了,她先開口說,我就知道你還沒有睡。我說我也知道你會再給我打電話。我們沉默了幾秒,她說要不要見個面?就到常去的那家燒烤攤吧!我說,行。
我打車到燒烤攤,她打的車也剛好到。見我們來,老板很詫異,招呼說你們兩個可是好長一段時間沒來了。我說是,都挺忙的。
燒烤上桌,劉藝說,我們復合吧,其實我們挺合適的。我吃了一串豆腐,沒有烤好,有一面是煳的,吃在嘴里發(fā)苦。我把竹簽丟進垃圾桶,沒有接她的話。一直到燒烤吃完,我們都沒有說話。臨走時,劉藝說你想清楚了沒有?我猛地一點頭,說,復合吧!她說那一起跨年?我再次點點頭。
我把劉藝送上車,然后從燒烤攤慢慢走回家,一路上呼喊著龍瑤的名字,對不起,龍瑤,對不起——在燒烤攤的時候,我腦子里飛速閃過和劉藝在一起的回憶,其實我很想記起和龍瑤在坪寨的事,可是我記不起來,偏偏和劉藝在一起的時光那么清晰。
跨年那天我輪休,龍瑤給我發(fā)信息說找人頂了班,又問我在哪里見面,我沒有回復她。很奇怪,她也沒有繼續(xù)給我發(fā)信息。
我和劉藝去了星光廣場。車子駛過掛滿紅燈籠的大街,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節(jié)日的歡樂,人們換上新衣服,成群結(jié)隊地在大街上說笑。
劉藝感覺到我有點不對勁,就問我是不是不高興。我說心口有點堵,可能是昨天晚上吃的燒烤太油膩。她說不會啊,燒烤還是和以前一樣。劉藝帶我上了星光廣場旁邊的一棟高樓,她說已經(jīng)訂了西餐,靠窗的位置,正對著跨年晚會的舞臺。這么好的位置,一定要花不少錢,但似乎與我無關(guān)。樓下聚集的人群烏泱泱的,他們高聲宣泄著對過去的不滿,有人唱歌,有人表白,有人失戀,他們在色彩各異的燈光里跨年。劉藝問我是不是這段時間找了別的女人,我說沒有。她笑著說,沒事的,都是成年人。我看著她說,那你呢?她說,和你一樣。
從我們坐的位置看去,城市林立的樓房就像對面東山上林立的墓碑,樓下舞動著身體的人們,我一個也看不清他們的臉,有可能龍瑤就在他們中間,也可能她根本沒有來。天空落雪了,我想象龍瑤親眼看著雪花從眼前滑落,先是幾粒,然后是一片,不一會兒星光廣場就成了白茫茫的世界。廣場上的人們狂歡得更厲害,他們打起了雪仗,在雪上打滾,龍瑤不知所終。
直到星光廣場的人群散去,我都沒有收到龍瑤的信息。在回去的路上,我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刪了,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十二
我跑回老太家的時候,爺爺和老太已經(jīng)睡了,屋里的火塘還有微弱的紅光。我輕聲爬上床,爺爺在黑暗中問我,干什么去了?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撒謊說就在外面的石板上坐著……話還沒說完,爺爺就又睡著了。我睡不著,整個晚上都在想蝴蝶發(fā)卡。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去洗漱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龍瑤已經(jīng)來了。她向爺爺和老太問好,然后對我說,要不要一起去捉魚?我嘴里含著牙膏說,好。
早晨的桃江冒著白氣,像是熱騰騰的煮鍋水,江風微弱,但很冷。我伸手試了下水,冰涼刺骨。龍瑤卷起褲腿就走進了淺水區(qū),她說下水就好了,越怕越冷。我脫了鞋子,但沒敢下水,她沖過來,把我拽進水里。她笑呵呵地說,魚不會跳上岸去叫你捉,就是跳上去,怕是也不能吃——那么笨的魚,吃了人會變憨的。她的笑聲混雜在流水中,嘩嘩地從我腳邊流過去。
她搬起一塊石頭朝水里砸去,說是早上的魚行動緩慢,一石頭下去總會砸中幾條。正如她說的,魚到處都是,但只有拇指粗,砸了半天還不夠一碗。我問她,桃江里的魚都這么小嗎?她很不服氣,說桃江里的魚有碗口那么粗,這些都是長在淺水區(qū)的鯽殼魚。她邊說邊往岸上走,要帶我去捉大魚,到底有多大,她自己也不敢說。
我們把砸暈的鯽殼魚拎回家,她爹正在引渡一個女人過江。她跟她爹說中午炸魚吃,她爹頭都沒有回,說你看著整就行了。中午吃的菜很豐盛,其中就有那半碗炸得金黃酥脆的小魚。吃完飯龍瑤帶我去江邊砍了幾棵刺竹。這種竹子是野生的,江邊隨處可見,很細,但竹節(jié)間長有尖刺,砍的時候要格外注意。
我們把竹子拖回家,她把竹子劈開,用刀分成拇指寬的竹片。她說想要抓住大魚就要用竹子編一塊很大的籬笆。編籬笆我會,爺爺教過我。她說不是我編的那樣,不是曬谷子,抓魚的籬笆,越粗越好。
籬笆編好后她找來漁網(wǎng),用麻線把漁網(wǎng)縫在籬笆周圍。我和她把籬笆抬到江水寬闊的地方,搬來石頭圍成U字形的入水口。在圍起來的水域中間,用石頭砌成石堆,把籬笆放到石堆上,剩下的事就像諸葛亮借東風,只需要等——等傍晚刮江風,江水一層層沖刷過來,魚就會擱淺在籬笆上,我們提著桶去撿就行。
水里的龍瑤就是一條魚,她靈活得很,指揮著我搬石頭,給她遞漁網(wǎng)。我們把捉魚的籬笆安置好,就坐在江邊的石頭上休息。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敢喝酒嗎?我說沒有酒怎么喝?她就帶著我回了家。她爹正在屋外的樹下抽煙,我和她溜進了里屋。她找來飲料瓶,在屋角那壇苞谷酒旁邊,我和她一人倒酒,一人扶著飲料瓶,倒了半瓶。我把飲料瓶藏在衣服里,一溜煙跑回江邊。她說苞谷酒香得很。
傍晚,我們從籬笆上取下了十幾條魚,大的有手腕粗,小的只有手指那么粗。我們在江邊挖了一個坑,江里的水很快就滲進來,坑里的水比外面的清,可以把魚放在坑里養(yǎng)起來。她用石頭壘成三角形,又在里面放上撿來的柴。這些被水泡發(fā)過的干柴很好燒,燒到火炭有半坑,就把帶煙的柴撤出來,在火炭上搭一塊薄石板,將洗干凈的魚直接放在石板上。滋滋的水汽和炭火接觸時冒出輕盈的白煙,我和她面對面坐著,她望著我笑,我也望著她笑。魚烤好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里面是鹽巴。她撒一點在魚上,對我說,可以吃啦,愣著干什么!她把塑料瓶擰開,咕嘟喝了一小口,遞給我,我也喝了一小口。酒在我們手里傳了十來次,那是我迄今為止吃過的最好吃的魚,也是我喝過的最難忘的酒。
附近的干柴都撿完了,星星撒滿天空。我們沒有說話,時間太短,也不夠說出想說的話。月亮格外的亮,我們坐在江邊,看了很久的桃江,那些流不完的江水,已經(jīng)替我們把該說的和想說的都用嘩嘩的方式講了。
雞叫聲響了好幾遍,她說,你走那天,我戴上你送我的蝴蝶發(fā)卡,去送你。我望著她點頭。天還未明,我站在江邊遙望,在霧蒙蒙的江邊,看不到地平線,山連著山。
十三
過了幾年,我回到大海子村,村里人跟我說,龍瑤好些年沒回來了。
龍瑤她爹病死后,溜索就像一根破布條橫在空中,一頭連在龍瑤家塌毀的房子前,一頭嵌在對面的石頭里。我們以前坐過的地方滿是荒草,撫平坐在地上,仿佛龍瑤此刻就在我身邊,爺爺還沒有去世,他和龍老三正抽著煙,吧嗒吧嗒的聲音混著潺潺的流水聲鉆進我的耳朵里。
桃江被四周蜷縮而來的黑暗帶走了金質(zhì)的箔片,不息的江水好像正從我的頭頂流過,好冷,好冷。孤零零地站在山頂,我知道,我已經(jīng)找不到來時的路,也找不到龍瑤了。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