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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史志(隨筆五篇)

2023-09-11 17:35:15
清明 2023年5期
關鍵詞:聞先生村支書滇池

散文是對長期虛構的一種逆反

我是寫小說的。在小說界有一行話:小說有長篇、中篇和短篇之分,其中,長篇小說最令人看重,也最受人尊敬。但在同是寫小說的作家們看來,最欽佩的是那些專門寫短篇小說的小說家。比如,寫《最后一片葉子》的歐·亨利,寫《變色龍》的契訶夫,寫《羊脂球》的莫泊桑,三人并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之王,卻沒有誰被稱為長篇小說之王和中篇小說之王。這是為什么呢?因為它關乎一部作品的緣起。

一個作家一年當中要寫上二十部短篇,他就得費盡心思構思二十次。長篇小說三五年才構思一次,構思一次就吃上三五年,他感覺不到饑餓。從這個角度上來講,我們應該對各位散文家表示由衷的欽佩。有些作家一年創(chuàng)作的散文大概有百篇,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構思的,腦子里哪來那么多的存貨。這太不容易了。二○一六年到二○一七年,我前后用了四十多天,從吳淞口出發(fā),沿著長江走到可可西里,每天寫一篇散文;二○二一年夏天我乘漁船到達南海,在海上漂泊了半個月,也是每天寫一篇散文。這兩次經(jīng)歷讓我想起來就后怕,不敢想象那些文字是如何寫出來的。畢竟這兩次經(jīng)歷不是自己的常態(tài),而各位散文家是一年接一年地保持著這種常態(tài),這也太不可思議了!所以,可以這么說,文學上真正的寫作,永遠都是一種奇跡。

這些年我也客串寫一些散文。寫散文時,自己還是保持一個小說家的傳統(tǒng)和習慣。二○○七、二○○八這兩年間,我寫過一部散文,叫《一滴水有多深》,從第一章到第七章,十幾萬字,就像寫長篇小說一樣,從頭到尾,一氣呵成,足夠整整一部書。那一屆魯迅文學獎評選,這本書也參加了,初評落選后,經(jīng)評委集體提名讓其復活參加終評,最終還是落選了。但是,落選的理由很奇怪,因為有評委說,散文哪能這么寫,一寫就是一大本。意思是說,散文應當是細水長流,寫一篇發(fā)一篇,然后結集成書,諸如此類,才叫散文。作為小說家,此言是也非也,我就不做評論了。

在《一滴水有多深》中我寫了一頭牛。武漢當?shù)貓笊绲囊晃挥浾吲笥言鴮ξ艺f,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他能夠上大學,全靠家里養(yǎng)的那頭母?!概C磕晟乱活^小牛,養(yǎng)到差不多大小就牽去賣了,用得到的錢供他上大學,還有家里盡可能節(jié)省后的開銷。有一年,母牛被偷了,他父親順著牛蹄印走了一整天,硬是從牛販子那里把牛找了回來。家里經(jīng)濟情況改善后,母牛也老了,家里人就將母牛當恩人一樣飼養(yǎng),像人老了一樣,預備給母牛養(yǎng)老送終。有一天,他正在上班,他哥哥一聲不吭地走進他辦公室,盯著他久久說不出話。他以為家里出事了,過了好久,哥哥才對他說,母牛又不見了。他哥哥順著牛蹄印一路找到城邊時,牛蹄印沒有了,可能是被牛販子賣到城里來了。哥哥后來小聲說了一句,我們家的恩人沒了!兄弟倆就在辦公室抱頭痛哭。

在我的寫作中,小說無疑是虛構的。人就這么奇怪,當你處在虛構的生活當中,一定要找一個非常踏實非常實在的地方活著。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講,當你換一支筆寫散文時,就得實實在在了?;蛟S存在這種事實:小說家的散文就是對小說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當中長期虛構的一種逆反,還可以看作是一種矯枉過正的彌補。就像一座山,一個人從陡峭的北坡登上山巔后,肯定還想嘗試一下沿著平緩的南坡登峰造極。反過來也是如此,那些從南坡登上世界屋脊的人,做夢都想再從北坡再次登頂。我這幾年散文寫得比較多,也拿過幾個散文獎,其中有一次,還是和備受散文界推崇的王宗仁先生一起拿的獎。我覺得能夠得到散文界的認可,說明一個小說家在小說寫作之外的散文寫作中,也還是有一定意義的。

小說界還有句行話:小說家千萬不要寫散文。小說家寫散文會把小說家內(nèi)心最隱秘的東西暴露出來。而這種隱秘,往往是寫作者最真實的心性。

我這幾年有三次大的行走。第一次是走南水北調(diào),從丹江大壩一直走到北京的出水口;第二次是從長江的入??趨卿量冢恢弊叩介L江的源頭可可西里;第三次是乘坐漁船在南海上漂泊近半個月,其間,登上了十幾座島嶼,其中最大的島才零點零幾平方公里,最小的島,只有足球場的三分之一。站在島上看無邊無際的大海,漂在海面上看小得可憐的島嶼,簡直就是將虛構與現(xiàn)實、現(xiàn)實與虛構徹底具象化了,一點也抽象不起來。在這種令人絲毫不能懷疑,也丁點不敢錯過的現(xiàn)實與虛構面前,一個人的才華往往會被激發(fā)到極致,進到一種新的境界。

站在吳淞口,眺望九段沙,茫茫海天中的那一線陸地,讓我想起十幾年前去浦東機場時同樣眺望九段沙的情景。那時的九段沙只是退潮時露出的丁點灘涂。而如今的九段沙,上面已經(jīng)蓋起別墅來了。長江從青藏高原一路用流水帶來的泥沙,將九段沙變成真正的陸地,也就十幾年的光景。

順著長江一路走,一直到可可西里,也只有在那種地方,才能了解到可可西里之外的寫作者寫藏羚羊時為何總是無比憐愛,無比珍惜。當我們走上高高的可可西里,所見到的藏族牧民,對藏羚羊沒有絲毫好感不說,甚至還帶著滿臉的不屑。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真的很難想象藏族牧民會認為藏羚羊是魔鬼的化身。一旦經(jīng)歷過,當面見識過,就會明白其中的道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首先,藏族牧民認為藏羚羊的臉很丑,像是魔鬼的臉。其次,藏族牧民認為藏羚羊品行不好。藏羚羊在發(fā)情期會爭奪交配權,公藏羚羊會打架。一般人很難想象,最終的勝利者往往是最初的失敗者。兩只公藏羚羊在打斗的時候,強壯的一方先獲得優(yōu)勢,處于弱勢的一方就開始逃跑。可可西里不是一馬平川,有低洼與高坡。被追趕的弱勢藏羚羊占據(jù)一處有利的高坡后,會突然轉身,同時低頭,那對長長的犄角就正好插進追逐而來的那只藏羚羊的胸膛。所以說藏羚羊很卑鄙,就像是人群當中的小人。

在南海漂泊了近半個月,中途,幾位同行共同的感受是,如果這個時候有一條船要回大陸,自己會毫不猶豫地跳上去。海上的寂寞與海洋的壯闊不是一回事,我們這些陸生動物實在是受不了內(nèi)心情感與外在世界的孤寂。也因為如此,因為這種孤獨,因為聞所未聞,給我們寫作散文提供了很好的時間與空間。

在南海,有一個無人小島叫全富島。那個島只有零點零二平方公里,是汪洋大海中小得不能再小的沙洲。一天下午,我們趁著黃昏退潮的時候上島,島上什么都沒有,只有非常漂亮的白沙,所有人都不忍心在上面留下腳印。還有一個很清澈可一眼望到底的水塘,感覺它像是天生的私人游泳池。第二天早上再登島,奇跡發(fā)生了,雪白的小島上竟然長出一棵草來。我們都很高興,也許一百年之后這個小島也會生長出一片熱帶雨林。那么,我們是最早的見證人,這個島上的第一棵草,第一棵植物,是我們看著它長出來的。這樣的經(jīng)歷,任何人遇見了,都會將其寫進自己的文章里。

在小說家眼里,寫得最好的散文都是和小說,或者和小說家有關系。

我寫過一篇長散文《沒有形容詞的三里灣》,其時我去山西長治,專門去了一趟趙樹理筆下的三里灣。有了實地感受,回過頭再讀原作《三里灣》,發(fā)現(xiàn)趙樹理一個形容詞沒用。這大概是自己的一個小小發(fā)現(xiàn),于是就琢磨了好一陣,回顧親眼所見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對比字面上的小說環(huán)境,終于明白寫作者徹底地與寫作對象融為一體后,哪怕入木三分的形容詞,都會變成累贅,變成身外之物。后來,我又去路遙的老家,去過之后再讀他的《人生》,信手寫成一篇《人生的細節(jié)在哪里》,因為我發(fā)現(xiàn)小說《人生》里沒有任何細節(jié)。路遙為什么要寫這樣的文本?或許可以理解為《人生》本身就是一個大大的細節(jié),所以,它才有著明顯的不完美。然而,感動人生的往往只需要一個細節(jié)就夠了。

散文對我來說,大概只是一種副產(chǎn)品。我寫散文的時候,完全是順其自然,不是很認真地對待它,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一點做作都沒有。一個好的小說家,骨子里必然是一個詩人,是一個散文家。對小說家來說,最好的散文寫作其實是包含在他的小說里。

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兄長,叫姜天民。他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失落在小鎮(zhèn)上的童話》。小說講了一個真實事件。姜天民從北京坐火車到武漢,然后轉車到鄂州,準備過江回家時,在鄂州渡口看到一個賣油條的小女孩,將一本嶄新的書一頁頁地撕下來,包上油條,遞給顧客。姜天民問那個小女孩,怎么不讀書?聊了幾句之后,他把自己剛剛出版的新書送給小女孩。小女孩很高興地表示,一定會好好讀書。休假結束,姜天民準備從原路到武漢坐火車去北京。在碼頭上,姜天民又碰上了那個小女孩。她依然在賣油條,依然將一本嶄新的書一頁頁撕下來,包上油條,遞給顧客,而那本書,正好是他之前送給小女孩的。且不說小說的象征寓意,單單這種淡淡憂愁的描寫,雖見不到強烈抒情性,但實在太打動人了。

我的長篇小說《圣天門口》有一百多萬字,其中有大段的散文化描寫,比如說其中的天門口鎮(zhèn),我從鎮(zhèn)的下街街口寫起。第一家是什么?是個鐵匠,然后是篾匠、木匠、剜匠、裁縫、榨油的、繅絲的,各行各業(yè),都是鄉(xiāng)村所常見的,一直寫到住著富人的上街邊,各種風俗中的風趣都寫盡了,這才來上幾句:“下街的故事還在,房子也還在,人已經(jīng)死光了。”我還寫過鎮(zhèn)外的那條河。鎮(zhèn)上有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是戶人家的小老婆。男人專門在漢口請人給那個女人織了一件毛衣,但是因為和家里的大老婆搞不好關系,這個女人也不知道是走了還是自殺了。后來那件毛衣就變成一根長長的毛線,從河的沙灘上游一直牽到下游。在小說中我沿著這條毛線來寫沙灘,還寫了在山里面看到的云,每一種白云所對應的人的形態(tài)。這種對白云的描寫,還引來批評家專門寫過很長的評論,比我這一段文字長多了。

好的小說總需要用情不自禁的有著散文氣質(zhì)的文字來增色。

最后給大家一個忠告:我覺得大家可以少看《瓦爾登湖》,看多了大家都是《瓦爾登湖》的崇拜者、模仿者。我不知道有幾位讀過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那才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真正的鄉(xiāng)野。

記得香爐山

鄉(xiāng)村的普通,人人能見著。

鄉(xiāng)村的秘密,能見著的人則是幸運的那一個。

二○二三年春天,因為生病在醫(yī)院待了二十多天,回家靜養(yǎng)之際,無意中翻出一本舊筆記,打開來看,是自己在香爐山村那些日子的工作筆記。筆記始于一九九二年四月二日,開篇就寫“香爐山村基本情況”,接下來是“大河鎮(zhèn)奔小康大討論骨干培訓會”的會議記錄。

離開香爐山村已三十年,再次看到那時記錄的一些文字。比如村委生活會上,為人實在的村支書自我檢討說:“班子內(nèi)部發(fā)生沖突時,也不能是是是,非是非,表面團結,其實不團結,和主任的工作沒配合好,減弱了我的戰(zhàn)斗力。”村主任發(fā)言:“生活會不夠火藥味,坦率地說,書記、主任配合不夠好。舉個例子,在某某家喝酒,我敬你的酒,你說你想使我倒哇,還有倒了就是你的。跟你工作沒前途,工作組住我家,書記不認為我是在為村里工作,而認為是在拉關系?!蹦俏煌讼聛淼睦现f話更有意思:“支書和主任都在我手下當過干部,支書講得謙虛一點,主任講得透徹一點。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要留好名聲下來?!敝販剡@些生活現(xiàn)場里的文字,回憶當年現(xiàn)場里的人,依然深刻地感受到一種只會產(chǎn)生于鄉(xiāng)村的人性力度,以及鄉(xiāng)村的鮮活世俗。

村委生活會結束后,我將隨身帶去的一九九二年第一期的《青年文學》雜志送給村支書。那本雜志上,有我的中篇小說《村支書》。之所以能夠參加黃岡地委奔小康工作隊,正是由于這部作品的發(fā)表。

一九九二年春天,時任黃岡地委委員、宣傳部部長的王耀斌找我談話,大部分時間都是結合他自己的從政經(jīng)歷來聊對《村支書》的感受。其間王耀斌部長突發(fā)奇想,問我想不想到村里去看看。其時,我已經(jīng)將新寫的《鳳凰琴》交給了《青年文學》,身心正處在調(diào)整階段。弄清楚具體情況后,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后來有人弄出一些文字,說《鳳凰琴》是我參加奔小康工作隊后的新創(chuàng)作和新收獲。同是這一年的四月份,華中師范大學召開《村支書》研討會。之后,不時有文字說,因為這個會,我才大徹大悟?qū)懗觥而P凰琴》。也不曉得這些“研究”是如何研究出來的,完全無視參加奔小康工作隊與研討會召開的時間節(jié)點,按照工作流程,四月中下旬《青年文學》五月號已經(jīng)完成了校對與清樣,頭條位置正是《鳳凰琴》,并配發(fā)中國青年出版社總編輯闕道隆先生的評論文章?;貞涍@些,只是想重申自己一向以來的理念,寫作是靈魂戰(zhàn)栗時留下來的永遠抹不掉的印跡。有鑒于鄉(xiāng)村在文學中的悠久傳統(tǒng),這一點更加突出。

面對鄉(xiāng)村,我固執(zhí)地站在臨時抱佛腳的采訪式小說寫作的對立面,不拿正眼去看那種想寫鄉(xiāng)村生活了,便帶著筆記本下鄉(xiāng),回城之后,便對照筆記囫圇吞棗地寫些“獵新”“獵艷”的文字。

我所參加的黃岡地委奔小康工作隊,具體的工作地點在黃梅縣大河鎮(zhèn)香爐山村。在這之前,我連黃梅縣都沒去過幾次,大的方面只曉得當?shù)赜兄奈遄嫠拢磺宄?,還有五祖寺的前世四祖寺,以及前世的前世老祖寺。到工作點沒幾天,自己寫了一篇散文投寄到《湖北日報》。該報的“東湖副刊”刊出來時,原稿中“四祖寺”被改成了“五祖寺”。當?shù)厝艘娏司妥I笑,我拿出底稿來,他們看了還是不相信,堅持認為報紙編輯的水平不可能這么低。剛剛公派來村里擔任第一支書的那位,才三十上下,將一件西裝上衣披在肩上,嘴角叼著一支香煙,盯著報紙看了又看,最后才說出一句不無懷疑的話:編輯如果不比作者水平高,那他還如何當編輯?言下之意錯誤還是在我。過了不久,與“東湖副刊”的朋友見面得知,將知之甚少的“四祖寺”改為路人皆知的“五祖寺”,不是編輯所為,而是管著編輯的人所為。事實上,這種錯誤怪誰都不合適。一九九二年初,一個沒有到過四祖寺所在山溝的人,大概率不會知道大別山的莽莽群峰之間存有一處名叫四祖寺的廢墟。雖說三十年后,只要點一點某個搜索引擎,就能及時校訂出對與錯,但在那時,足跡不到,哪怕只隔一座山,一條河,就有可能是人未知的別一番天地。這也難怪,某些采風式寫作能夠在都市里流行,藏在大地皺褶處的鄉(xiāng)村,有太多不為外界知曉的奇異。

多年以來,在香爐山的那段時光,總在不斷地回現(xiàn)。特別是村支書讀完《村支書》,與之相見的那番情形。那一天他顯然是特地來找我,卻又裝作是在田間小路上偶遇。在村里,我獨自住在一所空置的農(nóng)民家里。房東一家人都在南方打工,新蓋的這所房子里,擺著從舊房子里搬來的幾樣家具,四周的外墻磚縫還沒有抹上泥漿石灰,倒春寒一來,北風吹得骨頭都疼,滿屋沙粒橫飛。大白天老鼠都敢橫行霸道,到夜里更是猖獗得如同一群恐怖分子。因為缺電,夜里電燈只能昏昏暗暗地亮一個多小時。點亮一根蠟燭,不到半小時,就被從墻縫里吹進來的冷風攪得一塌糊涂。我來村里,沒有安排具體任務,主要是看和聽,至于寫什么和什么時候?qū)懀紱]有明確要求。因為夜里睡得早,早上起得也早。村里的狗多,見到陌生人就群起而攻之。早起出門時只好在門口的幾棵樹下轉來轉去。

那天早上,我正在樹下轉悠,村支書忽然走過來,手里拿著那本《青年文學》,嘴里喃喃地說,文章我看完了,寫得和香爐山一模一樣。停了停,又說,你怎么對我和村主任的情況了解得這么清楚,是不是之前來香爐山暗訪過?村支書前面的話,我是認同的?!洞逯分械拇逯罕娀A甚好,為人勤勉踏實,不搞丁點歪門邪道。村主任腦筋靈活會搞關系,能將不明不白的事做得順理成章,在村里人的眼里為人卻有點糟糕。在香爐山待上不幾天,就發(fā)現(xiàn)村委會的主要負責人,太像《村支書》中職位相同的兩位主人翁了。

我也如實相告,《村支書》的原型是一位朋友的父親。朋友的父親一九五八年復員回鄉(xiāng)后擔任村支書,歷經(jīng)四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一直穩(wěn)坐在村支書的位置上,深受村民擁戴。不管面對什么樣的風暴,村里從沒有人公開或者私下說過他半點不好。整個黃岡地區(qū)還在任上的村支書,他不算年紀最大,但是任期最長。更早的時候就曾為他寫過散文《鄂東第一支書》,文章的重點不是說為人之好,而是說,實行承包責任制后的某個早晨,有人將他家田里長得好好的秧苗生生拔了三棵,扔在他家門口。朋友的父親為此病了三天,說是病,其實就是躲在家里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或者不對。三天過后,朋友的父親主動提出辭職。盡管全村人一致挽留,其中肯定也包括那位拔掉他家秧苗的人,但朋友的父親終究還是遵從了自己內(nèi)心的決定。

我的話讓村支書陷入一種沉思。之后他一整天都在自己的責任田里埋頭干活,妻子喊他說家里來了客人也懶得搭理。那樣子與《村支書》中的村支書太像了。我在香爐山村前前后后只待了三個月,離開之際,我提著簡簡單單的行李,站在小河邊那家簡陋的餐館門口,等候作為鄉(xiāng)村公共交通的三輪車時,村支書從旁邊的修理鋪鉆出來。他一句送別的話也沒說,只問我以后還來不來香爐山。我嘴里說一定還會來,心里也真是這么想的。

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工作隊的幾位都曾回去過,唯獨我一直沒有踐行那句隨口答應的話。其中或許有某些理念不同的緣故。我喜歡那位村支書,其他人欣賞那位村主任。我所判斷的依據(jù)當然不是那位村支書無比接近小說《村支書》,而是在他身上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源遠流長的鄉(xiāng)村品格。鄉(xiāng)村就是要有點鄉(xiāng)村自己的東西,而不可以追在城市的屁股后面跑。

三十多年間,因各種原因有過許多回遷徙搬家,丟失的舊物不計其數(shù),在香爐山的工作筆記卻一直留在身邊,恰似冥冥之中關于鄉(xiāng)村的特殊情愫在起著作用。文學看上去是在為某種事物樹碑立傳,本質(zhì)上不是關于對錯的詮釋,也不是對新舊的析辨。文學看重的是獨一無二的美,以及貫穿在其中的勉力而為與仁至義盡。鄉(xiāng)村之美最是黃昏,從朝陽的滋潤開始,經(jīng)過正午的熱烈,終于得來那地平線上的一抹晚霞。此時此刻的美,是人生小試,是歷史簡寫,使得人們用不著去那長河之中打滾,用不著非要弄得渾身血汗,就能體察命運的一如既往與不同尋常。所以《村支書》中村支書的出現(xiàn)與消失,滿載著的是文學理想與希望。

三十功名塵與土

一個作家?guī)е约旱淖髌坊氐焦枢l(xiāng),這樣的榮幸,不是所有作家都能做到的!

我喜歡這句話,熱愛這樣的文字,更贊美這種境界!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部以故鄉(xiāng)作為開篇,無論后來的起承轉合是輝煌還是寂寞,都將以故鄉(xiāng)作為終結的作品。由于職業(yè)的不同,每個人呈現(xiàn)給故鄉(xiāng)的作品也有所不同。有人駕駛火車、輪船向著故鄉(xiāng)汽笛長鳴,有人將自己在外面創(chuàng)辦的實業(yè)轟轟烈烈遷回故鄉(xiāng),更多的人在外久了,帶回故鄉(xiāng)的是一身好手藝,或者是出門時孤單一人,再回來已是拖家?guī)Э?,如此種種,都可以稱之為獻給故鄉(xiāng)的作品。唯獨文學與眾不同,比如有一種情形,在那些足以等身的作品中,居然不曉得哪一部可以帶回故鄉(xiāng)!甚至于披著彩虹般的外表,進得家門后,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兩手空空。

從《鳳凰琴》到《天行者》,在漫長寬廣的歲月中,曾經(jīng)錯過一個個春秋,不是太重帶不來,也不是太輕帶不得,不是太美有所矯情,也不是太丑見不得江東父老,或許,一切的“不是”都不是,真正的關鍵是在等一個可以公告天下的時機,以及等待足以見證這一切的一群人。在座的師長、同仁與朋友,正是這樣的一群人,是你們的寬容大度讓我有所領悟,也讓我有膽量告訴自己,哪些作品可以帶回故鄉(xiāng),與家鄉(xiāng)的男女老少肝膽相照,坦然面對。

這兩天,與各位相聚在一起,聽到最多的兩個詞,第一個是“三十年”,第二個是“經(jīng)典”。第一個詞“三十年”,聽起來很實在,沒有一點歧義,也不存在任何不恰當?shù)囊蛩?,任何人都能從中感受到青春易老,光陰不再,歲月無敵。第二個詞“經(jīng)典”,卻像是打翻一壇陳年老醋,令人聞之味道大變,喜歡也不是,不喜歡更不是。

三十年是一個數(shù)量單位,在人生中,所表示的是各種不同的空間。經(jīng)典的出場同樣各不相同,對某人某事是目標,對某事某人已是結論,或許對同樣的某人與某事,既是目標,又是結論。

歷經(jīng)三十年風雨不一定代表經(jīng)典的出現(xiàn)。

經(jīng)典的意義不經(jīng)過三十年篩選很難認定與淘汰。

三十年光景,讓我從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漢,變成一天到晚有聲音在耳邊說,“多栽花,少栽刺”,甚至是“只栽花,莫栽刺”的老漢。所以,當?shù)谝淮温牭接嘘P方面提議舉辦重溫《鳳凰琴》的研討活動,在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是不置可否。前天下午,畢光明教授第一個到達秀峰山莊,我去敲他的房門,一連三遍,都不見有人回應。猶豫之下,忽然見到於可訓老師出現(xiàn)在院子里,冒著小雨,閑庭信步,身邊跟著一幫青年學者,到這一刻才感覺到這事是千真萬確。

當年一個普通的青年工人,因為比身邊的工友們多一個文學夢,才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三十年來,只要回到英山,這種無法將呈現(xiàn)出的真實百分之百地當成現(xiàn)實的感覺一直伴隨著自己。三十年時光,過起日子來顯得很長,對文學來說,只不過是極短的一瞬,灰飛煙滅時,哪里管得了曾經(jīng)的嘔心瀝血。恰恰是時光如此這般且長且短,才顯出經(jīng)典作為文學終極目標的意義。

李遇春教授說,文學史是不以任何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即使是作家本人也不例外……作品一經(jīng)產(chǎn)生,它的命運就不再掌控在作家手里,當然最終也不會被批評家所操控,而是取決于文學史的選擇。從三十年前,武漢大學於可訓老師用《一曲弦歌動四方》,中央黨校常務副校長高揚先生用《鳳凰琴的悲哀》帶來的清朗舒暢;到十幾年前,與山西大學王春林教授共度《圣天門口》出版之初的沉悶窒息;再到二○二○年春天李嵐清同志親筆來信重提《鳳凰琴》精神,直至這一次,晶明、義勤和粵春三位主席率先大勢開講,西子姑娘蕭耳最后出場那鳥語花香般的言說,一百零三位賢良方正之士發(fā)表的賢良方正理念,誠如俊秀的楊曉帆教授所言,重溫《鳳凰琴》也是重溫自己。人生要不斷地重溫,好的小說要經(jīng)得起重溫,謝謝各位用火一樣的熱情重新檢測冰刀霜劍的鋒利程度,用冰一樣的嚴厲重新測試人間溫情的美妙善良,用縝密的邏輯重新考驗人性的復雜與人生的吊詭,用天然的感覺重新觸摸生活的酸甜和生存的易難。

因為時間的原因,這一次相聚不夠盡興,希望能有機會在不久的將來再次相聚!

謝謝從團風的巴水舉水,到英山的東河西河,再到長江黃河五湖四海,所有一再賜給我動力的師長與朋友!謝謝無條件給我以關愛的親人們!

彼為土,何為鄉(xiāng)

我一直不敢在自己的寫作中,對父老鄉(xiāng)親有半點傷害。在他們面前,我沒有半點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每當面對那些被風霜水土、雜草糞肥過度侵蝕的容顏時,內(nèi)心深處總感覺自己占了他們的便宜。所以在寫作時,能與筆下的那些人物平等相處,是我想象中的歸宿與解脫。我一直不太相信在從事寫作的這一群人中,有誰比鄉(xiāng)村里的老農(nóng)民更懂得生活和命運。他們是天生的社會學家、天造的歷史學家、天才的哲學家和美學家。在鄉(xiāng)村里,家家戶戶的老水牛都是大英雄,屋前屋后的老母豬全是大美人。這話沒有絲毫調(diào)侃,我是百分之百地認同這些話。老水牛那畢生不改其志的勁頭,比時下許多時髦的學問家強。老水牛那只管耕耘不計收獲的“牛格”,比那些只想收獲不事耕耘的花花公子們的“人格”要強。比起那些人,得到好處越多,越愛在辦公樓里罵陣,在現(xiàn)實生活中越是狂撈好處,越在各種場合上用“正義”的聲音罵街,那老母豬心甘情愿地用一己之力,換得一戶農(nóng)家過上一段安逸日子,當然夠得上“美人”級別。

上面這段話,是一九九五年秋天在一篇題名為《聽笛》的文章中寫下的。那時,自己還算年輕,定居武漢的時間不到兩年,將這種貌似對鄉(xiāng)村的偏袒訴諸文字,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接下來的日子,越來越城市化——暖氣空調(diào)的無所不在,使得鄉(xiāng)村里最為敏感的季節(jié)與氣候,在個人身上顯得麻木不仁;公共環(huán)境不斷改善,空氣污染指數(shù)的大幅度下降,同樣大幅度降低了對負氧離子富聚的鄉(xiāng)村的羨慕;自來水口感的優(yōu)良,讓碧水流泉僅僅作為鄉(xiāng)村風景而存世。二十幾年后的今天,日常生活中看上去早已與鄉(xiāng)村絕緣了,重溫當年的言說,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境還是如此,絲毫也看不出今天的這個自我與當初的那個自我相比,發(fā)生了哪些改變。不僅找不到變化,甚至還有油然而生的莫大慶幸:當初自己說的、想的和寫的,沒有太出格,沒有走偏鋒,重新讀來,不至于面紅耳赤,自慚于世。

一直以來,鄉(xiāng)村都是既浩大強勁又繁雜無常的存在。

《聽笛》所寫是對當時文學環(huán)境的有感而發(fā)。這些文字,并非刻意思考,也沒有恨別鳥驚心那樣的特殊思想,無非是憑著感時花濺淚的直覺有感而發(fā)。經(jīng)歷過風霜雨露,走通了斷壁懸崖,回頭來看,龐然大物的鄉(xiāng)村,不是趙錢孫李以為其會向左便一定向左,也不是周吳鄭王認定其會往右就必然往右。鄉(xiāng)村太大了,大到地球上由人類組成的最厲害的社會,也無法把握其前行方向與節(jié)奏。鄉(xiāng)村太大,宛若地殼中的那些板塊,比如臺灣島說起來是在向著祖國大陸漂移,每年只有幾厘米的速度卻是神不知鬼不覺。

文學中的鄉(xiāng)村,屬于魯迅的是那個活著五行缺水的少年的魯鎮(zhèn),屬于??思{的是小如一張郵票大小的縣城,屬于阿斯塔菲耶夫的是那看上去偌大的西伯利亞,實際上歸結于葉尼塞河邊的一滴水珠。

活在鄉(xiāng)土文學中的鄉(xiāng)村,科學地說,所表述的不是鄉(xiāng),也不是土,而是鄉(xiāng)與土所代表的如同大陸板塊的那些,用世人難以知覺的方式緩慢且不可逆轉的漂移,是鄉(xiāng)與土的無限接近,又有著驚心動魄的溝壑,使其永遠也無法彼此抵達。這種動態(tài)的態(tài)勢,或許正是成就鄉(xiāng)土文學經(jīng)久活力的巨大能量。

現(xiàn)實中的鄉(xiāng)村,大就大在一個土字,大在土地的生生不息,大在土地的無邊無際,大在土地的寵辱不驚,大在土地的不廢江河。反過來,現(xiàn)實中的鄉(xiāng)村,小則小在體現(xiàn)社會認知的那個鄉(xiāng)字,諸如鄉(xiāng)里鄉(xiāng)氣,鄉(xiāng)巴佬,鄉(xiāng)下人,鄉(xiāng)試,同鄉(xiāng),老鄉(xiāng)和下鄉(xiāng),甚至人人都會說的鄉(xiāng)情,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局限與落寞的代詞。

在文學的事實面前,說一部作品有些鄉(xiāng)氣,或者說過于鄉(xiāng)氣,那種判斷是不會有問題的,肯定是基于藝術要素的感覺不怎么地。魯迅、??思{和阿斯塔菲耶夫的作品中,鄉(xiāng)村無所不在,感覺卻是洋氣得無邊無際,同樣是相對鄉(xiāng)氣而言的了不起的認可。

有些話是必須說清楚的,不能模棱兩可,東也有理,西也有理。所以,必須要強調(diào)得莊重一些:一切所謂的鄉(xiāng)氣,不過是一種臉譜,是一種品相,與鄉(xiāng)土無關。然而,文學與現(xiàn)實中的普遍狀況卻是,鄉(xiāng)氣所指,鄉(xiāng)土也在其范圍之內(nèi)。

鄉(xiāng)土這個詞,看上去只說一件事,本質(zhì)上包含著鄉(xiāng)和土兩種概念。鄉(xiāng)土里的鄉(xiāng)是細小的感性,鄉(xiāng)土里的土有著無限大的場域,鄉(xiāng)土的意義是用細小的感性之鄉(xiāng),擁抱無限的場域之土。好比每一個人都要做的,用拳拳之心去接納廣大世界。做到這一點,需要用我們對告老還鄉(xiāng)的鄉(xiāng),客死他鄉(xiāng)的鄉(xiāng),鄉(xiāng)音難改的鄉(xiāng),入鄉(xiāng)隨俗的鄉(xiāng),鄉(xiāng)下腦殼的鄉(xiāng),上山下鄉(xiāng)的鄉(xiāng),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鄉(xiāng),魚米之鄉(xiāng)的鄉(xiāng),還有近鄉(xiāng)情更怯之鄉(xiāng),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之鄉(xiāng)的天生敬畏,由衷尊重。在這些常見的表述中,哪怕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和魚米之鄉(xiāng),有關鄉(xiāng)的感性,都不是真正的情懷。

入文學越深,回望越遠,越能發(fā)現(xiàn)文學的來龍去脈。二○二一年秋天,團風縣老家的鄉(xiāng)親們,放下傳承了很久的地名與村名不用,用全是贊成票的一致決定,將《鳳凰琴》小說的篇名改做村名。聽到消息自己非但沒有欣喜,反而驚出一頭冷汗。稍后才暗自寬心,這些年來,在寫作中從沒有過對鄉(xiāng)村輕蔑的無禮,更沒有絕望的無情。在社會改革需要普通民眾分享艱難的最困難也是最困惑的時節(jié),還記得田野上的老黃牛,不管這世上無情無義無法無天到何種程度,老黃牛們的口碑都不會有丁點損傷?;氐侥切┰凇堵牭选分姓f過的話,那時候硬著頭皮說,不敢相信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從事寫作的這一群人中,有誰比鄉(xiāng)村里的老農(nóng)民更懂得生活和命運,而稱他們是天生的社會學家、天造的歷史學家、天才的哲學家和美學家,那么改村名這件事,足以證明,或許他們并沒有讀過小說《鳳凰琴》,但在骨子里,他們就是活生生的“鳳凰琴”。天下的鄉(xiāng)村,無一不是活在牛背上,老黃牛是鄉(xiāng)村的精靈,更是鄉(xiāng)村的審美的開源與結論。面對鳳凰琴村的鄉(xiāng)親,再好的小說也沒什么可以嘚瑟。從鄉(xiāng)村中生長起來的文學,轉過身來又以鄉(xiāng)村的方式被鄉(xiāng)村慷慨接納,這樣的鄉(xiāng),這樣的土,聚到一起可謂是相互抵達的實實在在的鄉(xiāng)土。

明朝人李漁曾說,凡學文者,非為學文,但欲明此理也。此理既明,則文字又屬敲門之磚,可以廢而不用矣。天下技藝無窮,其源頭止出一理。明理之人學技,與不明理之人學技,共難易判若天淵。然不讀書不識字,何由明理?故學技必先學文。予嘗謂土木匠工,但有能識字記帳(李漁原文如此,不可改為賬)者,其所造之房屋器皿,定與拙匠不同,且有事半功倍之益。粗技如此,精者可知。

小說《鳳凰琴》和村莊鳳凰琴的關系,也是鄉(xiāng)與土的關系。在鄉(xiāng)土中,鄉(xiāng)的所指,可以看作李漁所說學文時先要學會的讀書識字,到了土的層面,關鍵是李漁所說的明理,在土的面前,不明理是不行的,沒有半點矯情的土,是不以個人好惡為標識的歷史、當下與未來。此理既明,那些免不了帶有假設與推論的眾說紛紜的鄉(xiāng),雖然不能真的當成敲門之磚廢而不用,但一定要小心發(fā)揮,才不至于成為學技不精的拙匠。

在鄉(xiāng)土中,鄉(xiāng)的出場總是帶著主觀色彩,土則不同,不管有沒有鄉(xiāng),土一直在場,因為土是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驕陽如火,有寒風如刀,有耕種與收獲,有日日夜夜永不停歇的死死生生。這樣的鄉(xiāng)土之土,是我們的母親大地。

其實,文學意義的鄉(xiāng)土,鄉(xiāng)與土是不可分割的。只是有鑒于某些入了過分自我的鄉(xiāng),隨了過分自我之俗,才生生地拆開來說。就像小區(qū)里半生不熟的人在說,如果感情太豐富不找個地方安放就會泛濫成災,那就養(yǎng)只狗吧!有些事,有些人,包括這里說的鄉(xiāng)土,就是常被說成是這樣的。沒有誰能夠?qū)⑻煜律剿坑娩摻罨炷吝M行改造,所以鄉(xiāng)村的未來是天定的事。屬于文學的鄉(xiāng)土,也會擁有屬于鄉(xiāng)土自身的莫大生態(tài)。文學要做的,也是能做的,無非是用人人都會有所不同的性情之鄉(xiāng),盡可能地融入浩然之土。

滇池巴水聞先生

是昆明翠湖附近的一條名叫西倉坡的小巷。

對著一塊肅穆的碑石,深深行了三番大禮。

在心里默默誦念聞先生的名字,這個時候,只能說聞先生是下巴河人,不必說自己是上巴河人。正值夏日中伏,故鄉(xiāng)鄂東巴水兩岸的氣溫達到近年來罕有的四十二攝氏度,高溫高濕如同蒸籠,而春城昆明翠湖四圍的舒適讓人敢說天堂也不過如此。有小雨似有似無地落著,齊眉的常青樹枝不經(jīng)意地遮住頭頂。離碑石不到二十米的那家幼兒園大門緊閉,天使或神獸一律放了暑假,否則,讓人很難面對一群花蕾般輕盈快活的孩子,在這浸透碧血亡靈的小巷里游樂嬉戲。

小巷幽幽,被故鄉(xiāng)親人珍藏在巴水側畔那根染著鮮血的藤木手杖,仿佛仍在青石鋪成的街面上敲著“篤篤”聲響。若不如此,那幾把罪惡的暗槍真有可能混淆在潤滑的輕風里,那幾個卑鄙的殺手也有可能獲得樹影的婆娑姿色。

黃昏到來的時間被小雨提早了許多。不是不舍,不是繾綣,不是徘徊,昆明本地兩位朋友所說的話,自己多半沒有聽到心里去,那欲言又止、欲走還留的模樣,就如巴水兩岸的方言所說,像苕了一樣!

終于退回到巷口,對著小巷深處拍照,兩位正要從鏡頭前橫穿過路的中年女子停下來謙讓,自己趕緊將手機的拍攝鍵點了幾下,同時與對方說,知道這條巷子嗎?她們搖了搖頭。于是我說,這里叫西倉坡,是聞一多先生遇難的地方。兩位女子的神情極像巴水邊浣紗的女人,被一只掠過水面的翠鳥驚著了,被一條躍出水面的鯉魚嚇著了,被不知何人投擲塊石濺起老大的水花打濕了心胸,也像翠湖岸,滇池邊,突然飛過來一只江鷗用翅膀劃過臉頰眉梢,不由自主地輕輕“啊”了一聲。

昆明我來過多次,來西倉坡則是第一次。盡管是內(nèi)心早已做好準備,真的面對銘記那段暗黑歷史的碑石,還是不勝唏噓,好似漫天雨水透過肌膚洗濯心肝肺腑,滋潤那看不見卻摸得著的靈魂,喚醒陳列在巴水側畔紀念館里的那根藤木手杖。

天下之事,最令人驚訝的總是最熟悉和最普通的。

五百里奔來眼底披襟岸幘空闊無邊的滇池也不例外。

在昆明,當著滇池的面,我問同行的人們,是否相信這片水域?qū)匍L江水系?在場的幾位都是一臉茫然。第一次聽說滇池屬長江水系,自己也曾吃驚不小。日后,一想到滇池與巴水共一條長江,共一個聞先生,不免心生不一樣的親切。

話是家中孩子說的,那天上完地理課,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拿滇池是否屬于長江水系的問題考長輩們,還進一步出了三道選擇題,云南三大湖泊,滇池、洱海、撫仙湖,哪一個是長江水系,哪一個是珠江水系,哪一個是瀾滄江水系?在下意識的印象里,滇池絕對是向昆明以南流去的,如何能夠向北匯入長江?假使不是地理書上印有黑白分明的文字,色彩斑斕的圖案,這種因知識欠缺造成貌似刁鉆古怪的問題,一如這些年時興的黃牙小兒屢屢難倒滄桑長輩的種種無厘頭的腦筋急轉彎。

相比之下,大自然的刁鉆古怪不知要將人類甩下多少萬年。在人文領域,詩詞歌賦都在抒寫大江東去,北水南流。當年頭一次讀到湘江北去的句子,曾經(jīng)好不費解。等到老師說,這有什么奇怪,咱們鄂東的幾條大河全都流向西邊,那一張白紙似的腦子里迷糊得像是被諸葛亮設置為陰風慘慘、迷霧層層的八陣圖。

放在三萬年前,說滇池水往南流并無不對。那時候的滇池,通過一處名叫刺桐關的大峽谷,將一湖碧水傾向南方。如果沒有后來的變遷,現(xiàn)今的滇池,也會是哈尼梯田,北回歸線,以及街道有多長、宴席就有多長的長街宴上不請自到的???。

滇池屬地震斷層陷落型湖泊,歷史上,這一帶發(fā)生過多次間歇性的不等量上升,后又出現(xiàn)南北向的大斷裂。斷層線以西地殼受到抬升,斷層線以東則相對下沉,導致古盤龍江南流通路被阻,積水而成為古滇池。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刺桐關山地接下來繼續(xù)抬升,將本是順著山勢呼嘯而下的洪流大水,潮頭做了浪尾,浪尾做了潮頭,一百八十度翻轉,之前是進水口的螳螂川不得不顛倒成為出口水,做了性格完全相反的彌漫細流。

那場地質(zhì)巨型變遷來得很慢,沒有留下天塌地陷的機會,情同后來者喜歡掛在嘴邊的慢生活,比水滴石穿、積沙成塔還慢,慢到人世間輪回了八百次,也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一如家中小學生暑期作業(yè)上抄錄的一段文字——也許,陸地只是溫柔地、靜悄悄地從海里慢慢升起,就像小草從地里長出來一樣悄無聲息。等到大勢已成,滇池還是盤龍江、寶象河等匯成的五百里滇池,還是刺桐關那頭雄險,螳螂川這邊舒曼,海拔高度被一只大手往下按了一下,不知不覺地拉低了一百多米,使得紅河源頭的明珠,成了長江久長的契機。

人間處處,萬物所在,無不留有密碼。

真心領悟的不一定全對,肆意妄想的也不見得都錯。

“池……上源深廣,下流淺狹,但如倒流,故曰滇池”,那滇的意思指的就是“水系顛倒”。這是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說的。愛走山水的酈道元到過大別山,也研究過大別山,只可惜那筆下的大別山,局限于淮河水系。再有某個時期也稱大別山,實際上是伍子胥領兵伐楚,頭一仗大敗楚軍,時稱小別山的當今漢陽一帶。酈道元沒有到過的鄂東大別山,以巴水為首,邀聚浠水、蘄水、舉水、倒水,合稱鄂東五水,從江淮分水嶺上發(fā)一聲吶喊,列成隊整整齊齊地從東向西流去。

流向逆轉的巴水,水系顛倒的滇池,與聞先生緣定今生的兩地,山水奇觀,大地異象。聞先生此生與眾不同,坐下去溫婉地研習詩歌,站起來激烈地燃燒自己,難道就此命中注定?

向西平行流淌的五條河像五頭巨獸,桃紅柳綠之時,溫情脈脈如滇池當下的出水口螳螂川,夏日行洪之際,又像滇池古時摧枯拉朽的出水口刺桐關。五條河畔,生活著一些史稱“五水蠻”的族群。這些原本生活在楚國西部狂野無羈、性好暴亂的巴人,春秋時期就曾被控制性遷移。東漢建武年間,楚地西邊再一次由亂到治后,領頭犯事的七千名青壯骨干被強行遷徙到以巴水為中心的鄂東,那入長江處的巴河小鎮(zhèn)因此稱之為“五蠻城”。事實上,巴水側畔的這些祖先,在前后數(shù)百年間,很少消停過,大大小小的暴亂不計其數(shù),直到杜牧出任黃州府時,才見消停。這才有在長安有羊肉吃,攆到黃州后只能吃豬肉的杜牧,不勝感慨:“古有夷風,今盡華俗?!睔v經(jīng)數(shù)百年,遷徙者的后裔已被漢地同化,詠詩習文,以優(yōu)雅為上品,難分彼此,也不需要分什么彼此。漢地的蕓蕓眾生也在不知不覺中,將巴人性剽悍、好斗狠、敢生敢死的風尚潛移默化為文化性格的一部分。再往后,蘇東坡貶謫來黃州,二陳理學興起于黃陂,赫赫有名的“五蠻城”改稱呼為巴河鎮(zhèn)。那離得最近的人,比如聞一多,既可以好比那巴水細流,浣洗百丈輕紗,連細雀兒也驚動不了。其熱血和情懷又如巴河之水,可以挾雷暴涌動狂潮驚濤拍岸,面對擺明了要取人頭顱的屠夫,也只是揮一揮那根陪伴走過長沙至昆明的千山萬水,以及由《詩經(jīng)》的課堂回到美與愛的家庭的藤木手杖。

識時務者為俊杰,不識時務者為圣賢,恰似巴水一帶的鄉(xiāng)風。

巴水之上形容鄉(xiāng)風民俗時,用的是“賢良方正”一詞,通常來講,“賢良”的意思接近于“識時務”,“方正”的意義就是那種建立在“識時務”背景上的“不識時務”。

去西倉坡的路是一道邁不動腿的上坡,有違前去者心中的急切。

離開西倉坡的路變成一溜剎不住腳的下坡,有違別離人心中的不舍。

一道西倉坡,這一頭散淡地走往翠湖,那一頭清高地邁向西南聯(lián)大,更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氣息不由自主地接通歷史與未來。無論通道甲,通道乙,都繞不開那塊碑石。既攀不上偉岸,也不夠資格稱之矗立,然而,在大是大非面前挺身而出,能用我頭存氣節(jié),敢以我血薦軒轅,實在是西南聯(lián)大最重要的豐碑。正如缺少“五四”這一環(huán),北京大學就只是越建越大的書齋,又如那些越建越大的大學城卻無法成為青年人心中的圣地。天地翻覆之際,總得有巨人拋頭露面,掃卻塵埃,頓開茅塞。

識時務者為俊杰,不識時務者為圣賢,恰似滇池側畔的學界。

“識時務者”眼里的“不識時務”,也放大了那種在“不識時務者”眼里的所謂“識時務”。

比如聞先生,從課堂到家室,就那么一點路程,又有那么多好心好意的提醒,熬過幾天,就能舉家回遷北平,讓人打不了黑槍,下不了黑手。更有身邊的那些榜樣,安安靜靜地尋一方書桌,雨下得大了,敲在屋頂上,誰誰的學問都聽不清楚,那就放下教鞭,與后生們一同專心聽雨。將心比心,從武漢、北平,再到長沙和昆明,聞先生的柔腸,何曾比誰短少一寸半寸?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三九年度西南聯(lián)大浪漫抒情的《詩經(jīng)·爾雅》課堂,讓滇池側畔領教過的青年學子誰不曾傾倒?“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鷹不要咳嗽,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聽這小草的根須吸水,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那么你先把眼皮閉緊,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边@首寫在故鄉(xiāng)巴水之上的婉約傷情的《也許》,足以媲美《紅燭》的壯懷激烈。

以巴水為中心的那方天地,曾得一句話來褒揚:惟楚有才,鄂東之最。那說“惟楚有才,于斯為盛”的八個字,是前者外溢之后的發(fā)揮與變通。研究兩種文字的差別,直譯其意,后者意指“識時務者為俊杰”,前者意義重在“不識時務者為圣賢”。所謂鄂東之最,所謂于斯為盛,后者只是告知世人,這個地方的人才很多,前者是在陳述另一種事實,鄂東地方的人才是最厲害和頂尖的。在西南聯(lián)大的舊照片上,聞先生手里的藤木手杖,從長沙到昆明“教育長征”時就出現(xiàn)了,聞先生遇害后,這根藤木手杖一直被親人保存著,后來才捐給故鄉(xiāng)的紀念館。藤木手杖上有一行無人識得的外國文字,直到二○一九年深秋才有人在偶然間解開這個謎。那些文字是葡萄牙文,意思是“候選人紀念”。那時候的澳門還是葡屬殖民地?;蛟S是哪位因故去過澳門的友人因《七子之歌》而特意以藤木手杖相贈,得到手杖的聞先生則日夜拿在身邊,時刻以國破家亡之恥自勉?!安蛔R時務”的聞先生堪稱又一位“鄂東之最”。

對照痛斥“歷史上最卑劣最無恥的事情”的《最后的講演》,“候選人紀念”仿佛就是“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的一語成讖,聞先生見慣了故鄉(xiāng)奔騰向西的巴水,又見識了昆明這里水系顛倒的滇池,那血氣,那膽識,怎可能逆來順受?而只能順應天理的便順來順受,反之則逆來逆受!一座滇池,得天地翻轉之偉力,當然會潛移默化予與塵世之人。五水奔騰,哪怕只剩向西一條路,也必然要拼到江海,留下陽光雨露茁壯故土鄉(xiāng)親。在“正義是殺不完的”背景里,聞先生硬是將自己排列成天地同悲的“候選人”中的頭一名。從鄂東“五水蠻”到東坡赤壁和二程理學,從昆明陸軍講武堂到西南聯(lián)合大學,將文雅與孔武集于一身,那個時代,那些歲月,舍聞先生還有誰?

曾經(jīng)寫過這樣的文字,聞先生選擇了“候選人紀念”,如同他的詩歌還沒有寫夠,就毅然決然地選擇“最后一次演講”,此中巧合,更是命定。身為要斗敗一切黑暗,打垮所有腐朽,讓故鄉(xiāng)與祖國走向光明與榮耀的文化志士,將自己確定為紅燭一樣的“候選人”。這樣的選擇,在“你不知道故鄉(xiāng)有一個可愛的湖,常年總有半邊青天浸在湖水里,湖岸上有兔兒在黃昏里覓糧食,還有見了兔兒不要追的狗子,我要看如今還有沒有這種事”的詩意中就已經(jīng)決定了。

是高人韻士哪能不在昆明選勝登臨,看蒼煙落照,漁火半江,清霜一枕,秋雁兩行。倒回來,與其說用“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的境界,與巴水為中心的故鄉(xiāng)共勉,能對著將數(shù)千年往事注到心頭的滇池,嘆一聲斷碣殘碑,滾滾英雄,才是共一條長江的所有不識時務的賢良方正之人的宿命般的夢想!

責任編輯????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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