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不死鳥

2023-09-11 21:14:24虹影
花城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二姨小姐老師

虹影

伸出江水的手指,抵達喉嚨的槍口

你是新生的蛹,罪惡的花蕊

我旋轉(zhuǎn)山城,你旋轉(zhuǎn)濃霧

天上飄動半根羽毛,街角出現(xiàn)一個高跟鞋

——《悲傷三角形》

1983年 重慶

這年我剛滿21歲,在一家物資公司當會計,沉迷于寫詩,日子過得混亂。關(guān)于母親,關(guān)于二姨,關(guān)于在我幼年想害死我的唐慶芳,內(nèi)心長久縈繞著一些疑問。唐慶芳也是她倆的舊相識,我很想弄出一個頭緒。那是個周末,我決定上歌樂山找二姨問問,背上一個小背包出門。即使在9月,嘉陵江水也綠藍綠藍,歌樂山仍郁郁蔥蔥,沒有一團樹葉變紅變黃。走在濕漉漉的石階上,能嗅到空氣中有股霉味,的確是家鄉(xiāng)特有的味道?;野档奶焐?,遠近的山巒飄著霧氣。這兒不像重慶城中心解放碑一帶繁華,也不像山下沙坪壩,那兒有幾個大學(xué),人氣喧囂;山上清靜,耳旁隨時傳來鳥兒的鳴叫。

“你這個方腦殼,肯定是歌樂山來的?!?/p>

從小聽到這樣的話。歌樂山以擁有重慶最早的精神病院而聞名,沾上歌樂山的人,大都跟精神疾病有關(guān);當然歌樂山也因為有白公館和渣滓洞而聞名,它們是國民黨在美帝國主義協(xié)助下關(guān)押不同政見人的監(jiān)牢,尤其是關(guān)押過共產(chǎn)黨員江姐、許云峰等人士。1949年11月27日重慶,解放軍進城前,監(jiān)牢里除了少數(shù)人逃離國民黨的大屠殺外,大多數(shù)人被害了。從小學(xué)起我與別的孩子一起,年年在這個烈士死難日,戴著鮮艷的紅領(lǐng)巾,在高大的碑石下鞠躬,悼念他們,宣誓要將革命進行到底,做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記憶中,歌樂山?jīng)]什么熱鬧的街,居民很少,冷冷清清的。

多年后,山下山上,大路小路修了不少,墓區(qū)綠化仍很好,雖不是悼念日,還是很多參觀的人。整個地區(qū)新修了好多五六層的樓房,甚至更高,街道增寬,熱絡(luò)了不少,有好多小賣部、衣服店和新式發(fā)廊??諝庵酗h浮著港臺歌星軟綿綿的歌聲。下水道未完善,不時可見臟水和垃圾,墻要么黑乎乎,要么涂了新漆,到處都是改革開放的標語。我東瞅瞅西看看,隨意亂走,算是對這個地方有所了解。馬路邊上小販擺了新鮮的菜在售,幾輛摩托車停在一個收費處。我歇了一會兒氣,接著走,經(jīng)過幾家小服裝店,發(fā)現(xiàn)街角拐彎處一家小鐵匠鋪,最多十平方米,墻上全是鍋和鋤頭刀具,對著門的墻掛了一個木牌,上面寫著“補鍋配鑰匙”五個有力的毛筆字。一個男人系了圍裙坐在一個矮木凳上,戴了一副黑框老花眼鏡,臉上多了一些皺紋,兩鬢全白,埋頭在配一把老式銅鑰匙。

我認得他,是董江,唐慶芳的丈夫,二姨的情人。

屋子里很暗,地是三合土。我小心地側(cè)身站在門前,以免擋著光線。

身后好多汽車聲,也有人走入走出。僅僅過了一分鐘,董江從凳子邊的盒子里取了尺子,量了量鑰匙,這才抬起頭來,看我。他的樣子有點木訥,但沒有驚奇??赡芪易哌M小店時,他就知道是我。

“董叔叔?!蔽逸p聲叫。

他點點頭,未等我開口,便從木箱里取出一支圓珠筆,拆開一個空的山城牌香煙盒,在空白的地方寫了一排字,然后將紙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個地址和電話。

我謝了他。他沒吭聲,埋頭繼續(xù)做手上的活,用銼刀銼一把鑰匙頂端的齒輪。

我看著他半晌,折好字條,放入褲袋。

離開董江的小店后,我爬石梯下石階,幸虧穿著軟底皮鞋,腳不累。我站在一棵老黃葛樹下,看山下磁器口古廟,香火很旺,好多人在里面,有些人跪在香爐前燒香。僧侶突然撞響了鐘,我心頭有種怪異的感覺。可不,一抬頭,看到二姨對直朝我走下來。她穿了泥巴色長褲,白底綠小花襯衣,齊耳短發(fā),差不多半白了。她跟我母親似乎沾點兒血緣,但模樣真的有些相似。天空飛過七八架小飛機,很響,飛得很低,看來這兒離機場不遠。

二姨朝我一笑,然后看著天空,說:“這段時間它們就跟蝗蟲一樣,不知為啥?!彼罩业氖?,“我最近老是頭暈,我要是哪天走了,就見不到你這閨女了?!?/p>

“二姨,你看起來身體很好,不要亂想。是不是有人告訴你,我來山上了?”

“沒人給我說。今天我的左眼跳。左眼跳財,是好事。”二姨有點喘氣說,“好事,就是有珍貴的客人來。除了你和你媽,誰會來這無聊的歌樂山?”她側(cè)過身問我,“你媽媽好嗎?”

“媽媽身體還好,快退休了。媽媽以前總說,抗戰(zhàn)那陣子,頭上日本飛機像欠死的蝗蟲?!?/p>

“哦,她也這么說?!?/p>

“她說小日本炸死好多人,一聽到警報叫,大家拼命鉆防空洞!”

“1945年,過了好久了!”二姨感慨道,“好像是昨天!”

“二姨,當年,你和我媽媽在重慶認識,還是在鄉(xiāng)下認識?”我問,“一認識就是結(jié)拜姐妹,對吧?”

“我倆要是追到祖上的祖上一輩,還是遠親呢!”二姨說完,嘆了一口氣,補了一句,“我們在重慶城才認識?!?/p>

“給我講講?!?/p>

她像沒聽到我的話,看著前方,然后說:“我們像難兄難弟!”

我有個感覺,二姨嘴巴很嚴。我想弄明白的事,沒那么容易問個水落石出。

飛機聲突然消失殆盡。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我出門前,沒吃飯,排隊乘公交車。轉(zhuǎn)了好幾趟車,此刻,肚子真有些餓了。

“孩子,我知道你為啥來,不過,要是你媽都不告訴你,我也沒啥可說。你不要問了。老一輩的事,陳年的谷子,煮飯都不香了?!倍滩槐?,她握緊我的手,說,“你肯定餓壞了,那邊上有家豆花店,味道很好,我們?nèi)L嘗?!?/p>

我來歌樂山的目的被二姨看穿,遭到她一口拒絕,我有點尷尬,沒有再說話,只是緊跟二姨的步子。沒一會兒,我倆走到一坡石階的小街拐角處,看到一家幺妹豆花小館子。說是小館子,其實是兩幢房子相連下的過道,幾張桌子,靠路邊還撐了把大陰丹布傘,打了好幾個補丁,雖被太陽曬得灰灰的,倒也很干凈。

小小空間,桌子都坐了人。老板娘是一個燙波浪頭的中年女人,一身花連衣裙顯得她更肥碩。她看到我們在張望桌子,大著嗓門說:“唐姐姐好,有位子,今天還是原樣的?”

“大碗豆花?!倍陶f。

老板娘從墻邊拖來一個折疊桌子,迅速打開,支起在傘下,搬來兩張木凳,給我們一人倒上一杯老鷹茶。

一個小伙子端著大碗裝的豆花來了,香氣撲鼻而來。老板娘又端來老鷹茶,放下一碟蘿卜泡菜和筷子勺,還有兩張折疊好的紙巾,很是周到。米飯是甑子飯,硬硬的,一粒粒,很誘人。二姨和我相對而坐,她指著墻上黑板上寫著的辣椒絲涼拌熟豬肚和虎皮辣椒拌皮蛋。那老板娘馬上端來,還把兩碟辣椒蘸水放在桌上,我發(fā)現(xiàn)是切得細細的野山蔥。

豆花點得很筋道,嫩香,調(diào)料麻辣十足,加上餓了,我一碗飯吃完,又要了一碗。二姨很開心地看著我,問:“上班順心不?單位食堂啷個樣?羨慕你有能力坐辦公室當會計?!?/p>

“成天跟數(shù)字打交道很累,要不,我早就上山來了?!蔽矣窒雴?,她和母親舊時的那段時光,但話到嘴邊,吞回了。

“你媽跟我見面,一年會見一面,有時會兩面。我們都希望你高高興興一些。你的男朋友,對你好吧?總可以告訴二姨吧。”

二姨對我的個人問題很關(guān)心,只是我心里在琢磨怎么問她。她以前來過學(xué)校,那些淡掉的時光,一下子近了。我沒說話,低頭看遠處。

“那天在你們學(xué)校,我看那孩子一眼,就知道他人不錯的?!?/p>

我說:“人跟人得有緣才行?!?/p>

二姨說:“是呀,要說,也奇怪,什么樣的人與你一生聯(lián)結(jié),這點真由不得自己做主?!?h3> 1945年 重慶

唐素惠從忠縣石寶寨鄉(xiāng)下來重慶已有一年,之前在偏遠的江津一所小學(xué)里做雜務(wù),偶爾也教低年級的課,做了兩年,偶遇一個家鄉(xiāng)妹兒,兩人結(jié)伴到重慶城里。陰錯陽差,在劇場打雜,后遇冰老師,為他忙碌。冰老師瘦瘦高高的,戴著細邊黑框眼鏡,氣質(zhì)儒雅沉靜,34歲,在大學(xué)講戲劇,受到女學(xué)生的追捧,空余時間為戲團忙碌。他雖然沒有滬上戲劇大師曹先生的影響力,但寫出的腳本扎實幽默,深為本土劇場偏愛??箲?zhàn)時重慶作為陪都,有二十多個大小劇場,曾經(jīng)有過同一天晚上,三家劇場演他不同的戲。他的戲《山城人家》還擠進抗建堂和國秦大戲院。

冰老師生性不愛出風(fēng)頭,為人低調(diào),也不喜交際,這天卻破天荒地帶唐素惠去二老板的公館見鳳小姐。那天傍晚,枇杷山滿天火燒云,他們沿著神仙洞街步行,往上的路,爬了一坡又一坡,拐入一敲就開的一幢隱在高墻綠樹叢中的別墅的大門。

稍等一會兒,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門吱嘎一聲開了,迷人的鳳小姐站在里面,穿了一身綠絲綢旗袍,頭發(fā)盤在腦后,眼波流動,天生一副銀幕大明星氣質(zhì)。

唐素惠看傻了,女人尚如此,男人沒有不被其迷住的。冰老師看著鳳小姐,沒點頭,也沒伸出手,她也沒客氣地寒暄,兩個人看著對方,沒有說話。稍后鳳小姐領(lǐng)著客人穿過修剪整齊的花園往一幢兩層樓的洋房里走。冰老師在重慶城名氣不小,二老板邀請他沒什么稀奇,鳳小姐認識他更沒有什么稀奇。鳳小姐抱歉二老板不在。走廊里掛有一幀帶金框的黑白照片,二老板站在中間,穿著中山服,和一幫演員合影,其中有鳳小姐。二老板看上去40多歲,中等身材,有些禿頂,面貌還算順眼周正,神情倒是一團和氣。

冰老師一向冷面孔,在與鳳小姐聊天中,聲音里添加了熱氣,似乎有意奉承對方。說到她在大上海演的一場戲,站在舞臺上的那個背影,突然轉(zhuǎn)身,朝前看的眼睛脈脈含情,盈滿淚,整張臉卻沉靜冷酷,一下子吸引了舞臺下的觀眾。鳳小姐開心地聽著,伸直她那美麗的天鵝頸來,不時毫不顧忌地露齒大笑,她的眼光對他充滿崇拜。

這大概是冰老師想要的效果。鳳小姐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你為什么沒結(jié)婚?”

“一個人自由慣了?!北蠋煹卣f。

“老家有妻子吧?”鳳小姐繼續(xù)追問。

冰老師搖搖頭。

“為什么呢?”

“還是說說你的戲吧!”冰老師舉起酒杯,與鳳小姐碰杯。

唐素惠出于禮節(jié),喝了兩口酒,她移開目光,四處打量,看到花園小道上站立著一個穿著灰長衫布鞋的高個男子,居然朝她點頭。那目光不是客氣,是特別打招呼的樣子。

唐素惠很詫異,因為她不認識他。鳳小姐的廚娘提著一個箱籠經(jīng)過那男子,女人問了男人一句話,男人點頭。兩人低聲地說著什么,然后廚娘靈巧的身影朝屋里走來,經(jīng)過房門,順手拉上。

廚娘朝她禮貌地點頭問好,她的眉眼生得好清秀,嘴角帶著笑意。

飯桌上,冰老師與鳳小姐并不像第一次見面的人,聊得很是投機,談時局,談鳳小姐演過的電影和戲,幾乎沒冷場的時刻。唐素惠坐在那兒像是一個電燈泡,弄不清冰老師為何要帶她來這兒做客,估計他以為二老板在,有她在,場面活絡(luò)些。她耳朵好,記性好,聽鳳小姐講的事,好有趣:幾個月前,鳳小姐在香港遇到麻煩,不僅人,還有幾個箱子的細軟及珠寶被人劫了,當時托人,竟找到二老板這條線上。二老板即刻指派人接她和行李回上海。二老板看過鳳小姐的電影,演技好,容顏傾城傾國,對她早已是癡迷到瘋狂的程度,于是邀請鳳小姐與其男友費志到重慶來。他們坐船從上海來。董江是鳳小姐經(jīng)人介紹的司機,面試印象不錯,人老實而機靈,母親是重慶人,從小會說重慶話,也會些拳腳,便雇用他,一同前往重慶。說到這兒時,那個灰衫布鞋的高個男子走進來,他手里拿著一瓶法國紅葡萄酒。鳳小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給冰老師介紹,說他就是董江。

董江有禮貌地點了下頭,啟開酒,往杯里添酒后,退了出去。

鳳小姐接著聊,當時他們一行三人,坐船抵達重慶朝天門,二老板安排他們住在枇杷山這幢房子。沒多久,男友費志說要處理香港的生意,想離開重慶。她不想他走,他卻執(zhí)意要走。

鳳小姐不斷地夾菜,也頻頻舉杯,與他們喝酒。

唐素惠讀過小報上關(guān)于鳳小姐的桃色新聞,有的說,二老板與她有私情;有的說,她的男友在香港有情人。

不管傳聞?wù)婕?,待在山城的鳳小姐悶悶不樂,她不想與人往來,也不想交際,甚至婉拒了一個電影。倒是二老板勸她多出門,要接觸人,交朋友,于是,她這才有了家宴,冰老師是她的第一個客人。

一頓飯吃完,天色黑盡,院墻外傳來一個小販的叫聲:“炒米糖開水!豬油紅糖喲!”男人的嗓門是高音,山上山下仿佛都聽得見。

冰老師站起來,彬彬有禮地告辭。

鳳小姐送他們走到門口,道別時,她提議冰老師寫一出時尚愛情劇。她說市面上熱演的戲是《家》和《北京人》,還有她之前主演的《風(fēng)雪夜歸人》,但自從到重慶后,發(fā)現(xiàn)了川劇愛情折子戲的魅力,喜歡上了,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演這種清新?lián)涿娴膽颉?/p>

“愛情折子戲,摩登的?” 冰老師意味深長地說。

鳳小姐點點頭。

“鳳小姐,你真的這么想?”

“我是認真的,請冰老師考慮一下,就算是我定制的戲,如何?”

“謝謝你!鳳小姐,容我想想,再回你的話。”

平時幾乎不喝酒,到重慶城,看的書多了,酒也開始喝了,難道自己是重慶人了?笑話!唐素惠在心里嘀咕,她的臉發(fā)燙,夜風(fēng)緩緩吹來,走著走著,心情變得開朗,這座山城,似乎第一次向她展現(xiàn)獨特的美:歪歪扭扭的街,山坡上層層疊疊的房子,月亮從云里探身出來,照得那山下的嘉陵江水波光瀲滟。

冰老師一路上都很沉默,今晚他的酒喝得不少,但氣色沒什么變化 ,腳步跨得大。她得速度快一些才跟得上。冰老師的住處離二老板的別墅不是太遠,步行半個多小時,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容易一點。兩個人心不在焉,走錯了巷子,繞了路,走了好一陣才到家。雖然同在枇杷山一帶,冰老師的房子屬于另一個階級,在巷子里頭,與鄰居的房子隔了幾十米,小房子磚木結(jié)構(gòu),依著坡度建,有些年頭了,顯得破舊,窗框失修,綠漆幾乎褪盡,里墻因為潮濕,墻皮剝落,租金自然不貴。房子有兩層,樓梯通向他的房間。樓下兩間:一間廚房,放桌椅和柜子;另一小間唐素惠住。這兒被唐素惠收拾得干凈,桌上玻璃瓶插著小菊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她把關(guān)嚴的窗敞開,房外是老黃葛樹和竹子,新鮮的空氣涌入,屋子里的霉氣散發(fā)掉。冰老師朝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突然停在樓梯上,對唐素惠說:“鳳小姐是演技派,關(guān)于她的傳聞太多,今天一頓飯下來,我沒有這感覺,人哪,百聞不如一見!”

“她是演員,萬一她演得好呢?”

冰老師大笑起來。

“你笑啥子?”

“她演技好,也是好事。她今天對我不像演戲,充滿真誠,有點像男人對男人肝膽相照的感覺。這讓我對她充滿好奇?!北蠋熛肓讼?,又說,“外面?zhèn)髡f她是夢露的路子,水性楊花,風(fēng)流成性,真是人說人,說死人!”

唐素惠想說,可能你就是喜歡被人勾搭,今天鳳小姐就用一種親切相處的方式讓他對她有好感,這就是她勾人的路子。

“你眼睛睜得大大的,什么話也不想說?”

唐素惠點了點頭。

“其實寫愛情戲,又應(yīng)時,符合我們這個時代的脈搏,固然好,這不是重點。關(guān)鍵是這戲是鳳小姐主演?!?/p>

“你們以前認識?”她抬起臉好奇地看著他。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隔了幾秒,補充一句:“誰不認識她呢?一代明星,有貌有才,還有背景!”

隔了好一會兒,他問她:“今天晚上你鬼鬼祟祟的。”

她回答:“怎么會?”

“我聽到你跟鳳小姐的廚娘說話。”

“在過道?”唐素惠沒想到冰老師注意到,吃飯期間,她上洗手間,遇到端菜的廚娘,便問洗手間在哪里,廚娘告訴了位置。那廚娘樣兒乖巧,一派能干勁。她問冰老師:“你啷個注意到?”

“我覺得她的樣子不像廚娘,”冰老師補充一句,“她的眼睛好亮,好好看?!?/p>

“她叫唐玉英。我發(fā)現(xiàn)她說忠縣口音,一問,果然是那兒的人,居然是老鄉(xiāng),是石寶寨的人?!?/p>

“有點奇了?!北蠋熥呱蠘翘?。

“不可思議?!碧扑鼗菡f完,想起,難怪那個董江看自己的眼光是熟悉的,這下子有點眉目了。他也跟那個石寶寨有關(guān),這么一想,她的思緒馬上回到鳳小姐的別墅,那兒的一切太不真實了,仿佛是人為設(shè)計的一切。唐玉英居然是石寶寨一帶的人!比她早好多年,出來就在重慶城里混了,混到枇杷山上花園別墅里,哪怕是廚娘,也算人尖尖,講給忠縣的人聽,沒一個人會相信,而且她對自己一見如故,投緣得很。

窗外一輪月亮升起,好些銀色的光灑進屋來。

后半夜,起風(fēng)了,屋外樹和舊舊的窗子響個不停。清晨天亮后,風(fēng)停了。唐素惠穿衣,簡潔梳洗后,提著竹籃去街上買菜。出門前,冰老師手里握著一把黑雨傘,說是要去劇場,要給鳳小姐說,他同意給她寫戲。

幾天后,二老板到別墅來,得知鳳小姐的提議,認為太好了,鳳小姐演她想演的戲,鳳小姐開心,他開心。鳳小姐讓董江帶來幾塊大洋,算是訂金。同時帶來一個箱籠,那是唐玉英給唐素惠準備的一道咸菜辣椒,好紅的辣椒,切成一絲絲,加了蒜片,又放了南山三塊石生長的野蘑菇。她用手拈來嘗,辣椒辣到心底,咸菜洋溢著辣椒新鮮的甜味,野蘑菇鮮到心里,她很感動。

冰老師擬定的劇名叫《不死鳥:美麗的秋江》。

他閉門造車,故事圍繞一名愛國抗日的大學(xué)生陳妙常展開,她年輕美麗,熱情上進,發(fā)傳單組織示威活動,因為躲避日軍的抓捕,陰錯陽差,跑進霞飛路一座修道院里,成為一名修女。有一天,一個小劇團在街上一塊空地路演。正在她藏身的小房間的窗下。小劇團演莎翁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她喜歡上羅密歐的扮演者潘君,一個熱血愛國青年。陳妙常在他想不起來臺詞時,給他遞詞,讓他發(fā)現(xiàn)窗子里隱藏的她,兩人一見鐘情。她想離開修道院,跟他參加小劇團,殊不知修道院的管事嬤嬤認為潘君并不是真心的,要她提防。潘君所在劇團的一個女人向日本憲兵告密來抓陳妙常。潘君與陳妙常從修道院的暗道離開。

日本憲兵抓不到人,無法加罪修道院。最后,兩個相愛的人一起乘船離開上海,投奔延安。

還有一個結(jié)局是兩人離開上海,去了重慶。

還有另一個結(jié)局是男的負了女的;還有一個結(jié)局是女的不愛男的了,愛上另一個男人。

冰老師不時就這幾種結(jié)局問唐素惠的看法,她說相愛的人,千萬不要拆開呀,不然看戲的人會失望。

他皺眉頭,說:“該讓你去學(xué)堂多讀點書,你在我這兒,大材小用了?!?/p>

“我喜歡在這兒,學(xué)了好多在學(xué)堂學(xué)不到的東西?!碧扑鼗菡f。

他鼻子里“哼”了一聲,撕下寫廢的一頁,揉成紙團,扔掉。他的椅邊已有好多紙團。

唐素惠收拾房子,將紙團撕了裝進簍里。她問他:“冰老師,你擔(dān)心二老板不同意或是鳳小姐不喜歡?”

“都有。”冰老師說。

“那冰老師你得聽自己的。”

冰老師聽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這幾周,冰老師好像待她比以前更親近一些,跟她說些心里的話。他與她的關(guān)系像山城的霧,彌漫著說不清理還亂的情絲。這幢房子幾乎沒有學(xué)生或是劇團的人來,恐怕他是一個很孤僻的人,內(nèi)心不喜歡熱鬧。

唐素惠端著簍子,到廚房生火,準備給他下一碗小面。巷子那邊有人生了孩子,竟然請人吹起喜慶的嗩吶,很響很刺耳,還在放爆竹,伴有笑聲和腳步。好在這幾天下過雷陣雨,陣陣微風(fēng)吹來,氣溫不冷不熱,恰恰好。

重慶的霧期從11月開始,到第二年5月結(jié)束,山坡高桿上又開始懸掛紅球,警示頭頂天空日本飛機將來襲擊,大家看見了,便爭先恐后地躲進防空洞,那回響在城市大小街道警報的聲音,怕是世界上最恐怖的聲音。

自從去年大漢奸汪精衛(wèi)死掉,即使葬在偉大的孫中山墓之側(cè),大街小巷還是在說他聰明反被聰明誤,投在日本人腳下,蠢透了,娶個惡雞婆堂客,啥事管嚴。他死是因為被人暗殺受傷,跑去日本救治,嘗試了種種治療方案,失??;也有人說他被日本人下了毒沒命的。反正從那之后,是人都知道小日本在中國長不了。小道消息是專挑有頭有臉的人做開心果,二老板和鳳小姐這對男女自然被列為重點談?wù)搶ο螅P(guān)于他們的種種事情,把這座山城旮旮旯旯塞得滿滿的。二老板是拍蔣委員長的馬屁,才成為軍統(tǒng)頭頭;二老板抱美國人大腿,成為其最看重的人,正加緊扶植,權(quán)力如日中天。中統(tǒng)、軍統(tǒng)會合二為一,蔣委員長對誰都不真正信任,這只是他用來打壓反對勢力的牌。鳳小姐風(fēng)流娘們,是圖男人的權(quán)勢。奇怪每隔一段時間有二老板的漫畫,卻沒有蔣委員長的。小報說,二老板得罪的人太多,他性欲太強,又有了新情婦。心心咖啡館,孔家二小姐一身男裝去了,還帶走了惹她生氣的警察局局長。而那龜孫子局長走狗屎運,不僅沒倒霉,反而升職了。

重慶作為臨時陪都,上海灘那套顯派講究早幾年也一并搬到山城了,鬧市街上比比皆是拄著手杖戴帽西服的紳士,女子更是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款款旗袍,洋派高跟皮鞋,腰肢婀娜,連小館子抄手也按上海人喜歡的口味,放干蝦皮和紫菜了。在城中心地帶心心咖啡館所在的大馬路上,時??汕埔娒餍堑纳碛埃且彩切笥浾哂问幍牡胤?。日本飛機來時,警報會響,人們從餐館從戲院從舞廳跑出,鳥狀散掉;解除警報后,人們又回到原處,一切照常,灰灰的云朵間隙,偶爾也顯出一抹抹幽藍,如兩江江水。

唐素惠從一坡石階高處往下走,她的旗袍是棗紅色暗花的綿綢,腳上一雙軟皮低跟黑皮鞋。這座城市,一直是以陌生的面孔對待她。她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自上次見過鳳小姐,認識了唐玉英和董江后,她的心境變了,感覺在這城市有人關(guān)心自己,她有了一種不再作為旁人的感覺。

冰老師讓她去心心咖啡館等一個遠房親戚,有東西轉(zhuǎn)交。雖是辦事,她還是把頭發(fā)梳了梳,別了個白夾子,因為走得快,臉頰嘴唇泛紅,眼睛濕濕的,整個人充滿光彩。

冰老師給了叫滑竿的錢,她把錢放回桌子,說不必了,她早些時辰出門就沒問題。

從神仙洞街那兒往臨江路走,幾乎都是下坡路,其實重慶半島,叫花花大世界不為過,邊看稀奇邊走路,比鄉(xiāng)下的山路有趣得多,感覺上也并不累。

走了一程,唐素惠就到了臨江路,再走一程,就看到了國泰大戲院的房子,這時有一隊軍人正威風(fēng)凜凜地騎馬經(jīng)過,朝中心地精神堡壘那邊走,使這個下午增添了特別的氣氛。在微微有些斜坡的大路上,疾奔著的人力車,見到軍人,有的趕緊減緩速度,有的立即停下,有的馬上跑到邊上,給他們讓道。比起別的大街,會仙橋的行人多,穿衣也較講究。都說重慶人只管性子順不順,不管衣著貼不貼,錯,重慶人出門也有上海人那一套臭擺設(shè),會拿出自己最亮麗的衣服來,男人西裝革履、長衫布鞋,女人燙發(fā)高跟鞋綢巾口紅,衣冠楚楚。

一個腰板挺直的艷麗女人,迎面走來,她看上去30歲,微微燙了頭發(fā),黑絲綢旗袍,披了真皮毛領(lǐng),目不斜視。

唐素惠覺得這女人好面熟,難道是鳳小姐?唐素惠想打招呼,又不知說什么。那女人走近了,嘴唇涂得太紅,臉豐腴,腰肢扭動,眉眼間像鳳小姐,卻少了她的高貴和雅致。

那女人走過了,唐素惠才回過神,邁步時,差點扭腳,幸虧不是高跟。她繼續(xù)朝前走,朝左拐,前面是照相館和鐘表店,這兒也熱鬧,街上好多人。

天色有點偏暗了,但愿今天一切順利。

當唐素惠站在心心咖啡館兩扇彩色壓花玻璃的彈簧大門前時,突然有些不安,不知是進或是退,大門上兩個紅心相連,有一排英文。

甚至她的心跳急促起來,索性閉了一下眼,短短的停頓,她自我安慰,不要怕!她睜開眼,背著陽光走入,感覺里面人的眼光掃在她的身上。她與里面的女客穿著不一樣,她們衣服華麗,戴著各式手工帽子,貴氣十足;她純樸,像巖石縫長出的野菊。一個年輕的侍者引她坐在一個小桌子前。這兒布置雅致,長條靠背椅,矮屏風(fēng)把雅座隔成一個個包廂。頭回來這個全城最時新的地方,她的手心是汗,掏手絹擦額上沁出的汗,因為除了面前站著的侍者,沒人看她。她說:“一份咖啡。”

侍者沒為難她,問她要什么樣的咖啡,一會兒就給她端來一杯咖啡和一碟點心。

咖啡冒著熱氣,她移了移杯子,聞著咖啡特有的香氣,深深地用鼻子吸了一口,眼睛四下掃了一下,除了臺上有四人在演奏爵士樂外,沒有冰老師所說的男人:一個穿咖啡色燈芯絨西服外套,戴禮帽的中年男子。她慢慢轉(zhuǎn)過臉,看門口,自她進去后,只有幾個人踩著大頭皮鞋走出大門,兩位摩登姑娘手挽手進來,笑盈盈在左邊一個角落的包廂坐下。

太陽光被低壓下來的烏云遮擋,她端起咖啡杯,輕輕喝。太苦,她加了一勺糖,攪拌后,好喝多了。她的手心還是出汗,于是擱下杯子,站起來,掏出錢,放在桌上,毅然往咖啡館外走。

她的臉嚴肅,步履匆匆。為何冰老師要她一同來?她問他,他說,要好好培養(yǎng)她,讓她多見世面。那晚鳳小姐看他的眼光,完全是老相識,兩個人說到二老板時,聲音那么低,不讓人聽到。他和鳳小姐的關(guān)系顯得不太正常,這個念頭一直在她腦海飄來蕩去,他們有陰謀,或是在孕育陰謀。

就是這時,走在大馬路牙坎上的唐素惠,與一個拿著繩子和扁擔(dān)的棒棒幾乎對撞,把她亂糟糟的思路打斷。她險些跌倒,站穩(wěn)后,發(fā)現(xiàn)街上有一男一女急急地走著。他們的臉有些熟,難道是唐玉英和董江?

她加快腳步,追過去。

他們卻像道影子閃過街角,不見了。

她停下來,往回走,覺得不可能,怎么會這么巧?心想之,便以為之。她笑自己。沒錯,自己喜歡他們,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她把他們當作親人。她繼續(xù)朝前走,步伐加快,額頭沁出汗珠,她掏出手絹擦,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國泰大戲院的位置。天光未暗,門上五字招牌亮起霓虹燈,周璇的大海報,印有“鳳凰于飛”。鳳小姐經(jīng)常在這個位置上,眼睛像個受傷的動物,低低地看過來,她的美麗,使她就算做壞事,在唐素惠的心里也是可以原諒的。

順著馬路沿,朝前走了五十來米,唐素惠感覺后背有人盯著。她猛地掉頭,身后沒有什么不對勁的人。街上的人,沒有閃躲的,路邊有一個麻辣涼粉攤,一家老小圍在攤前,看上去都正常。

唐素惠蹲下,裝著抖皮鞋里的灰,起身朝前走。

她有個感覺,什么事在發(fā)生,將要發(fā)生。一輛黃包車駛過她面前,上面坐著一個戴著禮帽的中年男人。

她停了腳步,注視那人。

那人戴著一頂禮帽,遮擋著五官。

她抹去額前的幾絲頭發(fā)。隔著一段距離,哪怕那人近了,還是看不清,只感到眼睛亮閃了一下。冰老師交代的事,沒完成,她并不輕松。一開始是崇拜他,后來為他做事,都是自愿的。他有這本事,不用洗腦,就可以讓她為他做一切。到今天她也琢磨不透他。這個人跟她時近時遠,她從他身上學(xué)到好多東西。她跟自己說,人牽著不走,鬼引著走得尚好。她決定抄小路走回七星缸,這時身后響起一陣車輪子轉(zhuǎn)動聲。

不等她轉(zhuǎn)身去,一輛黃包車,在她面前停了,車夫身子朝后仰。

沒錯,是剛才那輛黃包車。在她思索的一剎那,一個東西拋來,準確地飛向她懷里。

她雙手一伸,竟然接著了,一看是個布包。

那輛黃包車馬上駛開。車上那個戴禮帽的男人,穿咖啡色燈芯絨西服外套。冰老師要她見的人,就是穿這衣服!她想喊他,可那車子駛遠了,很快變成一個黑點。再瞅,一個拉糞車,進入視線。

沒準那人之前就在心心咖啡館,只是自己看不到他,或他不想讓她看到。

唐素惠回到家,關(guān)上門,松了口氣,整張臉蒼白,嘴唇發(fā)干。

冰老師聽到動靜,馬上下樓梯,走到她面前。她把懷里的布包交過去。他馬上問:“你看了?”

唐素惠搖頭。

冰老師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他轉(zhuǎn)過身,竟然在吃飯桌上打開,里面包著《迷惘》油印小報紙,小小的,只有三頁,有日軍國軍情況,有中國向何處去,以及國共合作的誤區(qū)。報紙摘了好多香港和國外報紙的一些消息文章。冰老師仔細看了,拿著報紙走上樓梯。

唐素惠聽說過這赤色報紙,一般貼在大街上或流動于工廠和大學(xué)校園。二老板手下有個班子專盯跟這個報紙有關(guān)的事。冰老師什么人都認識,之前未見到他跟這報紙有關(guān)聯(lián),莫非這亂世他也腳踩幾只船?不管他的事。那個該在心心咖啡館見面的男人,就是要把這充滿危險的油印小報交給她。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就是掉腦袋和坐牢的事。這男人有經(jīng)驗,知道如何安全交給她。

頭一回做這事,她是蒙的。冰老師為何要讓她做這事?是臨時沒有別的人了還是考驗她,并吸收她成為他們的人?她想不清楚。但有一點,就是他對她非常信任,連這種事也交給她。

從他交代她要去心心咖啡館,她心怦怦直跳,這事特殊而危險,這反而令她興奮。

從茶壺里倒了一杯水,她一口氣喝完。窗外遠處電線桿上一排麻雀,忽然騰空而起,叫嚷著,朝屋頂方向飛。她看著它們,心里莫名傷心,為什么要離開忠縣到重慶城來,大城市就在腳底,那原有的夢卻少了,前景是什么?

雨說下便下起來,聲響也漸漸變大。唐素惠伸手去把屋子里的玻璃窗拉過來,用一個鐵鉤固定,讓外面的微風(fēng)流入。人說,下雨時,空氣格外新鮮,含有一種礦物質(zhì),對人的身體有益無害。

唐玉英這刻在做什么?很想和她說幾句話。這個想法冒出來,唐素惠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唐玉英比她小,奇怪,跟她親,想到她,心里便充滿溫暖。

她走到廚房,看到箱籠,打開是一個玻璃瓶子。這是董江帶來的,瓶子里裝著唐玉英做的咸菜辣椒野菇,被她和冰老師吃得還剩有一點。她把它們放在一個小碟里,決定給唐玉英也做一道辣椒菜:用橘子皮和青紅大辣椒。把肉絲混合橘皮,放點綠豆粉,加一個雞蛋清,放少許鹽和花椒粉,裝入辣椒中。大火,倒少許菜籽油,放入鍋中,蓋上鍋蓋,三分鐘足夠。最后撒上小香蔥。

做完這個菜,看窗外天色,陰陰慘慘的,唐素惠猶豫了一下,還是帶上雨傘,提著箱籠出了門。爬坡到那個樹蔭中的花園大別墅,再到返回,大約一個時辰。今天唐玉英與唐素惠面對面,喝了幾分鐘的茶。分開時唐玉英讓她從后門走,說董江該接鳳小姐回來了。

后門與院墻同色,隱在密密的迎春花叢中,花朵早凋謝了,枝條茂密到很難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她走出來,手里還是提著箱籠,裝著唐玉英給她做的蝦仁擂綠辣椒。綠辣椒是用松木炭烤的,散發(fā)著淡淡的松木香味,混合著辣椒的辣味。她在邊上看著唐玉英做,口水卡在喉嚨里。山城只有河里的魚蝦,購海鮮,要到特殊的店,還要預(yù)訂,這些新鮮的大蝦仁是二老板讓人空運給鳳小姐的。鳳小姐一踏上重慶,就特愛吃辣椒,帶動本是江浙口味的二老板,也開始吃辣椒。鳳小姐吃到高興處,便說:“吃辣椒好!當世界變成辣椒,日本人就滾出了中國?!?/p>

唐玉英走到門口,倚著門,看著唐素惠叮囑:“這些蝦得趕緊吃,我怕壞了!我們曉得今天是啥子日子,明天呢,會發(fā)生啥子,由不得你我這樣的人做主?!?/p>

唐素惠沒說什么,只是握了握對方的手,兩人不舍地松開。她懂對方為什么這么說。就是那天在唐玉英的房間里,她倆對天地發(fā)誓結(jié)成姐妹。二人同年生,唐素惠大八個月,為姐。

1983年 重慶

我和二姨坐在幺妹豆花小館子的桌前吃飯。小館子門前石塊上從縫里鉆出好幾株滴水觀音,青幽幽的,有只黑貓?zhí)稍谀侨~子下看著我們,顯得很清靜。小時我一個人在江邊沙灘,坐在那兒看江上的船,也清靜,很孤獨。有一次看著船,就睡著了,江水漲了,淹及我雙腿,打個激靈醒了。我看著二姨,她吃得很少,心事重重。母親與二姨,在我心中,都是我愛的人。她們彼此感情好,彼此沒說過重話,想必之間的秘密,不是外人能知的。

如果我再用另一種方式去問,二姨會說嗎?

天空響著悶悶的雷聲,不過只是打雷,并沒有雨點落下來。二姨看著照睡不醒的黑貓,她放下筷子。看到我吃完,她問:“再添點飯和豆花?”

我搖了搖頭。

二姨站起來,到柜臺付錢。

老板說:“19元。”

我站起來,馬上掏錢。二姨一把攔著我,掏出20元,對方找了她兩張5角。

出了小館子,我低頭走著。二姨小心地用胳膊碰了碰我,笑了起來:“這么不開心,不是因為我付了飯錢?”

我點了點頭。

“你有心事,是不是跟你男朋友吹了?”

“你是說哪個男朋友?”

“你交了新的?”

“沒有。我想找一個人真正懂我的,我心里亂亂的。二姨,女人是不是非要男人,才能活?”

二姨沒想到我這么說,怔了一下,她看著前方,眼睛里什么內(nèi)容也沒有。

我的男朋友,我原來與他的感情很穩(wěn)定。他上進好學(xué),心地善良,二姨知道他原是我讀書同班的班長??墒窍嗵幘昧?,總覺得彼此少了一些東西。這些日子他去外地進修,我與他屬于分開狀態(tài),很怪,雖然有信,偶爾有電話,但感到有些生分,甚至陌生。他在我心中淡掉,可能我們彼此都是這么想的,大家不說穿,就自然過渡成了一般朋友。有異性追求我,但我更喜歡女性,遇到一兩個,在一起輕松,沒有男女關(guān)系占有欲那么強,但我不是一個雙性戀,我不想往下發(fā)展。上班下班,回到自己的住所,面對自己孤獨的身影,除了文學(xué),似乎很難找到一個人可以交心,相互慰藉。我很焦慮自己總被舊事浸染,腦子不由自主地返回,本是青春年華,可我感覺自己在快速老去。

沒走一會兒,我們來到七八幢灰磚平房前,每幢有三間房,房前有一條窄窄的水泥街,這兒跟二姨在鋼廠的紅磚宿舍有些像。二姨的住處在小街最里面一幢最里一間,打開門,她把我的背包取下,掛在墻上的掛鉤上。窗臺有些寬,曬著好些紅辣椒。二姨說這是她租來的房子,雖是巷子里端,廚房與人共用,但那人吃食堂,廚房其實就她一個人用。廁所和洗澡的地方是自搭的。房間雖是一間,卻有三十平方米。她用一個紅漆變暗的衣柜橫在中間,隔成兩部分,外面放桌子和凳子,里面是一張雙人床,窗簾關(guān)著。

我走過去,伸手拉開窗簾。窗子不大,鑲有十來根細細的鐵柱。從這兒,可以在好多低層的黑舊房子中望到精神病醫(yī)院的一幢白樓。

二姨走到我身后站著。

我手指那精神病醫(yī)院,問:“他們說唐慶芳關(guān)在里面?”

二姨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沒說話。

“聽他們說,你和董叔叔是為了她,才搬到這里?”

“這兒在山上,空氣好。”

“二姨,這肯定不是你們搬家的原因?!?/p>

二姨轉(zhuǎn)身,眼睛盯在床上,蹲下,把床下一雙女式拖鞋拿出來,放整齊。

我跟過去,繼續(xù)問:“這太怪了,你不恨她,反而要幫她?”

“你想知道啥子?”

“我不明白你們的所作所為,我想弄懂?!蔽叶⒅痰哪槪岸?,你不愿說,也沒關(guān)系。那給我講講,最先你和我媽媽是啷個認識的?我在家里看到媽媽壓箱底的照片,你們幾個在很年輕時就認識,照片上的你們,個個都像電影里的人,不可思議!你可以不承認,但是無論你們怎么變,我都認得出來?!?/p>

二姨沒有驚異,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今天一開始就給你說了,陳年的谷子,煮飯都不香了?!?/p>

“你不想告訴我?為啥子?”我拉著她的手。

“我要去醫(yī)院一下?!倍趟砷_我的手,說,“你不要著急走,在山上多待待,換換空氣,起碼明天再走,住在我這兒?!?/p>

她的提議,出乎我的意料。對呀,多住一天不是壞事,沒準可以撬開她緊閉的嘴。

二姨到外面,從廚房里,取了一個裝著咸菜的玻璃瓶子,裝到一個麻布包里,對我點了下頭,便出門。我目送她的背影,然后關(guān)上門。我從開水瓶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桌前。

屋子里空空的,收拾得很干凈,桌子上有個竹簍,里面有咸菜和包子。一個瓦罐插著一把雨傘,門后掛著一頂舊舊的草帽。墻上空空的,一張年畫也沒有,只有兩條紅黃色塑料線編織的金魚,掛在窗臺的一顆釘子上,那兒放了刷子,窗臺下有一雙雨靴。

我把水咕嘟喝完,把杯子放在桌上,感受到二姨每天一個人在這兒吃飯喝水,在這兒掃地,在這兒擦桌椅。她的臉上是淚痕。她不是我看見的樣子,她失去了心愛的兒子葉子,時間每天都在侵襲她,她內(nèi)心充滿苦汁,灌滿了冰涼的風(fēng),她看著前方,眼睛里什么也沒有,那一個個片段,蛀蟲一樣咬著我的皮膚,吸干我的思想。那么董江叔叔,沒有和她住在一起?好奇心讓我走到里面,環(huán)視一周,床上床底,沒有男人的東西,難道董江另有住處?

我打開衣柜,里面只是女人的衣服:疊得整齊的上衣、夾褲、軍大衣,衣架掛著一件毛衣,最下面一格有一雙黑皮鞋,還有一雙塑料涼鞋,跟母親的冰鞋一模一樣,不知是母親送她的,還是她送給母親的。我突然不好意思,未經(jīng)二姨同意,就看她的衣柜,如同我問她那些問題,超越了界限。我心里充滿內(nèi)疚,關(guān)上衣柜。走到窗前,看著醫(yī)院的樓房。到底唐慶芳與二姨及董江,是什么樣的糾葛?

好奇心再次占領(lǐng)我的思想,我可以去醫(yī)院,不管能不能見到唐慶芳,也比我待在屋子里強。這個念頭一起,我馬上往外走。

一個50歲左右的女人這時經(jīng)過門前,她又矮又瘦,神秘地問我:“小妹兒,你是來走親戚的?啷個以前沒見過你?”

重慶人個個是包打聽,歌樂山是一個寂寞的所在,人會更過分。那女人看著我,等著我回復(fù)。于是我朝瘦女人點頭。

“唐玉英打飯多,大家都喜歡她?!笔菖苏驹谀莾翰蛔撸^續(xù)說。

“你在醫(yī)院呀?”

“不,不,我家沒人在醫(yī)院?!?/p>

“那你啷個曉得?”

“哎呀,住在我們這條街的人,都跟醫(yī)院有點關(guān)系,要么在里面做護工,要么做清潔工,要么家里有病人,就租這兒的房子,有個照應(yīng)。那些瘋子,啥也不管,啥也不懂,只曉得亂整,需要我們正常人呀?!笔菖丝次乙谎郏案阏f,你也不懂。反正唐玉英人好,她是你的啥子人?”

“我的孃孃。”

“哦,難怪,你的小臉和她有點像,我還以為是她的閨女呢?!笔菖硕辶硕迥_,把一只爬到褲腿上的小毛毛蟲抖掉,“小妹兒,你要耍幾天呀?”

我沒吱聲,看著她。

她這回倒是明白,知趣地走開了。

門前的小路兩側(cè)生了青苔,沒人經(jīng)過,轉(zhuǎn)了幾條巷子,才傳來城市該有的喧囂。大約花了十分鐘,我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一條熱鬧的馬路上。我看了看手表,快下午三點。

一家賣竹器罐子的雜貨鋪,沒啥顧客,我便停在此。斜對面歌樂山精神病醫(yī)院大鐵門戒備森嚴,門口有好幾個警衛(wèi)。探望的人在邊上崗?fù)ば〈翱谔畋?,要么有人帶,否則不能進。我不是病人唐慶芳的親屬,沒有資格探訪,除了二姨,我不認識醫(yī)院里的人。二姨明顯不要帶我進去。我若探訪二姨,她不會出來接我,反而會對我生氣。

我對直跨過馬路,走到大門右側(cè),那些警衛(wèi)警覺地打量我。周圍有很多賣水果的小販,主要是售一捆捆甘蔗,拿著明晃晃的尖刀,大聲叫喊說:“1角錢一根,包甜!包削皮!”

這么便宜,主城一根肯定得付加倍的錢。我朝一個穿黑大衫的大爺遞上1角,他遞給我一根削皮的甘蔗。

“太長了,請砍一下?!蔽已劬Χ⒅收?。

大爺用刀砍成幾個小段,遞過來。

我咬了一口,糖汁液爆滿嘴里,很久沒有吃這么甜的東西了,內(nèi)心真的感覺好舒服。

我朝他感激地一笑,走開幾步,背靠墻吃起來,甘蔗很甜,甜得如蜜。

大爺生就一對魚眼,手里是快刀,定定地看著我,好久姿勢都不變。這樣子,腦子像有病。這個醫(yī)院外面的人,不正常也算正常。

我反應(yīng)過來,扔掉手里剩下的兩節(jié)甘蔗,拔腿就跑。精神病醫(yī)院的墻又高又長,那條馬路邊的人行道完全看不到邊。

大爺追我,我跑得更快,但是沒用,他瞬間就到跟前,與我并排跑,揮著尖刀說:“幺妹子,跑啥?莫非我會吃了你?”

我嚇了一跳,這個人可以讀我心思。我只好停下,看著對方。

他笑了,說:“你想做啥子,我曉得,你說出來就是了?!?/p>

我想進醫(yī)院去,他知道?他不過是在詐我而已。我不想告訴大爺,背過身。

“幺妹子,那瘋?cè)嗽宏P(guān)著有病的人,外面的人,其實也有病。你沒病,不要裝病,進去做啥?”

這個人完全說出我的想法,很神奇,我眉毛一挑:“關(guān)你啥事?”

“我告訴你,我沒病。就我倆是沒病的人?!彼麕撞阶叩轿业那懊妫白吡藥撞?,在醫(yī)院院墻前踮起腳看里面。

“你能看到?這么高的墻?!?/p>

“我能看到。不過,我擔(dān)心小妹兒,你沒病又不是壞人,你進去想做啥子?這個醫(yī)院一定好耍得很?!?/p>

“包打聽,沒用?!?/p>

“我可以幫這個忙。想進去逛一逛?嘻嘻。”

“大爺,你說到做到?”我完全沒想到。

“不多了,給我5角,我保你進?!贝鬆斦f。

“你就是想得錢,你不會是騙子?”

“我要是收你5塊錢,那是騙子。這不過是買個雞蛋的錢,消耗了我內(nèi)力,要補充營養(yǎng)。想進去,就做;不然,我走掉了?!?/p>

“真的假的?”

“進去,再收錢,放心好了。我曉得你有這錢?!贝鬆斠槐菊?jīng)地說。

我看他不像胡亂說話之人,便掏出三張1角、一張2角的紙幣,拿在手里。大爺原地轉(zhuǎn)圈,眼睛掃過去。我也四下打量,周圍完全沒有人注意我們。他靈巧地把手里的刀往腰間里一插,抓起一捆甘蔗,就往大門右側(cè)走,沿著院墻,大步流星,比一個年輕人還快速。

我緊跟他。

沒走一會兒,我開始喘氣。他沒有減速度,大約走了一刻鐘,他回了一下頭,叉著腰等我,看到我近了,又朝前走,然后停在一個小木門前,閉上眼,長吸一口氣,嘴里念著什么,很有節(jié)奏,過了好一陣子,他伸手朝木門拍了六下。

他拍得輕松,我的耳膜嗡嗡直響,痛得要命,便上手捂著耳朵,聲音小了一點。

忽然,木門吱嘎一聲敞開了一條縫。

大爺把我往里使勁一推,說道:“天黑前得出來!原路!拍門六下!”

我來不及答應(yīng),便感到有股氣流帶著我前行,很快整個身體跌倒,我馬上爬起來,穩(wěn)了穩(wěn)身體,才站著,發(fā)現(xiàn)身后的木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

我要給他錢,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5角錢竟然不見了。不用說,那位大爺隔空收了錢。大白天,真是遇見怪事了。

面前空地成片的野草有半人高,并沒有守門人在此。這兒好多巨大的黃葛樹,密集遮擋視線,完全聽不到高高的院墻外的喧囂。草叢茂盛,隨風(fēng)飄動,飛著幾只白蛾,我的耳朵嗡嗡地響。拍拍耳朵,響聲更大,我拉拉耳朵,不僅響,還癢癢的,隱隱作痛。

我只能往里走,走出黃葛樹的樹群,一個岔路口,我選擇走中間,中間的路有個坡,我很快到達最高處,發(fā)現(xiàn)右側(cè)有一個湖,好多蘆葦,游著幾只黑色的野鴨,湖心像有一艘木船,漆掉得能看到船沿的藍色。我折回岔路走右道,馬上進入湖邊小徑,不得不說,沿著湖的四周,我走了兩圈,都是一樣的路,像個迷宮,沒有出口,也看不到別的,除了湖水,只有湖水。只得回到湖邊,一只野鴨游過來,注視我。我看著它,我說,能不能讓我的耳朵不痛?

我的話音剛結(jié)束,耳朵就不痛了。我急忙謝謝它。

那只野鴨搖了搖頭。我正要問它,怎么能走出迷宮?它已游走了,再看,它就消失在蘆葦叢中。

回想在二姨家,窗外遠處是那幢精神病醫(yī)院的白樓,我不由得抬頭看灰撲撲的天空,什么也看不到。我氣餒地蹲下,嘆口氣,發(fā)現(xiàn)在草叢中有樓房的頂,沒錯,是三幢高低不一樣的樓房,五六層高,其中一幢是白色的,在我的左前方。

我立刻站起,朝那幢白樓走,居然走出湖邊,小道是沙子地,兩側(cè)都是亂草。我沿著小道走了好一陣子,終于來到樓前。漸漸傳來人聲,好幾根尼龍繩子,系在兩棵三米左右高的大樹身上,晾了好多被單、白衣灰衣。我抓了一件灰長衣,穿在身上。

除了三幢高樓,還有幾間灰磚平房,都是20世紀50年代修建的,邊上的平房,涂了紅漆。那種紅,讓人恐懼;而那最高的一幢有六層,卻是讓人看了格外緊張。

我停在空地,穩(wěn)了穩(wěn)心情,快速進入那幢高高的白樓,奇怪,進入走廊,耳朵倒是正常了。

樓里有股消毒藥水味,很亂,有好多垃圾桶,堆了好些木箱子。有扶手樓梯,有熟玉米焦糖的香味從窗外幾米遠的一幢樓里飄入,那邊可能是個食堂。這時我看到那兒的窗子,二姨白衣白帽站在窗邊,拿著一把菜刀,傾身向前,舉刀在窗前的磚頭上磨。

怕她抬頭看到我,我馬上蹲下,這時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怎么搞的,又餓了?樓梯上端傳來人聲,我走上二層,左側(cè)是一個窄長條空間,有護士柜臺,墻上有好些告示,好多穿灰衣和白衣的人,有圍桌打麻將的,有坐著盯著窗子的,有舉手對著墻上的標語比畫的,也有垂頭一動不動的。這些病人的眼睛都沒有光,像是一臺臺機器。

我四下打量一下,沒有唐慶芳的身影,便往右側(cè)走廊一頭走去。這么多年了,如果她在我面前,我能認出她來嗎?我冷笑了,我不能的。那我來此的目的,完全達不到。

走廊倒是安靜,全是一個個關(guān)閉的房間,有的房間是緊關(guān)著的,門上有小窗口,可看到里面有病人,很多并排的單人床,有些房里面沒有病人。男女廁所在同一方向,相鄰。我進了女廁所,里面很大,蹲坑很干凈。上完廁所,我打開龍頭洗手時,覺得身后有動靜,但回頭,并沒有人。

回到走廊上,看到盡頭窗子前站著一個藍衣女人,身材苗條,背對我。她突然把右腿放在窗臺上,像要壓腿一樣。窗外的光線勾勒出她的臉龐、過肩的長發(fā),甚至勾勒出苗條的身材。

好美。我心里感嘆,經(jīng)過藍衣女人,她的喉嚨卡住,像有痰阻在那兒,一下子咳嗽起來。這聲音讓我停住腳步,突然一扇門打開,出來一個輪椅,一個白發(fā)的老頭坐在那里,像尊雕塑一樣,朝我這個方向駛來。我小心地讓開,這時一只大手抓住我,我一看,正是那個藍衣女人,朝我露出一口黃牙笑。

我嚇一跳,雖然從她的側(cè)面看不出年紀,可正面完全是60歲左右的老太婆,臉上好多皺紋,頭發(fā)灰白。僅僅思索幾秒,我還是認出她:這是二姨的情敵唐慶芳,因為她眼露兇光,死死盯著我,是那種想把我活吞下去的饑餓,跟我小時見過的一樣。

人就是這么怪,如果你認出對方,那么對方也會認出你,盡管對方是一個瘋子。

“你在這兒做啥子?見了我,也不叫三姨?!?/p>

“三姨?哼!”

“曉得嗎?你媽叫我三妹!我不是你三姨,是啷個?”

聽到唐慶芳說這么清楚的話,我腦子轟地一下炸開了:“你沒有瘋?”

“臭人,你才瘋了!”她咯咯咯地笑起來。

她死勁地掐我的左胳膊,我痛極了,掙脫起來。

“你最好乖點,不然,我一喊,他們就來了,會把你關(guān)起來!”

我沒辦法,只能忍著。她停止掐我,我痛得叫起來,她卻沒放手。她拉著我,來到走廊,下樓梯,從一個樓道里出去,眼前是一片空地,小山丘有塊麻布,上面曬著一片鮮紅的辣椒。

“臭人,給我站住,聽著。”

“你松開手?!蔽艺f。

“求我會不會?”

我搖頭。

“跟你媽一個脾氣!”唐慶芳又掐了我一下,我忍著痛。她沒聽到我叫,反而松開手。

我急忙揉胳膊,這個人力氣真大,掐得我皮膚上是一道道紅印。唐慶芳朝前走了幾米,從墻邊一塊破磚頭下面取出香煙盒和火柴,自個兒點火抽起來。她搖搖晃晃靠近我,低聲說:“我曉得你為啥子來?!?/p>

我看著她,她的眼泡腫腫的,手指甲都是黑垢,肯定好久沒洗,發(fā)出一股臭味。

“不是我,他們都會死,曉得嗎?”她吸了一口煙,自豪地說,“是我救了他們。”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

“啷個?”

“還有那個唐素惠,你二姨,我家老漢!”

“二姨他們搬到這兒,是為了你,你做啥子這么罵他們?”

“為了我,確實為了我。”唐慶芳叫了起來,吐了煙圈,昂起頭來,盯著天空,“不讓我死,不讓我坐牢,就是要折磨我,哼!她最恨我,我最恨她,我變成白骨,她都不會饒我。她天天給我白粉呀,是啥子?xùn)|西?慢性毒藥!她給,我就吃。我不告她,我配合她演戲。臭鞋,搶我的男人,婊子,唐玉英,人前是菩薩,暗地是條毒蛇!”

“白粉?你開玩笑?!?/p>

“醫(yī)院有時是白色的粉,有時是白色的水。打進去,我就感到升上天。臭不要臉的,破鞋?!?/p>

她罵著,看著幾只白蛾飛近了,有一只蒼蠅叫著,她一招手,抓著了蒼蠅,扔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這個舉動,讓我懷疑,她腦子是不清楚的。她看我的樣子很享受,瞇了瞇眼睛,站起身來?!拔乙核槟??!闭f著就對直沖過來。

我急忙幾步奔到邊上小山丘,上面太多的辣椒,一踩辣椒破出紅汁來。她奔得比我快,一把將我推倒在辣椒上面。

“小臭人,你還沒叫我,叫媽媽,叫媽媽,玉子,下次你給我?guī)焷怼!?她大叫。

這個唐慶芳,這時竟然把我當成她的女兒玉子了。

她指著我的衣服:“你龜兒子哪里弄來我的衣服?還給我!”她伸手抓我的衣領(lǐng),撕我的衣服。我推開她,她看看我,看看天空,突然撕起自己的衣服,沒一會兒就幾乎赤裸,哈哈大笑起來,連蹦帶跳地奔上山丘。她的乳房,蔫蔫的,小絲瓜一樣吊著,肚子上全是皺紋,屁股倒是白凈的,腿粗壯,跟以前我見過的一樣。不過她的開心,那眼神里的瘋狂,那馬上要摧毀自己和他人的勁兒,完全鎮(zhèn)住我。不行,我必須趁機問她:“我不是玉子,玉子在哪里?”

“玉子,你,去了海南。你不要我了,是不是?”唐慶芳停下,看著我說。

我在猶豫,想說什么,這時,她走向我,突然兇狠狠地說:“你不是玉子,我曉得,你不承認是她,你明明就是她。你說,你會一直陪著我,你不是說要搬來這院墻內(nèi)???”

她抓著我的頭發(fā),揮拳朝我臉擊來,我閃躲開,雙手往外一推,她的身體晃了晃,站穩(wěn)了,后退著,一腳踩歪,身體失去平衡,在山丘上翻滾,她跌在底端,大叫:“你想害死我,我曉得!你們所有的人都想害死我!”突然她雙手抓著辣椒,看了看,往嘴里塞,辣椒讓她眼淚涌出。“好吃,好吃,這是肉的味道,好久沒吃到這味道!”她嘴邊流著紅辣椒汁,像血一樣流下脖頸和胸膛。

就是那天,我在刺眼的陽光中,看到一個男孩子站在不遠處的樹下,樣子很像一個人。我心中陡然一驚,葉子!那是二姨不在這個世界的兒子。

這怎么可能?

我朝男孩子走近,他有著和二姨一樣的眼睛,亮亮的,我熟悉。唐慶芳跟上來,她指著葉子笑起來,又哭起來,大叫:“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朝葉子跑過去,我急忙起身奔過去。她快撞倒他的那瞬間,我撞上她。她倒地了。我沖男孩子大叫:“葉子!”

葉子沒有答應(yīng),而是定定地注視我,怪異地皺著眉頭。

他臉色通紅,對我說:“這里不應(yīng)有你!你怎么進來的?”

“葉子,聽我說?!蔽蚁虢忉尅?/p>

他看了看地上的唐慶芳,走過去,靠近她。奇怪的是,唐慶芳一看男孩子,身上那種瘋狂馬上消失,露出開心的笑容,握著他伸出的手。他手里多了一件衣服,包裹在她身上。

兩個人朝樓道里走去。男孩子猛地回頭,對我冷冷地說:“快離開我們這兒!你哪里進,哪里出!回家吧!”

我?guī)缀跏且宦沸∨艿皆返男¢T,那兒有門,但打不開。賣甘蔗的老頭也不在。天未黑,大爺叮囑我的時辰,天黑前出來。我身后是樓群,右手是體育場,左邊有人聲。我決定朝左走,走了好一陣,我看見精神病醫(yī)院的大鐵門。進來會有人檢查,出門卻沒有。我脫掉身上的衣服,把它折起來,藏在假山石的空隙中。

我朝前走,身體釘著了,完全動彈不了。

對了,大爺說過原路回。我只能走到原路那道小門前。看著小門,叫大爺。

沒人應(yīng)聲。

我想了想,舉起手,學(xué)大爺開門的樣,拍了六下。小門突然敞開,我趕緊沖了出去,倒在地上,回頭一看,那兒哪有小門,除了院墻就是院墻。

真是不可思議!我搖了搖頭。

1945年 重慶

唐素惠提著籃子去菜市場買菜,買了白蘿卜和西紅柿,還有姜蒜和藤藤菜。不過都說江邊有人釣魚,現(xiàn)賣,新鮮好吃。她想去看看,于是到了千廝門碼頭。

嘉陵江江水碧綠,蘆葦沿江岸生長,邊上果然有幾個釣魚人,有的不賣,有的現(xiàn)賣。她買了一條鰱魚。對方舉著一把尖刀,她搖搖頭,說自己回家剖,請對方把魚放好。

這時,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回頭,發(fā)現(xiàn)石梯上站著董江,他手里提著一個帆布箱子,身邊是一個額前有劉海的年輕女子。她走過去,董江給她介紹,這姑娘叫唐慶芳,才下船。唐素惠發(fā)現(xiàn)這人長得很像鳳小姐的廚娘唐玉英,額前有劉海,笑起來,臉頰有酒窩,跟一個人很像,對啦,鳳小姐,不不,這也太巧了,面前這個人比唐玉英更像鳳小姐,是因為她們的眼睛里都有野心。

“你啷個長得很像玉英姐?!?唐素惠說。

“我們是親戚呀,表姐妹。”唐慶芳大方地說,她說自己是鳳小姐的助手,有事去了上海,坐了好幾天的船,才到重慶。

唐慶芳年紀輕輕,最多20歲的樣子,瘦高個,挺直的背,兩條辮子盤在腦后,上身穿中式短袖布衣,下身是一條洋筒裙,很精明能干。她是丹鳳眼,一笑,很招人喜愛。

“那你是忠縣來的吧?”唐素惠問。

唐慶芳說:“對呀。我聽說表姐最近認識一個人是從石寶寨來的,原來是你!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

她一把抓住唐素惠的手,緊緊相握。董江伸出手與她們相握,說自己是半個重慶人。三個人開心地笑著,松開手,董江欣賞地看了看唐慶芳,對唐素惠說:“她比我們都強,學(xué)習(xí)好,受過教育,師專畢業(yè)。”

唐慶芳很自信地看著江面,她的手包滑下手腕,董江連忙替她扶到肩上。

唐素惠心里有個感覺,董江對唐慶芳不是一般的熱情。他長衫布鞋,頭發(fā)可能睡覺的緣故,微微上翹,人看上去頓時年少好多,一個眼神,一個手上的動作,很靈動,尤其是他說話,故意讓尾聲拖長半拍,唐慶芳聽了,笑個不停。看不出來董江這么討人喜歡,跟之前仿佛兩個人。這個印象在心里生根后,董江看上去順眉順眼,他若去演大電影,不比大明星趙丹、金山差。這男人,她不僅不討厭,還覺得好特別,那么別的女人也會有一樣的感受。那晚在枇杷山花園別墅,唐玉英與他說話的樣子,兩個人的身體離得近,像有團火焰在他們中間燃燒;今天呢,這個從大上海回來的唐慶芳,身體離他也很近,看他的眼神,熱烈潮濕,那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獨有情愫的癥狀。董江跟唐玉英相好,還是先跟唐慶芳相好?若眼前這個女子是后來者,即便知道表姐與他的關(guān)系,也不會在意,因為她的眼神里有種毫不在乎這個世界的樣子,就像此時,她的聲音提高了:“曉得嗎,老鄉(xiāng),我喜歡上海,并不是那么喜歡重慶,這兒與以前沒有什么不同,你曉得嗎?委員長在這兒,有點不同,可是呀,董江在這兒,我才想回到這個地方!龜兒日本待得過明年?它肯定會完蛋,不得好死!哼,因為董江,山城的辣椒,才讓我感受到忘不掉的味道!老鄉(xiāng)呀,他就是我一心一意想要依靠一生的郎君!”這段表白后,她的眼睛看了他一下,整個人溢滿光焰,美極了!相反,董江什么也沒說,沉默著。她不管,高興地拉了拉他的手臂,頭依偎在他懷里。他有點不好意思,朝前上了一步石階。她受過教育,很新派,沒什么驚奇,你要讓她以傳統(tǒng)方式談婚論嫁,那就不是她了。

“我們走吧!”她說,走過他的身邊,熱情地看了看他,便繼續(xù)上石階。

唐素惠不敢相信自己與他倆走在一起。這從山腳到半山長長的石階,比別的臨江地方寬綽。天上又響起悶雷,烏云堆積在天上。

石階上路人不少,有挑夫,有抬滑竿轎子的,有拖兒帶娃的一家子,有拄著拐杖的老人,但沒有一個人因為天上響著雷聲,加快腳步。唐素惠出門沒帶雨傘,她不后悔。重慶本地人習(xí)慣了這種天氣變化,哪怕真有暴雨,也不過是幾分鐘,躲在屋檐下,過了就過了,濕濕的,青苔泛綠,這才是重慶城。

不久,他們到達石梯上端,這兒的馬路倒也寬敞。黃包車,有新有舊,舊的黃色,漆磨損厲害,缺乏維修,讓人想起一些故事,有些身處電影里的格局。唐素惠提著籃子,她與他們道別,可是董江說,車子就停在路邊,他可以順路載她回家。

她客氣地回絕。

唐慶芳說:“老鄉(xiāng)嘛,好姐姐,就聽董江的吧!他對人好,你就接受呀?!?/p>

她伸手來挽唐素惠,死死地抓著唐素惠的胳膊。

那天唐素惠只得跟著這一男一女走。

三個人走了好幾分鐘。路邊有一輛深藍色的洋轎車,不用問,這是二老板配給鳳小姐的。車子里是皮質(zhì)座椅,寬敞又氣派。董江打開后座,把唐素惠的魚和菜放在車后艙里,給兩個姑娘開門,唐慶芳坐前面,唐素惠坐后座。董江關(guān)上門后,才打開前面的車門,入座司機的位置。

車子啟動,老有行人在車前走來走去,仿佛看不到車子,董江開得并不快。三個人高高興興的,有說有笑。從車玻璃里看到漸漸熱鬧的馬路兩邊的商店,不時從建筑中間可看到嘉陵江的景致,沿江錯落有致低矮的房屋。路面被灑水車清理過,濕濕的,像面長長的鏡子,倒映著人與車、樓與天空的云。到處是人聲,店里揚聲機唱片放出的是鳳小姐的歌聲:那南風(fēng)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細唱,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

烏云壓下來,馬路變得陰沉灰暗,這并未影響車里兩個女人的交談,她們說到心心咖啡館,唐素惠說冰老師認為那兒的咖啡是重慶城最好的。唐慶芳說,想帶唐素惠和唐玉英去坐坐,她自己以前喝過,像打了針藥,都三更了,還是睡不著。她喜歡坐在咖啡桌前,看別人。唐素惠說,也可以看自己呀,自己也是外面稀奇的一部分。唐慶芳驚訝地看著她,從手提包里掏出小布盒,打開是一對心形銀耳釘,她遞給唐素惠。

“送你的,見面禮,素惠姐。”

唐素惠將小布盒還到唐慶芳的手里,說:“謝謝你,我不能收。無功不受祿?!?/p>

“你這么聰明,這么讓人開心。”唐慶芳說著,把布盒塞在唐素惠的手里,“你看著我的眼睛,我是真的要送給你?!?/p>

唐素惠抬頭看她。

“姐姐。收下吧!不然,我就認為你看不起我的禮物了?!?/p>

“收吧,一片心?!倍舱f話了。

唐素惠沒辦法,只好收下。

董江笑了,唐慶芳對他說:“專心開車?!?/p>

他點點頭。車子經(jīng)過好些街后,駛?cè)胍粭l窄窄的小街,進入一個街口,董江把車停在一個鞋攤面前,從后車艙里拿出魚和菜,返回車里,從車窗里伸出腦袋來,告訴唐素惠從街口穿過去,再拐兩個巷子,就到她的住處了。

唐素惠提著她的魚和菜,站在街口,看著車子駛遠。她不知道,以后自己的命運與他、與那個剛來的唐慶芳居然緊密地連在了一起。

進入5月,山城的天氣早晚溫差不大了。雖然日本飛機還在光顧,也不知為啥原因,出現(xiàn)的頻率比以前低多了。其實就算日本飛機還來,重慶人也不怕,轟炸之前之后,餐館照常營業(yè),食客光顧,舞廳里仍然燈紅酒綠,男男女女相摟,仍是歌舞升平,小巷子里小販叫賣好吃的吆喝余聲縷縷,也有漢奸被刺殺的尸體,也有上海弄堂里日本人慘死的照片,小報上永遠有這類消息。重慶抗日救國婦女會發(fā)起一個山城女子辣椒美食比賽,募捐支持前線士兵,各式商會也積極響應(yīng)。那天冰老師帶回一份報紙,扔在桌上,有意讓唐素惠看。果然她看完,很激動,想去貢獻自己的一份熱情。報上說,鳳小姐是評委之一,還有幾個演員金山、白楊、張瑞芳等,演員做評委,好刺激。那天傍晚,唐素惠爬山去找唐玉英、唐慶芳,告訴她們這一消息。三個女人興奮極了,但幾分鐘后,就嘆氣,覺得自己根本不是那些名廚大廚的對手。她們喝老蔭茶,喝著喝著,唐慶芳盯著唐素惠說:“這個美食比賽,若是比刀功和速度、技巧,砍一頭小羊,我們不是別人的下飯菜,絕對比不過,但關(guān)于怎么做辣椒菜,就是比想象力,比稀罕的美味,這點,我有信心,不要怕?!?/p>

唐素惠和唐玉英聽得直點頭,都覺得唐慶芳說得對。

與此同時,冰老師的戲本寫完了,他與鳳小姐排練了好幾次,每次都占用一個下午。那些下午,重慶都在刮風(fēng),一陣大一陣小,窗玻璃被吹得嘎嘎響,弄得人心頭很煩。鳳小姐的脾氣很大,一會兒說要留下繼續(xù)演,一會兒說算了,明年再演,與冰老師話不投機,吵了起來。冰老師獨自一人到劇場過道,對著窗站著,看風(fēng)把外面的樹吹得枝條亂翻。他回到劇場跟鳳小姐耐心地說,希望她顧全大局,演完這個戲。鳳小姐點點頭,兩個人握手言和。他對她說,二老板現(xiàn)在忙極,先前答應(yīng)的資金不到位,他覺得這個時節(jié)有一臺新戲不容易,能上就上。他找錢,她也盯著二老板要錢。兩個人一致同意,不管明天如何,今天還是排練。

回家后,冰老師發(fā)燒,一個晚上折騰,到清晨燒退了,開始咳嗽,他拿出擱置在抽屜里的煙斗,放入煙絲抽起來。他抽煙斗,倒是止住了咳嗽。唐素惠給他抓了幾服中藥,他喝了幾天,咳嗽輕了后,他不斷與人見面,早出晚歸。唐素惠猜想,是不是在找演出的費用。有一天他回來說,有一個人到劇場來,糾纏他。

“想當演員?”她問。

“但愿是這樣就好辦?!彼卮稹?/p>

她沒問下去,因為他不想說話,皺著眉頭。

枇杷山有座人人都羨慕的王園,真正的豪宅庭園,花樹不少,幾乎全是世上珍貴的,居山頂一覽兩江綺麗風(fēng)光。屋里陳設(shè)中西合璧,里外都氣派,那是權(quán)勢人物王先生的別墅。據(jù)說,第一夫人宋美齡看上了,因為日本飛機轟炸隱患,考慮又考慮,還是選了南山別院居住。辣椒美食初賽決賽就在王家的后花園里舉行。

初賽的日子到了,鳳小姐這樣的評委一般不會出場,可是那天她居然在。由婦女會的工作人員挑選,參賽人員有從區(qū)縣來的女廚師,有從大學(xué)來的,什么樣的女人都有。姓唐的有好多,不過唐素惠、唐玉英和唐慶芳,這三個來自忠縣的姑娘,不僅人聰慧靈透,做的菜也絲毫不輸真正的大廚師:唐素惠做了燒椒青豆,放了炒過的黑芝麻,用黃磚冰糖渣在鍋里放水炒出小圓,蓋在上面;唐玉英做了青辣椒紅辣椒雙拼,她只放了鹽和蔥絲;唐慶芳做了青辣椒粒和生姜,加了鹽和皮蛋蛋白絲,晶瑩好看。三個人不約而同,沒做大魚大肉,比起那些葷菜搭配的辣椒,一下子跳出來。工作人員吃得津津有味,鳳小姐一一嘗了,說這種菜與大廚做的麻辣豆腐、麻辣涼拌菜、辣椒雞塊和麻辣肉片不同,每道菜像首辣椒的詩,自然進入品嘗者的心里。她的話引得一片掌聲。結(jié)果包括她們在內(nèi)的七個人被選中進入決賽。

三個年輕女子高興到大喊,滿臉通紅。她們要到館子里慶祝,結(jié)果董江說他請客,鳳小姐說她買單。董江熟門熟路開車,帶三個姑娘去老四川牛肉館后面的一家小館子喝牛肉湯。

那夜陰森鬼魅,烏云大團聚集,像要下雨的樣子,周圍的樓房傾斜著黑黑的倒影,他們的心情與這氣氛相反。

董江把車在路邊停好。幾個人下車,可以看到大館子門前的熱鬧。董江介紹說,帶她們?nèi)サ男○^子,老板有個怪名叫伍零伍,他喜歡老四川牛肉館做的味道,本是復(fù)制味道,但做出另一番美味,他的牛肉湯,是潮州風(fēng)味,吃過的人,久不來,都會想。唐素惠曾聽冰老師說過,喝過一道潮州牛肉湯,好喝極了,在老四川牛肉館后街上。

現(xiàn)在聽董江這么說,她充滿期待。

拐到小街底端,可看到一家招牌寫著“好吃牛肉湯”的小館子亮著燈。他們推門走進后,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四張桌子,窗子不大,敞開著,墻上是老重慶地圖,還有一張慶豐收的年畫。三張桌子坐了人,其中一張桌子是一對父母和兩個十幾歲的女兒在吃飯;朝廚房的一張桌子坐了一個人,另有一張桌子空著,桌上擺了四個碗和筷子。一個扎了根頭巾的小伙計跑上來,安頓他們坐下。馬上端來茶水,打開一瓶五加皮白酒,邊倒酒,邊說:“老板吩咐的,照顧好你們。”

董江謝他,說自己開車,不宜喝酒。

這時坐在里端那桌上的一個人,站起來,朝董江點點頭:“喝一杯無礙?!?/p>

“伍老板好?!倍鹁吹卣f。

那人禮貌地向三個姑娘點頭,便走到廚房里了。

唐素惠看著老板的身影,覺得自己見過他,在哪里見過,一時想不起來。這家牛肉館不用置疑味道好與否,哪有老板親自下廚?只能說明此人真正愛吃,懂吃,又能做好吃的。

沒一會兒,小伙計端出此館子的招牌牛肉湯,一個大土碗,肉多湯也多,上面撒了干紅辣椒粉和小香蔥,一入口,牛肉的香氣與辣椒的香氣融合,十分濃郁,沒有吃了不投降這美味的。幾個人悶聲吃著,好一陣子,能聽到彼此咀嚼牛肉喝湯的聲音,還有舒服的喘息,跟男女做愛一樣,眼睛露出光焰來,連連說,太好吃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舉手相擊,三個女人相互拉扯著,開心地笑。

接下來上的菜是酸辣椒爆炒牛肉絲,新鮮的肉橫刀切,根根細長靈動,紅通通的,色澤誘人。唐素惠舍不得伸筷子,她在腦子里想象那位老板在后面的廚房如何做配料,在菜板上精準地剔出筋,切片,再切絲,邊角地方另置一處,而把一個長度的肉絲放鹽、酒和帶芡粉攪拌均勻腌著;飛快地切嫩泡菜姜絲,鐵鍋燒紅后放入菜籽油、豆瓣醬、辣椒、姜絲、蒜片,翻炒出香味,這才將牛肉絲慢慢送入,一氣呵成,不到一分鐘,就起鍋。

她夾了一筷子,牛肉絲嫩滑,混合姜絲、辣椒絲,辣得伸出整個舌頭直噓氣,該有一碗米飯就好了。一抬頭,四碗米飯已擺在他們面前。小伙計端上涼拌萵筍葉,油辣椒直接潑上去的,淋上鮮得要命的醬油,入口香脆,全是萵筍的香味。小伙計端來一碟青紅蘿卜,潑了紅辣子油,添了醬油。

四個人碰杯,喝五加皮。董江只喝了一杯,不過三個姑娘頻頻舉杯,那酒很快被喝得只有一半了。

伍老板讓小伙計端來米湯,上面浮著一層辣椒粒,一喝,并不完全是米湯,是骨頭與米湯混合,還有桂花的香甜。奇怪得很,見不著桂花,看來是與辣椒一起做的,鉆入辣椒里的。高手在民間,果然如此。

唐素惠喝著這米湯,這個夜晚不真實,那個老板很像冰老師說的親戚,讓她去心心咖啡館見面的人。沒錯,就是他,那天雖未看清他的臉,但那人的輪廓,她記得清晰。這個小館子,想必冰老師也并不是只來過,應(yīng)該很熟。

四個人臉紅紅的,三個女人說忠縣,說那長在石頭上的地木耳,黑黑的一層,燒肉最好吃。她們說起自己的童年,打柴摘野菜,在山野奔跑。在巫山有種鳥,傳說是仙女變的,即使打死,瞬間便會復(fù)活,這種鳥看上去普普通通,羽毛灰灰的,在強烈的光線下,會變成彩色,說是聽得懂人話。石寶寨的人常常看到不死鳥,它們聚集在江邊,多在巖石上曬太陽,遇到風(fēng)吹草動,馬上從江上振翅飛向云端。有人抓捕過,但關(guān)不了它,它會破籠而出。它會活幾百年,臨近死亡,會引火自焚,從灰燼中飛出新生命。董江掃視面前的三個女子,一清二楚地說:“難道你們?nèi)齻€不是嗎?不死鳥是傳說,而你們呢,有一天會成為傳奇?!?/p>

她們一下子呆住了,看著他。他微微一笑,把話轉(zhuǎn)到自己的母親身上。他說,他母親是個打不死的小妖精,本是豐都江邊船夫的女兒,嫁了個小商人當妾,男人高興時對她好,不開心時便欺辱她。壞男人原來有個老婆,想方設(shè)法損害她,包括她懷孕時,也在食物里放東西??伤褪遣凰?,生下他后,有一天,帶著他搭上一條船,順江而下,到上海,給人當奶媽,卻省吃儉用,送他上學(xué)堂。他說,他母親是一個大腳。她們驚奇了,說自己的母親也是大腳。三個女人紛紛看自己的大腳,唐玉英笑著說:“哎呀,我是大腳!”唐素惠接過話說:“無人可嫁!不嫁就不嫁?!?/p>

“嫁人的話,必是為了愛。”唐慶芳說,她看了董江一眼。在唐玉英面前,她跟董江的說話方式很收斂。一物降一物!唐素惠心里想。

小館子外的夜色是紫藍的,有三輪車駛過的聲音,聽得見叫花子向老四川牛肉館那邊的乞討聲。背街安靜得可怕,像是有什么事要發(fā)生。當天夜里,唐素惠陷入夢境,渾身是汗,夢套夢,都在吃東西,其中有一個大包子,有臉盆那么大,全是肉和辣椒絲。她感覺到辣到心頭,潛伏在那兒的猛獸蘇醒,給她驚喜,給她冒險,有股不可復(fù)制的快樂,以至于在枕頭上留下好多牙齒印。

1983年 重慶

我走過馬路,看對面,剛才那堵精神病醫(yī)院高高的院墻上端佇立一排烏鴉,那一道黑,幾乎一動不動。院墻里面有個湖,高高的亂草叢,在食堂看到磨刀的二姨,甚至遇到了瘋子唐慶芳,還有和葉子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子,那一切好像是一場夢。

遠處學(xué)校敲響放學(xué)的鐘聲,三三兩兩的孩子背著書包,出學(xué)校大門,他們從一個坡上走過來,打鬧著,歡叫著。余暉鋪灑下來,精神病醫(yī)院大門左右沒有賣甘蔗的小販,沒有那個神秘的老頭。一輛裝著水泥袋的卡車,收音機放著鄧麗君的歌曲《甜蜜蜜》,快速地駛過,驚得那些學(xué)生閃躲在路邊。二姨在醫(yī)院大鐵門里,看到我,猶疑著朝前兩步,卻轉(zhuǎn)身走開了。

遠處的天空,泛起玫瑰色,我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臨近黃昏,馬路上車輛變多,按著喇叭,有的女工還戴著帽子袖套圍裙走在路上,這附近應(yīng)該有工廠,也許有不少,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傾斜的石坡下有條巷子,擺著一個個攤。我走下坡,有賣干豇豆的,有賣竹器的,有剃頭的,大多是附近農(nóng)民挑來的蔬菜。一個小伙子在地上放了幾張舊報紙,攤開幾斤紅紅綠綠的辣椒,人沒走近,就聞到一股辣味。

我要了半斤青辣椒,二兩紅辣椒,想炒個肉片。走了好幾個攤位,都沒有人賣肉。有個禿頭小販,40歲左右,蹲在一根電線樁邊,面前的塑料桶里全是白花花的新鮮的魚肚。

小販不等我問,指著魚肚說,是自己的侄兒喜歡釣魚。有一次吃飯時他說,他喜歡魚肚,災(zāi)荒年好不容易父親釣了一條魚,家里人搶魚肉吃,碗里只剩下魚肚,幾兄妹筷子都伸到它了,他們誰都不讓,另一只手舉著碗砸起來。父親叫他們停,他們不聽。母親拿起菜刀,從廚房沖進來,把魚肚切成一絲絲,讓每個孩子都嘗到一口,這事才算了結(jié)。他想吃魚肚,一個人吃個夠。沒想到侄兒幫他完成了這個心愿,做了一大碗,卻沒有那時一絲魚肚的味道,氣得他把沒做完的魚肚拿到街上賣。

我想起小時一家人圍著火爐吃火鍋的情景,逢年過節(jié)有肉腥味,想起來真美好。但那種得憑票購的肉是填不滿牙縫的,只能吃豆腐青菜。我母親手里握著筷子,眼睛盯著前方。

我擔(dān)心地問她:“媽媽,你在看啥子?”

“前方?!?/p>

“前方有啥子?”

母親說:“前方有吃的,可以讓你們吃夠?!闭f完,她輕輕一笑,眼睛濕濕的,含著淚花。

現(xiàn)在我有些懂了母親當時的行為,一是她真的在想有足夠肉可讓孩子們吃;二是她在想著什么人,回憶與之吃著什么東西,母親的眼里分明是思念。

“妹兒,你要嗎?這兒最多只有一斤。魚肚是空心的,看起來多,其實不多?!毙∝溡娢毅吨?,大聲問。

我回過神來,說:“好的,我全要。”

當我提著魚肚和辣椒回家時,發(fā)現(xiàn)二姨站在門前,正踮起腳尖,從門框上端摸鑰匙。她聽見我的腳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臉掛著,將鑰匙插入鎖芯,打開房門。她進了廚房淘米,我跟了進去,坐在一個小木凳上,取了一個竹簍,摘掉紅辣椒的把子,我與她一句話也沒說。

廚房里兩人之間縈繞著火藥味,不知誰開口,另一個人就可能沖上去。這么說,我在醫(yī)院里見著唐慶芳,以及二姨,并不是我想象出來的,二姨明顯對我有氣。

二姨始終沒有對我說話,她淘好米后,把米和水放在一個小鍋里,戳開煤灶,開始做飯。她理藤藤菜。我把魚肚倒入盆里,用水專心洗凈,在肚子那兒剪開小口,口不要大,大了,擔(dān)心東西在里會漏;小了,灌東西不方便。做完后,把紅辣椒切絲放鹽,又倒了醬油在一個小碗里混合后,灌入魚肚里;把青辣椒小心剖開一個大口,取出里面的籽,跟魚肚小心地放在一起。

“看起來真好吃?!倍掏蝗徽f,她站在我的右邊。鍋里水滾開,她往水中放藤藤菜。

“二姨,吃起來肯定比看起來味道更好。”我自信地說。

她看了我一眼,用筷子翻了翻藤藤菜,小心地挑在一個竹簍里,撒上一把鹽,瀝了瀝水分,統(tǒng)統(tǒng)放入一個大碗里,把蒜瓣擂爛,放入其中,加醬油和一點點白糖,再澆上紅辣椒油,拌起來。

看到灶空出來,我放上鐵鍋,倒上油,油冒煙后,爆姜片和蒜。看到灶臺邊有五加皮酒,我拿起來,倒了一點在魚肚上,放入有蒜姜香的油鍋里。

十分鐘后,菜飯上桌。我和二姨相對而坐,兩個人卻沒有舉筷。二姨起身去拉亮電燈泡,燈不是很亮,卻給屋子里添加了一層溫暖的黃光。她的臉色和藹,恢復(fù)以往對我寵愛的眼光,輕聲說:“你媽媽是不是專門教過你做飯?”

“我從小吃她做的,偷偷學(xué)。”

“我們幾個人加起來,也不如你母親會做菜。她做辣椒,會把辣椒里的籽磨成粉,單獨混合面粉,加雞蛋,做面條,真的呀,我從未吃過那么好吃、辣到醉人的面條。”她感慨道。

“我們都吃膩她做的菜,沒覺得她做飯有多好??墒菚r間一久,都會想她的菜?!?/p>

二姨聽了,半晌沒說話。她也許是想到了兒子葉子,孩子吃母親的菜都是那么挑。僅僅過了一會兒,她說:“那證明是真好吃。我的孩子,你啷個不吃我做的菜?看上去不好吃嗎?”

我以茶代酒,舉杯敬二姨,我支吾說:“二姨,對不住!”

“啷個事?”

“我不該……”

“你不該啥,你說實話?!?/p>

“對不起。”

“你想說啥子?”

“我想溜進醫(yī)院?!?/p>

“你沒進去吧?”

二姨的話讓我迷糊,難道她記不得,她看見我了?我說:“我想,溜進醫(yī)院?!?/p>

“很好,你告訴我。”

“我事實上進去了。”

“哼,你進去了?”

“你不相信我?”

二姨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講講,你靠啥子本事溜進去的?”

“我說了,你也不相信。”

“其實我一直跟著你?!?/p>

我聽了,嚇得幾乎要跳起來,我怎么完全沒注意到身后有人,而且這跟蹤的事,并不像二姨的人設(shè)??赡芩诖箝T口看到我,也可能之前。我搖了搖頭,她肯定在詐我。

“你跟著我買菜?”

二姨不回答這問題,冷笑了一聲,搖搖頭,看著我說:“你媽過的日子,我過的日子,包括你自己過的日子,不是你想的那樣,孩子!”

她舉起茶杯:“算了,給你說這些,你未必懂。我們吃飯吧?!?/p>

屋子里緊張的空氣在她的話中松軟下來。我們喝了茶水。二姨對著那魚肚與辣椒夾了一筷子,她吃進嘴里,咀嚼著,看著我,吃了一大口飯說:“真是比看著好吃一百倍,辣椒都乖乖待在魚肚里,沒漏出來。”

我夾了一筷子,吃在嘴里,跟我想象的一樣:辣椒與魚肚放在一起是絕配,魚肚的腥味沒有,辣椒變得柔軟,雖還是巨辣。如果再加一層花椒粉,可能味兒更豐盈。我對二姨說了,她馬上從柜子里找到一個小瓶子,抖了一層花椒粉。二姨馬上嘗了,開心地說:“真是不同,好吃極了?!?/p>

二姨的藤藤菜,我吃了一口。跟母親做的這道涼拌菜不同,母親加了一點兒糖和醋,二姨沒加,更合我不喜歡醋的口味。連吃兩口米飯,我的筷子又伸向藤藤菜。

看到我喜歡,二姨臉上露出笑容。

我們都屬于吃飯很快的人,邊吃邊說家里情況:我母親快退休;在外地的姐姐回重慶,生了一個兒子,想扔在家里,但是孩子離開她就大哭。二姨說,帶孩子太累。有人敲門,我以為是董江,跑過去打開,卻是一個鄰居,來借茶籽油的。二姨給鄰居倒了一碗。我們回到桌前,繼續(xù)吃飯,到結(jié)束時,董江還是沒出現(xiàn)。二姨和他的關(guān)系,有些怪。我想問,卻沒有開口。

吃完飯,我去廚房洗碗,二姨收拾桌子,待我返回,看到她從柜子里給我拿出被子和枕頭來,放在雙人床的里面,枕頭與她的枕頭并行。她說:“你晚上與我搭鋪吧,我就不去借彈簧單人床了。床下的拖鞋,你可以用?!?/p>

我點頭。二姨說的是那種臨時用的床,醫(yī)院肯定有。

天很快就黑下來,我們拉上窗簾,屋里的燈光顯得亮了一些。二姨家也跟我家一樣,洗臉后,將就這水,倒入小木盆里洗腳。二姨不讓我倒掉水,說她用我的水洗腳。

我先上床。

想必是洗腳水涼了,二姨提著開水瓶,往小木盆里倒開水。她卷起褲子,坐在凳子上,洗腳,閉著眼睛。我想起小時,在她鋼廠紅磚房的家,她洗腳的情景,她也是閉上眼,享受這一刻的安靜。

二姨洗完腳,收拾好,關(guān)上門后,躺上床,在外側(cè)躺下,因為我倆都不胖,這床兩個人睡,并不擠。她放好蚊帳,側(cè)過身來,摸著我的頭發(fā),輕聲說:“乖孩子,好好睡。明早,想吃油條和豆?jié){嗎?我們醫(yī)院食堂可以打?!?/p>

“我不想吃早飯?!?/p>

“早飯必須吃,你正在長身體,不然會暈倒,會貧血。”

她說完躺平,拉滅電燈。

與二姨同床,漸漸地,她發(fā)出均勻的呼吸,打起呼嚕。我聽著,跟小時一樣,心里好感慨,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過去,她關(guān)心我,給我溫暖。小時那么想與她親近,現(xiàn)在也是。

我不可能從她的嘴里挖出半點秘密來,我意識到這點,心里嘆了口氣。我便輕輕坐起來,越過她,分開床帳,下地。我到外面桌下,掏出我的背包,拿出筆記本和筆來,伏在桌上,一個字一個字寫起來。

室外的夜,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我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個特殊的世界里。房外有腳步聲,輕輕的,帶著猶豫,卷裹著一些沙石的聲音。我抬頭,發(fā)現(xiàn)房外正在飛沙走石,奇怪,沙石并不往室內(nèi)涌來,外面道路上的樹被吹拂得歪七倒八。我馬上披衣,打開門,走出去。我發(fā)現(xiàn)這兒不是歌樂山上,而是二姨從前的紅磚房前的水泥混合街。我驚得張大嘴。風(fēng)中,我向前走。這兒真是從前,我小時在鋼廠紅磚宿舍,有一輛滑輪板車從我身后駛來,上面是那個英俊的男孩葉子。這兒,身后除了風(fēng)聲,什么也沒有,我望前面,黑暗深處,小街連個路人也沒有。

我轉(zhuǎn)身,二姨的房子,一切都如從前,門前有個水槽,右邊是小廚房,窗子還是綠漆。我輕輕推門進去,里面太黑,我站在那兒,等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yīng)了,這才看到屋子的陳設(shè),外面一間,里面一間。我走過去,看到那張床,蚊帳放下來,床前有一雙男人的布鞋。是董江叔叔的。難道他睡在這兒?我湊近蚊帳,我聽到了并不陌生的呼嚕聲,的確是他!

我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發(fā)現(xiàn)自己在歌樂山二姨的房子里。我埋下頭,繼續(xù)寫,把堆積在心里的一層層霧氣揭開來。

1945年 重慶

在解放碑還是叫精神堡壘時,這一帶算是重慶的中心,心心咖啡館是中心的中心,整座城還有一個中心,就是曾家?guī)r的周公館,其實公館的主人少有見到,它的左右,甚至樓下都住著要人或是雷子,館外經(jīng)常會有奇怪的人在走動。

唐素惠只是聽說,從未去過,她好奇,有一次路過,卻是一個怪人也未看到,只有一個賣蠟梅花的婆婆在。

這天下午,唐素惠穿著她新做的素花旗袍,與唐家姐妹到中心區(qū)逛街,去心心咖啡館湊新鮮喝咖啡。另外倆姑娘也穿旗袍,不是一個式樣。三個人的旗袍都在同一家老店做的,唐玉英的是藍的,唐慶芳的是紅的,唐素惠的是紫的,花掉身上的積蓄。不過,高興就好了,其他事不管。

三個年輕苗條的女子邁入心心咖啡館大門,里面的所有人為之眼前一亮。她們坐了下來,彼此看著,三個人伸出手,相握,很開心。她們點了三杯咖啡和點心。唐慶芳大聲說,那個著名的公館門前賣蠟梅的婆婆也是眼線呀,防不勝防。唐素惠耳朵上戴著心形銀耳釘,捏了捏她的手,唐慶芳的聲音放低了,朝她吐吐舌頭。唐素惠對她說:“我喜歡這耳環(huán),謝謝你?!?/p>

唐玉英一直望著大門方向,她說:“在這兒,我覺得不太習(xí)慣?!?/p>

“有啥不習(xí)慣?”唐慶芳不以為然地說。

“我有個感覺,不太好?!碧朴裼⒄f。

“你不舒服?”唐素惠摸摸唐玉英的額頭,有點燙。

“好像有事要發(fā)生?!碧朴裼⒄f,低下頭來,“我一向疑神疑鬼,今天出門前右眼跳得厲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可能是我想多了?!?/p>

“對呀,你想得多。少想,啥事都會朝好事一邊倒。”唐慶芳說。

這時侍者把三杯咖啡端上來,還有三份點心,法式的,松松軟軟的,有奶油,可以看到有酥軟的蘋果片。三個女人喝咖啡,唐慶芳說可以喝,唐玉英說太難喝。隔了一會兒,唐素惠吃了一口蘋果,說嘴里滿是香甜,這味道好特別,喉嚨認了這咖啡,再喝,就覺得好喝了。唐玉英吃了點心,同意她的說法。

幾分鐘后,三個人紛紛說,有朝一日要開家自己的咖啡館,就叫三姐妹。這讓她們頓時興奮起來,說是要賣好多好吃的點心,比如辣椒甜餅,誰說辣椒不能當點心,不必放糖,用水果本身的甜,像香蕉、菠蘿、杏子和蘋果,還有桃子,跟辣椒組成一款款點心餅,餡里要多放一點兒菊花、玫瑰瓣兒,肯定好吃。想象那家懸在腦子中的三姐妹咖啡館和辣甜的點心,她們的臉色紅潤起來。

一高興,唐素惠出題,每人講一道自己母親做過的最好吃的菜。

“下次做這菜!”唐慶芳和唐玉英異口同聲。

她們約好,下次就做媽媽做過的菜,給大家嘗。

這時,心心咖啡館門外大馬路上,董江開著車,踩剎車停下。他下車,走過去打開門,從車里走下來穿深藍絲綢旗袍的鳳小姐。她的珍珠項鏈在陽光下閃出奇異的光芒,她戴了頂禮帽,那上面插了一根孔雀毛,綠瑩瑩的,襯得她的皮膚白皙,長發(fā)扣在帽子里,像有攝影機對準她,她走得那么光彩照人。二老板護駕似的,跟在鳳小姐后面兩步,沒與她并肩同行,身后跟著幾個黑衣保鏢。二老板穿著長衫,戴著禮帽,臉色平靜,那霸氣,咄咄逼人,明眼人都懂,這后者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要擋道,擋道者死。

這肯定是電影里最令人回味的情景,哪怕不是真的,有什么關(guān)系?唐素惠日后不止一次與唐慶芳、唐玉英說起。

那天鳳小姐邁著輕盈的步子走進咖啡館,她濃妝艷抹,因為在陽光下,眼睛瞇起來,整個人顯得異常神秘。男侍者引領(lǐng)她到專門留有的座位,她放下手提包,坐了下來。二老板在她的對面坐下,不顯山露水的他,竟然嘆了一口氣。她的手絹掉在地下,便彎身去撿,沒撿著。他蹲下來去撿,抖了抖手絹,仿佛上面沾滿了灰,放在她面前。

“兩杯不加糖的咖啡,奶酪拼盤!”二老板坐下后,對一邊站立的男侍者說。

男侍者點頭離開。

鳳小姐坐下,對二老板含笑著說:“謝謝?!?/p>

一個微微胖的男侍者來到桌前,說柜臺接到一個電話找二老板。他走到柜臺接電話,嘴里沒說什么,放下電話,臉色頓時發(fā)青,到門口抽煙。

小報上說二老板在外面抽煙時,鳳小姐進了洗手間。

那些保鏢走到門口。整個大街人來人往,熱鬧如常。突然一輛黑色車經(jīng)過咖啡館,從車上射出子彈,打中了二老板。他踉蹌一下,倒在地上,死了。

小報這樣說,并不對,咖啡館里三個年輕女子看到,幾個保鏢馬上掏出家伙,射擊那輛車,有個保鏢抱起中槍的二老板,進了一輛停在邊上的車子,飛馳而去。

另一家小報說,鳳小姐在咖啡館,槍響后,沒有出咖啡館,洗手間的地板上有散落的珍珠,鳳小姐從人間蒸發(fā)了。

這是奇怪的事。同一家小報認為二老板是制造這樁怪事的后臺,目的是要除掉鳳小姐。為什么要除掉她?因為她知道的事太多。這家小報當天就被一群人砸了門面,他們打傷寫報道的記者。

當天好多人被抓,包括心心咖啡館里的客人和侍者,街上的路人。

三個年輕女子坐的位置正好對著洗手間,記憶中沒人看到鳳小姐去洗手間。

槍聲響時,唐素惠的反應(yīng)出奇快,趁亂,在第一時間,對另外兩個姑娘喊:“快跑!”她沖出咖啡館大門,跑掉。整個下午和晚上,居然沒人找她。

第二天唐素惠專門上街買小報,想知道咖啡館發(fā)生了什么。可是從小報上讀不到什么新東西。一整天心思恍惚,傍晚,她走路到鳳小姐的別墅,前門有幾個強壯的年輕男人,一看就是身上帶槍的人。

她往坡下走,繞著道到別墅后門,那兒一般人不會發(fā)現(xiàn)。她站在那兒,不敢叫唐家姐妹的名字。等待的時間里,有賣豆瓣醬的小販經(jīng)過,小販是一個40歲的女人,戴著破草帽挎著籃子。唐素惠急中生智,過去跟小販說好話,說家姐在家里被男人家暴,前門被人守著,她沒辦法,想去找她,看她情況如何。小販看了看她,同意幫忙,把行頭借給唐素惠用,自己在街尾蹲著。

唐素惠走在小道上,扯開嗓子叫:“賣豆瓣醬,不死鳥的豆瓣醬!”

靠近別墅后門,她又叫了幾聲:“不死鳥呀,不死鳥!”

果然,后門露出一線縫隙來,是唐玉英,她聽出了唐素惠的聲音。兩個人看到對方,很激動。她從唐玉英那兒得知,原來二老板沒死。唐慶芳、唐玉英都是出門時被抓的,他們也抓了董江,但問不出名堂。董江將車停在咖啡館左側(cè),一直坐在車里,而且是他的車送二老板去醫(yī)院。二老板對他們?nèi)颂貏e關(guān)照,他們被送回別墅,不過有專人守著別墅大門,說是保護他們。

二老板回別墅了,手上纏著繃帶,胸口也有繃帶,他鐵青著一張臉。都說他得罪日本人,暗殺的漢奸太多,也對地下黨不客氣,抓了殺了好多。這可能是他們報復(fù)?他只害怕一個人,那就是老蔣,老蔣對他不信任,任由中統(tǒng)打壓他。沒準這一切后面是中統(tǒng)。他沒有證據(jù),只是揣測。

“姐姐呀,你盡快離開。我們這兒有人盯著?!碧朴裼⒄f。

唐素惠搖頭,她堅定地說:“我不會不管你們的,我要讓你們自由?!边@是表白,也是安慰,這三個女人并不知道接下來什么事會在她們的身上發(fā)生。

兩個女人的手緊緊相握。

她將竹籃和頭巾還給賣豆瓣醬的小販,就下山了。

進入5月,重慶便很熱了,平常穿一件就可以。這兩天天氣陡然降溫,下著毛毛細雨,要穿外套。唐素惠選擇在傍晚去鳳小姐的別墅,遠遠觀察。她穿了身灰衣黑褲,戴了一頂斗笠,站在一棵老黃葛樹下。前門依然有人守著,多增加了人手。她不敢造次,沒有找唐家姐妹。她只是在想,怎么才能讓她們離開那兒,應(yīng)該如何辦?

三天后的清晨,唐素惠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披衣去開門,門外居然站著冰老師,一身是血,看著她,很安靜。這讓她內(nèi)心驚異到極點,整個身體戰(zhàn)栗。

他一般早上出門,晚上必回。只是這些天自己竟然沒有注意他,何時出去,何時回,他是否在家,或是他在樓上房間寫稿子。昨晚樓上沒有動靜,自己為什么沒跑上去看一下?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地板夾層有耗子在跑動而已。

冰老師用手去拂額前的頭發(fā),他的身體晃了晃。出于本能,唐素惠趕緊向前,伸手抓著冰老師的右胳膊,要檢查他的身體。

他拍拍她的手,說:“放心,我沒受傷。”一步跨進屋,急忙關(guān)上門。

她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趕忙端來熱水毛巾和干凈的衣服。

冰老師拿了衣服,她急忙走進自己的小房間里,一直到聽到他上樓的腳步,她才出來。冰老師在樓上房間折騰,不到五分鐘,很快便下樓來,把血衣和一堆紙片拿到灶坑里點火燒掉。做完這一切,他又上樓,提了個帆布箱子下來,對唐素惠說:“我馬上離開,你也要離開這兒。幸虧你什么都不知曉。你回江津吧,到時我會派人找你。”

他掏出兩塊大洋給她。

她點頭,接過來。

冰老師抓了頂墻上掛著的帽子,扣在頭上,拉開門,走了出去。屋里突然涌入街上的晨霧來,早上六點吧,房里房外靜寂無聲,完全聽不到任何人的腳步聲。

唐素惠的眼睛盯著關(guān)閉的門,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她才慢慢移動自己的腳。自己竟然沒有穿鞋,赤腳站在那兒,墻上的圓鏡里,她頭發(fā)亂亂的,衣服亂亂的。這是哪碼子事?這房子是冰老師租的,未到這年的租期。安全起見,只能回到江津。

不行,她不要回去。

從那兒離開,她在劇場做雜工時遇到冰老師,冰老師在戲場后門抽煙斗,她提著一桶水,撞上他。他跟她說話,覺得她模樣青春活潑,眼神帶著鄉(xiāng)村的憂郁,他問她對演戲感興趣嗎?她搖頭。他問她從哪里來,識字嗎?她說她識字,讀過幾年書,之前在江津一個小學(xué)教過低年級的學(xué)生。冰老師問她會不會做菜?她點點頭。

“那會做下江菜?”

她說會。

“說說,怎么會的?”

她說,當時在江津,學(xué)校廚房的阿姨是下江人,教過她。冰老師一聽,很滿意,他是浙江天臺人,便讓她到家里料理他的家,做做飯抄抄戲文,洗洗衣。她以為他是需要她的,雖然兩人的關(guān)系很單純,從未往男女關(guān)系上靠,他也幾乎從未帶女人回來。他對她,很像大哥對小妹說話。在這兒一年多,她已經(jīng)熟悉了這種生活、周邊一切,這是她的生活,這個小小的房子是她的家。

她沒什么家什,幾件衣服,有件講究的旗袍,還有一雙高跟皮鞋,梳子胭脂粉,床邊有幾本冰老師送給她讀的俄國小說,這是她的寶貝。她上樓梯,冰老師的房間平常很整潔,現(xiàn)在亂七八糟,看得出來是因時間緊迫慌張造成的:床上床下扔著衣服。書桌上有幾支筆,空白筆記本,紙散著,地上也有。桌邊是墨盤和毛筆,墨水弄得桌子上到處都有,好幾本外國小說在椅上,椅背上搭著一件外套,床底下的草編拖鞋、塑料雨靴、斗笠被拉出來。

她第一次走上樓時,這房間就是這副樣子。男人一個人生活,是可憐的。她是不是從那時就叮囑自己要多關(guān)懷他呢?

她拿起桌上一把折扇,放在瓷瓶里。陽光照射進來,打在桌子上,窗外的鳥兒發(fā)出清脆的鳴叫。她動了動脖頸,站了起來。敲門聲響起。完蛋了,他們這么快就來了。她跑下樓梯,打開門,門外站著兩個男人,一個瘦高個,一個大塊頭。

瘦高個滿臉是笑問:“冰老師在嗎?”

“他去戲場了?!?/p>

“我們才從那兒來。他不在?!?/p>

她“哦”了一聲。

他們大搖大擺走進來,環(huán)顧四周,瘦高個兒坐下,大塊頭走上樓梯,在樓上房間翻東西,發(fā)出各種聲音。

唐素惠抬頭看樓梯方向,站在樓梯口,生氣地說:“喂,啷個隨便翻人家的東西?”

“妹兒,你坐下?!笔莞邆€指著面前的凳子說。

唐素惠坐下。

“我們知道你是冰老師的保姆,我們不難為你,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就行了。”

唐素惠抬起頭來,看著對方,他臉上有塊藍疤,像是胎記,在右側(cè)靠近耳朵那兒,有兩個指頭那么大。

“他最近跟什么人往來?”藍疤問。

“你肯定知道,問我做啥。你們是啥子人?”她說。

對方的拳頭握了起來,但還是松開了,問:“他昨天在死人現(xiàn)場,那個人躺在舞臺上,全是血,死得硬硬的。聽說這個人當時在心心咖啡館,有人看到在那兒。有人說他是南京方面的人,幫我想想,這個人在哪里死的,怎么尸體在冰老師的劇場?”

“冰老師死了嗎?”她明知故問。

“死的不是他?!?/p>

“那死的是啷個?你想一下,死人會走路的,從心心咖啡館走路到劇場?!?/p>

“我要你想!昨天晚上,你知道冰老師在哪里?”

“他在家?!?/p>

屋子里并不熱,藍疤額頭上冒汗,他盯著她的眼睛問:“鳳小姐,你認識,他也認識,對嗎?”

她點點頭。

“除此之外呢?”

“還有二老板,冰老師也認識?!?/p>

“還有呢?”

“還有什么?”

“你還認識他們的什么人?”

“我是下人,我不認識什么人?!?/p>

藍疤不說話,他在屋子里東看看西瞧瞧,在灶口看,那兒燒掉的紙和衣服,全被她搗碎進煤炭灰燼里。他看到邊上垃圾桶里有團紙,打開一看,是一張小報《迷惘》,放在她面前,問:“這個東西,你怎么有?”

她看了一眼,報紙邊角破爛,還有一攤血跡。她記得自己給冰老師帶過這東西,她不知道冰老師用這報做什么,她內(nèi)心很茫然,但堅定地說:“這不是我們的東西。”

藍疤一直盯著她的眼睛,臉湊近了,手按著她的手腕,把著脈厲聲道:“真的不認識這東西?”

“不認識,先生?!彼卮?,心跳照舊,身體沒有動。

大塊頭從樓梯走下來,對藍疤攤攤手,表示沒有收獲。

“好吧,看來他真的沒有回來過。他的事,也不可能告訴你。”藍疤的嗓音有些不快說。

“你松開我的手?!碧扑鼗菡f。

藍疤看了她一眼,松開手,冷冷地說道:“你就待在這兒。別想跑,跑到哪里,我們都能抓著你?!?/p>

兩個男人打開門,走了出去。

唐素惠將桌子上的杯子拿起來,倒了茶壺里昨天的剩茶水,全部倒入嘴里,這時繃緊的身體才松弛下來。他們并沒有真正對她動粗,他們是二老板的人?那個垃圾桶之前是空的,冰老師不會這么不小心。那份《迷惘》小報,沒準是藍疤故意栽贓給她的,嚇唬她,若她參與了,就會露馬腳。小心呀小心,唐素惠,你千萬不要說錯話,害了冰老師。

她正在想,這時門被推開,三個男人氣勢洶洶走進來,短打扮,一身黑衣,他們打量四周,留胡子的人守在門前,另兩個年長一些,一個戴著帽子,一個胖胖的。他們開始翻箱倒柜,樓上樓下,沒什么家什,一會兒折騰完了,胖子端來一個凳子,對著唐素惠說:“剛才來的兩個人是做啥子?”

唐素惠說:“你覺得他們是誰?”

邊上那個戴帽的說:“大哥,肯定是軍統(tǒng)。”

胖子一腳踢倒凳子,嘴里說:“哪個叫你吭聲了?”

唐素惠走在一條平坦的路上,周圍好多自行車。怎么可能?山城少見,平坦路結(jié)束,上坡了,幾個女人,一個扛一輛在肩上。其中一個女人的背影是唐玉英。昨晚做的夢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腦海,這意味著別墅那邊的情形比她了解的更糟。

胖子盯著她走神的樣子,敲了敲她的胳膊,她的眼睛看向胖子。

“你叫啥子名字?”

“唐素惠?!?/p>

“啷個認識冰老師的,啷個認識鳳小姐和二老板?聽說前些日子你還參加了一個做飯比賽?!?/p>

唐素惠一五一十照實說。她的聲音先有些干澀,后來就坦然了,該發(fā)生的,就會發(fā)生。她說到自己做的辣椒,說得非常仔細。胖子吞了吞口水,沒打斷她。待她說完,點點頭。

“你說的倒是跟我們掌握的情況沒走樣?!?/p>

“你曉得,那問我做啥?”

“我們無聊呀,沒事做?!迸肿幼旖且恍Γf,“二老板,人人都怕他,我嘛,死豬不怕開水燙,不屑他。我倒是有興趣告訴你鳳小姐的一些事?!?/p>

“鳳小姐的事?”

“比小報精彩?!?/p>

唐素惠沒有表現(xiàn)出興趣來,讓胖子眼神怪怪的。他繼續(xù)說,鳳小姐有個厲害的母親,從小限制她自由,她一心想離開家,偷跑出去報了電影公司,從演配角開始,她認識了男友費志,兩個人同居。中間到香港演戲。終于有一天當了主角,星路順利,越來越紅,二老板開始追求她。有一天在戲院,中間休息時間,陌生男子甫先生,生得英俊,到化妝室與她搭訕。男人號稱是她從前同學(xué)。他知道她的上海男友費志家暴她,她對他沒有辦法。她不承認。甫先生說,可以替她殺了費志,但她要替他殺了自己的情人——軍統(tǒng)頭子二老板,二老板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此人必須除掉。

胖子停下,問唐素惠:“你認識甫先生吧?”

唐素惠機械地搖搖頭。

胖子接著說,鳳小姐拒絕了甫先生的提議,甫先生說希望她再考慮,人都有秘密,比如她在香港做過高級妓院小姐,她學(xué)會性手段,讓男人離不開她,她也因此成為電影主演。鳳小姐很生氣,說他沒有證據(jù)。甫先生說小報記者會對她這種事感興趣的。她看著甫先生,把化妝間的門打開,讓他離開。鳳小姐與男友費志離開上海到重慶,船過三峽,在船上她遇到甫先生,甫先生不知是怎么搞的,從船上掉下江里。費志當晚告訴她,他知道甫先生的存在,他可能不是共產(chǎn)黨的人,而是為日本和中統(tǒng)服務(wù),是雙料間諜。船過忠縣,費志與她站在船頭說,他知道鳳小姐此行的目的,而且甫先生掉下船時,她在現(xiàn)場。他愿意放她一馬,條件是她要為他工作,給她外號叫“蛹君子”。

“所以,鳳小姐就是蛹君子。你不知?”

“我聽得云里霧里,你講的是比小報還精彩,那是不靠譜的。反正我不懂你們的事。”唐素惠對胖子說,“我是一個下人,你找別人打聽你要的東西,不要在我這兒花時間?!?/p>

“我看你老實。其實呀,冰老師有個劇本,寫的就是這類故事。”

“原來你是看了他的劇本,才這么說這些事?”

“沒錯,我就是把里面的人物換了名字和身份?!?/p>

“先生,你去問費志吧?!?/p>

“費志,早就被軍統(tǒng)弄得連堆灰也沒有?!迸肿油蝗徽玖似饋?,看著唐素惠,“唐姑娘,你回憶一下,這幾天你去了哪里?”

唐素惠心里一遲緩,但還是咬著先前的說法不松口。

“我們沒抓你,說明我們很仁慈,你回答我,這幾天,你去哪兒啦?”

唐素惠說自己幾乎足不出戶,冰老師沒回來,也沒有他的消息,晚上散心,幾乎都去鳳小姐的別墅,但進不去,因為那兒守著人。她嘴上這么說,心里在想,這兩個家伙肯定跟鳳小姐門前的人不是一路的,不是軍統(tǒng)的。二老板是軍統(tǒng)的,這兩個家伙剛才說漏嘴,藍疤是軍統(tǒng)的,跟鳳小姐門前的是一伙的。

“好吧,你去看山上別墅看稀奇?!?戴帽人坐下,一只手在桌子上敲打著,“你們這些地位低下的人,啷個會去心心咖啡館?這一定有陰謀。”

唐素惠不依了,反問:“下等人就不能去心心咖啡館?”

胖子插話:“你們沒有錢,你們竟然穿著高級的旗袍!別把我們當傻瓜?!彼脑挘缤H臨其境。他指指守在門口的黑衣人:“當時我倆就在里面坐著?!?/p>

“是嗎?原來你是上等人,你該去心心咖啡館!”唐素惠說。

“日媽喲,這女人不要命了?!贝髅比艘粋€巴掌扔過來,她的左臉留下紅手印。

唐素惠痛得捂著自己的臉:“我沒亂說,你們可以去那兒,我當然就可以去。是人,都可以去!”

這話叫胖子笑了起來。那戴帽男人沖過來,被他一個手勢阻止,那人就靠窗抽起一根煙。

唐慶芳從上海來,她跟鳳小姐待的時間長,喜歡看戲,跟著鳳小姐學(xué),惟妙惟肖,被鳳小姐夸,說她可以上舞臺,演她的B角。

出事當天,二老板回到別墅,拿了東西,匆匆離開。別墅里的人,一個不準離開。二老板氣得臉歪了,他很失面子,鳳小姐有可能被人暗殺或是抓了,他發(fā)誓,把重慶城翻個轉(zhuǎn),也要把鳳小姐找出來,哪怕是她的尸體。

別墅的園丁和清掃衛(wèi)生的用人,每天上白班,別墅封閉后,他們進不來。在里面的就這唐家姐妹和董江三個人。三個人想過很多辦法,都沒有用,跑不掉,若被發(fā)現(xiàn),結(jié)局只有一個:被斃掉。那不跑,早晚也會是這個結(jié)局。唐慶芳跑進鳳小姐的浴缸泡澡,她不管明天是什么,洗完澡,她到鳳小姐的衣柜前,打開,挑選一件深紫色旗袍,對鏡穿上。她把頭發(fā)盤在腦后,噴了好些鳳小姐的香水。

唐玉英在走廊里看到唐慶芳,倒吸一口涼氣,以為是鳳小姐。

唐慶芳沒有脫下鳳小姐的衣服,她走到窗前,在那兒拉窗簾,外面守著的男人們不是瞎子,都看到了。當天夜里,唐慶芳大膽到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程度,躺在鳳小姐的床上。她知道接到消息的二老板一定會回來。果然,她聽到二老板進花園的聲音、上樓梯的腳步。他一身酒氣,連衣服都沒脫,就解了皮帶,把唐慶芳的衣服扒拉掉,把她翻了個身,從后面干了她。

他大叫著結(jié)束,一身是汗,到書房抽煙。鳳小姐出現(xiàn)在別墅,本來他不信?,F(xiàn)在呢,他冷笑了。有消息說鳳小姐來山城的目的,就是刺殺他,一直沒得手。她看上去不是猶豫的人,日久生情?二老板懷疑一切人,也不會不懷疑她。他行蹤不定,幾乎不住在別墅,從不事先打招呼回來,走時也如此。那次在心心咖啡館險些遇害,不能怪她,是他突然提議要去那里。

“可是鳳小姐居然玩了個調(diào)包計,用另一個女人裝扮她,跑掉了?!迸肿诱f。

“她啷個跑掉的?”唐素蕙問。

“你問題真多。”

“講講吧!”

“趁亂跑掉?!迸肿诱f完大笑起來。

“不可能。”她較真起來。咖啡館洗手間,那兒她去過,有個小窗戶,跑不掉人,咖啡館后門,會有二老板的人守著。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化裝成一個侍者,或是扮成一個男人。她是演員,輕而易舉。這個想法,她沒講出來。

胖子看著她,手在桌子上敲打,發(fā)出一種噪音,說:“反正鳳小姐溜掉了?!?/p>

“你講的故事好聽。”

“我可以頂替冰老師編戲了?換一個職業(yè),也是可以的。”胖子說。

唐素惠沒吭聲。

“好吧,”胖子拿出一張卡,放在桌上,“我看你很累,你想起什么事,給我打電話,將功補罪?!?/p>

這讓她不知所措,一般遇到這種人,皮肉會受罪,一身弄得紅紅白白,他們怎么放過自己了呢?想必是他們在等什么?也許會有人來找她,她是餌,用她釣一條魚。

這是一個多么饑餓的夜晚,從早上到現(xiàn)在,唐素惠幾乎沒有吃一口飯,也沒喝一口水,她虛弱極了,甚至關(guān)門的力氣也沒有,就順墻坐在地上。她想象唐慶芳穿著鳳小姐的旗袍站在窗前拉窗簾的樣子,唐慶芳能做到和鳳小姐一模一樣,沒準她會手里夾一根煙,站在那兒,凝視遠處的街景。我能演鳳小姐嗎?很難,但也不是不可能。她在劇場看多了,冰老師說,觀察細節(jié),把細節(jié)做足勁,就可以演出你心中那個人來。

唐慶芳站在窗前抽煙,她準備好一切。二老板半夜神秘地回到別墅,走進臥室,在黑燈瞎火中,與這個假鳳小姐交合,她迎合他,不像鳳小姐總是不情愿的,這也可解釋,她心中有愧,將他的行蹤出賣給別人,這點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敞開身體每個部位,讓他歡暢。他要了一次又一次,一直控制著不達到高潮。對一個女人身體的好奇,是他身體的本能,他摸到她的乳房,小巧,像桃子,這是嶄新的,她在他身體下叫了一聲,并不是他熟悉的唱歌似的長吟。他持續(xù)進入她,把她抵到狂叫,到達高潮后,他倒在床上。他沒有開燈,什么話也沒說,手觸及她身體下是水,他伸手過去,靜靜躺了兩分鐘后,披了衣服,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臥室。到書房坐下,他看見自己手上的水,是血一樣的東西。此女還是個處。他取了一根雪茄,夾掉頭,按響打火機,抽起來。

這是唐慶芳生平第一次跟男人,她害怕極了,觀察著,她知道二老板不會不清楚,自己并不是鳳小姐,自己只有死路一條。

但這是鳳小姐給她下達的命令,她只能聽從。鳳小姐教她,首先要讓男人嘗到她的性的刺激、快感,不可以當即拋棄她,殺了她。二老板手里有表姐唐玉英,還有她唐慶芳從骨子里愛著的男人董江。

有意思的是,二老板第二天沒跟她打照面便離開了。當天夜里,他回來,爬上她的床。他不跟她說話,干完,就到書房,要么離開,要么就在書房的沙發(fā)上睡覺。

第四天天邊浮出魚肚白,第一束晨光呈現(xiàn),二老板穿衣后,叫醒司機和三個保鏢,乘自己的車下山,他坐在后排中間位置。在一個三岔路上,二老板看到一個戴禮帽的俊秀男人穿過路,朝邊上的巷子走去。那男人走路的姿勢像一個女人,婀娜多姿?!傍P小姐?”二老板叫出聲,馬上叫車子停,并伸手打開右側(cè)車門。那男人突然停下腳步,朝車子里扔出手榴彈,順勢跳下邊上的溝子。車子轟的一聲爆炸。車里一片血污。那溝里的俊秀男人起身,跳到地面,查看在冒煙的車。司機和坐在前排的人死了,后排左邊位上的保鏢,手動了動,想打開車門。男人朝那保鏢補了一槍。渾身是血的保鏢壓著二老板,男人把保鏢推開,發(fā)現(xiàn)二老板已死,手放在他的鼻孔,沒有聲息。男人收了槍,朝坡下走。突然二老板睜開眼睛,舉槍朝男人射擊,男人倒在地上。

二老板從車里鉆出來,手里提著槍,踉踉蹌蹌到那男人跟前,揭掉他的帽子,一頭長發(fā)露出來,是鳳小姐,瀕臨死亡狀態(tài),呆呆地看著二老板。

“蛹君子!我等你好久了?!倍习逍α?,正要開槍。這時,鳳小姐伸手拉著他,舉起手中的刀,刺入他的心臟位置。

三岔路口左邊的巷子擁出三個黑衣人,胖子和戴帽人的臉在鳳小姐面前搖晃著。這時槍聲響起,他們應(yīng)聲倒下,她的視線里,又出現(xiàn)幾個男人,其中一個是伍老板。

他們奔到受傷的鳳小姐面前,把她弄上一個滑竿。這時霧起,像江上的霧,纏綿不盡,帶著咸味,來自江之盡頭。

鳳小姐和唐慶芳是一年前在長江的船上遇見的。

那時唐慶芳剛從一個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想去大上海找工作。她搭船,只能坐五等艙,也就是底艙。她聽說在上海吃不到特辣的辣椒,就帶了好多新鮮辣椒。洗干凈的辣椒,但是沒有曬干,有水,辣椒在一個紙袋子里捂著,生了霉。她生氣自己愚蠢,便拿著紙袋跑上一層,那兒人太多,她又上了一層,到了船的頂層船舷,把所有的辣椒往江里倒,她的一頭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

一江都是紅辣椒,在波濤中沉沉浮浮。鳳小姐戴著墨鏡,正靠著船舷抽煙,看到辣椒,再看到撒辣椒的女子。好奇心讓她走過去,問唐慶芳是不是蝶妹妹。

鳳小姐儀態(tài)萬方,全身裝束都是大明星,唐慶芳一眼認出。雖然她不是蝶妹妹,但她沒否認,也沒承認。就這樣,鳳小姐要她搬到她的樓層,她包了一等艙里其中一個艙所有的鋪位。在這艘船,誰是鳳小姐要接頭的蝶妹妹呢?不知道。鳳小姐沒有問,唐慶芳也沒解釋。

就是這天,唐慶芳認識了董江。他是鳳小姐的司機。她聽說有個費志跟著他們,可是打她遇見鳳小姐那一刻,費志就不在。鳳小姐沒有提過。

他們一行剛從重慶坐船回上海。

1983年 重慶

我睡得正深,被人推醒。睜眼一看,是二姨,她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摔在我跟前。她轉(zhuǎn)身,去取墻上醫(yī)院的白衣白帽。

我起身下床:“二姨,既然你看了我寫的東西,你說說我寫得如何?不要生氣?!?/p>

她把帽子套在頭發(fā)上,站在原處,好久沒動,屋里燈泡投射下來昏黃的光。待她轉(zhuǎn)過身來,情緒已不像剛才那么激動?!昂⒆?,你的想象力驚人,你媽媽給我看過你的詩,詩很黑暗,無邊無際,我喜歡。你寫的故事,更黑暗,更加無邊無際,很可怕,我不喜歡,我勸你,最好撕了它,你媽媽不曉得你寫的這個吧?”

我搖了搖頭。

“真的驚到我!”

“我媽媽啥子也沒告訴我。我保證。”

“我相信?!?/p>

她朝房門走過去。窗外天光暗黑,柜子上一個小鐘顯示才五點半。她開口說:“跟你寫的不同,誰也沒想到唐慶芳會那樣做。那些天那個人都回到別墅來了。那個人走后,她,她……”她說不下去,等了一下,再說,“他們給她用了最厲害的懷孕酷刑,要弄出刺殺二老板計劃背后的人?!?/p>

“生孩子酷刑?是不是‘生小人?”

二姨點頭:“你啷個曉得?你媽媽給你說的?”

“不是的。”

“我想你媽媽不會給你講這么可怕的事?!?/p>

我請二姨講。二姨看了看我,說這種刑,是在女人的上面和下面都插管子,打入水,讓肚子脹起來,比生小孩還痛苦,不死也得脫三層皮。他們給唐慶芳用了這刑。二姨埋下頭,淚水含在她的眼里。

有一本介紹40年代國民黨酷刑的書,我有幸讀到,說到過這種酷刑,是軍統(tǒng)對付日本女間諜的手段,沒人能受得了這刑,非常有效,沒有不招的人。受刑的人,對痛的忍受程度不同,最后結(jié)果一樣:麻木昏死過去,像歌樂山下的白公館渣滓洞的地牢,刑訊洞,對付抓到的共產(chǎn)黨、異己人士,設(shè)置戴重鐐,坐老虎凳,吊鴨兒浮水,夾手指。著名小說《紅巖》,講到女主人公江姐,她的雙手被綁在柱子上,一根根竹簽子從她的手指尖釘進去,裂成無數(shù)根竹絲,從手背、手心穿出來,江姐昏死過三次。

我問:“那唐慶芳說了嗎?”

二姨說:“她始終咬定是她一個人所為,保護了我們仨,我們沒事了。”

我沒想到這個關(guān)在瘋?cè)嗽旱呐嗽?jīng)如此剛強。

二姨說:“她說自己喜歡上二老板,他不在乎她,她只能扮成他喜歡的女人樣子。但是他占有了她的身體和靈魂,沒隔多久,就拋棄了她。她要報復(fù)他?!?/p>

“他們會信?”我問。

“生孩子刑都受過了,都沒改過供詞。沒辦法,她被扔到渣滓洞。”

“那她一直被關(guān)在那兒?”

“二老板的頂頭上司一年后飛機出事后,沒人管她的案子。后來,她被神秘人保釋出來?!?/p>

“神秘人?”我腦子翻找可能出現(xiàn)的人,“不會是鳳小姐吧?她不是死了嗎?”

二姨笑了:“孩子,我什么時候承認過,那刺殺二老板的人是鳳小姐,就是你問你曉得的任何一個人,他們都不會說。不過,不死鳥,我小時在忠縣的確見過,灰灰的,能飛到很高的山上,在早上的陽光中沐浴,色澤會變化,它像唱歌一樣鳴叫,很好聽?!?/p>

她說完,打開門,離開。

我走到門口,看著二姨的背影,她那么瘦弱,昔日的美貌和青春都不復(fù)存在,她走得緩慢,漸漸淡出我的視線。那天刺死二老板的,不是鳳小姐,那會是誰?唐慶芳和唐玉英都在別墅里,只可能是唐素惠,我的母親,那個后來靠出賣體力勞動養(yǎng)家糊口的女人。天哪,這絕對超出我的想象,完全不可能。

讓我理清一下思路。唐素惠,一個從忠縣跑到重慶城的鄉(xiāng)下女人,在1945年,三十八年前,如花一般的她,怎么可能殺死二老板及其手下,如果是她,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呢,她是怎么做到的?

街上有公雞在叫,很久沒有聽到這叫聲了。小路上出現(xiàn)行人,他們是上早班,腳步匆匆。我站在原處,我的腳與母親的腳同碼——37,我的腳挑鞋,新鞋腳會痛,我會將鞋帶回家,讓母親穿舊。她穿上,上坡下坎如履平地。現(xiàn)在想來,她也痛,只是為了我,她不吭聲,直到把鞋穿舒服為止。

霧氣從山下飄來,我走回房里,分明看到母親在造船廠江邊抬氧氣瓶做苦力的樣子,她抬起頭來,臉上脖頸流淌著汗水,江上的霧從她,從她身邊同樣的下力人身上經(jīng)過。一束束陽光透過云層,照射下來,輪船在江上行駛,盡情鳴叫。

1945年 重慶

在枇杷山底那個破舊的小房子里,冰老師不知去向。自己在乎的三個人被軟禁在山上花園別墅里,而又有人監(jiān)視自己,唐素惠急得在樓梯上上下下,她走了多少遍。不行,給自己下一碗小面。

灶里留的煤餅火種熄了。她決定用柴火,柴火灶在房后的那個樹邊,是她用幾塊石頭搭的。她把鐵鍋搬到上面,放上水,劃火柴引燃舊報紙,放上易燃的干樹枝。這時兩個路人經(jīng)過,問:“小妹兒,做啥?”

“做吃的?!?/p>

她從房里取了一把剪刀,剪種在墻角的小蔥。小蔥是用生芽的蒜頭種的,長得不錯,密密一排;還有青葉子菜,是小白菜,她摘了些。離得最近的鄰居,就是四十來米外的一處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從沒見過房主人,偶爾傳來孩子的歡叫聲,兩幢房子之間有一個不太高的院墻。她看了看,返回門前。有四個抬滑竿的人坐在巷子口。說實話,她不知道他們是路人還是抬工,抑或是中統(tǒng)或軍統(tǒng)留下的便衣。

“不行,我必須在死前,吃一碗最好吃的小面?!彼龑ψ约赫f。這要求絕對不過分。

剝掉皮的蒜瓣,五個,足夠,放一小勺鹽,一分鐘不到,就搗爛了?;@子里的姜,切了幾片,切成細絲;抓泡菜的生姜和酸蘿卜,切成細絲;油辣子,一打開,有股香氣,讓胃馬上舒展開。她準備一個大的土花碗,將這些作料放入,撒上花椒粉,放上豬油,切上小蔥,撒點芝麻花生末,少許醬油醋,放點鹽和味精,再撒了幾粒黃砂糖。

唐素惠把桌子擦凈,將就鐵鍋燒開的水,泡了一壺老鷹茶,放在桌上。她取了一雙筷子,從碗柜里取出帶堿的干掛面,來到屋外鐵鍋前。

先往沸水中放青葉子菜,回房取來盛了調(diào)料的土花碗,撈起青葉子菜,放入碗里。水好寬,往水里下掛面。扔下少許鹽,輕輕攪動一下,鍋里一會兒沸了,澆上冷水。鍋再沸了,飛快地挑面,面筋道,用筷子將面在碗里順勢一疊,這才用一塊石頭壓滅柴火灶的火苗。

小心地端面碗回房里,擱在桌上。房間很靜,窗外飛來幾只鳥,走在窗臺上輕巧的腳步聲都聽得見。她朝它們笑了一下,雙手放在胸前,祈禱。

這才用筷子去攪拌面條,所有調(diào)料混合,發(fā)出一種特有的香味,她咽了咽口水,挑起一筷子面,放入嘴里。比她想的還好吃,什么味都有,她的眼淚掉下碗里,心中的火焰上升,她腦洞大開。

吃完面,她回自己的房間,準備換上干凈衣服。她脫光所有的衣服,從小小的方鏡里看到她的部分身體,長這么大,她沒有跟一個男人有過肌膚親熱,也不知道與男人交合是什么滋味,為什么是男人?她愛一個人,那個人好看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她與她來自同一個地方,她最后握著自己的手,濕熱,充滿了情意。她想到在別墅后門,自己向她的承諾,要幫她,要讓她自由。她躺在床上,睡著了,足足睡到夜幕完全降臨。她把自己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收拾好,用一件衣服包裹好。她先把東西從窗子放下去。她打開大門,發(fā)現(xiàn)那些抬滑竿的人,居然靠著滑竿睡著了。

她輕輕關(guān)上門,從房外窗下拿了包袱,看到鄰居家黑燈瞎火。她決定從那兒走。先翻墻到鄰居家,從那兒輕手輕腳朝前走。

停棲在窗臺的幾只鳥飛騰在空中,它們沒有叫喚,跟隨她飛了好一段路。她不時回頭,確認沒有人跟蹤她。

當她來到那家好吃牛肉湯小館子時,已是午夜時分。這兒已打烊了,整條巷子黑黑的,不遠處那個老四川牛肉館也閉門了。她有信心找到這兒,走路的好處,是可以邊走邊看,那兩撥特務(wù),是否在跟蹤自己,而在她心里,一個計劃早已成型。

她敲門。

小伙計打開門,一看是她,問:“小姐,你找啷個?”

“伍老板?!彼鸬?。

“他不在?!?/p>

“冰老師讓我來?!彼坏貌蝗鰝€謊。

小伙計看了看她,說稍等。關(guān)門。她站在門前,夜風(fēng)吹來,不熱。她把頭發(fā)用一根橡皮繩系在腦后。這時門吱嘎一聲開了,小伙計頭一偏,手一伸,請她進。她走進去,發(fā)現(xiàn)伍老板坐在黑暗中,而且冰老師也在。唐素惠嚇了一跳。雖然冰老師穿了一件大黑褂,戴了另一副眼鏡,外人肯定認不出他來,但她會認得。

“為什么撒謊?”冰老師問。

“不然,你們不會讓我進來。”

“說吧。”冰老師說。

“你們要做的事,也是我要做的?!彼D(zhuǎn)向伍老板,“那天,你應(yīng)和我在心心咖啡館見面,對吧?”

“你認出了我。聰明。冰老師,這姑娘你調(diào)教過,就是與眾不同?!?/p>

“我有一個想法,請伍老板聽聽?!?/p>

這個夜晚,跟別的夜晚相同,悶熱潮濕,但這個夜晚有了一個女人詳細的計劃,便跟所有的夜晚不同,充滿了危險和期待。當唐素惠開始講這些天她想過無數(shù)遍的事時,這完全超出面前兩個男人的認知,包括兩批到家來的特務(wù)的事,他們站起身來。

唐素惠并不知道唐慶芳跟二老板的事。二老板罪該萬死,只有這個人在別墅外有意外,那軟禁在里面的人才可脫了干系。她只是每天去花園別墅,知道二老板不定時回來,不定時走掉,山下采取行動,不太可能成功。只有在山上,選擇他必經(jīng)之路。他一向小心,無法在車里裝炸藥,很難算準時間,那么用手榴彈,或許可以?如果威力不足,再補殺。

伍老板說:“那你隨時會死,會被自己炸死?!?/p>

“我愿意!”

那條下山的路,有一個地方較寬,而且有一段溝,如果在那兒發(fā)生呢?她想。那些濕濕帶有青苔的墻壁,二老板那陰冷的臉,他的發(fā)亮的黑皮鞋。她不知道如何開槍,這難不倒她,她可以學(xué),只要有時間,哪怕半天,哪怕一個小時,她就會擊斃敵人,她有一把護身的小刀。伍老板讓她待在館子里,說是要抽煙,與冰老師走到廚房里。兩個人在里面待了好久,才出來。

伍老板與冰老師出來,伍老板向唐素惠點了頭。

1983年 重慶

二姨走后,我沒有回到床上,我無法入睡。董江呢?董江為什么不和二姨住在一起?他們經(jīng)過那樣的年代,當一切煙消云散后,這四個人統(tǒng)統(tǒng)選擇過普通人的生活,董江和唐慶芳結(jié)婚生子;二姨迅速嫁了人;母親也結(jié)婚了,兒女最多,我是她最小的女兒,躺在這兒,想他們的事。

這個上午,我體會到唐素惠一個人在冰老師的小屋子的苦思冥想,我在想,事情順著我的意念發(fā)展,會在某個地方不對。比如那個在船上邂逅鳳小姐的甫先生,他真的掉下江死了?如果沒有死,他在哪里?鳳小姐呢,深知二老板早懷疑自己的目的,如何才能金蟬脫殼?

如果甫先生是伍老板,冰老師與鳳小姐,包括董江、唐家倆姑娘,他們本就相識,那么,唐素惠是否也在他們幾人設(shè)定的局里呢?她必然想過我現(xiàn)在想過的問題,而心甘情愿當他們的一顆棋子。

我想不清楚,好像并沒有局,如果甫先生并不是伍老板,而就是一個地下黨;鳳小姐只是明星,冰老師只是教戲劇的教授,編戲本的,也說得通。比如董江湊巧被鳳小姐找來做司機,她的男朋友貪財,順了二老板的安排,躲得遠遠的,但他會不甘心,他會把鳳小姐救出來,逃出二老板的手掌。我記得每每我說到解放前的事,父親總會說,你媽那時思想追求進步,她還幫他們送過報,救過人。我問父親,他不再說話。

母親從不講這種事。偶然有一回我與她走在一號橋的路上,我們?nèi)タ寸劬?。突然有一輛軍車停下,走下來一個當官的軍人,他走到母親面前,緊緊握著她的手。兩個人低語了兩句,便告辭。等那人的車子駛遠后,我問母親,他是誰?

母親說,她給袍哥頭子當老婆時,曾遇到一群人在追一個受傷的男人。她救了他,把他藏在自己的大房子里,替他找藥,醫(yī)治他,傷好后,又送他上船走掉。

我那時可能只有10歲,母親似乎在講別人的事。我問她,還有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她搖搖頭。看來,母親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只是她不肯講,或是早已埋在記憶深處了。

我梳洗完畢,出門。

董江的店鋪沒有其他人,他戴著眼鏡在敲一只鍋。我走進鋪子,在他面前坐下來,遞上我買的熱乎乎的五個肉包子。那包包子的牛皮紙上油油的,香噴噴的。

“董叔叔,我們昨晚等你回來吃飯?!?/p>

他的眉毛往上輕輕一挑。

等了好一會兒,他說:“你吃包子吧,這么多,我吃不完?!彼难劬τ屑t絲,明顯昨晚沒睡好。

我拿了一個包子吃了起來,肉餡里居然有姜絲,而且咸度正好,肉很新鮮,還有胡椒味。我邊吃邊評。

“你從小就知道啥子?xùn)|西好吃?!倍戳宋乙谎?,“這家包子遠近聞名,啷個就被你逮著了?”

“排隊人多,包子肯定好吃?!蔽艺f著,湊近他,“董叔叔,請你幫個忙,我想進去看看?!?/p>

他沒說話。

“我想進去?!?/p>

“你二姨不會高興的?!?/p>

“我躲開她。求你了?!?/p>

“你怎么就肯定我會幫你?”

“你會的。你曉得我不會害任何人。”

他搖搖頭。

“她在里面,你看過她嗎?”

他不說話。

“她不認得你。你的閨女來過嗎?”

他不說話。

我正想開口,他朝我吼了起來:“你走!”

我站起身:“走就走。我曉得你們的事,你們都是非常善良的人,為什么要折磨自己,也折磨別的人?”說完,我走出鋪子。我在街上亂走,整個歌樂山在我的腦海里疊加,山與房子,人臉與車輛,不知走了多久,醫(yī)院的院墻怎么這么高,有兩個人高吧,就是花錢讓人把我抓起來,我也翻院墻,若是要跳入,腿必摔斷。精神病醫(yī)院大門只有保安,那兒沒有賣甘蔗的小販。

一段院墻在坡上,我走累了,就坐下,一直到下午身后學(xué)校上學(xué)的鐘聲敲響。

當我再次到董江的鋪子時,他馬上抬起臉來,看著我,那意思是怎么又來了。

“我要進去,董叔叔你會幫我的?!蔽艺f。

“真相,都是人自己強加給自己的。”

“我不同意。”我說,伸出手。我已經(jīng)接近它,我感覺得到。

“你要啥子?”

“你曉得。你有家屬探視卡。”

“你啷個曉得?”

“我腦子告訴我的。”

他微微起身,又馬上坐下,看著門外樹上一群麻雀,這才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卡片,遞給我。果然是蓋有醫(yī)院紅章的家屬探訪證。

我站著向他鞠了個躬,便離開了。

奇怪,當我憑著家屬探訪證進入醫(yī)院大門,越朝里走,跟我上次進入看到的越不太相同。還是三幢五六層的白樓,我進了最高的一幢,還是一樣的過道,甚至食堂也一樣,二姨在那個窗口探出頭來,不是在磨刀,而是在抖圍裙。她抬頭,瞇眼朝我這邊看,可能是陽光強烈,她舉手,想遮擋光線,我急忙蹲下,不讓她看見。

醫(yī)院住院部也是很多人,他們大都停在原處,在椅子上,在桌子上,也有站立的,做同一個動作,還有在看書的,盯著同一頁,甚至倒著看。我來到護士工作臺,朝一個中年護士遞出探訪證。她看了看,遞還給我。

“唐慶芳不在?!?/p>

“她在的。你好好查查?!蔽艺f。

“不必,我曉得這個病人?!?/p>

“她在這里?!?/p>

“你是她啥子人?”

“外甥女?!?/p>

“你媽、你姨沒給你說,她一年前就不在了?”

“她們沒說。你是說她死了?”

護士搖搖頭。

“不是死了,那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

“沒人知道?!?/p>

突然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曉得,她去了外面,那天我看到她的。我剛才還看到她,在外面的草叢中走?!蹦莻€男人長了一臉胡子,伸手拉我,到窗前。窗子有些高度,踮腳尖看,外面只有兩個洗衣婦,在長繩上曬洗濕濕的病人服,有灰色有藍色。

剛才跟我說話的那個中年護士這時把男人拉到一張桌子邊,讓他坐下:“這兒差一個人,你打麻將打得好。”

“對,我打得天下無敵?!?/p>

我沒辦法,只好朝前走,另一個護士拉著我,說前面區(qū)域非探訪者不能進入?!疤茟c芳真的不在這兒?”

“我們不敢亂說話,她真的不在這兒。”

這怎么可能?我上次來這個地方,還見到她,所有的情景歷歷在目。我必須找到她。我決定換一套白衣,便下樓,在一層,看到一個大簍里有衣服,也不管干凈與否,抓了一套,穿在身上。我從另一側(cè)的樓梯上,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查看,沒有唐慶芳,那個已頭發(fā)花白的老女人。我準備去另一幢樓房看看,在兩幢樓之間的空地,我看見那樓道有個人影,一動不動盯著我,我走近,發(fā)現(xiàn)是二姨。她輕聲說:“她不在這兒?!?/p>

“她在哪里?”

“我們也不知道?!?/p>

“他們說有一年了。”

二姨點點頭。

“就是說,唐慶芳憑空消失了?二姨,你看過我的筆記本,我見過她,在這兒,還有葉子。在外面,她在辣椒堆里,一身是辣椒汁?!蔽夷抗鈷哌^去,那邊是個山坡,曬著紅辣椒。

“是不是董叔叔?”我的意思是,他不愿看到唐慶芳被關(guān)在瘋?cè)嗽豪?,結(jié)束了她的生命,把她埋了。

“不可能?!?/p>

“那是你?”

二姨伸手,卻馬上放下手:“孩子,你真的會把一個正常人逼瘋。我怎么可以那樣對她?”

“她搶走了你的男人?!?/p>

“是你的,就不是變?!倍讨钢X袋,“她那些年,自己困住自己,才讓他重新回到我身邊。她可以害我的孩子,害你,但我不可以害她?!?/p>

“對不起,二姨,我真的糊涂了。”

二姨抓起我的手,帶我來到辣椒山,我們坐在坡下一塊石頭上。她從石頭下取出一包香煙,還有一個打火機。這個地方,是不是上次我在這兒,唐慶芳取香煙的地方?我的心開始疼痛。

香煙盒里只有一根香煙了,二姨取了出來,點上火,抽起來,傳給我,我吸了一口。她喃喃自語:“我不敢相信她不在了,我們還在等她,可能有一天,她會回來,她會清醒,記起我們?!?/p>

不知為什么,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這句話是你媽媽說的?!?/p>

“我媽媽也曉得她不在的事?”

二姨看著我,摸摸我的臉,沒說話。

有人在樓上一個窗口探出頭來,那是一個男人,他盯著我們,很快縮回頭。那上面?zhèn)鱽沓堕_喉嚨歌唱的聲音:夜重慶,夜重慶,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樂聲響,歌舞升平。只見她,笑臉迎,誰知她內(nèi)心苦悶——

舊上海改成舊重慶,都說病了的人,聰明剔透,果然不錯。這時聽,句句印在我心上。

二姨拿了一個辣椒放在嘴里咀嚼起來,她說:“這辣椒真辣,是熟悉的那種辣,可以到胃里,到血液里。孩子,奇怪,我現(xiàn)在不反對你寫下你理解的故事了。那個世界,有希望;這個世界,看不到希望?!?h3>尾聲 重慶

十三年后。之前我一直在倫敦,在家專職寫書。我寫了自傳體小說,決定回到重慶,和父母住一段時間。母親的家還是在原址,只是原來的老房子拆了,在原處修建了六層樓房,我替他們購了五層的兩室一廳。我有好些事想問母親。母親退休在家,她的脾氣也改了,溫和,時常聊到從前,大都是在忠縣鄉(xiāng)下的事,在大饑荒時的事,還有她怎么跟我的生父認識。她沒說唐家兩姐妹,我也沒說,甚至我當時從歌樂山下來后,決定不寫她們的事。那個筆記本因為我住無定所,不知遺落在哪個地方。我曾有一天跟一個詩友在江邊撕稿子,沒準,那個筆記本也被我撕掉,所有我寫的人物都掉在江水里了。而且我到倫敦后,較少回重慶,也跟重慶以往的親戚朋友交往少了。

在母親的柜子上放了一只舊舊的箱籠,編織得很講究。

母親有一天坐在陽臺上,看著江上駛過的船,對我說:“他們走了?!?/p>

“二姨?”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準確無誤。

“唐玉英和董江?!蹦赣H流下眼淚。

“媽媽,不要哭,告訴我。”我馬上蹲在她的面前。

母親說,有一天她去歌樂山看他們,他們不在。兩個人租了不同的房子,她發(fā)現(xiàn)房子里沒人,東西都沒變。雖然二姨歲數(shù)大了,不在醫(yī)院做了,她還是住在那個我去過的小房子里。

母親問鄰居,都不知道。她站在那兒,跟幾十年前一樣腦子翻動。中午時分,她來到鋼廠紅磚房宿舍。她知道二姨的習(xí)慣,鑰匙放在門上的坎。她拿了鑰匙,打開門。房間很安靜,桌上擱著一個箱籠,經(jīng)過幾十年,竹器舊得變黑了。她走到床前,蚊帳垂下。床上躺著兩個人,一個二姨,一個董江,她穿得整齊,他卻是一身普通的灰襯衣黑褲。床前是一雙黑高跟皮鞋,一雙男式布鞋。

“他們等不了唐慶芳了,太累了?!蹦赣H說。

我面前的長江,可以看到千廝門那個方向,當年董江在那個碼頭接到唐慶芳,還有唐素惠,他們?nèi)送鶎捑b的石階上走。二姨先吃了藥,躺在床,她穿著當年在心心咖啡館的那件藍絲綢旗袍。董江一定是找不到她,后來找到這舊居,看到她已結(jié)束生命,便也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從前不能愛她,現(xiàn)在可以愛她了。

我給母親說了,她想了想,說:“他們不是一起走的。我叫了法醫(yī),法醫(yī)說死亡時間相差兩天左右?!?/p>

當天傍晚,我去了那片紅磚房子。這兒還住著不少鋼廠的職工,但是比起以前,殘破多了,植物卻依然茂盛。我順著長長的石梯走上去。二姨的房子里面空空蕩蕩,里面被粉刷著白漆,可能鋼廠新的職工將搬入。隔壁是西區(qū)動物園,高高的院墻。童年的舊事浮現(xiàn)。葉子,尖耳朵老虎,我走到后園,這兒長滿野草,有半人高。動物園那邊很安靜。

好奇心驅(qū)使我來到動物園里,關(guān)老虎的地方,鐵欄桿里,有幾只華南虎,年齡看上去也就五六歲,等了好久,也沒看到一只年老的老虎。我認識的尖耳朵老虎,不在。我也等不到飼養(yǎng)員,估計問了,也不知道那27年前的事。

夜色籠罩之下,我費力回到二姨的舊居。我有個感覺,心里有種東西蠢蠢欲動。我站在路中間,決定一直往前走去。有老虎或獅子的叫聲響起,我順著這條路朝前走,前面有少年葉子的聲音,不只他,還有唐慶芳、二姨和董江叔叔的聲音。焰火突然鋪滿天空,比想象的更美麗,更令人難以忘記,它們呈現(xiàn)出鳥的形象,一只鳥疊著一只鳥,占據(jù)了我的頭腦。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

猜你喜歡
二姨小姐老師
蛇舌草小姐要改名
缺牙小姐
“等一下”小姐
二姨家的小狗
二姨家的小狗
二姨來了
二姨二姨,你好嗎
老師,節(jié)日快樂!
送給親愛的老師
老師的見面禮
犍为县| 中方县| 阳东县| 金坛市| 涿鹿县| 门源| 临潭县| 高阳县| 昌都县| 沈丘县| 深泽县| 河池市| 景宁| 随州市| 宽城| 新民市| 始兴县| 理塘县| 南丰县| 库车县| 车致| 吉木乃县| 互助| 理塘县| 衡东县| 肇州县| 琼结县| 汾西县| 富顺县| 灵宝市| 蓝田县| 襄垣县| 陆川县| 阿荣旗| 桂林市| 崇信县| 海宁市| 郑州市| 孝感市| 巴塘县| 江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