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鴨谷》是李子勝又一篇寫大海題材的小說,也是他對此前寫作的深描、復沓和拓植。熟悉李子勝寫作的讀者都知道,他正雄心勃勃地建構(gòu)自己的文學“根據(jù)地”——百里灘。就方法而言,把故鄉(xiāng)作為敘述對象,屢見不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范圍內(nèi),魯迅的魯鎮(zhèn)、沈從文的湘西、趙樹理的三里灣、陳忠實的白鹿原、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等,都是赫赫有名的文學地標;更不必提西方文學中福克納的約克鎮(zhèn)和馬爾克斯的馬孔多。這個方向,對于李子勝來說,已經(jīng)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借鑒已有的路徑,打造獨屬于自己的文學空間?《海鴨谷》的寫作和探索,可以被視為李子勝新的思考。
可能首先得談《海鴨谷》中的“地方性知識”。“地方性知識”是一個人類學概念,由吉爾茲提出,指一個地域內(nèi)的語言文化等內(nèi)容,來自田野,反普遍主義和宏大敘事。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地方性知識”陌生、有趣,作家熟門熟路,讀者喜聞樂見。李子勝也樂此不疲。李子勝生活于天津濱海新區(qū),通過交友和親身體驗,掌握了大量漁民生活知識,是一部“百里灘”百科全書?!逗x喒取返墓适?,發(fā)生在長蘆鹽場工區(qū),主人公是一位揚水工。《海鴨谷》的篇名,就是敘事內(nèi)容的提示。也就是說,這注定是一部充溢著“地方性知識”的作品。這里有個問題:一篇與地域有關(guān)的作品,不能沒有“地方性知識”,但沉迷于介紹知識,可能會造成閱讀壁壘。李子勝會怎樣做呢?
李子勝小心地避開其中的陷阱。一方面,他賦予人物的行動以“百里灘”生活方式。人物本身就是行走的“地方性知識”,無需刻意描寫。《海鴨谷》中,師父教春生打魚摸蝦技藝,耐心周到,將他培養(yǎng)成一個“魚鷹子”。作家如數(shù)家珍,讀來興味盎然。另一方面,李子勝注重從“百里灘”提煉出普遍性內(nèi)容?!洞蚶浜!贰痘钐铩贰稙└C子》《漁家升紙》等篇名,都來自漁民生活用語和習俗儀式,包含著底層民眾的生活智慧。如“活田”,就是漁民把大海當作活著的田地耕作,生動描述了他們和海洋的關(guān)系。類似的“地方性知識”,不但不生僻,反而走出“地方”,為其他文化提供了有益補充。由此,《海鴨谷》和李子勝作品一起,為讀者打造了一個文學史中獨特的“百里灘”。
更進一步,《海鴨谷》透露出強烈的尋根意識?!皩じ彼汲钡奶岢?,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這項任務在不同作家那里,卻有不同的答案。延續(xù)到當下,仍然眾說紛紜。李子勝對“百里灘”的關(guān)注,也可以被納入尋根的線索??疾炖钭觿俚淖髌房梢园l(fā)現(xiàn),他執(zhí)著地把“百里灘”分為兩個時期:“父親時代”和“當下時代”。所謂尋根,是子一代站在當下視角,對父親進行審視、剖析。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的“父子關(guān)系”歷來是考察的重頭戲。一般而言,作為原型,“父親”通常代表了守舊與落后,處于被“兒子”批判和超越的位置,但是,兩者又有血緣親情關(guān)系,故而復查纏繞,剪不斷理還亂。李子勝在“尋根”中,按照自己的理解,講述了父子關(guān)系的新故事。“父親時代”的“百里灘”是漁民的黃金歲月,父親們擁有出色的技術(shù),與海洋親如伙伴,品格上保持著堅毅、善良的古風。作為對比,“當下時代”則發(fā)生了巨大變遷,漁民的古老規(guī)矩被打破,禮崩樂壞,很多美好的東西不復存在?!逗x喒取分校案赣H”的人品、武功和智識無可挑剔,堪稱完美。他識人有術(shù),不但教給了春生漁民本領(lǐng)和武術(shù),還打算把女兒雅玲嫁給他。在妻子去世后,他獨自把雅玲拉扯大,還學會了給女兒梳頭。他愛女兒,發(fā)現(xiàn)邵虎人品有問題,堅決阻止雅玲與其交往。他作為遺像掛在墻上,沒有在作品中出場,卻是當之無愧的主角??梢哉f,在《海鴨谷》中,“父親”就是“百里灘”上的魂。
因此,《海鴨谷》中三個對“父親”態(tài)度截然相反的子輩,就帶有極強的隱喻意義了。春生不進城、不結(jié)婚,住在百里灘,盡管師父去世,每天還要給他倒一杯酒,從精神上,與師父生活在一起。他的這種忠誠和守望,正中作者下懷。終于,春生贏得了雅玲的芳心。李軍心術(shù)不正,善惡有報,比武敗給了春生??梢哉f,春生的結(jié)婚和比武勝利,是一次傳承儀式。他經(jīng)過多年修煉,終于復制并成為另一個“師父”。雅玲的設置更為巧妙。她本來是一個“逆子”,反抗父親,如同很多作品中追求自由的女孩,為尋找“真愛”與心上人私奔。結(jié)果如父親所料,遇人不淑。她帶著身心創(chuàng)傷,回到野鴨谷,給父親上墳表示懺悔,與春生終成眷屬。雅玲“浪子回頭”,投入春生懷抱,回歸“父親”為中心的家庭,皆大歡喜。作為卡里斯馬人物的父親、守望延續(xù)父親精神的春生與先叛逆后回歸的雅玲,形成了一次“百里灘”上文化的較量,最終,“父親”一脈毫無懸念地獲得勝利。當然,這是作者李子勝愿意看到并安排的。他的尋根,指向“父親時代”的那個已經(jīng)消逝的“百里灘”。
《海鴨谷》的深刻之處,在于對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采取了雙重審視。李子勝雖然鐘情“百里灘”,但他不是一位地域本位主義者。他的憂慮,以及一些遲疑,同樣體現(xiàn)在人物設置上。小說結(jié)尾,雅玲到底是不幸染病還是懷孕?李子勝戛然而止,沒有給出答案。對于這個熱愛折騰,無疑是“現(xiàn)代”代言的女性,他沒有貿(mào)然肯定或否定。在筆者看來,這個成熟的、值得擊節(jié)的寫作策略,把小說帶離了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也讓問題更加復雜和沉重。
百里灘的后人們,將肩起這份復雜和沉重,勇敢或不得不。
作者簡介:劉衛(wèi)東,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天津市解放區(qū)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梁斌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在《文學評論》等發(fā)表論文百余篇,出版有《被“家”敘述的“國”——20世紀中國家族小說研究》等專著。天津市宣傳文化“五個一批”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