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一條老松煙,寫幅扇面,取東坡《赤壁賦》中的佳句:“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蔽蚁矚g這段,能消暑。寫完之后,再看,與蘇處在似與不似之間,最是妥洽。
日常書寫的筆墨最有人情味。觀東坡手札和寫其他法帖的感覺完全不同,便在于此。我用東坡字法一遍又一遍地抄寫他的詩詞文章,不覺寒來暑往過了三秋。它既是消磨時光的依賴,也是壯大自己神經(jīng)的良方,于是,在煩亂中獲得一份寧靜,于溽熱里偶遇涼風,悲憤之余也見一絲希冀,這也是書法的秘密。
《題王晉卿詩》
《題王晉卿詩》寫于元祐元年(1086年),蘇軾51歲。
這一年,劫后余生的蘇東坡重返京師,遷中書舍人,筆墨間已經(jīng)沒有了黃州《寒食帖》那種寒氣逼人的壓抑與激越,反而典雅平實,行氣充沛,自然放松,一派淡然,人生幾回傷往事,文字間依舊流淌出對生活的樂觀,那顆豐富敏感,豁達通透的心靈在也一筆一畫中越發(fā)清晰可見。
《題王晉卿詩》全文如下:
晉卿為仆所累,仆既謫產(chǎn)晉卿亦貶武當。饑寒窮安,困,本書生常分,仆處不戚戚固宜。獨怪晉卿以貴公子罹此憂患,而不失其正,詩詞益工,超然有世外之樂,此孔子所謂“可與久處約長處樂”者。元祐元年九月八日蘇軾書。
王詵字晉卿,是書畫歷史上的重要人物,有《漁村小雪圖》《煙江疊嶂圖》等傳世之作。公元1087年,在王詵組織的西園雅集上聚集了北宋文化界最后一波超級大腕,他們是蘇東坡、蘇轍、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蔡天啟、李之儀、李公麟以及米芾等十六人。雅集之后,米芾寫了記文,李公麟繪制《西園雅集圖》。這次雅集足可以與東晉王羲之蘭亭雅集相媲美,十六人中,唐宋八大家兩人,宋代頂級書法家蘇軾,米芾,黃庭堅三人,畫家有王詵、蔡天啟、李公麟三人,另外還有蘇門四學士,陣容之豪華,后世恐難有比肩者。
蘇軾與王詵交游甚密,在王詵沒有做駙馬之前就常往來。王詵雖出將門,卻熱衷詩書,年輕時也想有一番作為,無奈取了長公主,這事就麻煩了。宋朝為了防止宗室干政,給他們的都是虛職,并且限制宗室與朝堂重臣交往。對于王詵來說,這等于再也沒有施展政治抱負的舞臺了,于是他把志向轉(zhuǎn)移到了琴棋書畫之上,遇到蘇軾,讓他平淡的生活有了滋味也掀起巨大的波瀾。
“晉卿為仆所累”,開篇一句即指元豐二年(1079年)的烏臺詩案,這是四十四歲的蘇軾命運中最悲慘的一年。7月28日,御史臺的辦案人員突然闖入湖州府衙。長官蘇軾雖然也聽說朝廷宵小告發(fā)他以詩亂政,甚至通過王詵給蘇轍的密信也得知朝廷正在派人抓他,但沒想到抓人的人來得這么快。蘇軾想這次肯定兇多吉少,惶恐之下甚至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出去與來人相見,通判提醒他說,既然現(xiàn)在還不清楚是什么罪行,就還得穿官服。
雙方見面,抓人者板著面孔,一言不發(fā),完全是要壓垮對方的心理防線。還是那個通判理智一些,他和抓人者要逮捕令,抓人者拿出來的卻是“臺諜”,也就是普通的傳喚書。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把蘇軾捆綁起來,“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目擊者如無悚然。
在此后的一百多天中,蘇軾被關押在御史臺深井一樣的牢房里,遭受非人的審訊。要不是那么多人勇于為蘇軾伸張公道,可能歷史中就不會有一個蘇東坡了。為蘇軾說好話的人里不僅有他的舊日師友,竟然也有他曾經(jīng)的政敵,比如王安石。
最后,皇帝出面裁決,蘇軾被貶黃州。
王詵為搭救蘇軾不惜“泄漏密命”,成為烏臺詩案牽連最重的一個人,再加上“交結(jié)蘇軾及攜妾出城與軾宴飲”等罪名被勒停所有官職,貶均州。七年后再回京,見到蘇軾,老友間執(zhí)手相看,竟無語凝噎。蘇軾感念舊情,引用孔夫子的語言,稱贊其“可與久處約長處樂”,意思就是你這個人講義氣,有擔當,我要與你做一輩子的朋友。
王詵交往蘇軾,更多是仰慕他的才學。他經(jīng)常請?zhí)K軾吃飯,贈送酒食茶果,以及鯊魚皮、紫茸氈、翠藤簟,乳糖獅子、龍腦面花象板、裙帶系頭子等奢侈的生活用品。這些朋友之間的饋贈,都成了二人結(jié)交的罪證。罪狀中還有一條:1073年,蘇軾分兩次跟王詵借錢三百貫,一次是為了嫁外甥女,一次原因不明,兩筆錢,均未歸還。也許蘇軾想還錢,但王詵沒有收,或者拿書畫作品抵債了事,但雙方?jīng)]有還款記錄,這就不好解釋了,也就被別有用心的人拿來當整人的“黑材料”了。
蘇軾寫字畫畫,對筆與墨都非常挑剔,因此,王詵也投其所好,其目的還是要在蘇軾那里換取一些書畫。王詵曾一次贈送蘇軾十幾種墨,共計二十六丸。宋以前的書法家大多專注于筆法,很少有特別在意用墨之法。到了東坡的時代,物質(zhì)的發(fā)展再次推動藝術的創(chuàng)新。北宋是中國文房用品研發(fā)、制作技藝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期,拿制墨而言先有南唐李廷珪,后有李承晏、潘谷,蘇軾都有詩歌贊之,甚至他自己也參與過墨的研發(fā)和制造。
宋代的頂級墨大多來自南唐李廷珪的松煙墨。制墨首先要取煙,油煙制墨在宋代還處于初創(chuàng)階段,不太成熟。北宋大多用松煙,松煙以黃山老松最優(yōu),匠人把松樹去皮焚燒的煙灰收集起來,再經(jīng)過淘洗分揀,才能使用。曾抄寫過一則制墨配方:煙松一斤,珍珠、龍腦、玉屑各一兩,另外還有麝香、樟腦、冰片、藤黃、犀角等材料。如果只看這個配料表,還以為是中藥店開出治病的藥方呢。是啊,墨也是一種藥,小時候看人治病,還真用到墨汁涂抹患處,現(xiàn)在也有一種藥墨,只是用墨治病的也少見了。這些原料備齊,再用上半斤皮膠,攪拌后,用木槌反復捶打,曰十萬杵,也就是要捶打十萬次,當然這只是一個大概的說法,目的是讓墨中的各種配料能夠更好的融合。這還不算,剛做好的墨還要等待時間的沉淀,陰干之后,存儲三五年再投放市場,這樣墨里的動物膠也會慢慢退去。壬寅歲末,我在安徽績溪參訪胡適老宅,出來之后偶遇一制墨工匠,帶我去他家里。房間里光線幽暗,一位大叔正在熬煮皮膠。皮膠是制墨的關鍵原料,墨之優(yōu)劣,在用膠上有很大區(qū)別,最優(yōu)者是鹿角膠,大多使用牛皮膠。蘇軾說,北宋時代的制墨名家潘谷用的是魚膠。但無論用什么膠,都是為了讓文人筆下能揮灑出更自由的線條。墨是老的好,新墨燥,澀筆,主要是沒有退膠。三五十年的老墨,用起來就有不一樣的神采了,墨色透亮,色澤豐富而穩(wěn)定。蘇軾喜歡用濃墨,每次寫字都把墨研磨得糊糊的,寫出來的字黑又亮,歷經(jīng)千年,仍然光彩奪目。
王詵也善制墨,蘇軾說王詵制墨“用黃金、丹砂,墨成,價與金等?!笨磥?,王詵這配料更名貴,墨與黃金等價,這不是虛言,民間本來就有一兩徽墨一兩金的說法。實際上,墨是一種特別的顏色,它展現(xiàn)的是一個中國文人純凈的精神世界,又豈是黃金可以等價?
除了墨之外,蘇軾作書常用諸葛筆和澄心堂紙。蘇軾做過一首《黃泥坂詞》,那是他被貶黃州時的作品,因原稿保存不善,找出來的時候已殘損大半,蘇軾憑記憶重寫一份,被張耒收藏。這件事情被王詵知道后,就給蘇軾寫信:吾日夕購子書不厭,近又以三縑博兩紙。子有近書,當稍以遺我,毋多費我絹也。
于是蘇軾用李承晏墨、澄心堂紙再把《黃泥坂詞》謄寫一稿,算是還了這位貴公子的文債。
貴公子王詵常常做出一些賴皮的事情。蘇軾有一塊仇池石,視若珍寶。王晉卿聽說后,明里寫詩借賞,暗地里要橫刀奪愛。蘇軾不能不借,也寫詩回應,詩名叫《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寶也,王晉卿以小詩借觀,意在于奪,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詩先之》。光看這條長長的標題,就可知道蘇東坡那種無奈的心境。
1077年,王詵收藏書畫的寶繪堂建成,請?zhí)K軾寫一篇記文。蘇軾寫了《寶繪堂記》,其中有言曰: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恢疗淞粢舛会?,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鐘繇至以此嘔血發(fā)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復壁,皆以兒戲害其國,兇其身。此留意之禍也?!制洳恍叶愇嵘贂r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幾全其樂而遠其病也。
可以想見,王晉卿看了這篇文章是何感想?我堂堂駙馬都尉,功臣名將之后,我愛好個收藏,咋啦,咋就要招致禍端啦?我本來想請你大學士寫一篇美文,裝裱后懸于廳堂,本來是一件美事,你可倒好,不會說話不說也行,還“害其國,兇其身”,你看你說的多晦氣。于是他寫信給蘇軾,讓他刪掉這些不吉利的字眼,可蘇軾也犯了犟勁兒,答復曰:你要是不喜歡,可以不裱掛啊,讓我寫,我就這么寫,對不起,一個字也不改。
同樣兄弟倆,個性卻明顯不同,蘇轍的做事方式就要沉穩(wěn)很多。還是在王詵的寶繪堂這件事上,蘇轍也寫了一首詩,從頭到尾嘮的都是吉祥嗑,跟人家辦喜事他給唱喜歌兒一樣。且看一兩句:“騏驎飛煙郁芬芳,卷舒終日未用忙。游意淡泊心清涼,屬目俊麗神激昂。君不見伯孫孟孫俱猖狂,干時與事神弗臧?!?/p>
這不由得讓人想起蘇軾在任鳳翔簽判的一段往事,那時候蘇軾二十七歲,年輕氣盛,也不怎么把長官陳希亮放在眼里,讓他去開會也敢不去,后來被罰銅八斤,并記錄在案。不久后,陳長官建造一座高臺,請?zhí)K軾寫記文一篇。蘇軾在文章中大加諷刺:“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凌虛臺耶?廢興成毀,相尋于無窮;則臺之復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蚺_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這篇文章確實有些刺眼,可是蘇軾這位眉州老鄉(xiāng),卻顯示出了極大的氣度,竟然一字未改,刊刻于石。很多年后,蘇軾想起這件事,很后悔,在給陳長官寫的傳記中,他說:“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新歲展慶帖》
蘇軾的老長官陳希亮有一個兒子叫陳慥。
陳慥不熱衷功名,喜歡喝酒弄劍,一身社會氣。
蘇軾第一次見到陳慥,是在歧山腳下,陳慥帶著幾個弟兄,正在騎馬打獵。蘇軾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一種誘人的游俠氣質(zhì),倆人越聊越投緣,沒想到和陳希亮不對脾氣,卻和他兒子成了莫逆之交。
陳慥和東坡共同為中國語言留下了一個詞:河東獅吼。這成了某一類女人的代名詞。
陳慥雖然在外面吃得開,可是回到家里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得臥著,修道修佛都沒有用,全然不敵那一聲刺入靈魂深處的獅子吼?!褒埱鹁邮恳嗫蓱z,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碧K軾如是說。
既能體現(xiàn)蘇軾書法美學,讀來又清清爽爽的,是蘇軾元豐四年(1081年)正月二日寫給陳慥的一封信札。
手札的可愛之處,在于它親切,因為是朋友之間的互通有無,也沒有必要端著架子,又逢新歲,下筆輕松愉快,一個新的開始,未來還有無限可能,干嗎不去擁抱。
烏臺詩案以前的蘇軾,少年得志,意氣風發(fā),雖有些不如意,朝堂大佬均以國士待之,自己也感覺未來可期。貶謫黃州,雖不至死,但前途茫茫,心境落差必定極大,即使豁達如蘇軾者,也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一笑而過?!逗程肪褪沁@種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的哀鳴。
那個時代很多被貶謫的人都死在了路上,他們面臨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內(nèi)心郁結(jié)的痛苦與孤獨的煎熬,甚至比生存環(huán)境還要嚴酷。萬人如海一身藏,說來輕巧,做起來難,要不東坡怎么會半夜睡不著覺!朋友的慰藉讓孤獨退場,住在承天寺里的張懷民可能不算大人物,但此時卻讓人頗生好感。中年以后,再讀東坡,甚至有點感激張懷民,他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在東坡最需要慰藉的時候,清冷的夜色之下,你會發(fā)現(xiàn)張懷民對于蘇東坡來說是多么溫暖的存在??!落難中的蘇東坡往往能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張懷民、潘丙、古道耕、郭興宗,當然也少不了鐵桿粉絲馬夢得,以及龍丘居士陳季常了。
關于馬夢得,《東坡志林》里有一個段子,“馬夢得與仆同歲月生,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初讀感覺好笑,再讀不免心酸,再三讀之,便更覺東坡豁達的妙處。
馬夢得原本一任“太學”小吏,后辭職。但這個人一直在蘇軾身上押寶,賭他將來定能榮華富貴,好能分他錢財,買山終老。蘇軾到黃州,他特跟隨而至。也是馬夢得與官方爭取,蘇東坡才能在黃州東門外的一處坡地開荒種田,解決了一家人的溫飽。這對蘇軾來說是一件大事,從此以后,繁重的體力勞動,以及陶潛隱逸思想的某種暗示,蘇軾看到了自己的改變,也體會到了一個農(nóng)夫的辛苦與收獲。某些時候,他覺得自己如同陶淵明轉(zhuǎn)世,還曾寫下一首《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從寂寞沙洲冷到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心境的轉(zhuǎn)變讓生活的眉目更加明朗,蘇軾開始漸漸適應目前的生活。有了田地,更想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即使不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但能見長江東逝,白浪卷雪也是人間有味的清歡好日子啊。
這時候,我們可以再看一遍這封書札的原文了。
軾啟:新歲未獲展慶,祝頌無窮,稍晴起居何如?數(shù)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昨日得公擇書,過上元乃行,計月末間到此,公亦以此時來,如何?竊計上元起造,尚未畢工。軾亦自不出,無緣奉陪夜游也。沙枋畫籠,旦夕附陳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此中有一鑄銅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試令依樣造看兼適有閩中人便。或令看過,因往彼買一副也。乞蹔付去人,專愛護便納上。余寒更乞保重,冗中恕不謹,軾再拜。季常先生文閣下。正月二日。
子由亦曾言,方子明者,他亦不甚怪也。得非柳中舍已到家言之乎,未及奉慰疏,且告伸意,伸意。柳丈昨得書,人還即奉謝次。知壁畫已壞了,不須怏悵。但頓著潤筆新屋下,不愁無好畫也。
書信內(nèi)容安排的很自然,造房子,來朋友,送禮物,另外要借用建州木茶臼,蓋房子可能算老蘇的一件大事,但因為還沒有進入具體操作流程,信中也未詳細言說??墒悄羌栌貌杈实男∈?,來龍去脈卻絮叨得明白真切,且用筆墨最多。足見窘境中蘇軾對生活的態(tài)度,茶臼是提升生活情調(diào),錦上添花的東西,對于蘇軾來說,生活中的這一點兒小情趣也是必要的,否則生活就不是生活,而是死氣沉沉地活著罷了!
1079年的那個冬天,蘇軾灰突突地從汴梁出發(fā)去往黃州,路上偶遇季常。二人已經(jīng)多年未見,蘇軾見季常瀟灑如故,但季常竟還不知道蘇軾攤了大事,互相寒暄之下,陳季常不提傷心事,只是拉著他回家喝酒。岐亭陳家宅子,環(huán)堵蕭然,簡樸得超出了蘇軾的想象。陳慥清心寡欲,醉心修道,“龍丘新洞府,鉛鼎養(yǎng)丹砂”,蘇軾感覺季常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浪蕩子了,時間改變了兩個人的境遇,但肝膽相照的內(nèi)心依然溫暖。那天蘇軾酒喝得有點多,加上旅途勞累,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一周之后,蘇軾到了黃州。擺在他面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住在哪兒?
好在佛家寺院給他敞開了大門,他和兒子先搬到了定惠院和僧人們一同吃住。半年之后,蘇家老小也都來到黃州,這可麻煩了,寺廟里肯定不能住,怎么辦,想買房子,又沒有財力。太守朱壽昌伸出援手,他們一家人搬進臨皋亭。臨皋亭雖然局促,但可以安定下來,只是要來了朋友,就沒有地方住了。
陳慥來黃州,當?shù)厝擞埑宰?,陳慥拒之,蘇軾想安排他住在寺院或者船上,陳慥亦拒,他更愿意和老友在簡陋的房子里抵足而眠。蘇軾在黃州四年,陳慥來過七次,每次都盤桓十來天,在此期間,他也建議蘇軾置辦一處屬于自己的房子。
蘇軾造房,親力親為,被炙熱的太陽曬得皮膚黝黑,房屋落成時已是冬天。屋外大雪悠散,屋內(nèi)他于墻壁繪制雪景,遂給新居取名“雪堂”。“雪堂”容易給人一種浪漫的想象,但實際上雪堂冬天還好,只漏風不漏雨,但到了雨季,可就是屋里屋外一起下雨了,客人來了挪床接漏雨,難免有點尷尬,“他時夜雨困移床,坐厭愁聲點客腸。一聽南堂新瓦響,似聞東塢小荷香。”詩歌中所言“南堂”,是蘇軾同年進士蔡承禧到黃州看望他出資建筑的。雪堂是五間草房,南堂是三間瓦房,住房改善了,雨打瓦片的聲響,聽起來都那么悅耳。有了這所房子,蘇軾可以在這里會客、看書、習字、抄經(jīng)、畫畫,當然還有給朋友寫信。時間就這樣一點點兒的過去,在這些具體細微的活動中,原來那種被貶謫的壓抑、痛苦、百無聊賴、空洞洞而沒著落的內(nèi)心,都被時間填滿,蘇軾也在與勞作、讀書、交游之中,不知不覺地代謝掉了垃圾情緒,發(fā)現(xiàn)了幸福的密碼。
你看他寫得輕松愉快,悠然之態(tài)躍然紙上。
文字在紙上如同跳動的音符一樣,墨色變化也并非一味兒豐腴厚重,而是疏密錯落,大小呼應,牽絲連帶,輕重緩急,用筆果斷而自信,你可以認為這就是蘇軾日常寫字的樣貌。他不夸張,不刻意,筆意歡快,瀟灑自如,達到“書出無意于佳,乃佳爾”的藝術效果。
但這種感覺并不是在蘇軾所有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的,《寒食帖》字里行間的情緒與線條的沉郁之感相互感染,讀來則有哀鳴之音,是情感的極端體現(xiàn),是即興表達,有難以復制的是心境和情緒。因此黃庭堅題跋曰: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肚俺啾谫x》書法與賦文皆美,用筆端穩(wěn)圓潤,結(jié)構(gòu)精當,山巒、水影、樹木搭接起來的線條,浸潤一種獨特的水墨氣質(zhì),柔軟平和,舒展灑脫,又不缺乏生命的韌性與豐盈。但因是贈予給朋友的“謄寫”之作,書寫中必定用心經(jīng)營,與人生的曠達相比則稍顯拘謹。蘇軾多次抄寫《前赤壁賦》贈給朋友,但《后赤壁賦》卻不見真跡,想來也和文章有關,我更喜歡《后赤壁賦》,感覺后赤壁,更神秘,更私人。
《后赤壁賦》中,蘇子不再講那些大而化之的道理,而變成了一個人的歷險記,不僅是冬夜登山望月的歷險,更是一次精神歷險。此后,蘇東坡在夢與命運的啟示之下,重又找回生命的巨大意義。
作者簡介:梁帥,在《大家》《山花》《大益文學》《延河》《湖南文學》《小說林》《香港文學》《世界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出版長篇小說《補丁》、短篇小說集《馬戲團的秘密》等,獲蕭紅青年文學獎,天鵝文藝獎,黑龍江省文藝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