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廣輝
族規(guī)是指家族內用來約束家族成員的行為規(guī)范,一般來說具有強制性和懲罰性。追溯其歷史,目前所知最早的成文族規(guī)誕生于唐代,歷經(jīng)宋元時期的發(fā)展,到明清時期達到鼎盛,尤其是到清代中后期,因人口劇增和社會動亂等因素,民間興起了制訂家法族規(guī)的高潮(1)費成康主編《中國家法族規(guī)》(修訂版),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1-22頁。。家法族規(guī)在民間生活中具有重要作用,引起歷史學、法學、社會學、民俗學等多個學科的關注。前輩學者對歷代家法族規(guī)或區(qū)域家法族規(guī)作了較為整體性的研究,重點探討其內容、類型、特點、作用、評價等問題(2)民國時期,林耀華和瞿同祖在西方社會學、人類學的影響下,分別在其《義序的宗族研究》(燕京大學1935年碩士學位論文)和《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中,指出族規(guī)的存在及其功能,但未展開全面討論。在瞿同祖的建議下,Huizhen Liu-Wang(劉王惠箴)的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lan Rules(New York: J. J. Augustin Incorporated Publisher, 1959)一書最先從社會控制的角度對族規(guī)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改革開放以來,有關歷代家法族規(guī)的研究,除前引費成康主編《中國家法族規(guī)》外,代表性成果還有:戴建國《宋代家法族規(guī)試探》,戴建國《宋代法制初探》,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7-350頁;王善軍《宋代宗族和宗族制度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69-85頁;常建華《試論明代族規(guī)的興起》,本書編寫組編《明清人口婚姻家庭史論——陳捷先教授、馮爾康教授古稀紀念論文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147頁;朱勇《清代宗族法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有關區(qū)域家法族規(guī)的研究,則以徽州家法族規(guī)的論著最多,如:趙華富《徽州宗族族規(guī)家法》,趙華富編《首屆國際徽學學術討論會文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1-33頁;卞利編著《明清徽州族規(guī)家法選編》,黃山書社2014年版;等等。。有關族規(guī)訂立的問題,學者多從制訂機構、指導思想或內容來源、訂立和頒布的程序等角度來展開論述(3)參見:朱勇《清代宗族法研究》,第78-85頁;費成康《中國的家法族規(guī)》(修訂版),第23-45頁。。這類研究多通過將眾多家法族規(guī)的條文按照主題作重新分類組合,以作類型化描述或總體性概論,有益于我們從整體上把握家法族規(guī)的時代特性或區(qū)域特征,卻無意間忽略了作為一個整體的具體家法族規(guī)與其得以誕生和存在的歷史情境之間的關聯(lián)。
事實上,借用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茨(Clifford Geertz)的話說,族規(guī)與法律一樣都屬于“地方性的技藝:它們都憑借地方知識來運作”(4)克利福德·格爾茨《地方知識:闡釋人類學論文集》,楊德睿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61頁。。也就是說,我們不能脫離“地方知識”來討論族規(guī)。正如杜正貞的研究說明,族規(guī)有著復雜的生成、確認和修改的過程,除了受國法、儒家禮儀的影響外,更與人們的生活和利益密切相關,其間充斥著權力的博弈和話語的競爭(5)參見:杜正貞《民國時期的族規(guī)與國法——龍泉司法檔案中的季氏修譜案研究》,《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第21-33頁;杜正貞《“異姓為嗣”問題中的禮、法、俗——以明清浙南族規(guī)修訂為例》,《歷史研究》2017年第3期,第23-39頁;杜正貞《習慣(俗)的確認與生成:從訴訟檔案到歷史人類學》,《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第141-149頁。。族規(guī)不僅僅是社會的反映,還對塑造社會具有重要作用,因此,我們需要將族規(guī)的生成及其作用,置于具體的歷史情境中來認識,既在社會變遷的脈絡中具體呈現(xiàn)族規(guī)的生成邏輯與原理,又要通過族規(guī)的內容和作用來深入理解社會變遷的過程與機制。
明末清初,成都平原在戰(zhàn)亂、災荒等多重因素的作用下,人口銳減,土地荒蕪。清代前期,大量外省移民的到來,才逐漸使地方社會經(jīng)濟得以恢復和發(fā)展。隨著移民定居和族人繁衍,到清代中后期各家族往往會在族人管理、資源分配、社會秩序等方面遭遇眾多挑戰(zhàn)或困境,訂立族規(guī)成為他們解決問題的普遍做法。這些族規(guī)大多載于族譜中(6)以筆者在四川省圖書館所查閱的數(shù)十種族譜為限,發(fā)現(xiàn)《(簡州)李氏族譜》(光緒四年刻本)、《(成都)周氏宗譜》(光緒三十一年刻本)、《(華陽)桂公祠林氏家譜》(光緒三十三年刻本)、《(華陽)范氏家譜》(1915年刻本)、《廖氏族譜》(1924年鉛印本)等族譜均載有非常詳盡的族規(guī)條文。,或者刊刻在石碑上,為我們探討成都平原的族規(guī)與社會變遷提供了豐富史料。
本文主要研究對象是成都劉氏族規(guī)碑刻。在今四川省成都市龍泉驛區(qū)洛帶鎮(zhèn)寶勝村劉家大院的祖堂西側墻壁上,鑲嵌著兩塊族規(guī)碑刻。每塊碑刻高約1米,寬1.17米,碑文為陰刻楷書,豎排左行,兩塊碑刻內容相連,全文近4000字。碑文刊刻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篇首為時任成都府簡州知州霍勤煒頒發(fā)的示諭,準許劉氏族人呈報的新訂族規(guī)立案遵行。劉興國等人在呈文中稱,祖先由江西入川后在桃花寺附近置業(yè)定居,經(jīng)歷100余年后,“屆茲人眾族繁,恐有不肖玷辱先靈。民等集族會議,仍遵先祖遺訓,興設嘗會,培植風水,保固蒸嘗,原期懲不法而賞有功”,于是,公議訂立條規(guī)19則,并且將“先年治不肖之案及合約”一同抄粘刊碑。這里所謂的“先年治不肖之案及合約”,是指劉氏家族訂立的道光十六年(1836)“拆屋文約”、道光二十六年(1846)“堰塘使水條規(guī)”以及光緒十四年(1888)懲治族人的“首狀”(7)首狀是宋元以來常見的一種訴訟文書,用于出首告狀或自首坦白。清代四川巴縣、南部縣衙門檔案所存首狀顯示,“原首”與“被首”多為服親,且都屬于卑幼犯尊長(參見:申艷茗《〈南部檔案〉所見“首狀”探析》,《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第87頁)。劉氏家族的首狀內容,亦屬族內卑幼犯尊長的事例。。所以,劉氏族規(guī)碑刻的主體內容,除了光緒三十一年新訂立族規(guī)條文外,還包括早前訂立的兩份合約和一份首狀。從內容來看,新族規(guī)與合約或首狀分別屬于獨立的文本,后者并非族規(guī)條文的組成部分,但又與之密切相關。劉氏族人認為早前的合約或首狀對族人仍具有約束或警示意義,并且新族規(guī)條文的部分內容來自于早前的合約或首狀,所以要將其一并刊刻。從性質上說,四種文本各具特色。族規(guī)按照調整范圍分為“單一性規(guī)范”和“綜合性規(guī)范”兩類,按照文字形式則分為“法條式”、“訓誡式”和“合約式”三類(8)費成康主編《中國的家法族規(guī)》(修訂版),第19-20、35-38頁。。根據(jù)劉氏新訂立族規(guī)和合約、首狀的內容及形式(詳見下文),可知光緒三十一年族規(guī)條文屬于法條式綜合性規(guī)范,道光十六年“拆屋文約”是合約式單一性規(guī)范,道光二十六年“堰塘使水條規(guī)”為法條式單一性規(guī)范,而“首狀”作為一種訴訟文書,不屬于族規(guī)的范疇。盡管劉氏族人將“拆屋文約”和“堰塘使水條規(guī)”稱為“合約”,但二者是分別針對單一事項的專門規(guī)范,在本質上也屬族規(guī)的范疇。因此,劉氏族規(guī)碑刻實際上包含三種族規(guī)文本和一種訴訟文書,并且三種族規(guī)的性質各異,具有顯著的多元性特征。四種文本的產(chǎn)生時間,前后持續(xù)70年,表現(xiàn)出顯著的歷時性特征。這與我們常見的那些在某一時刻訂立的單種族規(guī)文本是不同的,這種多元性和歷時性使得劉氏族規(guī)碑刻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因此,如果我們不只是將劉氏族規(guī)碑刻的內容作為史料來源(9)學者劉蓬春教授曾以該碑刻為主要史料對成都東山客家的宗族管理、風水觀念以及宗族和官府的關系等問題作了系列細致研究,參見:劉蓬春《從〈劉氏家族示諭碑〉看清代東山客家的宗族管理》,《中華文化論壇》2008年第1期,第28-33頁(按:該文載錄碑刻全文,存在個別文字錯誤);劉蓬春《東山客家的“風水”族規(guī)》,《四川文物》2008年第1期,第78-82頁;劉蓬春《清代東山客家的“風水”實踐與“風水”觀念——以四川成都洛帶鎮(zhèn)寶勝村劉氏宗族石刻族規(guī)碑文為例》,《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第116-122頁;劉蓬春《東山客家宗族組織與清朝地方政府的關系——以成都洛帶劉氏宗族示諭碑為例》,《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2期,第320-324頁;劉蓬春《清代東山客家宗族組織的性質——以成都洛帶劉氏宗族為例》,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編《獅山論壇》(上),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145頁。,而是逐一探討各族規(guī)和首狀“文本”生成的社會情境及其彼此關系,或有助于思考族規(guī)生成的過程、邏輯和機制等問題,并深化對清代中后期成都平原社會變遷的認識。本文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批評賜教。
清代前期,四川是全國接受移民最多的地區(qū)。據(jù)曹樹基測算,乾隆四十一年(1776),四川總人口約為1000萬,其中自康熙中期以來的移民及其后裔的人口約為617萬,占總人口的62%(10)曹樹基《中國移民史》第6卷(清 民國時期),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6頁。。如此大規(guī)模移民主要來自湖廣、江西、廣東、福建和陜西等省,大多屬于主動自發(fā)的“經(jīng)濟性移民”,主要以家庭為單位遷徙入川(11)劉正剛《閩粵客家人在四川》,廣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2-83頁。。
劉氏祖先是清初大規(guī)模入川移民中的一分子。據(jù)族人介紹,當年他們的祖先劉立璋及其母李氏、兄嫂劉立瓊和陳氏一起從江西遷移進川,李氏在途中去世,最后只有劉立璋和兄嫂到達四川(12)2016年7月29日,劉氏族人訪談筆記。。據(jù)光緒《劉氏家譜》記載,劉氏的原籍在江西省贛州府安遠縣南水鄉(xiāng)太平堡新田甲(13)佚名纂修《劉氏家譜》,光緒年間抄本,第61a頁。。安遠縣位于江西東南端,“壤連閩廣,萬山聯(lián)絡”(14)董正修、劉定京纂《(乾隆)安遠縣志》卷1《輿地志·形勝》,乾隆十六年(1751)刻本,第8a頁。,地處丘陵區(qū),全縣“萬頃山岡一線田而已矣”(15)楊霄遠《薄斂疏》,魏瀛修、魯琪光等纂《(同治)贛州府志》卷66《藝文志·明文》,同治十二年(1873)刻本,第6a頁。。百姓“惟以耕稼為業(yè)”,但農(nóng)事非常辛苦,“課晴問雨,并日而營,三時迄無休息”,山區(qū)的農(nóng)民只能“以薪易米”,或者散種旱禾(16)黃文燮修、徐必藻纂《(道光)安遠縣志》卷11《風俗志·農(nóng)事》,道光三年(1823)刻本,第1b頁。。這里的土地承載能力較弱。劉氏在安遠的始祖是劉貴七郎,原居廣東龍川縣,于元末因“人稠地窄”而遷居此地,墾荒納糧。最初貴七郎和兩個兒子置有大量土地,但明中期以后受到族人訟案、差役繁重及用度奢侈等因素的影響,家族的土地規(guī)模不斷減少。隨著族人的增加,人均土地亦越來越少。至明末清初傳到第十世劉懷泰時,其同祖父堂兄弟就有十位,族眾之繁可見一斑。清初又有大量閩粵流民遷入該地,導致人地矛盾更加尖銳(17)曹樹基《明清時期的流民和贛南山區(qū)的開發(fā)》,《中國農(nóng)史》1985年第4期,第26-31頁。。劉氏族人因人稠地狹,出外營生者眾,有的去了瑞金、興國等地,到康熙年間則有不少族人遷往四川(18)劉士濬《增修遷川實錄譜系后序》,佚名纂修《劉氏家譜》,第62b-64a頁。。劉懷泰的孫子即是劉立璋。劉立璋的父親英年早逝,家里只剩下母親和年輕的兄嫂,勢單力薄,他們全家的生活想必變得更加艱難。這時,對他們來說,像其他族人一樣遷到四川去,不失為一個較好的出路。
家譜并未記載他們入川的具體時間。有一種說法是,劉立璋等人在雍正年間入川(19)光緒《劉氏家譜》沒有記載劉立璋等人遷川的時間。據(jù)孫曉芬介紹,劉立璋的八世孫劉隆文,曾在1980年代編修《劉氏考正(證)族譜》(筆者在田野調查時未見該譜),稱他們是在雍正年間遷川的。參見:孫曉芬編著《明清的江西湖廣人與四川》,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頁。,但這與其他事實相矛盾。劉立璋是到四川后才結婚的,他的妻子楊氏來自居住在今寶勝村八組、九組的楊氏家族。楊氏祖先的原籍,同樣在安遠縣太平堡新田甲,只不過是在晚明時先遷居附近的長寧縣(今尋烏縣),后又遷上猶縣,康熙二十七年(1688)楊奕延遷到四川成都龍泉驛桃花寺側近定居,康熙四十九年(1710)他的叔叔楊喬俊亦搬來居住(20)楊祖志、楊祖云纂修《楊氏家譜》,光緒二十三年(1897)抄本,第1b頁。。據(jù)《劉氏家譜》記載,楊氏生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其長子劉士桂生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所以,劉立璋應該大約在康熙五十年到五十五年(1711-1716)間遷徙入川。據(jù)乾隆《安遠縣志》記載,康熙五十二年(1713),贛州府境內發(fā)生了嚴重水患,安遠縣雖地勢較高但亦未能幸免(21)董正修、劉定京纂《(乾隆)安遠縣志》卷7《紀事志·災異》,第7a頁。。這次災害很可能是劉立璋一家決定離家進川的促發(fā)因素。
碑文記載,劉立璋在桃花寺“置買糧業(yè),創(chuàng)造房屋”。但劉氏族人對祖先創(chuàng)業(yè)方式的記憶卻有兩種自相矛盾的說法:一種是說劉立璋先充當?shù)钁?然后插占土地而落業(yè)(22)劉蓬春《東山客家的“風水”族規(guī)》,《四川文物》2008年第1期,第80頁。;另一種則說劉立璋先靠傭工度日,稍有資財后佃耕而食,直至豐衣足食后才購買田地置業(yè)(23)孫曉芬編著《明清的江西湖廣人與四川》,第156頁。。從當時的情形看,劉立璋插占土地是幾乎不可能的。清初官府為了鼓勵外省移民入川墾荒,允許移民自行插占土地,報畝定籍。到了康熙末年,四川人口數(shù)量已達289.6萬人,接近前朝萬歷年間的人口規(guī)模(24)王笛《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qū)域社會研究(1644-1911)》,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9-70頁。。時任四川總督年羹堯就以“雖川省豐稔,足以相容,然日久人眾,所關甚大”為由,拒絕大量外省移民來川就食(25)《四川總督年羹堯奏陳捐銀以助軍賞并請密諭整頓營伍折》(康熙五十九年四月十六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康熙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8冊,檔案出版社1985年版,第671頁。。此時的成都平原,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荒地可占了。在劉家大院東北側,今屬寶勝村五組的地方是謝氏家族的聚居地。謝氏原籍是廣東省嘉應州,謝子安和妻子陳氏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一起遷川,先到簡州草池堰短暫居住,后遷寶勝寺側近居住,買田1000余畝(26)佚名纂修《謝氏族譜》,光緒年間抄本,第62b頁。。因此,大約同時入川的劉立璋一家,只能購買田地落業(yè),碑文所載“置買糧業(yè)”應是事實。他的兄嫂則在龍泉驛觀音閣(今寶獅湖水庫附近)置業(yè)定居,兩處相距約15公里。
劉立璋積累資本的歷程和時間無從得知,但從他與妻子楊氏的同鄉(xiāng)兼姻親關系或可推測,這一歷程和置業(yè)選址應該與楊氏家族有著密切關系。據(jù)家譜記載,劉立璋在36歲那年就去世了。據(jù)此推知,他應該最遲在雍正到乾隆初年買地置業(yè)。在劉家大院東側2公里處,有一名叫錦佳池的地方(今分屬寶勝村一組和岐山村六組),是來自廣東興寧縣的劉氏家族祖屋。興寧劉氏的入川始祖,雍正四年(1726)先遷居榮昌,兩年后搬到簡州兩河口佃種土地,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在此買地落業(yè)(27)佚名纂修《劉氏族譜》,民國年間抄本,第31b-32a頁。。據(jù)此可知,到乾隆中期,成都東山地區(qū)的土地價格和人口密度應該都還處于較低水平,劉立璋在此前“置買糧業(yè)”應該不會非常困難。另據(jù)現(xiàn)在的田野調查可知,大概在乾隆中期,這里家族分布的空間格局基本定型。也就是說,乾隆中期以后,在成都東山丘陵地區(qū)很難在一個地方買到數(shù)百畝土地了。
劉氏族人回憶稱,劉立璋當初購買的田地規(guī)模大約是300畝(28)劉蓬春《東山客家的“風水”族規(guī)》,《四川文物》2008年第1期,第80頁。。相比謝氏的1000余畝土地,他們的產(chǎn)業(yè)并不算多。他們定居后,劉立璋祖父母和父親的遺骸都遷葬到新居地,并且將祖?zhèn)鳌敖鼾垷簟焙捅Wo神“菩倌”(土地菩薩)一并遷來(29)孫曉芬編著《明清的江西湖廣人與四川》,第157頁。。他們積極與周邊家族通婚聯(lián)姻,并參與公共活動,融入本地社會。距離劉家大院最近的場市是鎮(zhèn)子場(今龍泉驛區(qū)洛帶鎮(zhèn)),該場的江西會館在乾隆十七年(1752)興設中元會,劉士桂捐銀1.8兩(30)《中元祀孤碑記》,乾隆十八年(1753)立,碑存洛帶江西會館門外。。劉家大院附近的桃花寺,則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興設了文昌會,有“五十一家”參與,劉士桂亦是其中一員(31)《文昌會碑》,道光十六年(1836)立,碑存寶勝村桃花寺內。。但是,在清代,劉氏族人獲得功名者甚少,這或許限制了他們在社區(qū)生活中的影響力。
劉立璋生養(yǎng)了3個兒子并有10個孫子(詳見圖1),這是合同文約中所見的“三大房”和“九大房”的由來(32)據(jù)家譜所載世系,發(fā)聯(lián)房的后裔全部遷出劉家大院,故未列入“九大房”之內。。其后裔以“本立士發(fā)成,昌盛興隆貴;大學承先統(tǒng),禮義登朝位”的班輩排序。從劉立璋算起,至今已傳至第十二世。然而,由于諸多原因,劉氏族人離散開來,除了居住在劉家大院外,還有大量族人分布在今成都市龍泉驛區(qū)、金堂縣、郫都區(qū)、新都區(qū)石板灘和成華區(qū)龍?zhí)端碌鹊?33)孫曉芬編著《明清的江西湖廣人與四川》,第158頁。。
圖1 劉氏入川始祖劉立璋及前后世系圖(34)本圖據(jù)《劉氏家譜》第50a-67b頁繪制。
清代前期,移民先祖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往往充滿幸運、艱辛和不確定性(35)參見:陳世松《大遷徙:“湖廣填四川”歷史解讀》,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版,第313-379頁。,但在實現(xiàn)有田可耕、有屋可居和子孫滿堂的理想后,他們無疑對未來充滿信心。然而,因族人繁衍增多和生產(chǎn)生活資料的有限性,過不了多久,移民后代子孫就會遇到田地和房屋的難題。劉氏族規(guī)碑刻刊載最早的族規(guī),是訂立于道光十六年(1836)十一月二十日的“拆屋文約”,此時距離劉立璋入川約120年。該文約說到,劉氏家族內“眼今死者死,病者病”,一種對生命和健康的擔憂正籠罩著族人。大約就在當年的秋收以后,劉氏族人便專門請來陰陽先生看原因。陰陽先生發(fā)現(xiàn),“先年老屋當門所種樹林與下檐菜園之地,修為房屋之所”與老屋“實有關礙”,老屋左側本欲公墳墓后所修房屋與祖地“亦有關礙”,他還告誡說,“若房屋不拆,日后被禍不小,傷害實多,不惟退財破產(chǎn),而且害人損丁”。在這種焦慮不安之驅策下,三大房子孫在香火堂商議,就“惜死顧生”達成一致,強制要求房主限時拆去先年所修有礙風水的房屋、糞房和豬圈等,砍去老屋當門的樹木,要求以后任何人不得在老屋當門左右下檐和祖墳后修建房屋,違者將被強拆,甚至報官究治,并相約:“恐口無憑,立合同三張,各房執(zhí)一張,子孫永遠存照。”該文約是專門針對族內修建房屋的規(guī)定,因此屬于單一性族規(guī),其內容并不復雜。但若要理解該族規(guī)訂立的背景和邏輯,我們需要思考以下三個重要問題:其一,族人為何先年在此處修建房屋?其二,劉氏家族強拆族人房屋的權力來源為何?其三,強拆房屋會帶來什么后果?
“拆屋文約”簽訂之時,劉氏族人已繁衍至第五、六代。以劉立璋的兒子為第二代算起,劉氏家族的男子數(shù)量從第二代到第五代分別是3人、10人、28人和66人。筆者曾統(tǒng)計過附近另一移民家族廖氏家族的人口增長狀況,同樣顯示其族人數(shù)量自第四代起呈現(xiàn)大幅增長(36)郭廣輝《移民、宗族與地域社會——以清代成都廖氏宗族為中心的討論》,西南民族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第57-61頁。。從時間上看,移民家族人口大幅增長開始于嘉慶初年,這與四川全省人口數(shù)量增加的特征相一致。據(jù)學者研究,到道光十六年(1836),四川人口總數(shù)已超過2500萬(37)參見:劉錚云《檔案中的歷史:清代政治與社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96頁。另據(jù)王笛測算,道光十五年(1835),四川省人口總數(shù)是2473.4萬人(參見:王笛《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qū)域社會研究(1644-1911)》,第80頁)。。相應地,相比清初人均耕地面積則大為減少。這雖然尚未威脅到人們的生計,但有些人在房屋居住方面已遇到不小的麻煩。
劉氏家族所在的寶勝村,位于成都平原東部低山丘陵區(qū)。這里的村落與平原腹地一樣,都是散居形態(tài),農(nóng)民居住的農(nóng)莊俗稱為“林盤”。林盤的內層為房屋宅院,外層為竹林樹木環(huán)繞,林盤之間則為耕地。東山地區(qū)大多數(shù)傳統(tǒng)房屋是一種類似于四合院的樣式,由上、下兩個堂屋組成,故稱為“二堂屋”。按照房間數(shù)量,它又分為兩種樣式:一是“硬八間”,即共有8間房屋;二是“假六間”,即只有6間房屋,沒有左右?guī)?38)陳洪東《傳統(tǒng)家屋的居住空間與禮制文化的變遷和轉型——以成都東山客家家屋文化變遷為個案》,《求索》2013年第4期,第225-228頁。。這樣的一座四合院是房屋的基本單元,因周圍基址的寬窄和人口的多少,可在左右兩側按照相同樣式造屋,組成一個具有三個、五個或更多四合院相連的橫長形建筑物,且每座四合院都有一個獨立的大門,各四合院之間則以上堂屋的檐廊相通。民間一般稱為某家大房子或老房子,常以五匹或七匹大門來表示房屋的規(guī)模。
劉家大院現(xiàn)僅殘存一個較為完整的四合院,屬于“硬八間”樣式,橫長為12.5米,縱深是14米。上堂屋和下堂屋各房間面積約為20m2,廂房和門廳面積約為14.5m2。雖然兩側房屋已被新修的獨立房屋所替代,但從該林盤房屋基址的長度可以推斷,劉家大院原來共五匹大門,即共有40個房間。在劉家大院東南方向400米處,原有另一座劉氏家族的大房子,此前因政府征地而拆毀,不見蹤跡。如果此座大房子與劉家大院的規(guī)模、樣式完全一樣,則劉氏家族的房屋一共有80間。隨著族人的繁衍,人均占有的房屋勢必越來越少。據(jù)“拆屋文約”記載,自建房屋的族人是昌仁和骍龍。骍龍應該是某位族人的字或號,未能根據(jù)家譜確定其身份。昌仁是長房發(fā)魁的孫子,按各兄弟分家時均分房屋計算,昌仁可分得的房屋為1/135份(39)劉昌仁的曾祖父兄弟3人、祖父兄弟3人、父親兄弟5人、自己兄弟3人。按照兄弟均分的原則計算,他所應得的房屋即為1/135。,即約為0.6間。如果去除門廳、祖堂和廚房等地,他所分得的房屋則不足半間。按照房屋面積計算,即便算上所有房屋,他可以分得的生活空間僅為10m2。昌仁生有2個兒子,他們每人都僅能分得1/4間房。劉氏族人所住房屋和生活空間的逼仄,由此可見一斑。昌仁所在的長房會首先遇到這一難題,如果兄弟子孫數(shù)量眾多而又不富裕,房屋居住問題就會更加突出。在田野調查中可以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東山地區(qū)的林盤基本都創(chuàng)建于清初至道光年間。所以,受限于人均耕地的減少和地形因素(40)成都平原腹地和東山地區(qū)的地貌具有“大平小不平”的特點,地勢低洼處容易積水而造成洪澇災害,不宜修建房屋。,在原有林盤附近新建四合院房屋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很小。如果個人再沒有足夠的錢財?shù)剿庂徶梅课?除了在附近隙地或自己分得土地上修建房屋,別無他法。族人在妨礙風水的地方修建房屋,實屬無奈之舉。
自建房屋的族人看到老屋門前和祖墳后側有空地可用,可能未曾料到會妨礙風水并招致族人的群起反對。在傳統(tǒng)時代,人們認為房屋不僅僅是一個居所,還是“一個與宇宙有關的、有能量的空間”,房屋的方位和空間布置要講求好“風水”,占風水的基本原理是“一個位于有利地形的房宅,部分由方位決定,也由山丘、溪流、大石和樹木的配置與形狀決定”,房屋“構造的細節(jié)”以及“布局設計”都是“為了順導宇宙能量而為居住者謀利避害”(41)白馥蘭(Francesa Bray)《技術與性別:晚期帝制中國的權力經(jīng)緯》,江湄、鄧京力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7-48頁。。在成都平原,林盤與周圍的耕地、水流、道路、林地及相依托的臺地和丘陵等構成一個密不可分的體系(42)方志戎《川西林盤聚落文化研究》,東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0-34頁。。劉氏家族所請陰陽先生認為,昌仁等人修建的房屋和當門樹木的配置不利于“氣”的流通,造成族人或病或死。從科學的角度理解,風水是想象的知識,并非劉氏家族遭遇危機的真實原因,我們不必深究。但值得追問的是,劉昌仁等人修建的房屋被強拆何以可能?劉氏家族的權力來源和實施手段為何?
“拆屋文約”記載,在聽到陰陽先生的告誡后,劉氏家族的三大房子孫“目擊心傷,情實不忍”,遂“約齊叔侄兄弟、老幼尊卑人等”,在老屋香火堂商議此事。以“惜死顧生”為原則,三大房人“老幼同心,祖孫合志”,決定拆除有礙風水的房屋、糞房和豬圈,砍去樹木,并規(guī)定日后不許在此處復修房屋。這一決定體現(xiàn)了集體(三大房人)對個體(劉昌仁、劉骍龍等人)的強力壓制。文約的簽訂者共有10位,分別來自“發(fā)”字班輩的10個房支(參見圖1),其中“發(fā)”字輩2人,“成”字輩6人,“昌”字輩2人,他們均是劉昌仁的祖父、叔伯或兄長。這說明這一文約的簽訂和執(zhí)行,依賴的是長輩對晚輩的權威。文約中出現(xiàn)的“概行盡拆”,“若有不依從者,三大房人到前一概與他砍去拆了”以及“倘有一人膽敢復修房屋橫霸,眾族人到前預先拆屋,以后與他理論”等表述,說明這一族規(guī)具有強制性。因此,我們看到劉氏家族“拆屋文約”的邏輯是:集體(家族)的利益優(yōu)先于個體(族人)的利益,后者必須無條件服從前者?!安鹞菸募s”反映出劉氏家族長輩權威以集體(三大房人)的名義轉化為家族的管治權力,這一權力表現(xiàn)為外部的強制性懲罰。
劉昌仁因家庭內部分家的“排擠”效應,被迫在老屋外圍修建房屋。劉氏家族訂立的“拆屋文約”,又將他“排擠”出劉家大院。經(jīng)過“雙重排擠”作用,劉昌仁、劉骍龍等人只能搬離老屋,到他處購置或租賃房屋居住。當然,也有族人主動搬離老屋到異地置業(yè)的情況出現(xiàn)。我們從清代到民國年間東山地區(qū)的契約文書中可以看到,大約有1/5的土地、房屋買賣契約,顯示賣主出售產(chǎn)業(yè)的原因是“移業(yè)就業(yè)”或“移窄就寬”(43)郭廣輝《清代民國年間成都鄉(xiāng)村的田房產(chǎn)業(yè)交易——以〈成都龍泉驛百年契約文書:1754-1949〉為例》,《西華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第50-51頁。。不過,無論是被動搬離老屋,還是主動異地置業(yè),都與老屋或祖地的生產(chǎn)生活空間狹窄有重要關系,并且在客觀上都造成了族人的離散。隨著各房子孫越來越多,搬離祖屋的族人也就越來越多。他們搬離后,他們的名字在家譜上往往成為一個“盡端”,其后人信息不見記載。據(jù)《劉氏家譜》可知,第五代“昌”字輩族人共66位,其中27位搬離老屋,占40%;第六代“盛”字輩族人共88位,其中45位搬離老屋,占51%。晚清以來,族人離散的速率和比例越來越高。這是晚清成都平原人口高速增長后人口流動和家族離散的一個縮影。生態(tài)環(huán)境、房屋結構與人口增長之間的矛盾,在中國其他地區(qū)亦普遍存在,同時又有顯著的區(qū)域特征。如閩西南地區(qū)土樓的結構形式與分家的矛盾,就導致本地人口的大規(guī)模流出,他們或遷到附近村落、鄉(xiāng)鎮(zhèn),或遷到江西、浙江等省,甚至有不少人遷到東南亞各地(44)鄭靜《土樓與人口的流動:清代以來閩西南僑鄉(xiāng)的建筑變革》,《全球客家研究》(臺北)第2期(2014年5月),第141-142頁。。但成都平原的人口流動,大多是流向附近村落,或者遷到附近州縣,跨出成都府或四川省的少之又少。伴隨著高頻率的人口流動和家族離散,清代民國時期成都平原田地、房屋產(chǎn)權亦發(fā)生高頻變動,社區(qū)人口不斷重組,社會關系趨于復雜,社會秩序的維護遭遇重大挑戰(zhàn),鄉(xiāng)村社會組織因之呈現(xiàn)出顯著的多元性和復雜性特征。
對生活在林盤中的人們來說,房屋是最重要的生活設施,而土地和堰塘則是最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成都東山地區(qū)是一片低山丘陵,海拔在500-1000米之間。由于地勢相對較高,發(fā)源于平原西部龍門山脈的河流均繞行此地,東部龍泉山脈的細小溪流灌溉田地的作用又非常有限,直到唐宋時期東山地區(qū)的土地才逐漸墾辟成熟(45)郭聲波《四川歷史農(nóng)業(yè)地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2-66頁。。這些無法得到江河溪流灌溉的田地,只能靠天降雨,在宋代被稱為“雷鳴田”(46)潘洞《圣母山祈雨詩》,袁說友等編《成都文類》上冊,趙曉蘭整理,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0頁。。東山“雷鳴田”在類型上屬于塘田,與唐宋時期全國山澤地區(qū)的圩田、梯田的開發(fā)進程是基本同步的,都屬于“灌排農(nóng)業(yè)”。塘田的灌溉,最重要的是人工開挖山塘蓄水,塘的面積與所灌溉田地的面積之比約為2∶8或3∶7(47)唐啟宇編著《中國農(nóng)史稿》,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5年版,第571頁。。在東山地區(qū),除了挖塘,還可以在小溪流中以土、石為材料潛水筑堰以蓄水,稱為河堰(48)有關四川丘陵區(qū)堰塘的形態(tài)和修建方法,可參見:程得中《傳統(tǒng)社會巴渝地區(qū)的堰塘建設及管理》,《農(nóng)業(yè)考古》2018年第6期,第142-147頁。。有史志云,“壅有源之水,引而注之,分流接派,曰堰;聚無源之水,潴而蓄之,挹彼注茲,曰塘。皆以人力補天工,潤彼嘉谷也”(49)張鳳翥纂修《(乾隆)彭山縣志》卷3《溝洫志·堰塘》,乾隆二十二年(1757)刻本,第1a頁。。所以,成都平原的人民通常以“堰塘”統(tǒng)稱本地的水利設施。
明代后期,成都地區(qū)各州縣的堰塘數(shù)量相當繁多(50)馮任修、張世雍等纂《天啟成都府志》卷6《水利志》,李勇先校點,成都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四川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整理《成都舊志》,成都時代出版社2007年版,第93-95頁。,但經(jīng)過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和災荒后,田野荒蕪,“溝渠壅塞,寥寥孑遺,姑取其近水者而墾之耳”(51)佟世雍修、何如偉等纂《康熙成都府志》卷28《水利》,李勇先校點,成都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四川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整理《成都舊志》,第167頁。。隨著外省移民的涌入和土地開墾范圍的擴大,修復或新建水利設施是最急切的工作。到東山地區(qū)落業(yè)定居的移民,其首要任務就是挖筑堰塘。實際上,挖筑堰塘和修建房屋一般同時進行,因為挖出的泥土可用來平整、抬高屋基以及打成泥磚以筑墻。同時,堰塘還可用來養(yǎng)魚、提供生活和灌溉用水,是移民定居后不可或缺的生活生產(chǎn)設施。據(jù)劉氏族人介紹,老屋附近原有一座30畝的大堰塘,是入川始祖劉立璋的長子劉士桂率領家人開挖的,故數(shù)百年來該大堰叫作“劉士桂堰子”(52)劉蓬春《東山客家的“風水”族規(guī)》,《四川文物》2008年第1期,第80頁。。東山地區(qū)的堰塘多以挖筑的家族姓氏命名,如在劉家大院附近就有劉家大堰、鐘家堰塘、李家堰、羅家堰、游家堰、白家堰等,甚至有的以開挖堰塘的個人名字命名,如劉士桂堰子、劉桐棕堰塘等。從名稱就可看出,這些堰塘基本屬于私家所有。在管理制度上,這些私家堰塘由自家管理,與平原腹地的堰渠體系“有長有吏有夫有約有甲”的管理制度不同(53)魏用之《新都水利考》,陳習刪修、閔昌術等纂《(民國)重修新都縣志》第六編《文征》,1929年鉛印本,第27a頁。。
堰塘的性質并不決定于挖筑所費工力的多少或灌溉田地的面積,而是決定于灌溉田地的產(chǎn)權結構。各移民家庭落業(yè)定居時挖筑的堰塘,只是用來灌溉自家田地,家長可決定所有事務,這時的堰塘是私有性的。然而,當家庭分家或田地買賣時,堰塘水分會隨著田地產(chǎn)權的變化而被分割。東山地區(qū)的分家文書,會明確規(guī)定各股產(chǎn)業(yè)的田地、房屋和堰塘的水分權利。如道光三年(1823),袁氏的分關文書就注明:“堰塘壹口,叁股均收均放。河堰壹股,叁股均車均扎”(54)胡開全主編《成都龍泉驛百年契約文書(1754-1949)》,巴蜀書社2012年版,第350頁。。在土地買賣契約中,大多亦會注明“堰頭水道仍照舊例灌溉”(55)胡開全主編《成都龍泉驛百年契約文書(1754-1949)》,第15頁。,或者依照買賣土地面積規(guī)定堰塘使水的份額及相關權利和義務。當同一堰塘灌溉田地屬于不同所有人,它就具有了公共性。因堰塘蓄水是有限的,如何分配,需要各相關所有人協(xié)商確定。若有人不遵約定,就會引起矛盾和糾紛。堰塘水分析分的次數(shù)越多,涉及所有人越多,引起矛盾和糾紛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加上不同田地的面積大小、位置高低以及距離遠近各不相同,在爭相使水的時刻非常容易產(chǎn)生沖突(56)史進爵《修筑諸法》,四川省水利電力廳編著《四川歷代水利名著匯釋》,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年版,第456-457頁。。從根本上說,這類矛盾和糾紛的產(chǎn)生,緣于堰塘性質的變化,即從私家堰塘變?yōu)楣惭咛痢?/p>
道光二十六年三月十三日,劉氏家族的“堰塘使水條規(guī)”,就是因這類矛盾和糾紛而訂立的。其文記載,此時劉氏家族共有“大小堰塘二口,河堰三座”,田地分上、中、下三節(jié),但因“人多分受,插花佃、賣不一,使水不均,強者多栽,弱者不忿”。前文已述,至道光年間,劉氏家族已經(jīng)繁衍至第五、六代,經(jīng)歷過很多輪次的分家,再加上土地買賣和租佃導致的土地產(chǎn)權變動,劉氏祖先挖筑的堰塘早就變成了公共堰塘。有些族人或土地所有者不遵約定,強行占水或阻撓他人,便會出現(xiàn)所謂“強者多栽,弱者不忿”的問題。為解決這一問題,劉氏族人共簽訂了十條規(guī)約。這些規(guī)約大體可分為四大部分:一是明確權利,如第九條規(guī)定“堰塘、河堰四處有田之人,人人有分,不得胡說你我有無”;二是明確義務,如第一條規(guī)定堰塘、河堰的堰埂“有分人等,幫工出力”,第二條規(guī)定冬水田的田埂由“自己培補封塞”;三是明確各堰塘、河堰灌溉的田地分布及用水時間和順序,共包含第三至第八條等六條規(guī)約,是該合同的核心內容,確定大堰之水不許灌溉大壩沙田、車水遵循“延上而下”的原則、天旱時節(jié)優(yōu)先保障秧田的用水等事項;四是成立管理機構,如第十條規(guī)定“年年公報堰長三人,經(jīng)理水事”,若有違反條規(guī)者,“經(jīng)理水事三人傳眾是問,任隨三大房人等將過分栽插之田到秋收割歸眾,不得為情不罰。如有豪強,稟官究治”。顯然,該合同與“拆屋文約”一樣,都只針對單一事項,因而屬于單一性族規(guī),并且都具有強制性和懲罰性。
水利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區(qū)域社會史研究的重要議題。王銘銘提出,在中國社會中,從朝廷到農(nóng)村社區(qū)乃至家庭,都可能因爭奪水利這一農(nóng)業(yè)社會的核心資源而展開斗爭,“斗爭的結果,有時是社會依據(jù)利益產(chǎn)生分化,有時是社會依據(jù)利益形成結合”(57)王銘銘《“水利社會”的類型》,《讀書》2004年第11期,第21頁。。我們看到,成都東山地區(qū)圍繞堰塘的使水紛爭,實質上是家庭之間的紛爭,這會讓劉氏家族內部產(chǎn)生分化。近30年來,學者們對 “庫域型”、“泉域型”、“堤垸型”等類型的水利社會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58)相關研究綜述,參見:張俊峰《二十年來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新進展》,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編《山西水利社會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187頁;張俊峰《當前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新視角與新問題》,《史林》2019年第4期,第208-214頁。,然而,他們關注的多是大中型水利設施的修筑、管理及其社會意義等問題,雖有提及在南方丘陵山區(qū)廣泛存在的像成都東山地區(qū)堰塘一類的小型水利設施,卻缺乏專門而深入的研究。不過,參照前人的研究成果,有助于我們認識成都東山地區(qū)小型堰塘的鮮明特點。其一,堰塘修建之初,盡管需要較多人力,是家長邀請親鄰友人或雇請人工來挖筑,故堰塘屬于私家所有而非公共資源。家長就是堰塘主人,對堰塘的管理和使水具有唯一的、絕對的支配權。這與大中型水利設施的修建需要官府督導或區(qū)域內跨家族的人群合作是不同的,因而堰塘修建并未產(chǎn)生家族或區(qū)域聯(lián)盟。其二,隨著堰塘灌溉田地的產(chǎn)權轉移,因堰塘蓄水的有限性,田地所有者或租佃者之間容易圍繞使水和堰塘維護問題產(chǎn)生紛爭和沖突,這促使地鄰間產(chǎn)生分化。像劉氏家族一樣,林盤附近的土地大多屬于同一家族所有,故堰塘使水的紛爭會促使族人間的分化而非聚合。他們的矛盾表現(xiàn)為個體或家庭間的矛盾,而非家族、村落或區(qū)域聯(lián)盟之間的矛盾。其三,堰塘修建之初,無需設立管理機構,但到堰塘灌溉田地的產(chǎn)權構成愈趨復雜的時候,才需要設立堰長作為管理機構。劉氏家族的使水條規(guī)說明,堰長由各房分別公報一人組成,并未按照堰塘灌溉田地面積的多寡來產(chǎn)生。其四,堰塘所涉社會范圍較小,并未有因堰塘而產(chǎn)生的神靈或廟宇。由上述特點可知,在成都東山地區(qū),人們因堰塘使水紛爭產(chǎn)生的是“離心力”,而非“聚合力”。清代四川一些州縣保存的訴訟檔案顯示,有關堰塘使水的紛爭和沖突并不鮮見(59)四川省檔案館編《清代巴縣檔案匯編(乾隆卷)》,檔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305-308頁。。為了應對這種困境,如果堰塘的使水者主要是某家族的成員,就需要像劉氏家族一樣制訂使水條規(guī);如果堰塘使水者來自不同家族或其關系比較復雜,可能需要官府來裁決和訂立條規(guī)。成都東山地區(qū)的堰塘使水條規(guī)的意義在于:創(chuàng)立管理機制,明確各家的權利和義務,盡量減少紛爭而形成新秩序。
就在“拆屋文約”和“堰塘使水條規(guī)”簽訂之際,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近代史的進程由此開啟。鴉片戰(zhàn)爭并未給居于內陸的四川地區(qū)帶來顯著的直接影響,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平靜如常。對劉氏家族來說,在處理完房屋、堰塘問題后,家族秩序和日常生活可能暫時會有所好轉。然而,此時族人或許無法預料到的是,40年后族人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問題會遇到嚴重威脅,社會秩序會越來越差。光緒十四年(1888),劉氏家族的一份首狀顯示,是年“劉家祠九大房家族”將偷盜焚殺族人的劉興鑾及其兄劉興隆捆送簡州衙門,前者被判“裝籠致死”,后者因管束不力和縱容罪而被判終身監(jiān)禁。我們不禁要問,清末劉氏家族何以出現(xiàn)族人“相互殘殺”的局面?這40年間,成都平原的社會狀況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前文已經(jīng)提到,道光年間,四川人口已達到較高規(guī)模。在土地矛盾加劇的同時,伴隨著土地集中,貧富分化愈發(fā)嚴重。然而,成都地區(qū)有著發(fā)達的土地租佃市場和手工業(yè)、商業(yè)貿(mào)易,人們的生計實際上并不會受到嚴重威脅(60)呂實強《近代四川人口密度與人口壓力的分析》,《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第5期(1977年4月),第423-446頁。。但是,有些無產(chǎn)者因從家庭或家族離散出來而缺乏管束和幫助,又因懶惰而成為游民或加入“啯匪”團伙,使得偷盜、搶劫(61)王樹桐等修、米繪裳編輯《(同治)續(xù)金堂縣志》卷1《建置志·官署》,清同治六年(1867)刻本,第3a頁。、啯匪聚集(62)參見:林志茂等修、汪金相等纂《(民國)簡陽縣志》卷22《災異篇·兵災》,1927年鉛印本,第32b頁;羅廷權修、馬凡若等纂《(同治)仁壽縣志》卷15《志余》,清同治五年(1866)刻本,第33a-b頁。等事件屢有發(fā)生,社會秩序愈趨混亂,社會風氣漸趨敗壞。道光末年,太平天國起義的發(fā)生,將四川強行卷入歷史洪流中。四川雖不是主戰(zhàn)場,但卻是清軍的大后方、前線的“協(xié)濟”省份。為了籌集軍餉,四川官府采取預征田賦、加派津貼、抽收鹽厘、開辦捐輸、征收厘金等舉措,加上清廷鑄造大錢導致通貨膨脹(63)隗瀛濤等主編《四川近代史》,四川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版,第33-43頁。,讓百姓的生活負擔大大加重,破產(chǎn)者和流浪者大為增加。四川多地發(fā)生起義、動亂,其中尤以咸同之際的“李藍起義”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著(64)參見:胡漢生《李藍起義史稿》,重慶出版社1983年版,第27-104頁;隗瀛濤等主編《四川近代史》,第64-87頁。。同治元年(1862)三月,起義軍潰兵竄擾鎮(zhèn)子場(今洛帶鎮(zhèn))和附近的龍泉驛、柏合場等地,鎮(zhèn)子場保正劉鳳圖率團勇追擊至華陽縣西河場(今西河鎮(zhèn))被殺(65)余鴻觀《蜀燹述略》卷5《義部》,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41輯(第407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12b-13a頁。。在這個過程中,有不少百姓被裹挾進起義軍隊伍中,廬舍田地被摧毀,社會更加動蕩不安。為了防御李藍義軍,咸同年間,成都各州縣開始興辦團練。戰(zhàn)亂平定后,為了進一步安定社會秩序,光緒初年,四川總督丁寶楨奏興保甲,當時簡州共編聯(lián)66大保,每保設總保正一人、副保正一二人不等(66)林志茂等修、汪金相等纂《(民國)簡陽縣志》卷19《食貨篇·戶口》,第1b-2a頁。,團保成為重要的基層組織。
劉氏家族的刑事案件,就發(fā)生在這一時代背景下。首狀記載,劉興鑾曾“無所不為”,在光緒十年(1884)“偷盜焚殺”族叔劉盛清。我們在《劉氏家譜》中沒有發(fā)現(xiàn)劉盛清和劉興鑾的名字,因而無法獲知他們的服屬關系,首狀亦未交代案件的具體細節(jié)和緣由。首狀稱,兇案發(fā)生后,族眾本來要將劉興鑾“捆送”官府,被其胞兄劉興隆“硬保”下來,“書立服字,逐出,永不回家擾害團族”。按照清朝律例,“凡謀財害命,照律擬斬立決”,且族正或族中有品望者有舉報“匪類”的責任,否則便要照保甲一體治罪(67)《大清律例》卷26《刑律·人命》、卷25《刑律·賊盜下》,張榮錚等點校,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38、431頁。。所以,照清代法律,劉氏族人需要將劉興鑾送交官府,并應處斬刑。劉氏家族的做法并不符合國家法律的要求,首狀稱系因劉興隆“硬?!辈盼磳⑵渌凸?可能主要是為了洗脫罪名。不過,就家族法的懲罰方法來說,將族人“逐出”并令其“永不回家”,是僅次于送官究辦的最嚴厲懲治辦法(68)費成康《論家族法中的懲罰辦法》,《政治與法律》1992年第5期,第18頁。。然而,家法的約束力是有限的。大約過了三四年,劉興鑾又回到劉家大院。如首狀所述,“今遂浪盡無聊,歸家霸踞老宅,恃劉興隆窩留,晝食洋煙,夜間行竊,以致團族難安,被劫受害之家不少。族眾捕拿送究,伊膽吼‘移送處不斃,回家定要焚殺劫奪’等語”。為了保衛(wèi)族人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剪除一方之害”,劉氏族人不得不將其兄弟一起捆送衙門,交給官府來處治。
因為首狀并未載錄劉興鑾兄弟的辯訴,我們無法判斷該首狀內容的真實性。但從文字表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真實的時代剪影和社會鏡像。據(jù)首狀描述,劉興鑾是一個無產(chǎn)者,常年在外流浪,嗜好鴉片,靠行竊為生,并有命案在身。事實上,劉興鑾的“無所不為”,并不是特例,而是一個群體的縮影。自嘉道以來,成都地區(qū)“市井場鎮(zhèn)每多游蕩無業(yè)、賭博好事之輩,于賽神、演劇、赴會、趕場之日,勾引鄉(xiāng)愚,使富者破慳囊,貧者賣田宅,呼朋引類,群聚轟飲,酒酣氣盛,動輒斗毆,甚或勾引賭博,乘醉強奸,因醉行竊”,導致“廢時失業(yè)”又“獄訟益繁”(69)朱鼎臣修、盛大器等纂《(嘉慶)郫縣志》卷18《風俗》,清嘉慶十八年(1813)刻本,第3a頁。。道咸之際,“吏胥賄通衙門,結盟聚賭,豪奪巧偷者,雖勢焰薰灼,咸指而目之以為非類。同治以后,此風少變”(70)林志茂等修、汪金相等纂《(民國)簡陽縣志》卷22《禮俗篇·風俗》,第2a-b頁。??梢钥闯?在清代中后期以來,成都平原就有不少無業(yè)游民,并且群體規(guī)模逐漸增大,劉興鑾就屬其中一員。這一人群產(chǎn)生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包括前述人地矛盾的加劇、社會風氣的轉移、動亂、田賦加派以及哥老會的傳入等因素。但不應忽視的是,前述的道光年間“拆屋文約”,說明家族因居住空間的限制及其采取的“排擠”策略客觀上讓一些族人成為游民。當劉興鑾歸家時,族中長老稱其“霸踞老宅”,說明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在劉家大院居住的權利。然而,站在這些無業(yè)游民的角度,他們的生活容易染上吸食鴉片或聚眾賭博的惡習,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靠行竊為生,并且為了保全自己而積極加入盟會團體。當他們走投無路時,很可能會侵害族人或鄰居的財產(chǎn)甚至生命,造成“團族難安”的惡果。家族將被視作“威脅”的族人逐出,卻難以避免受其傷害。所以,在社會失序的狀態(tài)下,不論是被家族排擠逐出的個人,還是家族自身,都會受到傷害或威脅,這就使得彼此之間關系更為緊張,沖突更為劇烈。
在官府和士民眼中,這些為非作歹的無業(yè)游民是應被懲治的對象。這種觀念在族規(guī)戒約中就有所反映。編修于光緒九年(1883)的《華陽范氏族譜》,就載入該家族的戒約之一:“各房嗣孫或有不賢不肖,嫖賭奸盜,學習邪教,食鴉片煙,入英雄會,偶犯一弊者,憑族扣其丁分,不許入祠祭祀。倘頑梗不服,為祠首者協(xié)同祠眾送官處治”(71)范宗政纂修《華陽范氏族譜》,光緒九年(1883)刻本,“約例”,第1b頁。。范氏家族與劉氏家族一樣,如族人為初犯或偶犯此處所述種種惡行,就剝奪其作為族人的權利,甚至將其逐出家族。這是家族內部的懲治。如果這一懲治無效,族人“頑梗不服”,或屢犯不止,則要由族中首領將其送官,按照國法處治。過去一般認為,家法族規(guī)是國法的補充,前者有協(xié)助后者維護社會治安的作用。這一觀念無疑是站在國家和國法的立場而言的。但站在家族的立場,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晚清劉氏家族為了解決族內問題和維持家族秩序,不得不主動“引入”國法。所以,這一行為的實質是,在社會矛盾加劇和家族秩序遭遇嚴重危機時,劉氏家族不得不借助官府和國法來解決族內問題。這一現(xiàn)象無疑在客觀上強化了官府權力和國家法律在基層社會的滲透與實施。
在很多家族像劉氏家族一樣感到“團族難安”的時候,周遭的社會也不太平,正孕育著更大的危機。光緒十七年(1891),重慶被迫開埠通商,四川農(nóng)村社會經(jīng)濟自此受到外國商品的嚴重沖擊(72)彭通湖《重慶開埠后四川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變化》,《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2期,第20-27頁。,加上官府濫加捐稅、水旱災害、地主盤剝和物價上漲等因素,至世紀之交,四川有更多的農(nóng)民和手工業(yè)者失業(yè),階層分化日趨嚴重(73)參見:隗瀛濤等主編《四川近代史》,第325-342頁。。光緒二十五年(1899),四川總督奎俊在奏折中描述了當時的社會情勢:“近則貧民日眾,教民日多,人心亦覺浮動,啯匪、梟匪、散練游勇之外,又有平會、成會、江湖會、孝義會等名目,成群結黨,劫奪為生;無業(yè)游民遍地皆是,擄搶之案,層見迭出”(7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之農(nóng)民運動類1003號,轉引自:張力《四川義和團運動》,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8頁。。受到八國聯(lián)軍侵華和義和團運動的影響,在20世紀初年,四川多地爆發(fā)了紅燈教起義,劉氏家族所在的成都東山地區(qū)就是一個重要據(jù)點(75)參見:張力《四川義和團運動》,第48-132頁。。據(jù)民國《簡陽縣志》記載,光緒二十八年(1902)二月,“神拳由資陽、樂至傳入,妄稱神靈附體,念誦咒語,可御槍毆,被惑者日眾,州境鎮(zhèn)子場、三星場、蘆葭橋等處均受其禍。匪首李永洪……七月廿五日率黨數(shù)百人劫掠鎮(zhèn)子場,州牧顏守彝派兵往御,眾寡不敵,哨弁陳秉鈞陣亡”(76)林志茂修、汪金相等纂《(民國)簡陽縣志》卷22《災異篇·兵災》,第34a頁。。鎮(zhèn)子場附近的各家族都難免受其影響,并且不少人可能亦參與其中。為了快速清剿“拳匪”,四川官府一再要求各地整頓團練,嚴查保甲,實行連坐之法,以清“盜源”(77)參見:四川省檔案館編《四川教案與義和拳檔案》,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22-756頁。。
光緒二十九年(1903),霍勤煒接任簡州知州,將清除“盜源”、安定社會秩序和恢復社會經(jīng)濟作為施政重點。在這一背景下,大約在光緒三十年(1904)秋冬季節(jié),劉氏家族擬定條規(guī)19則并呈報官府,并于次年正月獲準立案粘貼,示眾遵行。前文已述,劉氏族人新立族規(guī)的目的在于“遵先祖遺訓,興設嘗會,培植風水,保固蒸嘗,原期懲不法而賞有功”。這一精神與當前官府整頓社會秩序的要求非常契合。新族規(guī)的內容大體可歸為四類:第一類是關于家族權力機構及其產(chǎn)生辦法,共5條;第二類是關于蒸嘗會的會產(chǎn)和運作規(guī)則,共3條;第三類是關于堰塘堤埂維護與使水的規(guī)定,共5條;第四類是關于維護族內治安和社會秩序的規(guī)定,共6條。為便于閱覽與分析,筆者將新族規(guī)的內容摘要及其與早前合約或首狀的相關內容匯列成對比表(見表1)。
光緒三十一年,新族規(guī)調整、約定的事務種類較多,內容詳盡具體,屬于綜合性族規(guī)。從表1所列不同事務的條規(guī)數(shù)量可以看出,劉氏家族新族規(guī)的主要內容是維護族內治安和社會秩序的法則、重申堰塘使水的規(guī)則以及產(chǎn)生和更換權力機構的原則。從具體內容看,新族規(guī)相對于早前的族規(guī)或首狀,既有繼承,也有修改,還有新增。繼承的內容主要包括:家族嘗產(chǎn)碾子、堰塘水田的租谷用來支付訟費;有關堰塘使水的規(guī)定和順序,“道光年間九大房立有合同文約,各執(zhí)為據(jù)”;培補堤埂的義務“均照老規(guī)”;族內修建房屋不得有礙風水;對犯有焚殺盜竊、霸踞老屋等人的處置辦法,“照光緒十四年族送窩賊伙竊之族裔劉興鑾為榜樣”。修改的內容主要包括:原來只公舉堰長管理堰塘使水事務,現(xiàn)在根據(jù)需要公推族堰長和經(jīng)理人來管理族內一切事務;老屋當門冬水田的大堤埂,原由田主各自培補,現(xiàn)從蒸嘗會提錢培補;此前規(guī)定大堰水不過大壩子,“現(xiàn)憑族會議,水道不通,難以栽插,此后大壩子、大堰有來有往,不得阻持”。新增的內容主要包括:族堰長和經(jīng)理人的產(chǎn)生、更換原則和方法;蒸嘗會(產(chǎn))的設置和作用;族內有違治安的其他行為(如欺孤滅寡、以富欺貧)的處置辦法;族人房業(yè)買賣的新規(guī)定。
上述族規(guī)內容的“變”與“不變”,既是清代中后期成都平原家族演變和社會變遷的結果與反映,也體現(xiàn)了綜合性族規(guī)生成的邏輯和機制。自道光十六年劉氏家族訂立“拆屋文約”,到光緒三十一年(1905)訂立新族規(guī),歷時約70年。從前文分析可以知道,70年來,劉氏家族遭遇到人滿為患、住房逼仄、堰塘使水紛爭激烈、堤埂培補不力影響農(nóng)田耕作、族人中的無業(yè)游民數(shù)量增加、盜竊焚殺導致族內治安面臨巨大威脅等問題,并且隨著地方戰(zhàn)亂、開埠通商和稅捐增加等外部因素的影響,這些問題和矛盾非但沒有解決,反而愈演愈烈,形勢更趨復雜。因此,劉氏新族規(guī)既要處理數(shù)十年來一直存在的“老問題”,還要解決近年逐漸出現(xiàn)的“新問題”,解決方法亦需因形勢變化而作出相應調整。社會事實的存在、疊加和變遷,決定著綜合性族規(guī)的內容并非訂立那個時刻的“一次性”知識生產(chǎn),而是對原有單一性族規(guī)和其他約定、案例的繼承、修改和新增的產(chǎn)物,是層累性的知識生產(chǎn)。
劉氏家族新族規(guī)中修改和新增的內容,呈現(xiàn)出兩大顯著特征:一是國家認同的多面化,二是家族權力的集中化。在道光年間的“拆屋文約”和“堰塘使水條規(guī)”中,僅僅提到若有不遵約定者會被“稟官究治”,除此以外幾乎不見“國家”的影子。但在光緒三十一年新族規(guī)中,多處可見“國家”的存在。首先是在有關堰塘使水和堤埂培補的條規(guī)中兩處出現(xiàn)“國課”。一處指出老屋當門的大堤埂因“各家分受,各懷奸心,誤卻春耕,以致三年兩不栽插,合族人眾實難度活,甚至國課無輸”;另一處說明大堰水灌溉大壩子田地的目的在于“可以保風水,亦可以保全國課”。這里“保全國課”至少包含了兩方面含義:一是洗脫族人與紅燈教的干系,因為此前紅燈教為吸引窮苦百姓加入而聲稱“打富濟貧”,可以“不上糧,不納捐”(79)張力《四川義和團運動》,第34頁。;二是促進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提高納糧能力,呼應官府自咸豐年間以來不斷加征津貼、捐輸?shù)囊?80)參見:林志茂等修、汪金相等纂《(民國)簡陽縣志》卷19《食貨篇·貢賦》,第32a-b頁;王暨英修、曾茂林等纂《(民國)金堂縣續(xù)志》卷3《食貨·田賦》,1921年刻本,第4b頁。。其次,維護族內治安的條規(guī)特別提到,將族內霸踞房屋、私行盜竊者協(xié)送官府的目的在于“庶良莠始有分別”,這與官府整頓保甲、清查“盜源”和安定社會秩序的要求相一致。第三,在19則條規(guī)中,“稟官究治”、“連名呈稟”、“稟究”、“協(xié)送”等表述共出現(xiàn)了11次,說明劉氏家族對國家權威和通過官府解決族內問題的高度認可。因此,新族規(guī)在國課、治安和權威等多個方面都體現(xiàn)了劉氏家族的國家認同。
新族規(guī)中有關家族權力機構和蒸嘗會的內容,體現(xiàn)了家族權力集中化的特征。瞿同祖曾指出,族長實際上就是“奉行宗族法律(家法)的法官,為族法的執(zhí)行者”(81)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第18頁。。因此,訂立族規(guī)就必須設立族長,不然無人確保族規(guī)的執(zhí)行。劉氏新族規(guī)第一條就是關于公舉呈報族堰長、經(jīng)理人的內容,但并未說明具體人數(shù),亦未載明第一屆族堰長和經(jīng)理人的名單。不過,通過對照《劉氏家譜》可以看出,新族規(guī)的16位呈請人中,除有2人所屬房派不明外,其他14人分屬六個房派,其中長房發(fā)祥房5人、長房發(fā)齡房5人,另外4人分屬二房發(fā)宣房和發(fā)彰房、三房發(fā)昌房和發(fā)揚房。也就是說,此時劉氏家族內的權力主要集中在長房發(fā)祥房和發(fā)齡房手中,房派之間權力的集中化特征非常顯著。主要原因在于,此前不少族人陸續(xù)遷出劉家大院,各房派在此居住的人數(shù)差異較大,同時族內又缺少較有名望的士紳或精英,人數(shù)較多的房派自然容易獲得掌控和管理家族事務的權力。另外,從有關蒸嘗會的條規(guī)可以看出,同治年間,劉氏家族設立蒸嘗會的做法就是大房和三房先各成立一個春分春嘗會和秋分龍燈會(82)據(jù)劉大清所藏《龍泉驛洛帶劉家大院劉氏宗親春分祭祖祖?zhèn)骷矣柣顒淤Y料》(2016年3月20日)可知,“龍燈”指的是舞龍燈活動。,然后將祖先留置的八畝水田移交給這四個會支配,即將原來全族共有嘗產(chǎn)劃分到四個不同“賬戶”。然而,因為會產(chǎn)較少,新族規(guī)又稱:“倘有買業(yè)或訟事,并培植老屋場風水、田埂事務,停會出錢支用,無事祭祖做會?!边@么看來,表面上看,蒸嘗會設置的目的在于祭祖做會,但實際上會產(chǎn)收益的首要功能還是保障堰塘設施和族內治安。因此,劉氏家族設置蒸嘗會,與其說是建構家族的舉措,不如說是長房、三房分割和支配族內嘗產(chǎn)的名目。新族規(guī)有關蒸嘗會的條款,實際上就是確認此次財產(chǎn)分割的合法性。
日本學者寺田浩明指出,明清時期,“合同約表面看來是通過相互合意訂立的契約,實質上卻往往帶有有勢力者針對該地域其他居民單方發(fā)布命令的性質”(83)寺田浩明《明清時期法秩序中“約”的性質》,寺田浩明《權利與冤抑:寺田浩明中國法史論集》,王亞新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0頁。。從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劉氏家族在光緒三十一年訂立的新族規(guī),實質上就是人數(shù)較多的房派為維護和確認自身利益而制訂的規(guī)范和準則。70年來,劉氏家族需要解決的最重要問題是保障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維護族內治安,但因地方動亂的發(fā)生和族內問題的復雜形勢,新族規(guī)有關兩大問題解決的內容中表達了強烈的國家認同。劉氏家族中掌握權力的房派,通過設立權力機構和支配嘗產(chǎn)收益來保障族規(guī)的執(zhí)行,而官府則批準和認可了他們的做法。家族需要國家權威和行政力量來協(xié)助解決族內問題,國家則需要家法族規(guī)和族長權力來緩解治理壓力。因此,盡管中國傳統(tǒng)社會“家國同構”的政治社會模式在近代以來遭遇嚴重危機(84)郭亮《家國關系:理解近代以來中國基層治理變遷的一個視角》,《學術月刊》2021年第5期,第96-105頁。,但像劉氏新族規(guī)一樣,在清代中后期產(chǎn)生的大量經(jīng)官府立案批準的家法族規(guī),實際上是家族與國家為應對政治及社會危機而“合謀”的產(chǎn)物和象征。
通過對清代中后期成都劉氏家族所訂立的族規(guī)和首狀的具體解析,可以了解族規(guī)的制訂實際上與地理環(huán)境、資源分配、權力結構、風俗習慣、國家治理和社會秩序等多重因素密切相關,族規(guī)需要憑借“地方知識”來運作。綜合性族規(guī)實際上是一個較長時期家族演變和社會變遷的反映,其內容并非“一次性”的知識生產(chǎn),而是在原有族規(guī)、案例、約定的基礎上繼承、修改和新增而實現(xiàn)的層累性知識生產(chǎn)。所以,綜合性族規(guī)并非一張瞬時的靜態(tài)“照片”,而是一部歷時的動態(tài)“劇集”。綜合性族規(guī)既蘊含著歷史性,又具有現(xiàn)時性。明了這一邏輯,或許可以為將來推進和深化族規(guī)研究帶來啟示:一是除了理解族規(guī)所蘊涵的儒家倫理、國家法律的內容和思想外,更需要關注族規(guī)與地方社會情境和生活實踐的作用與互動,闡明其時代性、地方性和社會性;二是除了說明族規(guī)訂立的機構、程序和知識來源等內容,更要梳理和探究族規(guī)生成、演變、記錄的過程和機制;三是不能僅僅就族規(guī)文本來談族規(guī),要將其與族譜、契約、合同、訴訟檔案、地方志等多種文獻相貫通來展開綜合分析。
清代中后期成都劉氏家族的發(fā)展歷程和族規(guī)的訂立,可看作這一時期成都平原地方社會變遷的一個縮影。清代前期,成都平原吸納了大量移民,到嘉慶道光年間人口開始呈現(xiàn)爆炸式增長,人地矛盾逐漸加劇,社會風氣發(fā)生轉向,并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自道光中期以來,劉氏家族遭遇到人稠地狹、住房逼仄、堰塘水利設施維護不力、治安問題嚴重等問題,遂希望通過訂立系列族規(guī)來解決這些問題。但是,族規(guī)的內容和作用卻顯示出家族治理的悖論。一方面,族規(guī)通過約束族人行為,以保障水利設施的正常使用和族內治安;另一方面,族規(guī)卻將部分族人“排擠”出去,可能促使更多無業(yè)游民的產(chǎn)生,反過來又危害家族的安寧,同時給官府維護社會秩序帶來更大挑戰(zhàn)。那些離開劉家大院的族人,除非給本地帶來威脅,否則并不受該族規(guī)的約束。造成這一悖論的主要原因,在于劉氏家族的組織力量較弱。事實上,清代中后期,成都平原的大部分家族都像劉氏家族一樣,屬于英國社會學家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所稱的“規(guī)模小而未分化”的家族(85)莫里斯·弗里德曼《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劉曉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63-165頁。,家族共同財產(chǎn)的數(shù)量較少,無法有效建構起家族組織并形成強大的凝聚力、約束力,不具備以共同財產(chǎn)來維系家族認同意識的物質條件(86)龔義龍《社會整合視角下的清代巴蜀移民群體研究》,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第138-140頁。。同時,因為改善居住環(huán)境和尋求生計的需要,很多族人游離于家族之外,不受族規(guī)和族長的約束,這為成都平原的家族構建和社會治理帶來更大挑戰(zhàn)。認識到這些特征,我們就容易理解,在清代成都平原乃至四川地區(qū),移民后裔對社會組織的依賴遠比宗族組織更為重要(87)王笛《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qū)域社會研究(1644-1911)》,第534頁。,鄉(xiāng)間的保甲長、客長、團正、學董等職役在維護社會秩序和基層治理中扮演著重要角色(88)梁勇《移民、國家與地方權勢——以清代巴縣為例》,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40-342頁。。當無業(yè)游民或弱勢族人被家族排擠出去之后,他們更有可能加入哥老會等盟會組織,形成具有地方社會特色的權勢結構。因此,劉氏族規(guī)對從微觀角度深入理解清代中后期成都平原的家族特征和地方社會的結構過程頗具啟發(fā)價值。
附識: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多次得到陳世松研究員的指教。本文初稿曾在廈門大學“第十三屆民間歷史文獻論壇”上報告,得到鄭振滿教授和江田祥教授的評議和啟發(fā)。本刊匿名評審專家精確指出了文章的不足之處,讓我得以重新思考一些關鍵問題,提高了文章在邏輯和行文上的完整度。謹在此一并致謝!當然,文中之不足,概由筆者自負其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