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宛照
丈 夫
眾所周知,這是一片被網(wǎng)紅拍爛了的竹林。隔著這片竹林,我看到阿汝拿著房卡,后面跟著一個年輕男人。四十分鐘后,阿汝一個人走到前臺,刷銀行卡,付房費——在這種事上,她像買書一樣堅持,從來不刷我的卡,從來不經(jīng)過我同意,也從來不讓我知道。
當時,阿汝在威斯汀酒店正門。我坐上去免稅店的電瓶車,往酒店深處走,想從沙灘繞回亞特蘭蒂斯。
亞特蘭蒂斯,一塊傳說中被大洪水淹沒的大陸,眼下,在大理石臺階和免稅店中間砌著一片海,里面有一些活魚。不過,那些魚都得死,我也一樣。要是我死了,當然就不用離婚,也不用辭職了。要是阿汝死了,我當然有嫌疑,得和她天南海北的情人一起,接受警方的調(diào)查。
穿過茂密的熱帶雨林,我想起三年前,阿汝和我剛結婚,蜜月在巴厘島的拉古娜,跟威斯汀一樣,也是五星級酒店,草木繁茂,阡陌交通,有求必應,笑容洋溢,可每回旅行到最后兩天,我都有種末日感——問題不是我老婆出軌,很多人的老婆都出軌,問題在于我的老婆跟我出來才五天,就要出軌。出軌對她來說,已經(jīng)跟看書一樣,是一項隨時可以開展的活動。我不明白,她怎么能在一個陌生城市僅待上一個小時就約到一個陌生人,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從陌生人手里逃脫,怎么她就不怕被陌生人殺掉,怎么她的需求永遠大于她的恐懼。
雨林盡頭是另一個世界,海面刺眼,像塊巨大的反光板。沙灘上一個人都沒有,到處是潮水慌亂撤退的痕跡。我撿起沙灘椅上的浴巾,罩在頭上,椅子落下的陰影,像個被踹扁的籠子,我把屁股放進去,過了一會兒又把腳放進去。腿開始發(fā)麻時,阿汝發(fā)來微信,說她起來了。昨天晚上我打呼嚕,阿汝一直沒睡著,中間推了我兩回。這我知道,也想醒過來,可就是沒醒,像蛛網(wǎng)上的蟲子,粘在夢境邊緣。直到早上十點,阿汝才把我叫醒,說讓她睡一會兒。
你回來吧,阿汝來電話說,我不睡了。
我說:睡著了嗎?
阿汝說:沒有,我在大堂呢。
我說:你看蝠鲼吧,太陽落一點我就往回走。
結婚三年,來三亞四回,每一回都住亞特蘭蒂斯。阿汝喜歡沒人的海洋館,可哪里有沒人的海洋館?所以,住亞特蘭蒂斯,她可以等別人都睡了,去大堂看蝠鲼。她喜歡蝠鲼,一種俗稱魔鬼魚的魚,把海洋當作天空,把自己當成鳥兒飛翔。
阿汝說:你在海邊?
沒有,那不曬化了。我現(xiàn)在跟她一樣,隨時隨地都會撒謊,也不管有沒有必要。
阿汝說:你媽剛才給我打電話,我沒接。
我說:她再打,你接一下,以后就不用接了。
阿汝說:你想好了?
我說:嗯,回去就辭職。
是該辭職了,已經(jīng)拖了三年。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阿汝公司樓下發(fā)現(xiàn)她出軌時,我想的是:如果她出一次軌,能讓我一年不上班,還工資照發(fā),那我就接受她的出軌。拖到現(xiàn)在,我覺得她出一次軌,能讓我一天不上班就行;再拖下去就該一個小時了,跟她出一次軌的時長差不多,那也太離譜了。
阿汝找到我時,我還坐在威斯汀的沙灘上。太陽落山了,人跟蝙蝠一樣,漸漸多起來。兩只狗在海邊跑著,濕泥飛濺。還有一匹走來走去找人騎的馬。我站起來,屁股上的沙簌簌下落。阿汝把她的人字拖一邊一個,掛在我手上,翻開手里的小說往前走。我回頭找我的鞋,她還是往前走。
夕陽淹死在海里,天色暗下來。海邊沒有路燈,阿汝看不了書,回頭跟我說:翻開一本書,你會先找性愛片段嗎?
我沒說話,自從阿汝確診性癮,她就開始表現(xiàn)得像個性癮患者。這個病學名很多,性強迫癥,性沖動控制障礙癥,縱欲障礙導致的強迫癥……反正無論叫什么,她都在努力符合醫(yī)學診斷。首先,我們的性生活頻率提高了,其次,我們談到性的次數(shù),也正以指數(shù)級上升,她動不動就講書里奇怪的性癖,幾乎隨時隨地,她都能想到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問題是這些變化 (醫(yī)生稱之為被釋放的欲望),并沒有起到抑制和替代作用,她出軌的頻率也在上升。
現(xiàn)在阿汝講的,是一個二十歲男人的性怪癖,習慣用女人刮完陰毛的剃刀刮胡子——這讓我想到她下午的出軌對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假托名著,跟我回味她的每一次出軌,我覺得我只有捅自己一刀,才能跟她平等對話。
但是很快,我就聽到自己的聲音,夾在阿汝的句子和句子之間,像沖積平原。阿汝說五個字,我說五個字;阿汝聲調(diào)提高,我擊節(jié)贊嘆;阿汝欲說還休,我苦苦哀求……我已經(jīng)把自己抽離出去,變成某種自動應答機。我配合她,就像配合醫(yī)生,提醒她一天吃兩遍藥,當務之急,就是治好她。我要治好她,然后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想到永遠,我發(fā)現(xiàn)我想伸出手,把她那張永恒快樂、沒有受過委屈的臉,塞到海里去,這才是我們之間唯一可能的永遠。
朋 友
小遲打電話來,說想殺了阿汝。我沒勸他,知道他不敢,要是真殺了,一定是我勸他不要殺勸的。
小遲說,他看到阿汝和一個男人——具體說,是一個比他高、比他年輕、比他屁股翹的男人。阿汝出軌了,從結婚那天她就開始了。我很驚訝,畢竟不結婚的話,跟別的男人睡覺,就只是睡覺而已;結了婚就不一樣了,女人出軌,男人就被綠了。
其實小遲也一樣,是阿汝睡覺睡來的。十年前,別說約會軟件,我們連打車軟件都不會用。大冬天站在雪地里等出租車,阿汝經(jīng)常跟拼車的人一起下車。一個人回出租屋的路上,我手機里不停彈出阿汝的實時位置,心想,超過一個小時位置不更新,我就可以報警。但阿汝從來沒碰上過什么壞人。70%的上床對象,聲稱跟她是第一次一夜情;另外30%則會愛上她;她跟其中5%談過戀愛,最短四個月,最長三年,最后,跟里面的小遲結了婚。
那是我們合租的第七年,阿汝和陌生人睡覺的第二年。我開始在她出去的夜里不再失眠,也開始在她不在的夜里,帶大昆回來上床。在那張一米二的小床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了高潮。但我還是有一種身體不屬于自己的感覺,我總是害怕自己把我媽辛苦養(yǎng)大的女兒害死——我的身體是我媽的。阿汝不一樣,她屬于她自己。
我沒想過阿汝會結婚。
我結婚是因為我媽問我:大昆是不是不想結婚?
別以為我媽喜歡大昆,她不喜歡。她只是覺得我應該跟大昆結婚才那么問;我只是因為她那么問才跟大昆結了婚。
阿汝也不喜歡大昆——在這個世界上,大昆應該是阿汝唯一不想上床的男人吧。小遲說他常常希望這世上除了阿汝,所有女人都是我;要是不行,就把他之外的所有男人都變成大昆。每當他這么說的時候,我都覺得該看心理醫(yī)生的是他,而不是阿汝。
心理疾病是一種極其主觀的疾病,是否需要干預,取決于是否影響患者和家人的生活。比如一個潔癖強迫癥,每次張嘴說話前都要洗二十次手,如果他 (她) 不覺得困擾,他 (她) 的家人也不當回事,那就不用干預?,F(xiàn)在阿汝需要干預了,因為再不干預小遲就要瘋了。要是小遲能同意離婚,或者當初就沒有跟她求婚,阿汝現(xiàn)在還好好的,用不著看醫(yī)生,也用不著吃藥。但阿汝想事情不像我這么絕對,她什么都愿意嘗試。所以,她服用激素藥物,兩個月胖了十五斤,這沒什么;每周花六百塊錢,開車四十公里去做心理咨詢,也沒什么。她不在乎小遲是不是為了他自己,才把她變成了一個病人。
小遲以為阿汝成了病人,自己會比較容易原諒她;我以為阿汝愿意接受治療,會讓小遲變得有安全感;但是這些以為,后來都沒有發(fā)生。阿汝和小遲下了床的關系,已經(jīng)變得非常社會化,聽起來跟我在面試應屆大學生一樣,有問有答,但問的人不好奇,答的人只是在翻心里那本參考書的答案。毫無疑問,這兩個人都入戲了,臺詞念得自己起雞皮疙瘩,他們誰都沒有意識到,一段健康的關系,根本就容不下病人。假裝的也不行。
——快看,我想罵人。
果然,凌晨一點半,阿汝還活得好好的。她跟我共享的Kindle賬號上,更新了一本書,封皮上一張大頭照,看起來像韓寒,又像唱《情人》的那個叫杜偉德還是杜德偉的。不用說,這本肯定比上本還爛,看完都覺得自己犯賤,恨不得找人揍自己一頓。我沒點開看,我困得要死,一盒小兒感冒沖劑,都看得磕磕絆絆——半袋,間隔八小時以上——我記在手機上,關了燈,聽著寶寶的呼吸。這個剛會說話的小東西,跟阿汝越來越像了。有時我會幻想,寶寶跟阿汝一樣在假裝,假裝他生病了,假裝他是在考驗我和大昆的關系,假裝他得的只是感冒,假裝他這輩子只會得感冒。
我剛睡著,小遲又來電話了。他好像忘了兩個小時前剛給我打過電話。他說他很痛苦,痛苦得想要殺人。他的記憶跟魚一樣。他想要一個自由的靈魂,然后他后悔了;他想要一個病人,然后他忘了他想要;他求仁得仁,然而他還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人。我開始后悔,一開始就不該和小遲交朋友,如果我對小遲像阿汝對大昆一樣敷衍,他現(xiàn)在就不會跟我說,阿汝后半夜在酒店大堂里,和下午的上床對象一起看蝠鲼;而我也不會知道,魚往右游,他往左看,這個心不在焉的男人,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丈 夫
一只斑點鰩鲼,微笑著游了過來。阿汝屏氣凝神,看著它像一只鳥,滑過天空。我一直覺得,比起蝠鲼,阿汝其實更喜歡鰩鲼,要不然,就是她不知道誰是蝠鲼,誰是鰩鲼。真的蝠鲼游過來了,帶著它分岔的腦袋,跟我一樣,像手持兇器的未遂者。阿汝并沒有看它,她靜靜地看著那個人。巨大的藍色背景下,她無比渺小,幾乎像一粒魚食。那個人沒有看她,也沒有看魚。阿汝湊過去,對他說了句什么,兩個人挨挨擦擦出了亞特蘭蒂斯。
我靠在大堂的羅馬柱上,像綁在上面接受火刑的人。我想象我是阿汝,和另外一個人,在外面的沙灘,在雨林里的吊床,在下午還充滿泡泡和陽光的兒童滑梯上——我感覺不到快樂,感受不到痛苦,我只感到餓,可想到吃的又想吐。我掏出手機打給阿吾,她是阿汝最好的朋友,現(xiàn)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認識阿汝之前,我沒有異性朋友,我從來沒想過,阿汝會鼓勵我把阿吾當朋友,更不會想到她跟我結婚的原因之一,是我看起來更喜歡阿吾。阿汝身上沒有絲毫的占有欲,在她的生活里,她甚至不拿自己當主角,她喜歡看到別人喜歡阿吾,也喜歡看到別人喜歡我。跟她比起來,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的嫉妒心很病態(tài),現(xiàn)在好了,連醫(yī)生都幫她說話,說她不是不愛我,說她只是生了病。到現(xiàn)在我都還記得阿汝確診那天,我如釋重負,終于找到了可以不離開她的理由。然后就是治病,治病,治病。阿汝突然從道德過失方,變成婚姻里的弱者;我披上拯救者的外衣,磨得自己血肉模糊。
第二天醒來,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睡著了,感到深深地無助。阿汝在刷牙,嘩啦啦地漱口,像海浪退潮。刷完牙,阿汝拉開窗簾,拿著一本書上了床,床墊沒有一絲搖晃,人字拖落地,也沒有一點聲響。我下床喝水,發(fā)現(xiàn)凍干咖啡都喝完了。阿汝一邊翻書一邊說,一晚上喝了四杯咖啡,都喝不出來咖啡味了。她牙齒發(fā)緊,像每顆牙都套了一條絲襪——我不知道她是在跟我說話,還是在念書里的段落。但我接收到了信號,放下杯子,去舔她嘴里的絲襪。
后半夜還是同一出戲,阿汝看魚,看人;那個人不看魚,也不看她。他們之上,斑點鷂鲼舞動著黑白相間的袖子,徐徐而來,像一場盛大的葬禮——牛鼻鲼發(fā)出哀嚎,鋸鰩和犁頭鰩各持法器,列隊相送。眼前的一切,讓我覺得他們在水里,在玻璃幕墻的另一側。如我所愿,阿汝有了一個固定情人,她可能不是性癮,也不會得艾滋——但是她已經(jīng)死了,我從來沒有這么真切地感受到她已經(jīng)死了。隨著海水浩蕩,她翻著魚肚白,跟著一蕩一蕩的水紋,無知無覺地朝他靠近。那個人還是不看她,也許她和他之間,傳遞著超聲波,我看不到,聽不到,感受不到。藍色長方形,藍色三角形,藍色一線天,她和他合二為一,一把刀從泄殖腔插入,向著魚頭劃開,兩片腹部,一左一右,內(nèi)臟外露。玻璃幕墻破碎,阿汝緊緊貼著那個人,被大水沖了出去。
黑色的海,像一種變異的生物,巨大,饑餓,隨時會撲上來。他們像一團稠得分不開的黑暗,海上的巡邏燈也無法將他們穿透。他們走過威斯汀,走過免稅店,走過燈火閃爍的別墅區(qū),來到漆黑的世界邊緣。樓非常高,壁立千仞,像把菜刀立在懸崖邊。小區(qū)還沒硬化,長的不是野草,是砂石,水管滿地,還有沒撤出去的施工隊。房子不怎么樣,但每個不怎么樣的房子都是一個未來。
阿汝把那個人送進一團更大的黑暗里,一個人走出來。
我說:這樓封頂了嗎?
阿汝嚇了一跳,兩只手撐在膝蓋上,半蹲不蹲的。
我說:別演了,你不是看到我才沒進去嗎?
阿汝說:八點的飛機,就剩兩個小時了。
我說:你自己走吧,我不走了。
阿汝說:行李都裝好了?
我沒再說話,想,她是真的嗎?她真的存在嗎?除開我學會了區(qū)分鲼魚、鰩魚和魚,又學會了區(qū)分蝠鲼和鰩鲼,還有什么能證明她存在呢?
阿汝走了,我第一千零一次,在夢里爬起來跟她走。跟她走,至少用不著看時刻表,用不著找登機口,用不著在堵車時擔心趕不上飛機。但醒來后我還在,我甚至一直懷疑我是不是還在夢里,我是不是得再醒一次,才能回到阿汝身邊。我迫切希望再度醒來,可是我睡不著。我開始變得像阿汝,一想到身邊躺著個會打呼嚕的人就失眠,我不得不繼續(xù)做這個沒有阿汝的夢,沒有阿汝,只有我和那個人。
我在海邊觀鳥,像一個人放著十幾只風箏,不知道看誰才好。亞特蘭蒂斯的倒影,像狗尾巴草一樣飄搖,風小的時候,大樓還是大樓,卻像長出了鰓一樣,一呼一吸。突然,那個人出現(xiàn)了,我馬上跟了上去。他看起來不像在找人,他走得很慢,用了一個小時,才橫穿酒店走到公路上。路上車很少,偶爾開過一輛,他在盲道上等著遠光燈消失,像一種崇拜儀式。有很多次,我都以為他發(fā)現(xiàn)我了。最后,他在一座大橋前停下來,大橋架在虛無的河面上,限高3米,下面走的也是車。綠燈亮起,他快步走到橋底下,爬上齊膝高的緩臺,掏出我要看的那個東西,對著橋墩小便起來。
我等著他下來,但是他踮起腳,從橋墩和橋面的間隙里,抽出涼席、泡沫墊、棉被,接著是一張折疊床,帶輪子的。他蹲下去,鎖住輪子,晃了幾下,然后鋪了涼席、泡沫墊、棉被,鉆了進去,消失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那泡尿還沒干,隔著斑馬線看,他小便的地方,是個半圓形的臺子,像一個半島,周圍攔著黃黑相間的路障。
他是流浪漢嗎?阿汝知道他是嗎?信號燈綠了又紅,他的身體在被子底下蠕動,像一條蛆蟲。
凌晨三點,我又回到那個路口,橋上橋下,一輛車都沒有,一個人都沒有。那個人的影子,落在盡是尿漬的地上,塞著耳機,在自言自語。我聽不見他說什么,但我愿意他再說一會兒。天漸漸亮了,我漸漸看清橋墩和橋面之間那道十五厘米的間隙,除了木板、隔潮墊,里邊還有一次性餐盒、泡面碗、礦泉水瓶。我不知道那道縫算什么。儲物柜?垃圾桶?還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我只知道一輛車經(jīng)過我身邊,飛出一口痰;然后是另一輛車,另一個人。
我又一次挨過了最好的殺人時機。
朋 友
只有阿汝知道,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叫元元。
結婚的時候,我沒跟大昆說,是因為太復雜了。首先,元元究竟比我小幾歲,我說不清;其次,他是不是楊姨跟我爸生的,我也拿不準。用我媽的話說:遺傳疾病,怎么就遺傳給他了?在我媽看來,元元根本就不是我爸的,壞女人帶來的私生子,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小時候見過元元兩次,一次是他做手術前,我跟他在鐵軌上玩,他跳枕木摔破了膝蓋,我哭了,他憋著沒哭,說眼壓升高就做不了手術了。元元的病叫先天性眼球震顫,只有兩個人面對面,一動不動,彼此注視,才能看出他的瞳孔像個小火苗似的,一直在顫抖。一次是他做完手術,眼球晃得沒那么厲害了,但視力還是不行,看人時眼睛睜得大大的,眨眼特別慢,真誠又無辜。看書不行,只能聽,聽英語兩倍速,聽語文四倍速。他躺在床上,把復讀機的一邊耳機遞給我,我聽著是磁帶絞帶,自行車爆胎的聲音,他卻都能一個字一個字復述出來。
我只告訴過阿汝,我喜歡元元。一直到上個月,我還能在夢里看到他那雙眼睛,我們面對面,彼此注視,就像小時候我扳著他的頭,數(shù)脈搏一樣,數(shù)出他的眼睛一分鐘跳多少下。他比我,比我媽,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更確定無疑地活著。阿汝早二十年就說:其實,如果元元不是你爸親生的,那除了你媽反對,別人也不會說什么。的確,無論我找誰,我媽都會反對。但我愿意跟楊姨一樣,生一個眼珠漆黑,卻像星星一樣不停閃爍的孩子嗎?我愿意跟楊姨一樣嗎?我可以選擇跟楊姨一樣嗎?
我沒有想到,原來我沒有選擇。
寶寶被確診先天性眼球震顫時,我抱著寶寶,發(fā)現(xiàn)自己想的是,如果當初跟元元結了婚,至少我現(xiàn)在不會這么意外。醫(yī)生說,手術兩歲半就可以做,最晚不要超過五歲;術后配合大腦認知訓練,視力恢復到0.3、0.4的也有;眼球振幅減輕,但視力提高不明顯,這種情況也不少,家長要有心理準備。原來,我第一次見元元,并不是他第一次眼部手術。
從醫(yī)院出來,阿汝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以前你不知道元元是你弟弟,以后也不知道。
阿汝又說了一遍,我才意識到,那只靴子落地了。我終于可以確認,元元是我弟弟,我身上潛伏著跟他一樣的致病基因。這么多年,我媽陷在仇恨里,我陷在一種無法求證、沒來由的愛里,我們誰都沒意識到,我的基因會有問題。如果說過去我把元元當成暗戀對象,無法開口,那現(xiàn)在我告訴大昆,我有個弟弟和寶寶有一樣的病,無論如何都像蓄意的欺騙。
寶寶確診后,我打印了一張楊姨抱著元元的照片,貼在辦公桌的抽屜里。楊姨沒有被我爸毀掉,也沒有被元元毀掉,她是壞女人,但她比我媽堅韌。我媽像搖搖欲墜的泥菩薩,我只能祈求她在被我爸毀掉后,不要再被我毀掉。想象自己和楊姨一樣,就像想象我和元元結婚一樣,是一種心跳測試,好像我還活著,能決定自己的人生,也能毀掉自己的人生。
我說:我想見元元。
阿汝靠在小床上,手伸過木欄桿,拍拍寶寶的屁股。她很少有這么母性的時候,寶寶出生后,她第一個問題是,寶寶長大后,如果愛上她這個掛名的干媽,我會不會跟她絕交?她沒敢說上床,說的是愛,她從一開始就覺得,寶寶會破壞我們的親密無間。阿汝說: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想放大昆一條生路?
我說:以前不算騙,再瞞下去就叫騙了。
阿汝說:你想的是你自己,你沒有想過大昆。
我說:寶寶的病跟大昆沒關系啊。
阿汝說:你不能把他已經(jīng)接受的厄運,變成他的選擇失誤,你想承擔的責任,他不一定想承擔,他也沒必要承擔。
我說:那他可以跟我離婚。
阿汝看著我說:你不能一發(fā)生什么事,就希望自己是一個人,這世上不是只有你才能接受厄運。
我說:我還沒接受,我想見元元,就是沒接受。我想看到他,看到他的眼睛,看他能不能認出我,能不能看到我。從前想到這雙眼睛,我只有愛慕,我太想了解從這雙晃動的眼睛看出去的世界,可現(xiàn)在,我想把那個世界消滅,我想讓寶寶跟我看到一樣的世界。所以阿汝,愛和愛是不一樣的,我現(xiàn)在只剩這一種愛了。
然后阿汝就去了三亞。大昆說:你記不記得你生寶寶的時候,她在三亞根本就沒回來?
這事的確有。現(xiàn)在寶寶剛確診,阿汝又去了三亞。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買的機票,有那么一瞬間,我希望她坐的飛機掉下來。小遲說想讓她死的時候,我也答應了。只要有可能,我愿意她替寶寶得這個病,只要寶寶的病能治好,我愿意失去她,只要可以選擇,我愿意此時此刻,她正在死去。
丈 夫
我以為在太陽底下,我是個正常人,我放松了警惕,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沖上緩臺,薅住了那個人的衣領。他一動沒動,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視我為無物。我一拳下去,折疊床先塌了,他倒在地上,眼睛還瞪著我,比剛才還欠揍。我跨坐在他身上,又打了幾拳。他一直沒還手,像是死了,眼睛還看著我——不,他跟阿汝不一樣,他不是死人,他是個瞎子。
第二天,我回到那個路口。那個人跟昨天一樣,坐在折疊床上,耳機線結成一團,放出來的線很短,勉強夠到兩只耳朵,勒在下巴上,一副上吊的模樣。冷靜下來看,我覺得自己打得沒錯,他的舉動的確不像看不見。我走向他,像捕捉一只渾然不覺的麻雀。我說:你在流血。他摘下耳機,右邊耳朵沖著我,我又說了一遍,他才聽見:是嗎?能告訴我是哪里嗎?我說:脖子這里。其實沒有,那是從下巴上淌下來的汗,之前一直被耳機線攔著。他拿手抹了一下,手指停在耳機線的勒痕上,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我能在這兒,右上角這里,看見一點光。這解釋了他為什么一直拿右邊耳朵對著我,我差點以為,我把他左耳打聾了。
既然他沒死,也不用去醫(yī)院,我跳下緩臺,回了亞特蘭蒂斯。
第三天,那個人還坐在折疊床上,手里握著一個輪子。我爬上緩臺,看到折疊床挨著橋墩的那條腿,底下墊著一塊磚頭,他在往輪子上纏繃帶。是醫(yī)院常見的那種繃帶,對折完比輪子稍窄一點,他左手捋著輪子邊,一下朝左一下朝右,兩下之后,輪子已經(jīng)露不出本色。他有這個手藝,完全可以把被我敲破的頭纏起來,之前我下了死力,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皮外傷。我有點后悔,打他一頓,給他造成的困擾比給我的小多了。纏到最后,他徒手扯斷繃帶,肱二頭肌顯出來,能看見的話,我們應該能好好打一架。我往后退了兩步。
第四天,我又出現(xiàn)在橋底下,這次我的形象已經(jīng)較為完整。我假裝自己是記者,剛辭職,或者辭了職想轉行當記者,反正,我在做一篇關于露宿者的報道,想要采訪他。我從殘疾人入手,問他對國家的殘疾政策有什么意見。
他說:我沒有殘疾證,也不知道殘疾人怎么定級,一個月能領多少錢,我媽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視力只剩0.1了。我說:你有父母?我知道我問了句蠢話。他說,我跟別的露營者一樣。我注意到,他說的是露營。我又問:住在這安全嗎?他說:安全。我說:但你頭上有傷。他說:應該不是想打我吧?打我比打墻好一點,黑燈瞎火的,至少不會骨折。但我打他是在早上,我說:你能分出早上和晚上?有時能,他說,在橋底下,在不見陽光的地方,不能。我松了口氣:你說視力只有0.1,是什么概念?他說:就是瞎了啊。
我摘下眼鏡,我近視800度,裸眼視力也是0.1,這么近的距離,我能看見他手上的青筋。他說:你辭職了?對,我說,你工作過嗎?他說:半年前,我還在免稅商城里的奶茶店打工,再之前當導游,也教過游泳,教成人,五百塊錢包會,但要求學員會游泳,我在蛙泳基礎上教其他泳姿,你會游泳嗎?我說:不會。他說:現(xiàn)在我想游泳,除非有人幫我吹哨,那就不該我收錢了——要是花錢也能叫工作,我早就當領導了,我花過很多錢,都是為了這雙眼睛。他的大眼睛看著我,還是那么欠揍。我說:你現(xiàn)在做什么?白天露營啊,晚上,他說,晚上辦一份有聲報紙。我說:能給我看看嗎?不能,他把手機遞過來,你可以聽。我戴上耳機,那不過是一連串子彈,一些短促的嘶吼,像連綿不斷的死亡,像老鼠被捕鼠夾夾住,像海鷗搶食,車禍追尾,雞被割喉。直到他把八倍速調(diào)回一倍速,我才聽出來,的確是普通話,但語速很快,比他現(xiàn)在跟我說話快得多。
我說:這是你錄的?他說:給盲人聽的,他們聽這個速度正好。我注意到,他說的是他們——你是怎么錄的?他說:就用這個手機,后半夜這兒一個人都沒有,像專業(yè)的錄音室。我說:你全都背下來了?他說:有讀屏軟件,軟件說一句,我說一句,就是有時候不智能,廣告也往外讀。
有聲報紙選取的新聞,跟殘疾人一點關系都沒有,我調(diào)成二倍速還能聽清,三倍速就不行了。一期二十分鐘,我大致聽了兩期,沒有一點關于弱勢群體的內(nèi)容,他也不把女性、未成年人和農(nóng)村人當弱勢群體,他的價值體系,建立在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之間。我說:你上過大學嗎?我當然知道,這樣問一個殘疾人,非常不道德。上過啊,他好像挺高興我問他這個問題,我還考過公務員呢,我媽看我視力不行了,拼命讓我考公務員,說考上了可以好好治眼睛,我報的監(jiān)獄,沒考上,我媽挺難受的,那是我能看書的最后一年,我倒沒什么,眼睛不行了,在哪兒都像蹲監(jiān)獄。我說:談過戀愛嗎?談過,很快他又說,應該不算吧,以你們正常人的標準來看。我說:你的標準不是上床嗎?他不說話,不看我。寂靜里,我終于意識到,我手里攥的是他的手機。
他的微信跟訃告一樣,每個人的頭像都像骷髏頭。這么扎眼的粉色、藍色和綠色,只有鬼屋里才能見到。兩個人置頂,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X。點開X靛藍色的頭像,一只X光下的海綿寶寶瞪著大眼睛,格外瘆人。X的性別,是藍的。除了性別,微信號和地區(qū),跟阿汝一模一樣——我這才意識到,他用的是顏色反轉,紅色性別反轉成藍色,金黃海綿寶寶反轉成靛藍,我差一點就被他騙了。我點進消息界面,滿屏紫色,奇怪的是,他發(fā)的不是語音,都是文字,有錯別字,但不多,能看懂。
他說他一直記得阿汝的樣子,八九歲,兩條羊角辮,跳起來像風吹楊樹葉,一下子綠森森,一下子白花花。他說他知道阿汝結婚了,說她跟小時候一樣,不要不能永恒的東西,就像他曾經(jīng)能看到的那個世界。他說這個世界不停轟隆,哪里都像過火車,他會留在車廂里,留在黑夜里,幫她數(shù)自己的脈搏。
我從來不知道,阿汝除了上床,還精神性出軌;也不知道除了阿吾,阿汝還有另外的一起長大的朋友。我掏出自己的手機,拍了幾屏最露骨的,但是不夠,我還需要更多的證據(jù)坐實。我開始翻短信、支付寶、銀行APP,找阿汝的轉賬記錄。我仿佛看到自己坐在家事法庭的被告席上,我是無過錯方,我不同意離婚。突然我看到我的臉,一張黑色的臉,在一塊黑色的鏡子里——手機沒電了,我驟然驚醒,我絕對不能讓自己走到那一步。
那個人突然站起來,讓我?guī)ッ舛惿坛浅潆?。我跟遇到詐尸一樣,把手伸到他鼻子前。他笑了:我能聽見手機運行的聲音,跟充電時低頻的、傳輸電量的聲音不一樣,拿充電寶充電,跟在插座上充電也不一樣。我把手機還給他,他說:你拿著吧。
下了緩臺,他貼著我的胳膊過馬路,過了馬路還是貼著我。我有點不舒服,但也只能這樣。畢竟他是個盲人,畢竟我是個“記者”。通往免稅商城的路上,有一段步行街,鋪著方形的石頭,一塊一塊,比馬賽克大不了多少,又像放大的像素顆粒。雖然叫步行街,但是商業(yè)凋零,已經(jīng)開始走大車了,煙塵滾滾,石頭軋得深一腳淺一腳。夕陽下,紅光漫天,斑斕無比。突然,他拽住我說:借我用一下手機。我把我的手機遞給他,趁機站到他左后方,看他把右眼貼上去,打開微信,點擊我的頭像,湊上去說:車一過,滋啦滋啦,冒白煙,把皺巴巴的城市熨一遍,車馬轔轔的,心很靜,像小時候躺在枕木上,恍惚聽見,列車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開過來了。手指按住右滑,他的話就變成了文字。
他說:你加我好友吧。
他很天真,但是天真并不耽誤他傷害我。手機掉在地上,夜霧蒸騰,一輛卡車拉著超載的石子,風塵仆仆,躲避著交警,現(xiàn)在我可以推他一下。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