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瑞杰
【摘要】達姆羅什認為,民族文學通過翻譯進入世界文學空間,在本族文化與東道文化的橢圓折射中成為世界文學。王維詩歌蘊含了豐富的道禪理趣,引入道禪的“空”,美國翻譯家戴維·欣頓同樣關注到王詩中“空”字的使用,他對“空”字的譯釋體現了其生態(tài)譯詩的形式,該譯詩形式使王維詩歌作為民族文學經過中國道禪哲學與西方深層生態(tài)學的橢圓折射,在世界文學空間中獲得新生。
【關鍵詞】橢圓折射;欣頓生態(tài)譯釋;“空”的翻譯;王維詩歌
【中圖分類號】H0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05-0069-04
一、引言
中國古典詩歌的譯介與傳播是當今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一個重要議題。中國古詩的句法靈活性、典故繁復性、修辭多樣性等給詩歌譯介增添了重重困難,因此如何使中國古詩在譯介過程中既保持本民族的文化性又突破自我實現世界文學性是非常關鍵的問題。達姆羅什(David Damrosch)的“橢圓折射”理論從生產、翻譯、流通三個方面描繪了民族文學在世界文學空間游歷的路線,這為中國古典詩歌海外傳播研究提供了新思路。該研究希望通過王維詩歌因橢圓折射“走向”世界的個案研究,對今后中國古典詩歌的英譯探索有所增益,推動中國古典詩歌的海外傳播。
二、橢圓折射下王維詩歌譯介
及欣頓生態(tài)譯釋探源
王維是極具傳奇色彩的唐代詩人,他從朝廷御用樂師到歸隱山林成為“詩佛”的經歷至今仍為人們所熟知。詩如其人,王維的詩歌也蘊含了豐富的道禪理趣。因詩中獨特的道禪思想,王維詩歌不僅在國內家喻戶曉,在英語世界也擁有眾多讀者。20世紀70年代,同樣蘊含豐富禪宗思想的寒山詩雖在西方大受歡迎,但在英譯文的數量上,仍不如王詩的英譯本多[1],由此可見王維詩歌在英語世界有著廣泛的讀者基礎。王維詩歌最早的英譯文出現在1898年出版的翟理斯譯詩集《古今詩選》,隨后龐德、賓納、斯奈德等人的英譯版本接踵而至。20世紀80年代后,1980年余寶琳和宇文所安譯本、1991年巴恩斯通父子譯本以及2006年欣頓譯本相繼出世,這些譯本的更迭使王詩在英語世界收獲了眾多讀者。
但學者余寶琳指出:“王維詩歌中難以言喻的哲思令人頭疼,它們都源于佛教哲學,解釋這些佛學理念并揭示它們與王維詩歌的關系是非常困難的?!盵2]這表明王維詩歌印刻著十分復雜的民族文化基因,文化的陌生性使得譯介王維詩歌,甚至譯介所有中國古典詩歌面臨著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如何使古詩在譯介過程中既保持本民族的文化性又突破自我實現世界文學性?
美國比較文學學者達姆羅什在其專著《什么是世界文學?》中提出的“橢圓折射”理論為中國古典詩歌海外傳播提供了新的思路。他認為:“世界文學是民族文學的橢圓折射,是翻譯書寫的結果,是對遙遠時空世界進行超然解讀的閱讀方式?!盵3]該“橢圓折射”理論明確了民族文學成為世界文學的具體路徑、世界文學語境架構的運作機制:民族文學經過雙焦點的折射構建起世界文學空間,而世界文學空間為橢圓形的公共空間,跨越了民族、國家的邊界,能將本族文化這一焦點產生的民族文學折射聚焦到東道文化的焦點上,使民族文學保留本族文化特征的同時,經過東道文化的重釋與轉換,變身成為世界文學,同時也會反過來對本族文化產生影響。橢圓形中的“雙焦點”暗示了東道文化與本族文化之間存在著一段無法消解的距離,因此翻譯需要接受本族文化與東道文化的雙重影響, “通過譯者的書寫和讀者的超然性閱讀, 才能成為世界文學”[4]。
美國翻譯家戴維·欣頓正是基于中國道禪哲學與西方深層生態(tài)學的共通性,對王維詩歌的翻譯詩學進行生態(tài)譯釋,在生態(tài)譯詩中反映兩種文化對原詩的橢圓折射。欣頓從青年時期就對生態(tài)、東方宗教和美國西海岸風景詩人癡迷不已[5],這為他后來在譯詩中努力融合中國道禪哲學和西方深層生態(tài)學的生態(tài)思想奠定了基礎。深層生態(tài)學將生物圈看成一個系統,系統內所有事物相互聯系,“主張用多樣性、共生和生態(tài)平等原則來處理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6]。在生態(tài)哲學的發(fā)展歷程中,深層生態(tài)學也一直力圖將道家與佛教的生態(tài)智慧融入其理論基礎之中,而它們之間也的確有所聯系。正如美國著名學者卡普拉所言:“深層生態(tài)學的哲學與宗教結構不是什么全新的東西,在整部人類史中已多次提出過。在偉大的宗教系統中,道家提供了最深刻和最美妙的生態(tài)智慧的一種表達?!本科涓荆兰覐摹暗馈背霭l(fā)對人提出“順從自然”的基本要求,主張尊重生命與自然,因此道家思想本質上包含了生態(tài)學的取向。至于佛教,它主張宇宙和其他一切生命跟自我之間的調和與融合,這也為深層生態(tài)學提供了適當的背景或淵源聯系。
三、欣頓生態(tài)譯詩的語言單位探析
論及王維詩歌涉及的道禪哲學,一言以蔽之,便是“心入空境,有無相生”的“空”觀思想。趙殿成在《王右丞集箋》中稱,現存的四百多首王維詩歌中,“空”字出現了九十多次,占據了相當高的比重。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心入空境還是有無相生,都常被王維在詩中用“空”字或“空”字合成的意象來引入詩境,反映他對道禪思想的理解與感悟,可見“空”字是理解王維詩歌的題眼,也是王維詩歌所有道禪思想的精髓。
欣頓同樣注意到了王維詩歌中“空”字的表達并對此進行了大量翻譯。他在2006年出版的譯詩集《王維詩選》中就以《鹿柴》為例,論證了“空”字在王維詩歌中的重要地位。另外,他在該譯詩集中選擇了100首王維詩歌,帶有“空”字的詩歌達34首,其中“空”字就出現了37次[7]。因此“空”字不僅是王維詩歌空靈藝術的關鍵字,也是理解欣頓如何融合道禪哲學與深層生態(tài)學,對王維詩歌進行生態(tài)譯釋的重要窗口。在王維詩歌所有英譯本中,欣頓的《王維詩選》是目前最新的翻譯版本。其中關于“空”字的翻譯,學者們在譯詩中的表達各有差異。如《積雨輞川莊作》首聯“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是寫詩人雨后見到農田生活時的閑逸心情,反映自己的禪寂生活,此處的“空”字營造出了禪學意境。羅賓遜將“空林”譯為“silent woods”[8],朱純深譯為“the void of misty forest”[9],賓納與江亢虎譯為“the woods”[10]直接省去了對“空”字的翻譯。欣頓則將之譯為“empty ”。empty的中文釋義為“無任何存在的空無”,這在譯詩中極易引起疑惑:詩人也在林中,怎能說樹林中沒有任何的存在呢?但正是這種思考會幫助讀者深入理解王維詩中“物我兩忘”的道禪理趣。因此,欣頓使用“empty”不僅展現了山林之景的空曠,更將詩中“物我一體”的禪思表達了出來。欣頓將“空”均譯為“empty”。經考證,這種現象并不是巧合。欣頓在其譯詩集《中國古典詩歌選集》(2008)中選取了29首王維詩歌進行翻譯,其中帶有“空”字的詩歌多達9首,并將“空”均譯為“empty”或“emptiness”。
那么,將“空”字譯為“empty”究竟是欣頓的無意之舉還是其有意為之?接下來,試從“empty”的詞典含義、詩學特征、禪學經典翻譯三個角度對此現象作進一步的探索與剖析。
(一)“empty”的詞典含義
《大英百科全書》將“emptiness”定義為“...a state of ‘pure consciousness...”,意味著“empty”不僅意味著物理上的“空曠”,還存在精神上的“空凈”,所以將“空”譯為“empty”在一定程度既可以達成虛實之間接近等值的轉換,又可以強化王維詩中所表達的心靈之空凈。以《山居秋暝》為例,許淵沖[11]和王寶童[12]將“空山”分別譯為“mountains bare”和“blank hills”。依據《牛津詞典》,bare:not covered with or protected by anything;blank:with no pictures, marks or decoration.在以上的詞典解釋中,“bare”與“blank”都只是形容物理意義上的“空曠”,但并沒有將形而上的精神之“空凈”傳達出來。雖然“empty”也未能完全體現“空”的禪意,但至少能表達“空”的現實與精神的雙重內涵,所以將“空”譯為“empty”不失為一種較好的譯法。
(二)“empty”的詩學特征
欣頓認為王維詩歌的道禪生態(tài)觀的實質是“荒野宇宙觀(Wilderness Cosmology)”,其核心是強調人類作為宇宙的一部分與自然共生共榮。他在著作《山居:中國古代的荒野詩歌》中表明“荒野宇宙觀”有九個主要組成部分:道(Tao)、自然(Tzu-jan)、無為(Wu-wei)、玄(Hsüan)、理(Li)、天(Tien)、心(Hsin)、閑(Hsien)和空(Emptiness)(Hinton,2005:306-309),同時指出:“王維在詩中將自己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從而棲息于中國的荒野宇宙中……王維的短詩充滿了“無我”(empty mind)的表達,詩中簡約的山水意象則是指代整個自然宇宙”[13],可見“empty”對應到“荒野宇宙觀”中的“空(emptiness)”,相應形成了“無我”的詩學特征,以凸顯“萬象俱空、物我一體”的詩境。
(三)“empty”在禪學經典翻譯的應用
《心經》是在英語世界中被譯介最多的漢語經文,通過比較不同譯者對《心經》中“空”的翻譯,可以探析他們對禪學經典中“空”的理解。以下為部分譯者對《心經》中“空”字的翻譯:
... intricate layers of emptiness.(格雷·斯奈德)
He looked down from on high; he beheld but five heaps; and he saw that in their own being they were empty.(愛德華·孔茲)
Form is here emptiness, emptiness is form; form is no other than emptiness, emptiness is no other than form; that which is form is emptiness, that which is emptiness is form.(鈴木大拙)
孔茲將“照見五蘊皆空,能度一切苦厄”譯為:“... saw that in their own being they were empty”,將“in their own being”作為“empty”的補充解釋。斯奈德和鈴木對“空”的英譯也是采用“empty”的名詞化形式,點明佛教當中的“空色觀”。在禪宗經典的翻譯實踐中,這些譯者將“空”字均譯為“empty”,表明他們都肯定了“empty”的禪學內涵,這為欣頓對“空”字的翻譯提供了禪學翻譯的實踐基礎。
綜上所述,“empty”與“空”字在詞語含義表達、詩學特征、禪學闡釋三個層面相互貫通,彼此深化。從語言單位的闡發(fā)上升到對詩學與禪學的譯釋,“空”字在欣頓譯詩中形成了新的形態(tài),即“荒野宇宙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欣頓英譯后的王維詩歌以獨具生態(tài)精神的新面貌呈現在英語世界,受到了西方讀者的喜愛與肯定,如欣頓翻譯成集的《王維詩選》于2007年獲得美國筆會詩歌翻譯獎,成功引發(fā)了英語世界對王維詩歌更多的關注。王維詩歌最終在不同讀者群體的輻射與接受中得到了新的闡釋,為他在世界文學空間持續(xù)行走提供了新的活力,從而實現了符合現代社會精神需求的世界文學性。
四、欣頓生態(tài)譯釋王維詩歌的現實啟示
世界文學自誕生之初就承載著交匯不同民族人民精神的橋梁作用。民族文學要想成為真正的世界文學,必要經過本族文化與東道文化的橢圓折射,為世界人民提供精神的沃土。王維詩歌在橢圓折射下走向世界文學的個案展現了我們文化典籍外譯的無限前景,同時也激發(fā)了對中國古典詩歌海外傳播的新思考。
其一,譯者需要有目的地以點“譯”面,與時俱進。欣頓是一位優(yōu)秀的譯者,他的翻譯使王維詩歌成功具備了世界文學的當下性。為實現傳遞中國文化的翻譯目的,他以生態(tài)精神為基點譯介王維詩歌,勾勒出生態(tài)文明下中西共同的精神圖騰。他的生態(tài)視角使王維詩歌煥發(fā)出中西文化共同的生態(tài)價值,滿足了現代人們對生態(tài)文明的訴求(陳琳,2020:262)。因此,中國古典詩歌要想走向世界,需要譯者真正了解詩歌的思想內核,更重要的是挖掘出作品中可以與當今社會融合的精神根基。
其二,譯者需要考慮東道文化讀者的接受取向,并防止本土文化與東道文化對詩歌的過度消解。雙焦點的存在意味著本土文化失去中心地位,東道文化與本土文化分庭抗禮。當中國古典詩歌游歷于異文化國度,它們注定要在東道文化的圈層中被解構、重釋與再現。但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當中國古典詩歌被譯介傳播時,我們作為了解原詩的人,是否已經成為譯本受眾中“沉默的他者”?或因為我們已熟知這些詩歌,或因為詩歌的語言是我們的母語,我們便對詩歌譯本沉默了,它們不再是我們閱讀的第一手資料。最終,詩歌譯本所面對的東道文化讀者便有了更多發(fā)聲的權利,他們的接受成為民族文學能否在世界文學空間暢行的關鍵一環(huán)。另外,雙焦點的存在還意味著圓心的消失。當民族文學離開本族文化的土壤,走進東道文化的世界時,兩種文化各自的圓心同時消解,民族文學在此過程中也必須接受東道文化的過濾并向東道文化妥協。欣頓對王維詩歌中的景物翻譯常采用直譯的方式,保留意象的“陌生性”,如deep woods(空林)、green moss(青苔)、bright moon(明月)等。雖然欣頓在詞句上保留了中國文化的異質性,但他也綜合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句法與英文的句法,反叛于原詩固定嚴謹的格律形式,巧妙地實現了“忠實”與“可讀”之間的平衡,避免了兩種文化對原詩的過度消解。在譯介中國古典詩歌的過程中,譯者的任務可謂十分艱巨,只有準確把握詩歌的現代精神內核、目標讀者的接受取向,并有效避免不同文化對原詩的過度消解,中國古典詩歌才能在文化間的橢圓折射中走向真正的世界文學。
五、結語
王維詩歌體現的荒野宇宙觀體現了中西文化對生態(tài)文明的共同精神訴求,欣頓在此基礎上闡發(fā)了新的譯詩視角——生態(tài)譯詩,以實現他傳遞中國文化的目的。王維詩歌走向世界的成功案例向我們提供了如何使中國古典詩歌在譯介過程中既保持本民族的文化性又突破自我實現世界文學性的經驗智慧,對我們推動中國古典詩歌海外傳播具有指導性意義,希望能激發(fā)對今后中國古典詩歌譯介形式的進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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