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益　張喜貴

摘要：齊梁時期，門第家世依舊影響著士人的仕途之路，何遜身為寒門子弟，一生官居下僚，輾轉(zhuǎn)于諸王幕府之中。雖在晚年發(fā)出“逢時乃倏忽，失路亦斯須”的失意之言，但仍于仕途路上奔波，直至病卒?？梢姡芜d后半生時光基本是在宦游路上度過的，生活極不安穩(wěn)?；掠问瞧渖凶钪匾男雄E活動，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此，文章對此進行研究。讀何遜宦游前后詩歌，會發(fā)現(xiàn)何遜前后詩歌同中有異，于宦游途中生出新變。祖國的南方山水培養(yǎng)了他的藝術(shù)敏感，詩人善狀目前之景，寫景細膩幽微，前期詩歌景色描寫澄澈明凈，別有一番江南風味。但隨著宦游時間的延續(xù)，詩人的詩歌逐漸發(fā)生了變化，越到后期詩中的蕭瑟之感越盛。一是詩歌中的景物描寫發(fā)生了變化，后期出現(xiàn)大量有關(guān)舟船的意象，詩人開辟了新的詩境，多次描寫宦游途中險山急水之景，詩風也呈現(xiàn)出蕭瑟凄涼之貌。二是詩歌感情發(fā)生了變化，《學古詩三首》中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詩人在宦游底層時生發(fā)的宦游之嘆與鄉(xiāng)關(guān)之思。何遜倦于宦游，思念家鄉(xiāng)親朋，可又心存僥幸能夠得以高升，對仕途仍有留戀，但最終還是辭官不得、歸鄉(xiāng)不得，深陷在仕與隱的人生困境之中無法自拔。何遜的詩歌也給“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的齊梁時期帶來了一絲新變。

關(guān)鍵詞：何遜；宦游；詩歌；影響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8-0-03

何遜，字仲言，東海郯人，先祖隨晉室南渡，居今江蘇鎮(zhèn)江。齊梁時期，門第家世依舊影響著士人的仕途之路，何遜身為寒門子弟，一生官居下僚。何遜于梁初起家奉朝請，天監(jiān)六年遷建安王蕭偉的水曹行參軍，兼任記室，天監(jiān)九年至十一年隨建安王改任到江州，后返回建康，天監(jiān)十二年至天監(jiān)十三年，何遜與吳均俱進幸?？珊镁安婚L，何遜就被武帝訓斥“何遜不遜”，之后他便遠離宮廷、遠離政治中心，只得輾轉(zhuǎn)于諸王幕府之中。雖在晚年發(fā)出“逢時乃倏忽，失路亦斯須”［1］165的失意之言，但仍于仕途路上奔波，直至病卒?？梢姡芜d的后半生時光基本是在宦游中度過的，生活極不安穩(wěn)，宦游是其最重要的人生軌跡，宦游也引發(fā)了他的詩思，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以詩人入建安王幕府即天監(jiān)六年為界限，可以分為前后兩期。在何遜今存的詩歌中，除艷情詩外，前期詩歌約有27首，后期約為52首，何遜前后期詩歌同中有異，于宦游途中生出新變。

1 景物之變——峭拔蒼寒景物的書寫

齊梁時期，宮體詩盛行，當時文人詩歌風格多雍容華貴，濃富艷麗，偏重文章形式，終傷于輕艷。何遜雖生于講究駢儷詩風的齊梁，他的詩卻“清機自引，天懷獨流”，頗有神韻，迥異于當時主流的齊梁風氣。何遜詩風清新自然是有其原因所在的，其一，永明時期倡導的平易化、口語化詩風依舊留有余響。何遜繼承了沈約、謝朓清新的風格，語言凝練，音律和諧。其二，何遜生于江南，長于江南，祖國的南方山水滋養(yǎng)著詩人的性靈，培養(yǎng)著他的藝術(shù)敏感，又仕途多艱，只得于失意人生中到大自然尋找心靈的慰藉與寄托，因此他善狀目前之景，寫景細膩幽微。詩人愛寫水、草、花、蝶、竹、云、月等尋?？梢姷木拔铮瑢懙脴O為清新可愛，如“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1］17，夜深露濃，打濕了寒塘秋草，友人船只早已遠行，此刻詩人眼中只剩下這月色映水。這樣的景物描寫，細膩幽微、澄澈明凈，別有一番江南風味。何遜前后期詩歌都有著清新之美感，但隨著宦游時間的延續(xù)，詩人的詩歌逐漸發(fā)生了變化，越到后期詩中的蕭瑟之感越盛，這一變化首先體現(xiàn)在景物描寫上。

何遜對外在的環(huán)境有著高于常人的洞察力，陸時雍言：“何遜詩，語語實際，了無滯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語氣悠柔，讀之殊不盡纏綿之致?！保?］1409何遜寫景細膩幽微，只要是他眼中所見物象皆可入詩。由于宦游奔走各地，詩人多次舟中遠行，坐船又往往是游子離別情感最濃重的時刻，因此何遜詩中出現(xiàn)大量舟船意象的描寫。詩人趕赴安成王郢州任所時夜宿南洲浦，他寫道：“解纜及朝風，落帆依暝浦?！保?］148清晨坐船遠行，路遇順風，夜晚便將船停泊在南洲浦，纜即纜繩，是只有系船時才會用到的繩索。何遜在詩中多處寫到“解纜”“結(jié)纜”，如《春夕早泊和劉諮議落日望水》中的“旅人嗟倦游，結(jié)纜坐春洲”［1］160，詩人是匆忙趕路的行人，面對美妙的江景，內(nèi)心也只是嗟嘆宦游生活的漂泊不定?；掠胃鞯刂笤娙藢|繩、棹歌、艫、楫等物有著更深刻的感受，從而豐富了詩歌意象選擇，舟船等相關(guān)意象入詩也增添了詩歌的凄清氛圍。此外，何遜宦游前后心境的變化，也影響著外物的選擇，眼前景物隨之而變，詩歌中的山水風景描寫發(fā)生了新變化。

先來看水。何遜愛寫水，水在他的筆下呈現(xiàn)出別樣詩境，宦游之前何遜筆下的水以靜態(tài)、寧靜的居多，如“蕭蕭藂竹映，澹澹平湖凈”［1］8，而后期的水經(jīng)常是湍急的，這是游子無數(shù)次奔波于路上才能見到的蒼江急水，如《初發(fā)新林》中的“舟歸屬海運，風積如鵬舉”［1］143，“危檣迥不進，沓浪高難拒”［1］143，江上狂風呼嘯，而我逆水行舟，浪遏難進。此詩是何遜受武帝訓斥后離京前往郢州赴任時所作，這時的水不再是庭院園林中的靜謐之水，而多是險急的行舟

之水。

再看何遜對山的描寫?！俺嚧z上爭險，岞崿下相崩。百年積死樹，千尺掛寒藤”［1］92，連圻山山勢險峻，環(huán)四面懸崖，陡峭異常，山石險怪，山境陰森荒涼，詩人運用夸張的手法寫出了山的奇崛異常，死樹百年、寒藤千尺的山景顯然是詩人的想象之景，山并不會如詩中所說那樣險怪，但仕途蹭蹬，輾轉(zhuǎn)宦游的人生經(jīng)歷讓詩人的心境愈發(fā)凄涼、哀愁，詩歌中的景物也因輾轉(zhuǎn)各地而變得峭拔蒼寒。

2 情感之變——倦宦思歸之情的流露

“蹭蹬的仕途和漂泊的人生，給何遜的創(chuàng)作帶來濃重的抑郁色彩。”［3］142《顏氏家訓·文章篇》評價何遜詩歌“饒貧寒氣”［4］298，但實際上，何遜在早年也曾對仕途之路飽含希冀，在《落日前墟望贈范廣州云》中，詩人以自謙之辭委婉表達自己渴望入仕的心情，希望友人能夠予以推薦。《學古詩三首》更是寄托了詩人立功報國的愿望：“平生不可定，空信蒼浪天”［1］62，作者以長安美少年征戰(zhàn)沙場時勇敢無畏的精神，表達詩人期望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在入仕之初，詩人對自己的仕途之路也曾有美好憧憬，他以“松柏”“梅花”的高潔堅貞寄托自己孤高脫俗的高潔之志，并表達自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決心，而真正進入官場久經(jīng)游宦漂泊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期盼的不過是空中樓閣，根本無法實現(xiàn)。何遜本有一腔熱情，可現(xiàn)實環(huán)境并不盡如人意，于是他只得在底層宦游中蹉跎人生。雄健的詩風、期望建功報國的愿望再也不見，詩歌中流露出強烈的倦宦思歸情緒。這種情感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2.1 宦游之嘆

宦游各地的經(jīng)歷讓詩人嘗遍人生苦痛，何遜遠離家鄉(xiāng)和親朋好友，詩人心思細膩又富有才氣，自然將宦游途中生發(fā)的倦宦思歸之情都傾吐在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古往今來的宦游詩作，無不有著嘆羈旅、思歸隱的傳統(tǒng)。倦宦之嘆早已超越個人的情感體驗，成為普遍意義上的社會問題，從而引起無數(shù)游子的共鳴，何遜的宦游之作亦是如此。

天監(jiān)七年，何遜因公赴浙江，作《入東經(jīng)諸暨縣下浙江作詩》，寫道“疲身不自量。溫腹無恒擬。未能守封植。何能固廉恥”［1］85。詩人為了飽腹而為官，又無奈身在下僚，無法固守自己的高潔品性。詩人的理想與現(xiàn)實發(fā)生了沖突，他苦于紛擾煩勞的宦游生活，卻又無力掙脫這種困境，最后只得屈服，內(nèi)在的倦宦之情也油然而生。

隱逸在魏晉南北朝已成為一種時代風尚，對宦游在外的游子而言，歸隱成為他們的最佳選擇。何遜也在其宦游之嘆中多次傳達歸隱之思，如“方還讓夷路，誰知羨魚網(wǎng)”［1］121，自己年事漸長，光陰虛度，此后的人生只能聽其自然了，雖然心里期盼避路隱居，可誰又能了解“我”的這種心情呢？又如“薄宦恧師表，屬辭慚愈疾。愿乘觳觫牛，還隱蒙籠室”［1］97，詩人不滿于現(xiàn)實，空有一腔抱負，卻無法施展，倦于無休止的宦游，希望能夠歸隱還鄉(xiāng)，通過歸隱擺脫現(xiàn)實的痛苦處境，尋找到符合自己理想的高潔人生。

此外，何遜詩歌中的宦游之嘆不僅是單純的倦宦游思歸隱之情，還隱藏著難以解開的矛盾之情，既是仕與隱的矛盾，更是陷于人生困境時的迷茫。他多次書寫自己倦于宦游渴望歸隱，但也多次流露出對現(xiàn)實人生的不滿。其一，詩人無法承擔光耀門楣的責任，有負于先輩的諄諄教誨。魏晉南北朝時期，家族意識滋長，士人們多注重“齊家”，他們更看重各自家族的興衰。詩人于《贈族人秣陵兄弟詩》中寫道“傍枝實紛亂，領(lǐng)袖寄親姻”［1］195，此時的何遜當然是出于無奈的感慨，他也希望自己能夠成為族人們的表率。他埋怨自己一無才二無能，一生碌碌無為，而致被人輕賤，詩人對自己鞭撻，是希望自己能夠有所作為。其二，詩人向往仕途高位而不得的惆悵。贈答仕途順利的友人時他寫，“短翮方息飛，長轡日先驅(qū)。曝鰓事奔走，逸翮康時務(wù)。握手異沉浮，佳期安可屢”［1］162，與友人分別之后，仕途異路，“我們”二人何時才能再有相聚的美好時光呢？詩人將自己與友人作對比，一方面表達了對友人的敬佩之情，另一方面在對比之中暗含自己對友人的艷羨，對仕途高官之位的向往。詩人將自己比作曝鰓、短翮，忙碌的事只能被稱為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友人則是長轡、逸翮，那才是能成大事者的境界。

何遜雖于詩歌中一再抒發(fā)倦宦游、思歸隱的感情，但現(xiàn)實中，他除了母親去世，丁憂三年不得已而遠離官場之外，其余時間并沒有做出任何離開官場的舉動，甚至在晚年和廬陵王理念不合也沒有辭官的打算。這其中固然有生活所迫的原因在，但是從他矛盾的情感中可以看出詩作中的思歸隱之情實際上是詩人放大之后的產(chǎn)物，是詩人用以寬慰自己的安慰劑。他疲于奔波宦游，而又不愿意離開官場，他的內(nèi)心依舊心存希望。詩人是矛盾的，渴望被人賞識，這也就是為什么何遜的宦游之嘆中既沒有陶淵明宦游詩中一再念及的田園之情，又沒有鮑照詩作中強烈的憤懣與不滿情緒，更多只是對囿于困境的哀嘆，是趨于平靜的不平之鳴。

2.2 鄉(xiāng)關(guān)之思

受中華民族特殊的生產(chǎn)方式、傳統(tǒng)的宗教倫理意識影響，家園意識早已融入每一個華夏子孫的血脈之中。而宦游遠方的游子，正是懷鄉(xiāng)詩的重要創(chuàng)作群體，游子在倦于宦游、人生失意之后往往會思念故鄉(xiāng)，從而引發(fā)詩人的思鄉(xiāng)之情。

宦游意味著背井離鄉(xiāng)，遠離故里。何遜的感情同萬千游子一樣，客行悲故鄉(xiāng)，他希望能夠再回到生長之地，葉落歸根。詩人久經(jīng)宦游之苦，眼中所見皆可喚起鄉(xiāng)思，在《春暮喜晴酬袁戶曹苦雨詩》中，作者看到雨后落花滿地，時鳥高歌，如此爛漫的春景，卻惹起詩人的鄉(xiāng)思之情。“石蒲生促節(jié)，巖樹落高花。暮潮還入浦，夕鳥飛向家?！保?］92花落歸根、潮水入浦、夕鳥歸家，落花、潮水、夕鳥尚可歸家，而詩人又何時才能再見到魂牽夢縈的曲街小巷呢？爛漫春景、凄涼日暮，春花、飛鳥、潮汐等尋常事物皆可喚起作者鄉(xiāng)思，目光所及之處皆為鄉(xiāng)情。

何遜詩歌中的思鄉(xiāng)之情還包含著作者對心靈故鄉(xiāng)的期盼。詩人思念家鄉(xiāng)不僅是因為與家鄉(xiāng)在時空上的距離，還因為底層游宦給他帶來了挫折的情感體驗。人在遭受挫折之后心里往往會升起一股莫名的躁郁情緒，他盼望著有一個精神上的歸宿、心靈上的故鄉(xiāng)。何遜詩歌中有著濃重的客居心態(tài)，詩作中包含“客”字樣的詩歌12首，其中入仕之前2首，入仕之后達到10首之多?；掠胃鞯厥购芜d產(chǎn)生了強烈的過客心理，他對這種客居狀態(tài)顯然是不滿的，詩人渴望心靈上的穩(wěn)定，詩中寫到，“客心自有緒，對此空復愁”［1］160，“客悲不自已，江上望歸舟”［1］146，“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1］174，詩人就如同浮萍一般，于宦游路上不斷漂泊，心無所依，悲傷、愁苦、孤獨接踵而來?；掠纹词购芜d無法將所居之所當作自己真正可依靠的地方，他的心靈也如同身體一般，像無根的浮萍在漂泊。詩人渴望心靈的棲息之地而不可得，從而產(chǎn)生了這種過客心理，其背后則隱藏著詩人對心靈故鄉(xiāng)的期盼。

3 結(jié)語

宦游是何遜生命中最重要的行跡活動，這一活動引發(fā)了他的詩思，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動力，也是其前后期詩歌發(fā)生變化的重要原因。詩人寫眼中所見，抒心中所感，他筆下有花鳥魚蟲、山水美景，抒發(fā)著建功求仕的豪情。但無休止的宦游消磨了他的健氣，后期詩歌景物描寫變得峭拔蒼寒，這既是詩人宦游所見，又是后期凄涼心境的真實寫照。何遜既倦于宦游，思念家鄉(xiāng)親朋，又心存僥幸能夠得以高升，對仕途仍有留戀，但最終還是辭官不得、歸鄉(xiāng)不得，深陷在仕與隱的人生困境之中無法自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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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陸時雍.詩鏡總論［M］//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1409.

［3］ 閻采平.齊梁詩歌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142.

［4］ 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8：298.

作者簡介：盛益（1999—），女，江蘇連云港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張喜貴（1965—），男，黑龍江拜泉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漢魏六朝詩歌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