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夫剛
2019 年夏天,我去了一趟川西高原。先乘飛機到成都,次日上午,一行人坐考斯特沿岷江溯流而上,過都江堰,過汶川,過茂縣,過松潘,一路攀升,至傍晚方才抵達高原小城若爾蓋。于我而言,此行充滿陌生的激動和預設的期冀,事實也的確如此,整個行程不失現(xiàn)實的壯闊之美和歷史的細節(jié)支撐,為若爾蓋寫下詩篇,則從采風的“格式條款”悄然轉(zhuǎn)化為內(nèi)心的暗流涌動(盡管當時我還不清楚如何在詩中與若爾蓋遭遇)。過了幾個月,我寫出組詩《高原上的深呼吸》,它們是“我能夠完成的詩篇”,但首先是“我愿意完成的詩篇”,《棲山或者余燼》即為其中一首。《草堂》詩刊要求我在這篇文字中談談一首詩“為什么這樣寫”的理由而不是“為什么寫這首詩”的原因——依據(jù)這個限定性欄目規(guī)則,上述文字當屬跑題,而且是明知故犯。下面進入本文正題。一首詩的誕生,存在多種可能或曰不確定的因素,我的寫作不絕對推崇技巧,但也不抗拒寫作技巧帶來的文本福利,《棲山或者余燼》大致體現(xiàn)了這種心態(tài)和訴求。這首寫實性的短詩記錄了若爾蓋的一次篝火晚會,星空下的草原,我獨自走動,越走越遠,難言的單純和寂寞迎面而來,耳邊回蕩著博爾赫斯先生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談話:“人群是一個幻覺,它并不存在,我是與你們個別交談?!痹谶@首詩中,我不想嘗試任何冒險(無論形式還是內(nèi)容),也沒有設置閱讀的障礙用以考驗讀者(考驗讀者本質(zhì)上是考驗作者),高原的廣角美德、心靈的瞬間惆悵和命運的免費教誨呈現(xiàn)了這首詩的全部責任。作為一首直接面對和“個別交談”的短詩,它中規(guī)中矩,一目了然,似乎沒有抒情也無所謂象征,我甚至有些回憶不起如何完成了它,只記得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有跡可循的,連扎西措和白瑪措都在對號入座的背景中失去了意指的可能性。誕生于本能的寫作初衷自帶一種天然的局限,從一開始便會喪失選項功能,想象力遭遇不公平的粗暴對待,詩歌的歧義則被扼殺于對隱喻的無理漠視——這里有點愧對博爾赫斯先生,他認為詩人只要使用語言,就不得不使用隱喻。不過還好,整首詩基本實踐了我的寫作理念,好的詩篇理應無一字沒有來歷,無一句沒有來歷,這意味著這首詩是“真實呈現(xiàn)的文本”而非“強制呈現(xiàn)的文本”。前者起碼是一種自主流淌,后者頂多算是外力下的蠕動,其詩意濃度和健康指數(shù)不可同日而語。這首詩雖然簡短,我個人以為文本結(jié)構(gòu)上并不欠缺什么,面孔尚且清晰,呼吸也沒有失去節(jié)奏,盡管詩的結(jié)尾暴露出一些情緒化的主觀色彩,這里不妨設想一下,如果這個結(jié)尾缺席了這首詩的建設,這次寫作還能不能形成可控的閉環(huán)管理呢?在我這里,答案是否定的,所以這個結(jié)尾并非可有可無,它必須存在——有時我甚至想說,我寫下這首詩的前面三段,只是為了安慰年久失修的膝蓋,讓它在若爾蓋草原上經(jīng)歷一次對遺產(chǎn)、備胎和紀念品的難得背叛,而這種偶然性的時空啟迪,與北京東三環(huán)的車流和三里屯的酒吧也許永遠不會產(chǎn)生交集。草原承辦了人類的狂歡節(jié)卻拒絕參與人類的狂歡,草原上每一棵風中晃動的小草其實只愿意與另一棵風中晃動的小草竊竊私語,這算不上人類的羞恥,卻有可能是人類的無奈——生活需要妙語連珠,生活的妙語連珠未必是詩歌的有益證據(jù)和終端命題,語言慷慨時,詩意將變得吝嗇,這可真是一種令人沮喪的求證。從這個角度來說,人類的孤獨是一種永恒的自知之明,當我的臉上無力鐫刻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就會成為“缺失的我”在時代的舞臺一角手足無措,表現(xiàn)在這首詩中則是,我想唱一首自我之歌,卻沒有獲得出場機會;我試圖不偏不倚地記錄個體生命在“這一刻”的局部感受獻給時間截面上的我們,卻發(fā)現(xiàn)“我們”不過是一個虛擬的集體更適合背影出鏡。看起來這是一個悖論,但悖論作為詩歌寫作的常見手段和語言策略,早已不再構(gòu)成對寫作者的苛刻要求。狂歡過后,篝火漸漸熄滅,海拔3400 米以上的余燼頑強而善解人意地溫暖著一群瑟瑟發(fā)抖的異鄉(xiāng)人和異鄉(xiāng)人瑟瑟發(fā)抖的孤獨,這匪夷所思的夏日情景對奉想象為圭臬的詩歌同行來說堪稱降維打擊,而我選擇的語言路徑,依舊是自己喜歡和習以為常的模式:“夏日的寒冷不肯妥協(xié)時/藏袍挺身而出”,或者,“星空下面,有人念了一首短詩/獻給命運”。多么幸運,妥協(xié),命運,挺身而出,這些看起來顯俗的詞匯在我的寫作中每次都能得到公平使用。如果這種語言路徑?jīng)]有讓讀者身臨其境地抵達一首詩的終點,我完全理解,但不會為之感到遺憾,它只說明讀者和作者的語言趣味存在差異,或者讀者借“閱讀的失望”含蓄暗示作者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有待提高,而語言趣味的差異并不存在一個立見輸贏的擂臺,也不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恒定狀態(tài),更不會構(gòu)成對一首詩的終審裁決,這是藝術自身攜帶的光芒所產(chǎn)生的魅力:李白曾是杜甫的偶像,但“李杜”才是詩歌史上的“專用名詞”延伸并豐富了“雙峰并峙”的語義。當然,視閱讀為一種創(chuàng)造或者再創(chuàng)造通常也不是一個錯誤,讀者介入一首詩,就獲得了作者的一次間接授權(quán),這首詩可以是動態(tài)的隨意賦形,也可以是固體的削足適履。借助作者的單邊闡釋完成讀者的有效閱讀無可厚非,但上佳選擇未必如此,因為這樣做無意間冒犯了詩無達詁的古老傳統(tǒng)。按照這個邏輯,我對《棲山或者余燼》的解讀將充滿各自為政和敝帚自珍的味道,對于開放的健康的詩歌來說,這委實稱不上一種特別值得推廣的味道,因此,我愿意談論“余燼般的孤獨”和“孤獨般的余燼”之間的非語言差異,愿意談論有限真實和相對虛構(gòu)對詩歌所貢獻的各表一枝的鈣質(zhì)和含金量,愿意接受剔除了情緒暴力和語言惡意成分之后的指責、詬病乃至譏諷(博爾赫斯先生說過,一個詩人應當把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不幸,視為對他的饋贈),但讀者要問我詩中的遺產(chǎn)是什么,備胎是什么,紀念品是什么,游子般的空曠又是什么,我將對這種淺嘗輒止的閱讀介入產(chǎn)生深深的憐憫而不把這種憐憫告訴閱讀者本人——幾乎所有成熟的詩人都會憑借經(jīng)驗構(gòu)建語言中的道路并予以隱形命名,完成心靈史的長途跋涉,而詩人的先驗卻很難在讀者那里獲得完全對等的理解乃至置換。
附詩:
棲山或者余燼
詩歌朗誦會的露天舞臺長滿了
青草和疾風;篝火
是唯一的燈光尚未點燃
夏日的寒冷不肯妥協(xié)時
藏袍挺身而出;若爾蓋撞身取暖時
扎西措也叫作白瑪措
星空下面,有人念了一首短詩
獻給命運;星空下面
有人走向游子般的空曠——
不過是余燼,不過是孤獨
不過是年久失修的膝蓋
掙脫了遺產(chǎn)、備胎和紀念品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