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wèi)國
一
每個黃昏,我翹首西望,看見滾滾西沉的太陽,在我目光的追趕之下,越過城市的街道和樓房,正落向我的家鄉(xiāng)。
神話傳說中的夸父曾經(jīng)與日逐走,我沒有夸父的勇氣,不敢追逐太陽,只能在夕陽落山之際,用目光追尋西墜的太陽。
冬天太陽朗照的日子里,我注視暖陽曬著小區(qū)門口的南墻,整面墻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圣潔的光。我常??匆妷Ω鶅号懦梢涣镒鴰讉€阿婆和老丈,他們的脊背正靠在太陽已經(jīng)曬暖的墻上。也有的老人搬出家中的藤椅,擺在小區(qū)向陽的花圃旁,他們?nèi)宄扇喊胱胩?,享受著冬日陽光的饋贈?/p>
小區(qū)內(nèi)這些曬太陽的人,就像是一群追趕太陽的人。一開始,我為腦海跳出這么詩意的表達(dá)竊喜了許久。后來,我的思緒在城市的天幕下游走,穿過城市的高樓和街道,飛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我想起了家鄉(xiāng)街道正中央合作社前門的那面墻,冬天晴朗的日子里,總是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人。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劣質(zhì)的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彌漫的煙霧和說出的話語,緊跟著一陣風(fēng)飄散在村莊的上空,更多的時候是沉默,用糙如枯枝的手接過香煙慢慢點燃,話卻未吐出半句。他們聊一輩子了,此時已無需溝通,在互相傳遞香煙的時候,早已完成了彼此都明曉的交流。
時間在鄉(xiāng)村行走,往往有自己獨特的方式,借一場風(fēng)的方式,借一場雨的方式,借一場雪花飄散的方式;用梨白杏黃的方式,用麥?zhǔn)炖O老的方式,用稻穗俯身玉米焦黃的方式,也用娃娃孤獨地長大、老人突然離世的方式。
合作社門口的那面墻,不知道送走了村莊多少位老人,那些曾經(jīng)蹲坐在墻根兒追趕太陽的老人,就像田地里的莊稼一樣,一茬又一茬,最終都走向了黃泉,村莊堤坡之外的黃土包也逐年增多了,那些黃土堆成的墳?zāi)?,像極了村莊的另一種走向。
爺爺在世時,哥哥曾經(jīng)叮囑爺爺,千萬不要去合作社門前那面墻曬太陽。似乎不去那面墻曬太陽就可以對抗恒定的時間,改寫命定的無常。我想哥哥一定是,從合作社門前那些曬太陽的老人最終的走向,窺見了歲月的無情,窺見了時間的隱秘,窺見了人世的無常,也窺見了光陰深處潛藏的痛。
不知道是不是哥哥的這句話起了作用,爺爺確實從來不去那個墻根兒曬太陽。有時候,在冬日陽光的沐浴下,爺爺溜達(dá)到合作社買一包邙山煙,走出來給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哥們兒每人散一支,然后站著和他們聊上幾句就踱步回家。
爺爺主動遠(yuǎn)離了合作社門口那面墻,三爺卻常常蹲坐在這個合作社門口曬太陽。三爺是爺爺?shù)奶玫?,他是莊上的體面人,早年教過書能說會道,常常被請去做紅白事的掌禮者。盡管他也去地里勞作,但他看上去總是干干凈凈的,和其他土里操勞一生的莊戶人相比,有著明顯不同的氣質(zhì)。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在了。無論在城市還是在鄉(xiāng)村死亡都是一件大事,在鄉(xiāng)村,一個人的葬禮總是更隆重一些。他的兒女和親朋還有兒女的親友,都從四面八方趕來,匯聚到這個小小的村莊。三爺活著時,蹲坐在合作社的門口抽煙、噴空、曬太陽,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視。他死了成了全家族的大事,整個家族的人,甚至半道街的鄉(xiāng)鄰都為了他的葬禮忙碌起來。三爺作為掌禮者,曾經(jīng)安頓過多少老人最后的行程,如今三爺在別人的主持下,由一隊長長的送葬隊伍送進(jìn)了堤坡外的祖墳。
堤坡外的黃土干冷卻又顯得十分熱情,她接納了村莊所有老去的人。米沃什的詩里寫道,“籃子在夜幕下游蕩,黎明活在蘋果樹上,一切來自大地,一切又回歸于大地?!币徊绮缱汾s太陽的老人走了,他們的走向似乎就是村莊的另一個走向。
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輪引領(lǐng)自己前行的太陽,這一刻,耳畔響起了劉歡唱過的歌曲:“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個更圓,哪個更亮,哎嗨哎嗨喲!啊太陽,啊太陽,我心中的太陽?!贝迩f的年輕人也走出了村莊,去外面的世界追逐夢想。有的年輕人到外面的世界打拼,站穩(wěn)腳跟之后就在外面安了家不再返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年輕人像候鳥一樣,緊跟著節(jié)氣的腳步飛去又飛回。鄉(xiāng)村的節(jié)氣表上僅有兩個刻度,農(nóng)閑或農(nóng)忙。這些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在農(nóng)忙時歸家,農(nóng)閑時外出。他們在農(nóng)閑時進(jìn)城追逐幸福生活,既努力活成別人希望的樣子,也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這些外出打工的人里面也有我的發(fā)小,他們在異鄉(xiāng)的工地上奔波了一年,一旦歸鄉(xiāng),他們之間仍然共用著一個話語系統(tǒng)。每次回鄉(xiāng),我總是要和幾個發(fā)小聚在一起喝幾場酒,這酒里面有溫情,有鄉(xiāng)愁,也有對少年時光的懷想。然而,一旦他們開始聊這些年的打工經(jīng)歷和野外勞作的艱辛,我只能傻傻地坐在一旁傾聽。這時候我想起了艾米莉那句詩:“握住你從黑暗里伸過來的手,然后轉(zhuǎn)身走開,因為我說不出適當(dāng)?shù)脑?。”相對于故鄉(xiāng)這些發(fā)小,我更像是一個鄉(xiāng)村的叛逃者。
我心心戀戀的故鄉(xiāng),在時間的推移中走向了自己的宿命,故鄉(xiāng)老屋所處的小巷里,有幾處宅院的大門掛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鎖。如果人都走了,宅院就徹底荒蕪了,沒有人居住的宅院,最終會淪為荒草的家園?;氖彽恼鹤屛已矍暗拇迩f顯得更加蒼老,樹木老了,河流老了,吹在地上的風(fēng)老了,飄在天上的云也老了。故鄉(xiāng)老屋對門的院落是徹底荒蕪了。
二
暑假返鄉(xiāng),我看見對門這個院落內(nèi)蒿草長了齊腰深,高高的蒿草可以埋沒一個孩子的頭頂,雞鴨和貓狗竄進(jìn)去,連個影子也看不見。
從我記事起,這個院落就無人居住。院子的縱深處有一座三間的平房,從走向上看是一座南屋,父親說這個院落是他一個堂弟的,既然是父親的堂弟,自然是我的堂叔。這個堂叔因?qū)Πk婚姻不滿,在這座房子里尋了短見。從此之后,在我的視野里,這處院落充滿了荒涼,即使太陽朗照的大晴天,這院子給我的感覺也是同樣的荒涼。
父親把這個院子利用起來,屋內(nèi)存放一些不用的農(nóng)具和雜物,秋收以后,棉花、花生、玉米也可以房頂晾曬,因此房子的一側(cè)常年放置一把梯子。進(jìn)院子的右手邊是一個柴垛,柴垛后面有一個蘿卜窖,院落進(jìn)門的左手邊還砌著一個豬圈。
記憶里柴垛總是堆得很高,有春天修剪果樹時剪下來的枝杈,也有秋天從地里拔下來的棉花秸稈。有一年柴垛上結(jié)了一個瓷碗一樣大的馬蜂窩,看著馬蜂嗡嗡嗡地飛進(jìn)飛出,我決定捅掉它。我手持長長的竹竿對準(zhǔn)馬蜂窩的底部,狠狠一搗,失去家園的馬蜂便炸開了鍋,急于復(fù)仇的馬蜂在我的臉上和手上蜇了好幾下,我的臉和手瞬間腫了起來,像是蒸好的發(fā)面窩窩。
豬圈的旁邊有一個碎了半拉的水缸,自然也是廢棄不用的,不遠(yuǎn)處還有一個石墩,色澤泛白,上方下圓。民諺有“月暈而風(fēng),礎(chǔ)潤而雨。”礎(chǔ)指的就是這樣的石墩。打碎了半拉的水缸,蕭紅在《呼蘭河傳》中稱之為缸,蕭紅寫到她小時候總喜歡去搬這個缸,“這一搬可不得了,缸下面是無數(shù)的潮蟲。嚇得趕快就跑,跑得很遠(yuǎn)站在那里回頭看著,看了一會兒那潮蟲亂跑了一陣又回到缸下邊去了。”
我也喜歡搬這個院子里的東西,但不去搬缸,它不規(guī)則,缸沿鋒利如同刀子,我常常去搬那個石墩。我小時候非常淘氣,有一年夏天我踩著缸底的淺水戲耍,不小心順勢一滑跌坐缸底,手臂被缸沿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去診所縫了三針,醫(yī)生說,“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再深一點兒劃傷動脈,我這個小診所就應(yīng)付不來了?!眹樀梦业刮豢跊鰵狻_@次受傷,我吊著胳膊養(yǎng)了些時日才痊愈,恰逢學(xué)校表演節(jié)目,本來我和阿兵排演的是武松打虎,阿兵演老虎,我演武松,眼看這下節(jié)目要黃了。班主任老師說,虎是打不成了但你仍然可以出演,于是我吊著胳膊出演了一個游客,臺下同學(xué)們都樂開了花。打虎哪里會有看客,想來老師為了保護(hù)我們的熱情,對劇情并未仔細(xì)推敲。
當(dāng)時整個胡同只有這一處無人居住的院落,雖然無人居住,也不曾荒蕪。如今我回到故鄉(xiāng),在暮色蒼茫時行走在胡同里,心頭總會泛起一陣陣酸澀,這個胡同有好幾處院落徹底走向了荒蕪。
出街門左拐第一家鄰居的院子里,種著一顆桃樹,桃花寂寞地開了,又寂寞地謝。記憶中他家里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叫明光,比我小兩三歲的樣子。如今女孩遠(yuǎn)嫁他鄉(xiāng),兒子在寨外堤坡處的新宅基地搭建了房屋后,這處宅院就荒蕪了。其實他寨外的新院落也是兩位老人帶著孩子留守,明光帶著媳婦常年在外地打工,只在春節(jié)時才回來住幾天。
緊挨著明光家是保爺?shù)脑郝洌箝T上有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保爺早年教過書,拉得一手好二胡,以前我走到這個胡同里,總能聽到宛轉(zhuǎn)悠揚的二胡聲。保爺喜酒,平時喜歡自斟自飲,放暑假我回老家后每次去他家串門,他都會整兩個菜滿上酒招呼我“來咱爺倆喝兩杯?!比缃耖T口白紙黑字的對聯(lián)宣告保爺去了另一個世界,他的兒子在市里安了家,這處院落就徹底荒蕪了。
保爺對門的一處院落前些年就荒蕪了。我小時候,這個院子里住著王老四,王老四并不老,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長得很帥,觀念很新潮,八十年代穿花花綠綠的廣東衫。小時候我在自己田里見過,他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一只手握著車把,另一只手扛著鋤頭,穿著花布衫喇叭褲,很瀟灑的樣子。他家地頭有一棵樹,樹在田地投下了涼蔭,他把鋤頭將涼蔭所罩的田地鋤了一遍,其余的地方再不肯多鋤一下。那時候有騎自行車田間地頭賣汽水和老冰棍兒的,他坐在樹下招手買了一瓶汽水,喝完騎車回家了。街坊都傳言說他有點兒懶,就因為落下這懶散的名聲,他遲遲沒有找到對象。早些年鄉(xiāng)下還有換親的陋習(xí),他通過換親娶了一房媳婦,生了個兒子,兒子七八歲時他們就去市里謀生活了。他們一家去市里謀生后,這處院落就荒蕪了。那個從小就跟著他們夫婦去市里的孩子,前幾年考到了廣州一所大學(xué),這處院落恐怕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了,無非是一場荒蕪等待著另一場荒蕪。
我這樣的陳述,是沿著我家老宅的大門向前的方向進(jìn)行的線性表達(dá),如果將目光折回投射到老屋后面,沿著胡同的另一個方向,仍然可以預(yù)見村莊未來的走向。
老屋后面共有六戶人家,屋正后方的那處院落也已經(jīng)荒蕪,院子里有個小我一歲的發(fā)小,他闖進(jìn)了省城,在一家公司推銷飼料。其余的五家,一家的兒子在市里開一個電器維修門市,也是過年過節(jié)才回一次鄉(xiāng)。另外四家都在縣城買了房,在縣城買房也是無奈之舉,如今縣城沒有住房連個登門說親的都沒有,孩子大了張羅婚事前,父母砸鍋賣鐵、四處告貸也要在縣城買套房。
老屋所在這條胡同的走向似乎預(yù)示著整個鄉(xiāng)村的走向。許多年以后,少小離家老大回只能是唐詩里的寫意,熟悉的鄉(xiāng)音也無處找尋。他鄉(xiāng)遙望,云水渺茫,有故鄉(xiāng)的人都回到了他們的故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依然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