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
一
我拖著笨重的行李走出郊區(qū)小火車站,站在休伊·昂·薛薩斯小鎮(zhèn)路邊。巴黎正是春天,空氣中有股嫩樹葉和早花的清香,呼吸能感覺雨水剛過的濕潤。我仿佛一只鉆進了蝴蝶蛹的蜜蜂,現(xiàn)在正從蛹筒里欣快地鉆出來。
學校遺憾地通知,由于應屆畢業(yè)生們拖拖拉拉不肯按時從MBA公寓搬離,需要入住校區(qū)的學生只好自己想辦法先解決一個月左右的校外住宿,同時在候補名單上耐心等待。那些騰出來的房間尚須例行整修。
在學校發(fā)布的“校友及社區(qū)人士提供食宿”信息欄里,我找到一位校友克薩維爾,電郵一來二去,決定在他的公寓租個單間,先盤桓兩星期。
這未曾謀面的校友解釋自己:歡迎新校友,請君一切自便,房租看著給就好。我另可專程開車到巴黎市區(qū)接你。
別過分麻煩別人,自己有手有腳,還上過三年夜校攻法語,我必能自己摸到學校所在的鎮(zhèn)上。據(jù)說克薩維爾就住鎮(zhèn)外不遠。
把行李挨個環(huán)在膝前,我從風衣口袋掏出上海產(chǎn)的紅中華,點燃一支??烤o老椴樹斑駁的樹干,抬頭欣賞藍天中飛去飛回的黑白大喜鵲。
“多么膚淺的喜鵲呀,”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走來微微一笑,“您抽的是外國煙?”
我打開煙盒,遞給此君一支,又掏出打火機替他點上。
“第一次來本鎮(zhèn)觀光?”三十七八歲衣著整潔的法國男臉上浮起戲謔表情,“不用帶行李的,這個鎮(zhèn)半天就能看完,余下的時間只有泡泡咖啡館。咖啡館嘛,里頭只有些老頭和當了奶奶的老板娘,沒年輕姑娘?!?/p>
我矜持地笑笑:“我來學校念書?!?/p>
這里只有全法國人人皆知的那所大學校,我明白自己的話溢滿虛榮。
這男人沒接茬。他猛吸幾口,把煙扔地上踩死,看我一眼,又俯身將煙頭撿起握進左掌心,伸右手來夠我的旅行箱。
我猛一驚,伸手擋。男人收回手,微笑,顯得彬彬有禮并試圖同我握手:“我是克薩維爾呀,幸會,為您效勞?!?/p>
有幾棵高大的楊樹聳在小鎮(zhèn)主路中央,陽光照得它們熠熠發(fā)光,呈一大團豎立的黃綠??怂_維爾的車是輛普普通通的灰標致,他打開后備廂,把我的行李雜物仔細塞進去。蓋上后備廂,回頭認真說:“中國人朋友,你沒退路了,行李已上車,將要跌進MBA的煉獄啦!”立馬他又戲謔地綻開笑顏:“不忙著去我家,我先帶你去校園參觀。我們偉大的校區(qū)比小鎮(zhèn)更具旅游價值。”
以上是我和克薩維爾初見的光景。
多喜是日本人,我是在課堂上看他第一眼的。我們統(tǒng)共兩百多人的年級里只有十幾張亞洲臉,但中國人和日本人仍明顯不同:日本人靜,沉沒于人堆,輕易不引人注目。多喜就是典型的日本男,你不刻意找他,他便隱身。
那天特聘的美國教授斯泰利一下午講授多元文化課,這種課對跨國公司而言還是有點意思的,能幫公司減少人際斗爭。不過斯泰利是不是合適講這課,殊難判斷,他喜歡親自把學生們搞得一驚一乍。
用整整一個小時賣弄完好些“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如何在一起把事情搞成粥”的浮華案例,斯泰利忽指住一個不聲不響的人:“那么,請問多喜君,日本人歷來不聲不響在海外當間諜,你是又一個經(jīng)濟間諜嗎?”
一位身材適中長臉柔發(fā)的亞洲男驚跳站立:“我?我不是間諜!”
“那你為啥一語不發(fā)光聽別人講呢?”斯泰利摸摸自己的金胡子,得意地笑,“你該貢獻東京經(jīng)驗嘛!MBA是彼此分享經(jīng)驗的項目。”
多喜木然,沒再回答也沒任何表示,大家哄堂笑起來。斯泰利認準自己討好學生們的花招奏效了,人們已瞬間原諒了他講課的空乏失調(diào)。于是,他乘勝追擊受害者:“除了壽司,你們?nèi)毡救瞬惶敢夥窒砥渌脰|西給盟友。”
瞧這種牛仔風格的魯莽!
只聽多喜冷冷開口:“我多年在香港為美國公司服務,我只有香港經(jīng)驗?!?/p>
“香港?”斯泰利教授像咬到一塊拿不準的生肉,他藍色的猶疑不決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好幾圈,“不是已被中國收回了嘛!”
我到學生食堂吃午飯,實在不曉得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一嘴巴怪味。唯一的好處是食堂價格便宜,才不過十歐元就能吃飽。
本班同學們慣于像耶穌門徒那樣圍著長桌吃東西。吃不值一提,議論課程和教授們值不值高額學費才是主題。
我記得那天午餐的主題是德國女人,這女人不過三十多歲,沒任何教學經(jīng)驗,卻被一位喜歡咬眼鏡腿的法國教授邀來講了兩三天課,她還敢問底下坐著的陷入郁悶的MBA學生們是否跟得上她的思路。
飯桌上幾個阿根廷同學恨不得吃了她(阿根廷正鬧經(jīng)濟危機呢,他們的美元比隨便哪來的同學的美元都昂貴)。
我聽大家要聯(lián)名請愿趕走自不量力的德國女博士,就悄悄站起來,從斜刺里溜出了食堂。我去學生咖啡館買咖啡。
等我買好咖啡想去獨步樹林,正見多喜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榛樹下喝咖啡。
我招呼一聲:“多喜,原來你在香港上班?!?/p>
多喜站起欠身,淡淡卻有禮:“是的,我跟公司要了兩年停薪留職,來巴黎?!?/p>
休假不去玩,跑來折磨自己,讀一個學位?
多喜誠心回答:“旅游可請不出兩年的假喲。等暑期我太太來,再一起留在歐洲玩?!?/p>
我本不想多管閑事,不過我打熬不住,脫口說美國來的教授就是過分,像人人該被他懷疑并教訓。
多喜咧嘴一笑:“美國人嘛。”
校園很靜,偶爾來買咖啡的學生們也靜??諝馇逍碌昧瞬坏茫B類在幾百棵大樹上歡騰。我認為多喜長得像書上刊出過照片的日本人村上春樹。
“多喜,吃得慣食堂嗎?”一杯雙加強咖啡也沒蓋住我胃的扭曲感。
“哈,真難吃喲。”多喜連連點頭,“全香港也找不到如此難吃的料理?!?/p>
“我已經(jīng)向自己的胃說了十次對不起?!蔽倚π?,“我決定從今天開始自己做午飯。”
至于美國人杰森,我一開學拿到厚厚的同學簡歷大全時順從相片的吸引力看了看他,這個在照片上蠻英俊的美國人入學前在某賭場當市場營銷經(jīng)理,自述經(jīng)歷也怪有趣的。再看他的愛好是戲劇和電影。
一見面,我明白相片全是攝影師的魔術(shù),像我這種不圓滑的人在相片上顯得很成熟,杰森叫看過他相片的人大跌眼鏡:他事實上是個不高的細條男,像發(fā)育尷尬的高中生,還喜歡微扭腰身不停說話,也喜歡在課堂上尖利地挑戰(zhàn)老師,并熱衷課外同人爭論。
我對杰森另加注意,是因為日本關(guān)西人與中國廣東人混血生的女郎夏子。夏子把杰森扯入了中國學生們的視野。
這屆MBA,中國學生只有五六個,卻互相求證夏子是不是刻意對中國同學不友好。我沒同夏子打過絲毫交道,只遠遠見一張梨子形狀的平臉和這張大臉上飛快上演的多種夸張表情。開學沒幾天,梨形臉就和杰森的長條子臉同進同出,兩人要好得不行。
不過,杰森和夏子那種作派并非混情人而是處哥們。夏子放肆到讓杰森抱著她上臺階,可杰森高興得像個找到了玩伴的學齡前男孩,一味跟夏子打鬧,毫無男女廝磨的曖昧。
教授組織市場開發(fā)的策略競賽,我和杰森被隨機分在同一個五人組。組里談起歐美市場或日本市場,杰森滔滔不絕,一談到中國市場,他就沒話講,失去表情,眼里透出陣陣涼意,讓人疑心他并非不熟悉中國,而是先前在中國市場吃過大虧。
二
克薩維爾居住的小區(qū)環(huán)境不錯,樹木都有了點年頭,這時節(jié)郁郁蔥蔥,符合凡爾賽區(qū)的區(qū)域特色。房子外觀介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米黃色片石外墻在陽光下散發(fā)傲嬌的嫩金色,屋頂仍是法國藍。
打開房門,不像單身漢的居所,像一對夫妻共同經(jīng)營著的巢穴:家具齊全,廚衛(wèi)用具看似質(zhì)量不錯,角落里還有收拾起來的童車。克薩維爾力氣大,將我的行李箱玩弄于股掌之間,輕松放到客廳一角,微笑:“好吧,請隨便選個角落躺下睡覺好了?!?/p>
我確實蜷縮到長沙發(fā)上休息了好一會兒,等聞香進廚房,克薩維爾正做他的午飯,看起來平底鍋里是加了奶酪的烙蛋餅。他斜我一眼,聳聳肩,關(guān)火移鍋:“假如不嫌棄,我分一半給你吃?!?/p>
我從行李里掏出一袋上海產(chǎn)的即食鴨肫,請他品嘗。廚房顯得擁擠凌亂,我們坐在小桌邊,試圖開展比較像樣的交談。這時我注意到他頭發(fā)天然蜷曲,湊近了,聞到他身上有酒氣,臉上也有縱酒的氣色。果不其然,他順手從角落里抽出酒瓶,不由分說先給我斟了半杯白蘭地,自己慢慢倒?jié)M一杯。
“說說你不遠萬里趕來巴黎郊區(qū)山丘上讀MBA的原因?”他嘲諷地看我,把冒熱氣的蛋餅割開,從不粘鍋倒進我盤子。
我算有急智,也能看清他人的臉色,于是我喝口酒:“改變我的軌跡。”
克薩維爾碰都沒碰蛋餅就喝掉了大半杯白蘭地,他臉上那種戲謔的神色濃烈而顯著:“是啊,改變軌跡呀。首先改變職業(yè),其次改變國籍,然后改變婚姻狀況。MBA嘛,如果你不重組人生,讀什么MBA呢?”
“你呢?”我反問,問得友好也謹慎,“你已畢業(yè),成了校友,你改變了什么?”
沒想到我的話像冷水澆頭一樣讓他哆嗦,原本笑著的臉下意識板了起來,嘴角耷拉,快速地念念有詞。我見他的手隨著打抖,叉子插在柔軟的奶酪蛋餅上,才沒發(fā)出叩擊聲。
他抬眼看看四周,像在尋找什么,然后才看我,呻吟道:“請原諒,我不得不跟你解釋我愿意讓新生暫時借住的原因:我剛離婚,我的三個小孩都被法院判給了前妻。我一個人住在這里,怕自己發(fā)瘋?!?/p>
我想我什么都聽明白了,我看見他房間的第一眼其實就感知了他的窘境。
是否可責怪他事先不對我說明?如果他在郵件中預加說明,以我這人“不粘鍋”的性格,我不會來借住的。
當然,這種事,你要人家如何在郵件中對陌生的外國人加以說明?
我尷尬了半分鐘,我的良善天性占了上風。我舉杯喝下一大口酒,對他說新綻的傷口肯定痛,忍一忍,時間可以治愈心。
我,我嘛,白天將在學校拼命讀書。我說我文科出身,讀商科沒基礎,必須笨鳥下死勁兒飛。我借住的日子里克薩維爾無須提供什么餐飲,我回來洗個澡倒頭便睡,醒了就去上學。
克薩維爾忽地不傷心了,他瞬間又成了善于嘲弄別人的人,他笑看我,笑容里有酒氣:“哪需要你拼命讀書呢!你已上了船,船總要把你渡到新口岸的。就算船中途沉了到不了目的地,MBA學生們也不會溺水。到時候每個人能占住一小島,當魯濱孫,使喚星期五?!?/p>
我初入校園可不是輕松愉快的,這和我的過往有關(guān),不足為外人道。
反正,巴黎沒任何人出來迎合我、關(guān)心我或直截了當提供幫助。我像個弄懂了游泳理論卻沒在游泳池練習足夠的人被扔進一條河,淹是淹不死,但手舞足蹈、力氣花不到點子上,事倍功半,氣喘吁吁。
我同多喜一起喝過咖啡之后,感覺心里堵住的地方再次暢通了。
多喜說盡管他常年任財務主管,但像金融學啦市場學啦這些課于他而言也是不可承受之重,何況他還不懂法語,誰能要求人到了這年紀還成學霸呢?大家來巴黎,不只為一點專業(yè)知識。
多喜強調(diào)他不期待人生出現(xiàn)任何重大改變,拿到學位,他計劃回去原公司干原先的職務,而家庭計劃是和目前這位太太生養(yǎng)一個孩子。
“我把這兩年當調(diào)整,你明白?生活不一定需要革命,也許只需要一次大調(diào)整。”多喜邊說邊頻頻點頭,看上去他很想在巴黎虛度光陰。
不過我卻因為多喜的話,感到自己又暢通了。
所有財務未曾自由的學生(占比百分之九十左右,另有百分之十乃是各國闊佬)都到休伊·昂·薛薩斯鎮(zhèn)上購買生活物資。小鎮(zhèn)盡管有我們這個建在丘陵上的學校注入消費力,仍商業(yè)不彰。論餐廳,鎮(zhèn)上只有一家巴西烤肉店、一家比薩店、一家中餐廳蠡園和一家日本壽司店。超市更難生存,當不起一點點競爭,全鎮(zhèn)僅一家阿搭客,是連鎖的生鮮超市。超市門前還有家神氣的魚店,在鋪開的乳白冰塊上出售各種速凍海魚和少許貝殼類海鮮。我每周兩次從學校后山下坡,和所有抄近路的學生一樣,努力翻越一人多高的石頭圍墻,直接跳落到鎮(zhèn)邊小馬路上。買了食物和生活用品之后我自己背自己拎,唯恨爹媽只生我兩只手,仍攀越石墻,奮力爬坡回宿舍。
多喜在香港的大型美資游樂公司當了十多年財務主管,他來學校后租了輛雪鐵龍代步,很順溜地順公路上下校區(qū)和小鎮(zhèn)。不過,我不喜歡蹭車占人便宜,盡管他邀請了兩三回,我仍堅持獨自下山翻墻。翻墻讓我覺得年輕,也許暗中另有趣味。不過,我倆常在阿搭客超市里不期而遇。
在超市里,多喜總推著大推車,我則手提塑料籃子。
他租用的宿舍是個大套間,他預備太太要來,還買了大冰箱。我太太在上海上班,雖說也要來度假的,但我只申請了單人宿舍。
學校有個本科的中國學生是無錫人,他傳授我到阿搭客買東西的竅門,若想節(jié)省著過日子,就要學會蹲。你蹲下翻翻貨架最靠地面那一格,會發(fā)現(xiàn)同類商品中最便宜的商品全堆放在那個海拔高度。
說是那般說,我也沒真節(jié)省到那份上,唯想念上海產(chǎn)蜂蜜巧克力時我才蹲下尋覓。我做飯只買原料不買預制菜,一切自己烹飪,這樣無論如何就已省下大錢。
多喜碰上我大概也有點尷尬,總搶著推薦他發(fā)現(xiàn)的東方食物,甚至親自跑到貨架前,替我取下現(xiàn)成的各色炒飯、面線米線、越南春卷,或日式壽司。他說這些拿回去微波爐轉(zhuǎn)一轉(zhuǎn)就能吃,方便。
我做得有點絕,當面道謝,等他推著車走稍遠,就把他替我拿的這些全放回貨架。畢竟太貴了,他吃一頓付的錢我能精打細算吃三頓。之所以我寧愿翻墻爬坡不搭他的車,這也是個原因。
這么干讓多喜惶惑,他常殷勤跑來告訴我他要去排隊付錢了,是不是在超市停車場等我一起回學校。我假惺惺笑說你先回,我還要去郵局;有時我說自己特想走回去,以此代替健身。多喜幾乎每次都一個人悻悻地走了。
其實我該承認自己是個孤僻的人,我不喜歡深入地同人交往,我總淺嘗輒止。
請不要魯莽地判斷我,也許這并非我從娘肚子里帶來的習性,也可能我暗處有傷痕。世上并非只有我的短期房東克薩維爾才有傷痕吧?
多喜同我的友誼是偶然的,恐怕也屬必然,因為我們班有杰森這樣情緒愛激動的人存在。
簡潔地說是這么回事:有個校友擔任著法國最大電視機企業(yè)的總裁,他要求MBA學院“戰(zhàn)略決策”課教授把我們這屆學生組織成五個混合不同國籍及文化背景的小組,模擬他的企業(yè)管理層,試著做一次重大決策。
事先總裁校友請教授轉(zhuǎn)告大家,生產(chǎn)電視機在法國已成夕陽產(chǎn)業(yè),只有接受國際市場更大玩家的合并才是出路。
我們MBA學生的任務是為他提供戰(zhàn)略咨詢,說大白話,就是替他比較看看,到底被誰合并能使法國人利益最大化,讓現(xiàn)有員工最少被解雇(后者涉及文化差異)。
這行業(yè)哪躲得開中國玩家呢?據(jù)說總裁先生特意關(guān)照教授要讓中國學生和日韓學生多支招,他明白東亞來的學生一般習慣于保守意見,光聽歐美學生們大侃特侃。
我,多喜,杰森,還有十多個歐洲各國的同學分在同一組,我們內(nèi)部討論時意見迥異且針鋒相對,沒法達成一致。
假使以最簡約的方式總結(jié),可以提一提美國人杰森歇斯底里地排斥任何法國企業(yè)與中國企業(yè)“媾和”:“不行,不行,要后悔莫及的。我們談戰(zhàn)略,可不是搞市場營銷!”
杰森為解釋立場,甚至不惜當著我面說中國企業(yè)全是些偷竊高技術(shù)的慣犯,說與中國企業(yè)合并是白白送上高科技當貢品。
他說他那些時我明白組里其他同學們都偷瞄我,我面不改色。
等杰森說完,我必定清晰地冷笑一聲“嘁”,這叫嗤之以鼻。
我悄悄對身邊那位日本人說:“多喜,以我對家電市場的了解,杰森是個傻蛋,狡猾的是法國人。這家法國企業(yè)若還不抓緊時間把自己賣個好價錢,頂多再過幾年它就只好自行倒閉。到了那時候,啥對價也拿不到了?!?/p>
多喜連連點頭,說話絕對不像個日本人:“我同意。香港經(jīng)驗也差不多?,F(xiàn)在是法國人想死得合算點,賣給誰都一樣,電視機生產(chǎn)技術(shù)算不上高科技。”
杰森還要瞎掰,我給美國面子,不評論,只當著大家面,回答了一個瑞典同學對我的提問。我說誰稀罕呢,假使我是TCL集團的總裁,我才不要這法國廠子呢。它就是個累贅。
杰森被我氣得臉發(fā)白,悶哼,說不出話。
課后我和多喜結(jié)伴往宿舍走,我們都喜歡沿學校的樹林和山坡邊緣步行,豎起耳朵聽那雜亂動聽的鳥聲。多喜說杰森有點偏執(zhí),我說我不理解他作為美國人何以小家子氣,我們爭論些什么全是學問上的事,偏生他帶怨氣。
多喜一反常態(tài),竟幽默起來:“這個不一定哦,他在賭場里干,萬一他曾被華人豪客糊弄過,結(jié)了冤仇呢!”
“糊弄?”我品味多喜的意思,覺得有點吃虧,“他哪分得清客戶是華人還是日本人呀?日本人曾經(jīng)差點買下美國,豈不也得好生提防?”
多喜打個哈哈,說粗人碰上細心有盤算的人,總會憋一肚子的氣,這沒辦法的。
我倆把各自心里針對杰森的怨氣說通暢了,心里一高興,看見下山的山坡小路,一致同意去鎮(zhèn)上吃晚飯。多喜說日本壽司店近日有新鮮金槍魚刺身,我說那好,先去壽司店,然后到蠡園以中華料理飽腹。
我倆欣悅,匆匆下山,多喜頭一回踏著蒙上青苔的大石塊翻越石頭圍墻,身手還算敏捷。我說你外貌有點像村上春樹吧,他回答說如果是他而非村上君經(jīng)營爵士樂酒吧,酒吧不至于虧本。
杰森在正式的那場咨詢會上搶到法國企業(yè)總裁面前反對同中國企業(yè)交易,他臉暴青筋地說了種種理由,無非是中國企業(yè)對高技術(shù)必存覬覦之心。
教授請我們幾位中國同學發(fā)表不同意見,我們委婉地表示法國企業(yè)越早出售股份越有利,至于是不是由中國企業(yè)實施收購倒無所謂的。
那位總裁校友當場感謝了讓他趕緊行動的人,直截了當批判杰森的痛切陳情,說那些是偏見不是商業(yè)。
杰森的臉拉長成馬臉,尷尬得快哭了。我見狀提早退場,免得他看見我想起我們組的內(nèi)部討論,難免加倍恨我。
三
本商學院號稱只從名校的本科畢業(yè)生中選招碩士生,公布的全球名校名單里屬于中國的無非清華北大復旦交大南大浙大少許幾家,我看到名單上有母校,就釋然把它扔進了紙簍。不過,我也敏感地發(fā)現(xiàn)尼諾是個例外。
尼諾首先是個典型的中國留學生,他能說普通話就絕對不說英語,能講家鄉(xiāng)話就絕對不說普通話。他說他的家鄉(xiāng)已沒有了,此話怎講?他解釋他來自三峽庫區(qū)。
我一般注意到別人是當別人走近我、出現(xiàn)在我近視眼的清晰視野里。尼諾并不敲門就走進我住宿的房間,直截了當喊聲“老莫”。我訝然抬頭看著這個不速客,我不喜歡人家在我私人空間里feel easy feel home(賓至如歸),我不滿地嗯了聲,瞪他。
尼諾一屁股坐到我通常換上室內(nèi)服裝才坐的高背椅上,直瞪瞪去讀我的電腦屏幕。
“老莫,你找了法國女朋友沒?洋葷不要忘記開。”尼諾很友好地揮手,眼睛卻不離開我的電腦屏幕。我正在電腦里記賬,賬目應該是不容窺探的隱私。
好在他看了并沒評論,他自自然然蹬掉自己的鞋子,把一雙散發(fā)異味的腳架到我書桌上,朝后仰,享受那有彈力的椅背。我想,等他再放肆些,我一并收拾他。
“要不要去巴黎意大利廣場逛中國超市?”尼諾問,“我有車。”
“你去巴黎,誰的車?”我不由得問,我確實缺中國食品。
“跟一個法國同學借的,他去滑雪了,把鑰匙給了我。我下午想去巴黎逛逛。”尼諾站起來,踮腳伸手,在我書架上亂翻,活像搜查,土撥鼠撥土的動作都比他得體。不過他無意翻開任何一本書,他只是患有多動癥。
“尼諾,”我生氣地問,“你本科是從哪個大學畢業(yè)的?”
他平淡無奇地回答了我的提問,他報出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內(nèi)地學校。說實話,我心里覺得他成功地騙過了法國學校的入學審查,或者,他是某種秘密慈善計劃的受益者。
我沒受他誘惑搭他的車去巴黎市區(qū),我并沒懷疑什么,只感覺不好。
他垂頭喪氣從巴黎回來后成了年級里各國同學們議論的對象,很多人覺得他是傳奇:他沒駕駛執(zhí)照,既沒國際駕照也沒中國駕照,他仍舊駕駛汽車,還帶著兩個搭他車的馬來西亞女生在巴黎街頭行駛。搭車的女生們發(fā)現(xiàn)他違規(guī)變道還不會踩剎車,在他勉強靠邊停車后尖叫著跳車逃跑。但尼諾依舊駕車從巴黎返回了學校,他沒辦法下車采購,也沒引起警察的注意。
尼諾受人非議的另一行為是在周末舞會上努力泡妞,他對亞洲女生沒興趣,他坦言想泡上個把洋妞。女生們都漸漸不同他交談,將他當作看不見的空氣。
我并沒討厭尼諾,只要他不再隨意踏入我寢室漫不經(jīng)心地翻弄我的東西。
但是,尼諾還是撩撥起了我的火氣:我們在校園的湖邊燒烤,他不請自來,吃他想吃的任何東西,不覺得應該分擔費用。有一回,我們忙亂了一陣,雞翅剛剛放上烤架,天正好黑了,尼諾唱著歌來到,我在暮色中觀察他,他翻弄正烤的雞腿,我驚訝地看清他在每只雞腿上啃了一口再放回……
這樣一個尼諾,我從此用冷冷的眼光將他從近距離中放逐出去,讓他離我遠些。
有一天杰森突然像被火螞蟻咬了一般在MBA學院的階梯教室里喊叫起來:“尼諾是一個錯誤,學院該感到羞恥!”
我正在角落里啃金融學課本,我從側(cè)面打量扭動上身臉色怪異的杰森,覺得這美國小子成了一枚亮晶晶的嘆號。杰森憤怒地告訴周圍的歐美學生:“(尼諾)他已婚,剛飛回去看老婆生第二個小孩,可卻想在這里找金發(fā)女人上床!他就是他那種人的典型。他來自令人懷疑的本科學校?!?/p>
我冷靜地想一個現(xiàn)實問題:尼諾踩到了杰森什么痛腳?
周末我們聚在公寓樓二樓盡頭的空房吃火鍋,尼諾在門外張望。火鍋底料是我貢獻出來的,所以我有權(quán)決定誰可以誰不可以成為食客。我招手說:“尼諾來吃火鍋,告訴我們杰森為啥舉報你?!?/p>
尼諾如釋重負坐下來,不知曾幾何時起,他對我顯得比之前更尊重,他盡量不打量冒出熱氣的火鍋:“我回國了一趟,快去快回,帶來一批U盤。我在MBA大樓里擺攤,很多人喜歡我的貨,杰森也想要。”
“難道你不肯賣給他?”大家問。
“不是,杰森說他從前花一大筆錢買U盤,買的都是品牌正品,美國貨。而我們這種人偷竊技術(shù),出仿制品,低價傾銷,是吸血臭蟲。”尼諾的聲調(diào)里沒情緒,好像在談什么歷史事件。
吃火鍋的中國同學們發(fā)出慍怒的嗤聲。
“來吧,放羊肉?!蔽覍Υ蠹艺f。
“也放點香菜一起?!蹦嶂Z喊,他明顯餓了。
“尼諾,請你先搞明白,這火鍋由我做主?!蔽腋嬖V他必須按我的習慣先吃葷食再吃綠葉菜,否則請自便。尼諾當場敗下陣來,控制住了自己的野胃口。
我們每個人都貪饞地高興地吃起了火鍋,但我們每個人都有點窩火。
“那個杰森算是什么東西呢?”上一個年級來自北京的女生終于咕噥一句,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杰森從沒給過任何中國同學好臉色,卻成天和混血的夏子搞在一起。而夏子告訴所有人,她是日本人不是廣東人。
我護住我自己的蒜泥油碟,不讓半野蠻人尼諾把他夾到的羊肉放進來蘸(他自己有調(diào)料碟,沒幾口竟已蘸空),我冷靜地問:“杰森是不是吃過華人的苦頭?譬如,他有沒有一個跟人出奔的前妻?”
北京女孩冷冷答:“我知道事實。杰森自己沒啥,他爹上了大半輩子班的汽車廠搬去中國了,他爹失業(yè)加酗酒。”
這些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簡直不敢相信有如此完美的解釋。北京女孩酷酷說:“美國人的嘴是憋不住的?!?/p>
于是,邏輯關(guān)系水落石出讓我對杰森竟產(chǎn)生了同情。下課我見他一個人在MBA大樓外拿著機器上打來的一杯小黑咖啡遠眺,禾花雀從過冬的大南瓜上成群飛起,杰森的瞳仁卻凝固得像滴在泥土上的水銀。我走近他,很平和地遞給他一支中華牌香煙:“杰森,生活可不容易呀?!?/p>
杰森出于禮貌接過香煙,我給他打了火,他吸了一口:“莫,你的生活有什么不如意?”
我吐出煙圈,知道美國人不懂我們的幽默,沒啥言外之音可給他聽:“大家都在朝前狂奔,我想歇歇也不能夠。三十五歲了,還要讀MBA?!?/p>
杰森倒認真地琢磨了一下我的話,他輕輕吸著中華煙,吐出稀薄的煙霧,語調(diào)里有點厭倦和冷漠:“那是改變集體命運的賽跑,不是嗎?你怎么能不負責任地松懈呢?”
“去他媽的?!蔽掖拄?shù)卣f我不習慣的美語臟話,特地說給杰森聽,“我才不想改變什么集體命運,我們原來過得挺好,經(jīng)常讀讀書,喝喝茶?!?/p>
上課時間到了,我和杰森踩著時點往教室走。杰森像對我的接近持正面態(tài)度,他盡量平和地咕噥說:“你的英語說得挺好,沒有大詞兒。”
“去他媽的大詞兒。”我微笑著拍拍他瘦弱的肩膀。
春天巴黎連著下雨的時候我在阿搭客顧客留言板上看到一位夫人留言,出送她家母貓新下的崽子。我需要有個生命分擔我的孤獨,我去了附近一棟小樓,送了那夫人一條杭州絲巾,抱回來一只小橘貓。那時候,我自然已住進了MBA學生公寓樓,擁有一間十平方米的單間和獨用盥洗室。貓咪分享了我的私人空間。
我有空就帶小橘貓到公寓樓背后的空地上玩,它如離弦之箭飛跑出去,到處撒歡,然后總會跑回我腳跟前。有時它也躲起來不讓我發(fā)現(xiàn),但都耐心等著我叫喚它并找到它。
那天小橘貓死命地躲在灌木叢里,想弄明白我有多掛念它。我有點焦急,我還有小組討論,我恐怕沒時間再尋找它。我叫喚著貓咪一抬頭,杰森正從他房間窗玻璃后面研究式地冷冷觀察我,我們視線相交,他點點頭,我揮揮手。
第二天在公寓樓下撞個滿懷,杰森像下決心要推進我們之間的社交關(guān)系,他局促地退后一步,認真看我:“喝杯咖啡怎么樣?”
我們端著在本科生宿舍樓咖啡機上打的小黑咖啡慢吞吞走進榛樹林。榛樹林長得遮天蔽日,樹干上盤滿了常春藤。杰森說:“畢業(yè)你們都要去美國嗎?”
我笑了:“我太太在上海等我回去做飯。美國我去過一次的,沒興趣再去。”
“你們最終都要去美國的。”杰森搖搖頭,“你也是,你將帶上你太太,你是個體面人,不會換個美國妻子繼續(xù)加油?!?/p>
我以我的智商明白杰森在說什么,他讓我覺得憐憫這種禮物也可能從我給到他。我盡量溫和地說:“杰森,你知道,世上沒什么容易的人生。我已吃過一種環(huán)境的苦頭,我曉得如何對付了,我可不想換個環(huán)境,從頭再吃一遍苦頭?!?/p>
“你真怪,和從你們那兒來的其他人不一樣?!苯苌蟾庞X得這話說得過分,又描一描,“當然,我的意思是,上次是你的意見得到了認可,教授和企業(yè)家覺得你說得對。”
我看著杰森,他像在同自己搏斗,他說得勉強,有點打惡心,好像語言違背了良知。他不懂如何同亞洲人交往,每多說一句,離他的利益就更遠些。
“你為何不喜歡中國人?”我直截了當問。這里只有我們倆,大樹都沒耳朵,也不會掉下榛子來懲罰我們的言語。
杰森愣了愣,他沒矢口否認,他拉長了臉,像一個立馬要破罐子破摔的人。不過他忍住了,搖搖頭,不回答我。
“我曉得你有些成見。”我聳肩,“你不懂,中國太大了,我都不曉得你針對它的哪一部分。不過,讀MBA是讓我們來澄清分歧,不是來增加敵意?!?/p>
我覺得自己的話多少有點兒虛偽,這正是MBA式樣的虛偽。我無意中占了杰森這小美國佬的便宜,先使用好萊塢式的語言套路。
杰森茫然點頭,他竟在我面前拙于言辭,這讓我困窘。我難道比他更能言善辯、更虛偽不值得交流嗎?杰森說:“莫,當你表現(xiàn)得不像你背景相同的伙伴們,就可能潛藏危機?!?/p>
我不喜歡他美國小腦袋里諸如此類陰森或城府頗深的思緒,我喝光咖啡,領(lǐng)先一步走出榛樹林。我其實很想同杰森多聊聊,但他不會敞開心扉。他早就對很多事有了定見,這很明顯。
“對于你,夏子不算是中國人嗎?”我突兀發(fā)問。
“夏子?”杰森沒想到我會提夏子,“她是美國人呀,頂多有點日本血統(tǒng)?!?/p>
四
我搬去學校住宿前幾天,克薩維爾特別友好,其中一天他建議我同他一起去他姐姐家午餐。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看汽車緩緩駛過凡爾賽的普通住宅區(qū),樹木都在初夏陽光里滋長新葉,除了遛狗人,看不見什么行人。
這些街區(qū)寬敞明亮,但缺乏高級的文藝感,類似于上海的居民新村。車停在一棟樓前,我們下車,手里沒禮物也沒鮮花,還好我?guī)Я艘桓痹谏虾3勤驈R買的撲克牌,勉強可拿出來示好。
夫人已四十開外,發(fā)福了,并不講究禮儀。她和克薩維爾飛快對答,向我這個“學生房客”表示歡迎,但她沒擁抱我,沒有貼面吻,這讓我自在。
她的先生大概是個體力勞動者或是工程人員,笑呵呵朝我點點頭,并不把我當一回事。好在克薩維爾的外甥女對初次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中國人懷有巨大的興趣。她十來歲,禮貌周到又對我充滿好奇。
夫人笑說由她的小女兒照顧客人,她讓克薩維爾進里屋去談事,留我和那小姑娘在客廳。我猜克薩維爾的姐姐一定同他談起令他痛苦的事,其實我更愿了解發(fā)生在克薩維爾身上的悲劇。一個男人不但要同妻子離婚,而且三個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全判給了女方,這種打擊不是人人能承當?shù)?。就像拳手全力一拳打來,打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結(jié)果。
不過小女孩很會待客,她問我從哪來,是從海邊還是從山里。既然我從上海來,那么這么個大城市是不是擠滿了人像個大螞蟻窩。她說先生你喝咖啡呀,聽說中國人是喝茶的專家,我家沒什么可炫耀的茶葉。先生你讀了法國的大學校是要干什么,回去上海造一家大醫(yī)院嗎,還是想擴建港口?
我從口袋里摸出中國撲克牌遞給她,她打開撲克牌就看見了我們樂于讓外國人見的那個上海,外灘的西式建筑和南市中國老街。
啊,小女孩興奮地嘆息,啊,中國,聽說一切都和巴黎顛倒行事的那個國度!她把撲克一一張張攤開到玻璃圓臺面上:“先生,謝謝你,這禮物太了不起了。”
夫人在餐廳里搖鈴鐺,開飯了。小女孩認真挽我手,將我?guī)нM餐廳:“媽媽,這位先生送給我們撲克牌,上面是東方的城市,上海?!?/p>
頭道菜我從來沒嘗過,是半只切開的鱷梨,事先拿掉了巨大的黑心。夫人戲謔地指指鱷梨:“律師被拿掉了心,放心吃?!蔽颐翡J地看看克薩維爾,他睡眼惺忪,頭發(fā)也沒好好梳理,暫時不像合格的巴黎男。
“先生,就用小勺挖著吃?!毙∨⒖炊业睦Ь?,指點我。
我覺得鱷梨很好吃,恨不得再要半個,可惜頭道肉食已送上,是兩種肉腸,外加紅色甜菜絲。我聽克薩維爾的姐夫果斷地對克薩維爾說:“你這段時間管好自己,房客不要招女生。”夫人喉頭咕噥了一聲,模糊不清,帶著某種情緒。
我很想加入他們的談話,甚至對這種事提供些上海智慧,不過,還是裝糊涂為佳,我們的地方文化曾受過法租界的影響,未必沒法國式的得體:如果別人不對你明言私事,千萬別去點穿,這是為人處事最基本的紅線之一。
“你想知道中國人為什么用筷子吃飯嗎?”我問殷勤觀察著我的小女孩。
“是的,想知道?!毙∨Ⅻc點頭,“我的朋友們說東方人是拿筷子練功夫。”
只聽克薩維爾含糊不清地對他姐夫說:“周末我也沒看見孩子們?!?/p>
飯桌上形成了兩個氣團,我和小女孩輕松地說著筷子刀叉,克薩維爾和他的姐姐姐夫以最隱晦的語言談論他的事。夫人沒用仆人,她自己去廚房端來蔬菜湯,先分給我和小女孩,再分給其他人。
“噢啦啦,我已經(jīng)受不了這些事,”她傾訴般湊向她弟弟,“讓我告訴你,事已至此,最好想開點?!?/p>
我和克薩維爾告辭出門,我告訴小女孩她是我來法國之后見過的最可愛的女生,她拘謹?shù)匦α?。我坐回副駕駛座,終于不得不問:“哥們,在你家住了好些天,那么接下來你準備怎么辦?小孩們會來看你嗎?”
克薩維爾開著車聳聳肩,臉上是無可奈何的迷霧:“謝謝你關(guān)心。我計劃辭掉工作,去非洲?!?/p>
不過事實上他并沒辭掉工作,更沒去非洲,而且,我還沒搬出他公寓,一個不修邊幅的菲律賓女孩就來了,她敲門,是我開的門。女孩扁平的臉上一對世故的眼瞪著我:“你是前一個房客,還沒搬走嗎?”
克薩維爾逛蕩出來,在玄關(guān)打量那女生,他幫她把行李拖進門,對我說:“她不是MBA學生,不過她也是到我們學校去進修的?!?/p>
女生挑戰(zhàn)地仰臉看我,好像我是這個空間里不該存在的仙人掌。
歷來有很多名人被各渠道請來學校演講,這是學校拓寬學生眼界的傳統(tǒng)性安排,嘉賓觀點不可能代表校方觀點,大家對此都有充分理解,從沒發(fā)生任何問題。譬如,我聽了一堂法國歷史學家評價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的講座,其實他講的不是法國而是美國,他想強調(diào)現(xiàn)代所有戰(zhàn)爭本質(zhì)上都是石油戰(zhàn)爭。我秉持不評論政治的原則,事實上我們大多數(shù)人不具有政治判斷力,作為普通人,這方面我只有良心和軟弱兩種基本配置。
學校里來了一位印度老太太,她是前任印度駐法國大使。她的講座有三分之一時間談論中國,她說她研究過中國的偉人。
我和多喜一起坐在階梯教室中部靠左的長椅上,沉默地聆聽印度老太太談亞洲和中國。應該說她嘴上仍有把關(guān)的,她親眼看見臺下有中國學生,其中有從美國商校交流來巴黎的交換生。我聽見她談論中國偉人的詩詞,覺得這確是個很好的話題。若你談論文藝,大家都如沐春風。
不過,看這老太太多幾眼,能覺出她是個講究策略的人。她漸把話風擴大,話題越過了文學,像她已從一棵樹的樹杈跳到了別人家庭園里頭。
我聽清了她開始講什么,我下意識看看身邊的多喜,多喜對我攤開手,撇了撇嘴。我從口袋里掏出耳塞,這是我保護自己的消極方式。
說時遲那時快,階梯教室里忽豎起兩個人的手臂。獲得老太太允許后,兩個從美國院校交換來的中國女生站起來,用英文告訴老太太她的發(fā)言充滿謬誤和偏見。她們舉例子,并口頭引述文獻,證明老太太誤解了文字和史實。
多喜輕聲問我,我回答說那兩個女生所言基本屬實。有些詩詞我能背誦,也曉得時代背景,不太可能如印度老太太說的那樣。
“作為文學討論,什么都可以,不過,別讓政治進入學院?!?/p>
多喜斬釘截鐵回答我:“我完全同意你。”
爭論在兩位中國女生和印度老太太之間變得十分有火藥味,我聽見有人說這兩位女生來自美國杜克大學。我和本校生他們一樣,決定置身事外,只留耳朵聽。
其實對大多數(shù)國際學生而言,這種爭論陷于地區(qū)性和歷史性,并不太吸引人。吸引人的是印度老太太逐漸顯明了的敵意。她為人有點糊涂,想在講座這種開放式場合駁斥并壓倒挑戰(zhàn)她的年輕女生們。
“你們中國人的記憶力是大象的記憶力?!崩咸蛔忠活D說。
“是的,我們不會忘記。我們會記住發(fā)生過的一切苦難和不平。”伶牙俐齒的女學生立馬反擊。
多喜憂心忡忡看我:“也許演講者的目的達到了,中國又成了被圍觀的主角?!?/p>
我點點頭,若是我,我會自始至終保持沉默,這是這位印度女士的講座,她有權(quán)展示她的聰慧,也可以泄露她的無知或狹隘,這不關(guān)我事,甚至不關(guān)她談論對象的事。
然而,現(xiàn)在,印度老太太栽的蔥長到了我們地頭。嘁,最好這并非她刻意所求。
講座結(jié)束后,散場的學生們議論紛紛。印度老太太發(fā)現(xiàn)沒學生留下來同她攀談,MBA學生年紀偏大,都懂避嫌。想必這讓她頗感失望。我正準備和多喜一起去學生咖啡館的樹下喝咖啡,多喜卻朝印度老太太走過去。我猶豫了一下,跟上去。
“夫人,我聽了你的演講,很有啟發(fā)?!倍嘞部吞渍f,“亞洲是熱點,不是嗎?作為印度人,你暢談了。我是日本人,我認真聽了?!?/p>
老太太喜出望外,竟然說起了日語,我沒懂,她像是在往遠的地方扯。
多喜卻用低沉清晰的英語答她:“夫人,我不同意你對中國歷史人物的貶低性評論,我相信中國學生們公開指出的謬誤之處是屬實的,希望您明察。”
我和多喜在印度老太太的失語和不悅中離開,我不想說什么,多喜就是這么一個人,也許,別的日本人會覺得他過于親近中國。
走到咖啡館我們各買了自己的咖啡,坐在大榛樹下聽婉轉(zhuǎn)的鳥鳴。我說:“多喜,你一定也有對中國人的負面看法,我現(xiàn)在很想聽你說說?!?/p>
“沒有,中國的文化是得體的?!倍嘞不卮鹞?。
“那么,突破我們固守的界限,批評一下中國民間對日本的態(tài)度也行嘛。”我繼續(xù)請他暢所欲言。
多喜想了想,說:“只是我也不習慣為什么要我們?nèi)毡救瞬粩嗟氐狼?。作為出生?0世紀70年代的人,戰(zhàn)爭早已和我的人生無關(guān)。我們這代人是和平主義者,和平應該從友誼出發(fā)。嚴厲地讓我們這代人以及下一代不停地鞠躬道歉,恐怕并不能換來真摯的友誼。”
我喝咖啡,不加評論。多喜點點頭,改變了話題,我倆開始討論校園里清新的空氣。
等我們朝宿舍走回,我突兀地說了一句:“多喜,中國最后一個慰安婦還沒死去,老兵們也還活著。也許你理解戰(zhàn)爭的傷痛是持久的?!?/p>
“是的,我可以理解。請原諒我方才未經(jīng)考慮的話?!倍嘞睬飞?,我們在走廊里分手,各回自己的房間。
晚上MBA班各小組在大樓里討論課題,我們立刻都聽見了傳言:美國人杰森雖沒參加印度老太太的演講會,卻向校長辦公室提出請求,要求校長明確所有被邀請到學校演講的嘉賓們都擁有不打折扣的言論自由權(quán),如果他校交流生破壞上述原則,請向?qū)Ψ綄W校提抗議,必要時終止交流計劃,遣返交流生。
大家都在笑杰森又找到了抨擊某個特定國家或特定文化背景的機會。他就像不采蜜光記仇的一只細腰胡蜂,隨時準備給巨大的花盤奮力一刺,奮不顧身。
五
每周六下午我并不寂寞,還很有成就感,那是我的洗衣日。
自助洗衣房就設在我們這層的西側(cè),透露一個秘密:MBA學生不怎么喜歡洗衣服洗床單,我想這在生活中曾歸他們的助理或家人負責,或者開車出去,直接把衣服扔給洗衣店。
我滿意洗衣房里三臺洗衣機和兩臺烘干機總有空位,這讓我每周六都能順利收拾一周的“人生分泌物”。把衣裳和室內(nèi)織物弄干凈晾干,我的心情也會變得更整潔。
周六吃過午飯,我會把一周來于我最重要的課程做個復習,就是盡力消化一番,不管能不能真正掌握,反正心里留了影兒。我干完這事,就往我的塑料盆里堆放待洗的衣服,不多,但也能滾上一缸。有時心里特油膩,就把身上的衣服也脫下,淋浴,換上干凈衣褲。
我書桌上有個用過的玻璃酸奶瓶,里頭是特意留的一歐元和兩歐元硬幣。我把衣物塞進洗衣機,倒入我自備的洗衣粉,然后投入兩歐元硬幣,令人愉快的電器啟動聲響起,賦閑的洗衣房立刻成為工作系統(tǒng),整個房間成為被人需要的時空。
我聽著機器聲,看白色泡沫在衣物間“沸騰”,感到妥帖,萬事在預定的軌道里不曾脫軌。我要做的僅是負重前行。
回到房間繼續(xù)干MBA該干的那些畢業(yè)后一輩子不肯再干的事,我沒忘記洗衣房,我計算著洗衣機的每一次滾動,為洗干凈晾起來的衣物預先感到舒暢。
大概一小時后回去洗衣房,有時有人占了邊上的洗衣機,大部分時間只有我的一缸衣物。我和人打招呼或不打招呼,取出洗凈的衣服塞到洗衣機頂上放置的烘干機里,投幣一歐元,熱量彌散的那種聲音就響起來。這之后回自己房間,我常常就忘記了衣物。烘干機比洗衣機更少有人用,有時令我懷疑自己并不比別人窮。
我常忘記及時拿取烘干的衣物,直到洗衣房邊甬道另一側(cè)有鋼琴的那小酒吧響起迪斯科樂聲。每周六MBA學生都可以利用這個公寓附設的小酒吧聚會。我從來不去,太吵鬧,我也不特別想花時間跟來自世界各地的陌生人交朋友。我們只是同舟,各有計較的要務。
我去取衣服,??匆娔嶂Z在小酒吧里。尼諾面無表情,像只蚱蜢站在蝗蟲堆里那般站在一群金發(fā)碧眼的人中間,別人不怎么搭理他,他安之若素。有時他迅疾地湊到某個女生面前。經(jīng)過一番敷衍,女生們成功地打發(fā)尼諾回到原地。
多喜從不去周末舞會,他太太還沒來巴黎,他的周末同我的一樣平淡無奇。有時我做多了菜,給他送去一碟紅椒泡木耳或油煎餛飩,他回送我日本小點心或山下買來的天婦羅。我們君子之交淡如水,各自和寂寞打拼,并不太多湊一起嘮叨。我們這種人對付惆悵不靠相濡以沫。
那天清華畢業(yè)的小陳突然推開我虛掩的門,我的貓哧溜跳到了窗臺上。小陳說老莫我在你這里盤桓一會兒,尼諾跑我房里了,我煩他。
煩尼諾煩到這程度,小陳寧愿來和無趣的我說說話,將自己的房間拱手相讓。過一會兒我同小陳一起回他房間,尼諾已走,小陳的椅子倒扣在小陳床上。我們面面相覷,不曉得尼諾玩什么把戲。
后來尼諾猶豫地在我房門口蹭腳,我的貓咪喵喵亂叫,我說尼諾你可以進門來,不過不經(jīng)我允許不能亂翻東西,你坐下好好說話。尼諾說老莫你這人好相處。他進來坐在我分配給貓貓的塑料椅上。
我從冰箱拿一瓶姜汁啤酒給他,他說老莫我坐在你這兒感覺很平安。
我才懶得順他的思路同他交談,我只愿知道我想知道的那些。我問尼諾舞會上如此奮力之后有無泡上洋妞,尼諾面無表情回答兩個字:暫無。
你從前在三峽是這樣打魚的嗎?我戲謔他。
老莫,你這種人不懂我屌絲的生活經(jīng)驗。尼諾沉著地告訴我,瞎貓有時也會碰上個把死老鼠。尼諾說,我畢竟也是個帶把的。
噢,原來如此。尼諾你這么辛苦何必呢?
“嘗嘗鮮?!蹦嶂Z答我,他的瘦條臉凝聚著信心,還有一種我不能同感的熱望,“我還沒騎過洋馬哪?!?/p>
“尼諾,為什么你一點也不心虛呢?你沒駕照,怎能毫無心理障礙在巴黎開車?聽說你連剎車都踩不好,還敢邀請人家坐你的車?”
“嗯?!蹦嶂Z點點頭,喝了一口啤酒。
“為什么杰森攻擊你,鬧得滿城風雨,你一個屁也不放?你是大將風度還是破罐子破摔?”
“這啤酒好喝,你哪兒弄來的?”尼諾問。
我啞然一會兒,覺得好笑,也深感尼諾其實沒那么令人討厭,這是個奇怪的人,大概腦子不太正常?
尼諾喝著啤酒,環(huán)顧我房間,沉吟說:“我太太生了第二胎,我賣賣U盤,做點小生意,補貼路費。我過陣子還要回國幾天的,老莫要帶什么,盡管說?!?/p>
我說我不需要什么,身邊都夠。尼諾,我們都是中國人,要是有人欺負你,你還是要告訴我們,我們能幫則幫。
尼諾說聲謝謝:“沒什么,老莫。你是復旦的,他們幾個清華北大交大。我啥也不是,我不嬌氣。有人看不慣我,我知道。可我就是這么長大的呀?!?/p>
他的神情讓我有點莫名其妙的感動,我問:“你什么也不是,哪能進得了這所學校?你不會真是混進來的吧?”
說了,我有點后悔。不過尼諾卻立馬撫平了我的情緒,他說:“說混也可以,不過,這是上帝的安排吧。上帝不答應,我哪能在這里?”
“畢業(yè)后你什么打算,留在法國?”
“還沒時間想?!蹦嶂Z說,“我的老家現(xiàn)在浸在水庫底下。對于我,這世界哪都可以去,只要把老婆孩子接上。”
尼諾喝光姜汁啤酒,把瓶子倒立起來,放在我墻腳。他咕噥了一聲就走了,跟來的時候差不多詭秘。
那天下午我在洗衣房洗衣烘衣,忍不住想尼諾這個人,他和我不一樣。他才是課堂上呼吁尋找的那種“out of box”的人,我們其他人無論從世界哪個角落來,都很相似。
怎么說呢,我們大家其實都像淡水魚,而尼諾是深海魚類。
六
上NEGOSIM課程時,大家再次分成不同小組,每個小組必須由不同國籍的學生組成。大家都削尖腦袋在“市場競爭”中不斷發(fā)達,而事實上大部分小組最后會破產(chǎn)。
游戲是安東尼奧教授設計的,他已蜚聲歐美商學院,是只老狐貍。游戲開始后沒多久,我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當真了,為了活下來成為最后的成功者,我們特別在乎自己的意見,和同組的人爭論,也和其他組的人進行爾虞我詐的“合作”。
這回,我和多喜仍分在同一組,盡管我倆長相近似,可大家把日本國籍和中國國籍分得清清楚楚,不會搞錯。杰森那組,除了一個中國香港女生,其他都是歐美人。杰森下來打咖啡時碰到我和多喜,杰森冷冰冰朝著我:“喂,你們肯定要搞詭計,不過,我不會讓你們占便宜的?!?/p>
“為什么我們肯定會搞詭計?”我問他。
杰森聳聳肩,好像這不是一門實踐課,而是真實又殘酷的商戰(zhàn)。他也冷冷地看多喜,多喜沒表情。
等杰森走開,我說:“這人是神經(jīng)病?!?/p>
多喜笑笑,顯得寬宏大量:“他是看好萊塢大片長大的,肯定也看了不少《007》?!?/p>
有人從遠處笑嘻嘻喊我一聲“莫”,我仔細分辨,竟是久違的系友克薩維爾!他出現(xiàn)在MBA大樓前。
“回來看望教授嗎?”我和克薩維爾握握手。
聽說我們正上安東尼奧的NEGOSIM課,克薩維爾喜笑顏開:“正經(jīng)點,你們都正經(jīng)點,不要覺得這只是課。你們手里發(fā)的槍是真槍,記住我的忠告。哦,我不能再劇透了?!?/p>
我介紹多喜給克薩維爾,克薩維爾說他來幫他的新房客拿行李,他的新房客也是日本人。多喜奇道:“日本人,我們班的?”
我的下巴都驚得要掉下來,我們看見那個扁臉的夏子拉著拉桿箱從大樓出來。明明克薩維爾只是個新房東,她的表情卻屬于老情人:“行李交給你了,晚上見?!?/p>
我望著夏子的背影,特意拍克薩維爾肩膀:“老兄,你有得麻煩了!”
克薩維爾若有所思朝我眨眼:“是嗎?我有事可忙了嗎?”
多喜忍俊不住,我使壞:“克薩維爾,我必須糾正你,夏子女士可不是日本人,她也不完全是美國人?!蔽也铧c把杰森扯進這人物介紹,不過,我最終忍住了。
克薩維爾說:“這樣吧,周末我邀請你和多喜到我家來聚會,我看這能湊成一個別開生面的東亞式聚會呢?!?/p>
我蠻有惡作劇情緒,我答應克薩維爾:“我和多喜可以來,不過,你最好讓夏子再邀請上我們班的美國人杰森,他對東亞非常上心。”
“好的,這很有意思?!笨怂_維爾拎起夏子的拉桿箱,朝他的汽車走去。
我很難忘記那個夜晚,我們把克薩維爾家變成了靈魂的戰(zhàn)場。我們每個人都投入,我們?yōu)樽约旱牧贾驼胬矶搼?zhàn)。我們感到滿腹委屈,卻也知道對方有相似的情緒,輕易不會放棄。
夏子為啥搬離已經(jīng)入住的學生公寓,選到克薩維爾家???我琢磨的是這個,我是喜歡研究這方面真諦的少數(shù)派。
我看一眼夏子就不喜歡她。她是那種沒法穿旗袍也沒法穿高跟鞋的女人,我這么說就算夠意思了。我盤算在克薩維爾家夏子會是什么做派,她的房東邀請客人,她沒份反對,不能說她不愿意,我想至少多喜是日本人,而我沒開罪過她,甚至沒交談過。
為了不比多喜更不討人喜歡,這回我和多喜一起去阿搭客買禮物。多喜買下一瓶四十歐元的昂貴紅酒,我買了一打姜汁啤酒和五個大蘋果。
沒想到我的小心眼全然鵝毛飄窗邊一陣風吹得看不見,打開門迎接我和多喜的是夏子而不是克薩維爾。
夏子竟然穿了薄型的粉花和服,梳著日本女人的高髻。她笑容可掬和多喜互相鞠躬,高興地說急促的好聽的日語。看到我,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她不但禮貌地甚至快樂地笑,而且,竟毫不猶豫跟個法國夫人般攬住我雙肩,不由分說湊臉上來跟我貼了兩貼,皮膚倒也細膩,令我暈頭轉(zhuǎn)向,想不明白這奇遇。
我住過的所在變得不一樣了,克薩維爾像是被他的新房客放逐了,客廳沒了他的痕跡,到處放著軟墊,懸掛著惹眼的日本宮燈,仿佛這已是夏子主持的日本租界。反正她要是出了房租,肯定不會像我那樣毫無建樹,連我的小貓都比我更喜歡到處留下自己的氣味。
暫時只有我們?nèi)齻€相處,夏子有眼色,毫不猶豫打開了多喜買的紅酒,找了三只高腳玻璃杯,我們一口下肚,心情變得更好。
夏子告訴我她前不久剛?cè)ミ^上海,她喜歡上海喜歡得了不得。我好奇地問為什么,夏子嘆口氣說一到上海就有男士主動幫她提重重的箱子,放下箱子點點頭走開,一路上沒人對她上下打量,她喜歡的賓館、連鎖餐食和品牌專賣店都信步可及?!疤袅?,魔都。”
“在這兒,沒中國男生幫你提箱子嗎,都狠狠打量你嗎?”我綻開了笑臉,藏不住自己的嘲諷。
“反正,我喜歡上海?!毕淖硬焕聿俏业奶翎叄鞓返鼗卮鹞?。她轉(zhuǎn)向多喜說起了日語,我聽不懂。
克薩維爾帶著食物進門沒多久,杰森也來了。杰森表情別扭,蒼白的臉頰有塊突兀的紅斑,像被陽光灼傷了。杰森沒和夏子打鬧,反而坐到我和多喜中間,端起酒杯,同我倆聊起一起嚴重的事務來。
“背信棄義呀,欺騙性質(zhì)啦!”杰森反正從來沒不憤怒不氣惱的時候,他是正義之劍,從美利堅合眾國遠道而來,暫時在首鼠兩端的巴黎駐足。
這次他憤恨的目標是MBA學院。
“白紙黑字地寫在招生簡章里頭,阿瑟教授開設創(chuàng)業(yè)課程。阿瑟可是名揚美國的創(chuàng)業(yè)專家!我們?yōu)樯讹w越大西洋到這里來上學,還不是為了成為阿瑟的親傳弟子?!”杰森瞥一眼我和多喜,懷疑我倆既來自東亞這種騷地方,一定也心心念念想著創(chuàng)業(yè),“臨時撤換阿瑟的課程,我們絕對要抗議,要求院長挽留阿瑟并如期開課,否則就退學費賠償大家的損失!”
我看看夏子,夏子樂呵呵咧嘴笑看杰森,臉色是阿媽看乖仔。她喜洋洋,像一個吃得過飽的婆娘覺得喊餓的人好笑。夏子難道不需要創(chuàng)業(yè),不熱心創(chuàng)業(yè),她來讀MBA為的啥?
我瞥見克薩維爾睡眼惺忪看著夏子,夏子給了他一個甜蜜微笑,竟然還有端莊的氣象在她臉上呢。
多喜緊張地聽著杰森攻擊學院和女院長,連連點頭,嘴巴卻聲明:“我不是選創(chuàng)業(yè)賽道的,我不太了解?!?/p>
杰森于是看我,我熱切地直視他:“你要不要聯(lián)絡中國學生一起?他們大多數(shù)是創(chuàng)業(yè)課選課人?!?/p>
杰森明顯地猶豫起來。我猜,讓一只公蟋蟀聯(lián)合另一只一起去斗雞都比這容易。
出乎我狹隘的預料,杰森說:“人多力量大,我希望中國同學加入我們,一起去為自己課程的含金量斗爭?!?/p>
我詫異得了不得,不由更進一步:“要不要尼諾?”
杰森氣呼呼瞪我一眼,他開始疑心我的動機,他不再作聲,把右手大拇指送進嘴巴,惡狠狠地啃起來。
克薩維爾笑嘻嘻端來一大盤各式奶酪,奶酪上撒了點褐色葡萄干,他從酒柜里拿出白蘭地,想推銷給在座的每一位。但見夏子劈手奪下酒瓶:“不要醉酒,今夜,不醉酒!”
氣味有點兒不對了,我偷眼看杰森,杰森陰沉著臉,除此之外沒任何不妥當。多喜清了清嗓子,舉起酒杯說:“我想再喝一杯紅酒。”
“你這樣是沒法團結(jié)同學的,盡管校方缺少理由,但學生們總是更傾向于服從校方?!笨怂_維爾笑著對杰森搖頭,像自己比杰森高明,又像本地人拿出本地智慧告誡外來者。
我落井下石:“團結(jié)同學得在平時,急來抱佛腳只會惹人訕笑。杰森一向不肯放過中國話題,還制造中國話題,一下子中國學生很難被你團結(jié)過來哦?!?/p>
多喜不作聲,克薩維爾干笑幾聲,夏子裝作沒聽見,只有杰森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尷尬,他一開始也不作聲,后來神態(tài)緩和:“還是先解決大家共同面對的問題要緊。所有學生聯(lián)合請愿,互相支持?!?/p>
我們都沉默,各想各的,人的思路如風中飄蕩的頑固的舊蛛絲,很難改變擺動的方式。我痛苦地打了個激靈:“杰森,真想和尼諾這種人合作?如果你心意已決,我去跟他說?!?/p>
杰森以為我還沒懂他,他喃喃地嘮叨:“這關(guān)系大家的根本利益,是為自己而戰(zhàn)。”
“你這就不了解中國人了,杰森?!蔽覒蚺?,“中國人愛面子你們都知道的。既然面子最重要,切身利益就可以暫時犧牲一下。你上次公開對尼諾發(fā)難,尼諾大概可以犧牲掉他對創(chuàng)業(yè)課的熱望,反過來支持你的敵人?!?/p>
“這有什么意義,難道瘋了?”杰森嚷嚷。
我有點幸災樂禍,恐怕今后沒敲打杰森的機會了,剛下決心想開口說更帶進攻性的話,多喜卻搶在了我前頭。
多喜喝著紅酒,平心靜氣對杰森說:“有時候,我作為日本人都想不顧自己固定的立場反對你們這些美國佬呢,杰森。”
夏子發(fā)出莫名其妙的大笑,她樂不可支:“正如你們在背后嚼舌頭說的,我確實是混血兒,一半日本血,一半是華族血。但我是個美國人,我生在紐約長在紐約。我看我不用創(chuàng)什么業(yè),我只要能調(diào)停美國人、日本人和中國人,我就有掙不完的錢。”
克薩維爾乘機拿起酒瓶給自己滿杯,他譏諷說:“朋友們,讀死書已沒有意義了,我們只活眼前這些年。杰森就算再嫌棄老莫,中國人已端著酒杯坐在這里,和我們混在一起了。所以,現(xiàn)實點的話……”
我竟和夏子相視一笑,像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共鳴點。夏子笑道:“中國人口袋里有現(xiàn)鈔,出點錢把創(chuàng)業(yè)課程恢復吧。那能取悅所有人?!?/p>
“然后,我們再出點錢把杰森裝麻袋扔進學校的湖里。這事交給夏子?!蔽艺f。
大家發(fā)出一陣并不怎么投入的笑聲,證明我們只是聚在一起喝酒,不是針尖對麥芒。
“反正,我覺得這件事最后會被學院利用,他們總是在一切事上利用。”杰森悻悻然還嘮叨,像個老太婆。
“還是把杰森灌醉,然后送到尼諾的房間去?!倍嘞舱f,咂著酒。
我看看克薩維爾,克薩維爾的臉上布滿奇怪的紅暈和汗珠,他大概琢磨著多喜的話,頰上有訕訕的笑。我想如果夏子不住他房里,他該不會這樣。
如果沒有多喜、我以及克薩維爾法國人天生的調(diào)停別人(不包括自己)的能力,杰森很可能冒冒失失點燃貪功冒進的戰(zhàn)火,讓所有人都被綁上他的戰(zhàn)車。
七
MBA學院的女院長親自出面解釋課程變化的事。她是個精瘦精瘦的法國人,留著筆直的齊肩頭發(fā),發(fā)色金麻。一開口,大家都懷疑她是法學院畢業(yè)生。她麻利地從法律角度解釋招生宣傳資料不具合同條款性,也就是說,宣傳資料上的“菜品”若有撤換,解釋權(quán)在“店家”,也不用對顧客作出賠償。
不過,她和顏悅色想調(diào)停洶涌的群情,她許諾盡可能與其他創(chuàng)業(yè)專家接洽,爭取開設若干相關(guān)課程,并且,如實在有誰仍覺得這事是學院“掛羊頭賣狗肉”,那好,學院準許有關(guān)學生退學,按已授課數(shù)比例收費,其余學費退回。
我們所有學生坐在階梯教室里,覺得女院長不討人喜歡,卻沒法拿她怎么樣,除非請律師,可誰又付得起律師費,誰有精力打官司?最重要的是我們的目標尚未被重傷,有許多人本沒打算畢業(yè)后創(chuàng)業(yè),只覺得學院處理不當。我們都看杰森,杰森已到處聲明自己是受害者代表,預期他會劇烈反應。
我見杰森的小個兒硬翹翹豎在第一排,他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女院長,但自始至終沉默,沒當場挑戰(zhàn)校方。另有幾個美國學生站起來陳述了自己的觀點,我們旁聽者恍然大悟:這些人在美國考不上名校,搞曲線救國,輾轉(zhuǎn)到歐陸來想拜在同一位名師門下。
但又不能說法國人失約,女院長明說了,是美國教授更改日程所致。教授并沒簽約,當時只共同宣布意向。所以你們美國教授的鍋,法國學校不背。
美國學生們撓撓頭發(fā),陷入了沮喪。我知道那幾個都是有錢人家子弟,在校園里也名車名酒,對萬事不強求的。唯有杰森,他認真。
如今,杰森露出了倒霉蛋的成色:他想上的課程實質(zhì)上被取消了,這MBA對他還有何用?
曾同他日日黏一起令人側(cè)目的夏子小姐現(xiàn)在和法國房東克薩維爾打得火熱,克薩維爾每天都一身酒氣傻乎乎笑著接送她。我碰上克薩維爾時狠狠諷刺他“發(fā)什么吃什么”,克薩維爾有點“吃蛆”,躲躲閃閃告訴我他寧愿沉醉也不想一個人孤獨得發(fā)瘋。他很久沒見過他的三個孩子了,他在長長的怪夢里跋涉。不過,杰森看見克薩維爾仍很自然,像全不吃醋。
我們聽見那個可怕的誹謗時下意識都認為是杰森干的,只有他才具備完美的動機。
有人在有國際影響力的商業(yè)教育平臺上抹黑MBA學院,將這以國際性為自我衡量重要標尺的項目說得烏煙瘴氣,先列舉了課程被擅改形同失約一項,另外尼諾也成了被攻擊對象,證明學院招生失誤,言下之意,尼諾是一碗粥里的老鼠屎。
杰森倒沒浪費時間,先在班網(wǎng)上聲明他與誹謗事件無關(guān)。
尼諾當天下午很勇敢地闖進院長辦公室討說法,他得到了女院長和通常隱身的常務副院長的力挺,他倆以法國人的精明決定充當尼諾的堅強后盾:尼諾平安則學院名譽無虞。尼諾告訴我:“老莫,不要擔心我,我肯定沒事。”
我們幾個中國同學還是聚在一起為尼諾舉辦了一次火鍋宴。我們想告訴他,不要怕,也不要打退堂鼓,無論我們是否當他朋友,這種時刻我們必須挺他。
進攻尼諾,未必就是進攻我們,但中國學生們?nèi)绻暼魺o睹,則從此不安全。尼諾,我們吃的是同一個火鍋!
多喜看見我們吃火鍋,從寢室拿了一大堆日本小零食來給我們,他已經(jīng)吃過晚飯,只接受我遞給他的青島啤酒。多喜說日本同學們的意見也一致,反對欺負尼諾,誰能說尼諾因為和別人不盡相同就是“失誤”呢,這侮辱人格且不合道德。
那么誰是幕后黑手?大家面面相覷,然后都笑了:賊喊捉賊,黑手當然也會說他自己不是黑手。杰森從來沒有友好表情,這些對學院的攻擊可全是他一貫的口徑。
那么,我們將如何與杰森相處?
大家的公論是冷暴力。
我們是來完成學業(yè)的,沒精力參與任何斗爭,也沒搞任何運動的興趣。對杰森之流還是敬而遠之吧,給他一道銅墻鐵壁,讓他跟我們絕緣。
那天晚上尼諾很感動,喝了不少啤酒。他想發(fā)表感言,卻也明白言多必失,有些東西還是不提為妙。他聰明地拿我開涮,說老莫今天放松了火鍋管制,任由他毫無次序地投放食物,搞成個東北亂燉;這是對他的寬容和愛護,他要哭了……
倒也輕松自在,現(xiàn)在我們遠遠看見杰森,有充分理由轉(zhuǎn)身就走,避他遠遠的,他這個人就此從我們的生活中剝離。
若誰和他分在同一小組,我們敢理直氣壯跑到學院辦公室要求換組,由那采取同情態(tài)度的常務副院長去和教授接洽,讓我們達到目的。
這樣做之前體會不到什么,做了之后,才明白也是種很狠的報復。不久之后到處就傳說中國學生集體抵制杰森。
杰森偶然碰到我,眼光是受傷的冰涼,像一只被獵槍打過的狼。我只好裝模作樣大叫一聲杰森,猛力向他揮手,然后逃之夭夭。
發(fā)覺事情終于脫軌是在五月份長假之后,我和美國人比爾分到同一個市場學課題組。比爾是那種動作遲緩溫文爾雅笑瞇瞇的人,模樣就像他是其他人的好舅舅。
比爾請我喝咖啡聊課題,不??滟澪宜悸烽_闊見多識廣,他那種表揚方式欲言又止,還真不像灌迷魂湯。
后來我倆就習慣于休息時海聊,不拘主題。比爾說:“中國是全世界最大的市場,沒人能繞過最大的市場。如果想在商業(yè)上成功,必須和中國成為伙伴?!?/p>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比爾,正確的廢話你為啥跟我講?我又不會負擔你今后的咖啡錢?!?/p>
比爾笑說這是他的心里話,而且是他到巴黎讀MBA的秘密心得。
我看看比爾,覺得他神情悲壯,像剛剛瞞著同胞為自己留下一條秘徑。我啐道你別神經(jīng)兮兮,你畢業(yè)了來中國找我,我頂多管你一頓火鍋。比爾誠摯地伸手要和我握手。這時我覺得他眼神里的嘲諷藏不住了。
“比爾,我們是同學,希望你只記得這個?!蔽艺?。
我把這事告訴了多喜,多喜搖搖頭:“即便啥都不做啥都不說,變化還是照著不可更改的軌跡發(fā)展。我們能做的,依舊是啥都不做啥都不說,如同面對冰川融化?!?/p>
我佩服多喜敏銳的觀察力,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杰森很久沒在校園出現(xiàn),他沒退出MBA學院,但他一定在干些會讓我們驚詫的事。
后面降臨一段人人沉潛于學業(yè)的日子,我們都擺脫了分心的事,得以專心學習。這段時間頗長,從初夏到冬天,課程非常繁復充實,任課的法國教授和從美國特聘來的教授們都出色而敬業(yè),以至于我們的生活圍繞著課堂流轉(zhuǎn),就像紡織機上順暢而優(yōu)美的紗錠跳著節(jié)奏固定的舞蹈……
很久沒碰見克薩維爾,我已將他歸入記憶中腳踩西瓜皮的糊涂蟲一類,他可以和任何女人同居以度過他的困難期,但何以同夏子這種人湊在一起?每見夏子,雖說她從未與我沖突,我總覺得難以審美而是在審丑。夏子的神態(tài)氣質(zhì)與我推崇的正相反。我慢慢將克薩維爾遺忘了。
有件事以出乎我們意料的方式發(fā)生,最后產(chǎn)生了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后果。
果然不出所料,美國人杰森不是好欺負的。他一段日子不出現(xiàn),正是為了以牛仔的勝利姿勢再次光榮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他以令人驚訝的快速獲得了本校在歐洲境內(nèi)最強勁的競爭對手的錄取通知書,棄本校如敝履,投入對方懷抱。杰森再次出現(xiàn)在校園時他素常的娃娃表情徹底不見了,成了郁郁寡歡而神態(tài)沉著的“成年人”。他帶來一個法國律師同女院長接洽,他提的要求并不難滿足,他要求學院返還他全額的預交學費,而他愿意同學院簽下“糾紛原因保密協(xié)議”。
我們都是明白人,我們覺得院長接受杰森開出的條件是明智之舉。等杰森高高興興走進另一所頗負盛名的學校,他對本校的敵意會像冰雪化解,我們也不必再天天面對他不愉快的眼光。
如今回頭去想,很多事大概真是前定,哪怕所有人都認為事情已了結(jié),其實事情卻在發(fā)展,朝著最壞的可能性。
尼諾一開始只是跑到新錄取杰森的那個學院去兜售U盤,那學院離我們挺遠,搭火車來回,還得在那邊至少住上一晚。尼諾去了,他賣光了第二次回國捎帶來的所有U盤,對方有個好心的英國學生讓他在學生公寓過了一夜。
尼諾給每個買他U盤的學生一點兒優(yōu)惠,并送上一個薄薄的信封。信封里是他自己用不怎么通暢的英語寫的一封公開信。信的標題是:Jason is a mistake (錄取杰森是個錯誤)。尼諾說明了發(fā)生在本校的所有事情,他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曝光他的加害者。
當杰森恍然大悟自己被人報復,他竟然沒回校找尼諾算賬。
杰森成了更古怪事件的主角:他跑去克薩維爾家找夏子,由于我們不清楚的原因同克薩維爾發(fā)生了肢體沖突,誤傷了前來看望父親克薩維爾的一個男孩,當場被巴黎警方拘捕。
八
我MBA畢業(yè)后離開巴黎在蘇黎世工作了五年,然后回國在北京工作,棲身于廣渠門外大街的金橋國際公寓。
我常常從二十八樓的窗戶俯瞰駛?cè)氡本┱镜牧熊?,看著那些穿梭于時間中的巨物,有時我恍惚記起自己在巴黎度過的日子。我想起多喜,想起克薩維爾和杰森,但我不怎么去想尼諾。
我日復一日地辛勞工作,在我新開辟的事業(yè)路途上獲得諸般驚喜,我的MBA投資已被證明是成功之舉,我獲得了藍海。
但我想起我的朋友多喜仍在他早已厭倦的位置上當一個沒有足夠假期的主管,我隱隱感到悲傷。我想起酗酒的克薩維爾,雖然他的孩子們最后獲準常來看望他,他卻成了一個說著智慧或幽默話語的酒鬼。
自然,我猜杰森出獄后不可能再像他渴望的那樣獲得別人的尊重。我揣摩他這人其實不壞,只是屬于傷口久而不愈的一類。
我們怎么才能讓自己不成為“一個錯誤”?我恐懼這個問題,我明白和他們所有人一樣,我亦無力對抗找上門來的魔鬼。
“喂,多喜,”一個北京之夜我撥通了東京的電話,聽見多喜克制而親切的聲音,“我有一個問題:屬于你和我的變化何時才會發(fā)生?你說過要來中國投資一個老年醫(yī)院,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我準備好了當你的合作者。”
多喜不停用日語說謝謝,他笑著,像村上春樹聽見別人贊揚他還未出版的下一部杰作:“老莫,不要性急。變化都是上門來找我們,不是我們?nèi)フ宜?。?/p>
他說得真好。多喜就是這么一個人,對命運的庸常安之若素,可惜從香港回去了東京。
當我們順從變化,我們就萬事大吉。我們當年到MBA學院去尋找變化,那真是太魯莽了,搞不好就騎虎難下,弄得像克薩維爾或杰森。
后來尼諾曾到北京找過我一次,他那天穿著合身的西服,配了一副昂貴的眼鏡。
他是大大方方從學院畢業(yè)后海歸的,他一如既往地不屬于任何大機構(gòu)大公司,他在真正地創(chuàng)業(yè)。
“老莫,要不要投資我的項目?給我三年,我讓你盆滿缽滿?!彼赂业貙ξ艺f。
我很溫柔地笑了,我以開玩笑的態(tài)度回答他:“尼諾,不要忘記,你曾經(jīng)是一個錯誤?!?/p>
我知道我成長了,從MBA的經(jīng)歷中獲益,我對自己的勉勵如下:
一、永遠不要接受環(huán)境強加給我們的好惡。對一切保持平常心。
二、活久見,人生最大的樂趣是看見而不是參與那些堂皇事件的結(jié)局。
三、等待變化在合宜時自己來找我,我不用尋找它。我只做好順應它的準備。
下一次去巴黎,我計劃留出時間回一趟母校,再去坐在大樹下聽鳥,呼吸那清甜無比的山林仙氣。
聽可靠消息說MBA學院的女院長幾年前與學院吵翻了,我相信我在校園里很難再遇到什么熟人……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