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亮
讀了刊發(fā)在《作品》雜志第五期的中篇小說《驗收》,很難相信是出自一位80后女性作家之手。同是80后,在我所讀過的小說中,這一代人似乎很難真正把握農村題材。原因有三:一是80后成長年代雖跟農村密切,但因上學問題,事實上是很少面朝黃土背朝天勞作的;二是當80后長大成人,似乎大多遠離了農村,一方面是地理上遠離,另一方面是農村的逐漸消亡;三是社會新農村的建設,使得中國式傳統(tǒng)農村文化走向變得不夠明晰。
農村題材小說成了年輕作家的“燙手山芋”,從回憶里攫取素材,那土地上的余溫有限,從現實里深挖故事,涉及的往往是敏感詞匯,進退維谷。因而我們能夠看到的農村題材小說,大多數是在政治夾縫中艱難生存的光輝形象,“好人好事”和“大公無私”顯得蒼白無力。盡管如此,為文學形象正名的風向一直存在,否則就會落入賈平凹之商州、莫言之高密東北鄉(xiāng)、閻連科之耙耬山脈以及??思{之約克納帕塔法縣,被某些評論家視為“揭示農村黑暗面”的囹圄之中了。
似乎,當下的小說題材,如不樹立“人物的標志性”就“難以發(fā)表”,而宋小詞的《驗收》卻是逆行其道,雖然語氣溫和不少,但字里行間透出的是對當今新農村建設背景下,深陷斗爭漩渦里的各色人的復雜人性,發(fā)人深省。
主人公尹登高是個政治人物,地位不高,恰恰可以反映其對上諂媚、對下仗勢的心態(tài)。開篇即是他除夕去公安局局長周志軍家送禮,把周家別墅以及奢靡的生活場景描繪了出來。這也是第一場酒局,局中引出了另一個貫穿全文的主要人物,秋月村的村支書邱必成。于是上有公安局局長助威,中有村支書落實政策,下有村組長尹登高負責實施,一條利用國家政策撥款希望從中牟利的三人組合鏈正式登場。
這一場的酒局還引出兩個重要人物,周父和芝嫂,在后文中也或多或少影響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最重要的是,這一次酒局確立了一個共同目標,爭取省里一項振興鄉(xiāng)村的項目,建設美麗屋場,希望他們的秋月屋場能夠通過驗收,得到上面的巨額撥款。
有了方向就要商議具體實施步驟,所以在邱必成自家的星星點燈客棧舉行了第二場酒局,參與人物主要是村干部。
組織動員階段很重要,有了步驟,第一步就是組織動員,開民主大會,眾人發(fā)表意見。在大會上終于有了不同的聲音:一個是掙了錢榮歸故里的肖行超,想著為故鄉(xiāng)多做好事;另一個是退伍軍人吳向前,曾在村支書競選上被陷害打壓,如今專注農業(yè)技術。這二人的區(qū)別是:肖有錢,渴望做事,但思想局限;吳有技術,大公無私,但處處受制。吳向前提出修渠的百年大計,雖群眾擁護,但遭到非政治人物周父的直接干涉,原因是修渠費錢費力,說出了領導干部的心聲。
項目工程啟動階段,全部是表面工作,但又基本符合新農村建設規(guī)劃,鋪路、綠化、修屋、刷文化墻,既省錢,又耳目一新,通過驗收沒有問題。
第一次驗收,是市領導驗收,走馬觀花,所到之處無不贊口,雖有失心瘋女人芝嫂的干擾,也沒有妨礙驗收工作的順利進行。伴隨著第三場酒局,驗收工作順利過關。提出的不足,是加強屋場文化建設。還是表面工作。
于是接下來的工作重點是建一座中心書屋,兼多功能廳、議事廳。要省錢,最好是現成的,位置最好的是五保戶單身漢張爹爹的屋子,稍微裝修一下就行。問題是需要張爹爹從屋里搬出去,搬到年久失修的偏僻的已故邱爹爹的屋子里。沒想到張爹爹滿口答應,同樣是一個大公無私的人,原本順理成章的事,卻被他們奉為驚人轉折。
第二次驗收是地市級領導團,依然是走過場,看表面。吳向前為村推銷農產品,芝嫂再次干擾驗收團行程,都無法改變走過場的局面。表面功夫做足了,最吸引眼球,何況還有第四場酒局等著。
河渠未修,造成雨水阻塞,山洪暴發(fā),邱爹爹老屋塌了,剛搬去不久的張爹爹被埋在屋里。死了人,是大事;可偃旗息鼓,就成了小事。張爹爹遺體被草草埋葬,一切歸于平靜,因為馬上要迎接第三次驗收。
這次驗收是由省里進行,盡管接待如常,敲鑼打鼓、口號聲聲,依然是星星點燈客棧的888號包房,但第五場酒局卻沒能繼續(xù)進行下去。省驗收團的羅團長不吃這一套,禮品如數奉還,滴酒未沾。
最終的驗收結果:“美麗屋場”的榮譽落在了鄰村南畝屋場,秋月屋場白忙活一場,榮譽未得,撥款落空。南畝屋場的取勝之道是:修了一條路,一條渠,一棟樓,一個廠,全無競爭,卻實實在在。第六次的酒局是秋月村支書和南畝村支書一起,終于酒醒,而幕后保護傘周志軍也落得被停職調查。
《驗收》這篇小說通過三次驗收、六場酒局,全面刻畫了一群奔波于政治場上的人物形象。在現實里,他們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在歷史中,他們是跳梁小丑。時代雖然一片向好,但“好”在哪里,不得不令人深思。
這篇小說的寫作特點同樣值得注意:
首先是題材為鄉(xiāng)村和政治小說結合。前文說過,《驗收》小說是一篇具有當代風格的鄉(xiāng)村小說,取材于鄉(xiāng)村,但鄉(xiāng)村已完全現代化,與土地背離,以重建為主,不免上演一場又一場的重建與傳統(tǒng)之間的矛盾和沖突。
其次是敘事模式為去中心化。本篇小說雖然也有中心事件,圍繞三次驗收工作展開,但無明確中心人物。尹登高和吳向前,從名字設計來看,為互文,文本描述的兩人性格、作風甚至人格都是明顯針鋒相對。他們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主人公。村支書邱必成、公安局局長周志軍、周父,乃至市級驗收團和地市級驗收團團長及各成員,都是反面襯托人物;而超哥(肖行超)和張爹爹,又是正面具有奉獻精神的人物。所有人物在一次次酒局和驗收過程中盡顯政治百態(tài),無不彰顯新農村建設過程中的特色。
然后是描寫語言平實化。作者運用平實的日常用語,事無巨細地描述了一場場大小酒局,酒局上各色人物粉墨登場,阿諛奉承、卑躬屈膝、道貌岸然、理直氣壯,人物的形態(tài)、動作以及性格淋漓盡致,其間不失幽默和暗諷。另外,作者對各種大小會議同樣進行了細致的描述,通過人物語言,介紹出時代的背景和人物的思想,不同思想針鋒相對,使讀者和文中人物對同一件事情產生不同判斷,悲憫與炎涼同在。
最后是關于作品主旨的升華。如果說賈平凹的《秦腔》是一部關于鄉(xiāng)村文化沒落的書,那么《驗收》則是一篇關于鄉(xiāng)村文化轉型的作品。新世紀二十年,鄉(xiāng)村在市場化和城市化的浪潮沖擊下,一部分落后的村落已經消亡殆盡,殘存著的村落經受著經濟風雨的洗禮,通過新建、重建及轉型繼續(xù)留在歷史長河中,但它們已經與土地的距離越來越遠。《秦腔》中的夏天義一生為了七里溝淤地最后被山體滑坡深埋于土地,而《驗收》中的張爹爹為了妥協(xié)新農村建設建議修渠,最終同樣葬身于洪水泛濫之中。
新農村建設到底應不應該建立在對農村的消除和轉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