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芳
百子亭的巷名很好聽,路況卻很糟,逼仄、單行、破舊,進來的車一不留神就會堵得進退兩難。小道兩邊,梧桐林立,風起之處,毛絮飛揚。
省腫瘤醫(yī)院的大門就在百子亭巷內(nèi)。
這些年,我?guī)е霞也煌挠H戚穿梭過百子亭不同的病區(qū),像導游一樣把他們領(lǐng)入陌生的環(huán)境,安撫他們的慌亂,鼓勵他們的勇氣。
從醫(yī)院出來,我總會去一趟隔壁的玄武湖,坐在超級廣闊的湖邊,吹一吹帶著濕度的風,讓身心重新回歸日常生活的軌道中。
親戚們一個個在這里被治愈,帶著滿心的歡喜向我道別,我默默祈禱,從此再也不要來。
怎可能真的不來?該來的總歸會來。這一次,我不是導游,是病患家屬。
這些天,我穿梭在百子亭不同病區(qū)的角落里,用腳丈量它的每棟樓宇之間的距離,用眼觀察它在不同時刻呈現(xiàn)的情景,用心體驗它給予病中生靈的撫慰。
從湖邊來來回回,我很想再進去一回,讓風吹散我的慌亂,鼓足我的勇氣??苫艁y的腳步,卻總也跨不出百子亭。
工作日的醫(yī)院門口,猶如菜市場一樣繁忙,人們生怕腳步一慢,就搶不到新鮮的菜。我戴著眼鏡和口罩,隨人流涌進門內(nèi),眼里仍舊進了梧桐毛絮,鼻腔發(fā)癢噴嚏不斷,后背一直在滲出冷冷的熱汗。
Z 主任在診室。
緊閉的診室外,求醫(yī)的人聚攏在一起,或坐或站,或躁或靜,盯著門口的屏幕,等待自己的號碼亮起。
等不及的,悄悄推開診室一探,主任確實在問診,并沒有偷懶喝水,只得又悄悄掩上門繼續(xù)等待。
診室內(nèi),Z 主任一張桌子一支筆,一臺電腦一張嘴,對面坐著年輕的實習生姑娘,小心翼翼聽從指揮。
Z 主任的眉眼總是溫和的,話語總是輕柔的,溫和中帶著權(quán)威,輕柔中帶著篤定。主任的世界,沒有焦慮,只有菩提。
坐診時間珍貴,句句直奔主題,再復雜的情感,也只能化為簡單的決定。
Z 主任在病房。
主任來病區(qū)走廊一轉(zhuǎn),身邊立馬圍上一串,從治療到用藥,從心理到病理,家屬問東問西,左跟右隨,仿佛Z 主任是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的觀世音。Z 主任是男的。
Z 主任照舊溫和有禮,輕言輕語應答所有的問題,他熟悉這里每一張床位病人的情況,他心中存儲著密密麻麻的作戰(zhàn)圖。這里所有的人,都是Z 主任的將士。
208 病區(qū)的辦公室太小,醫(yī)生太多,他們都穿一樣的白大衣,戴一樣的藍口罩,圍著一樣的電腦忙得不可開交。
起初,我只能把他們分成兩類:男醫(yī)生和女醫(yī)生。即便告訴我去找S 醫(yī)生,我也只能立在門口先問一聲:請問誰是S 醫(yī)生?
沒多久,我便分辨出了S 醫(yī)生。她總是在不停地說話,跟身旁立著的患者家屬,跟手機里各種厘不清道理的聲音,跟桌上動輒發(fā)出問題和指令的對講機。
我在S 醫(yī)生身后立了很久,S 醫(yī)生發(fā)尾的皮圈上有一顆紅色的草莓。她拿著手機說了很久。沒辦法,對方就是不掛電話,詢問檢查的某個指標,詢問何時才能入住和治療,她重復解釋著已經(jīng)登記了,一有床位肯定通知到。
接電話的時候,S 醫(yī)生騰出一只手來,握住鼠標不住地點擊,電腦的顯示屏切換著不同的界面,或表格,或影像,只有她才懂得其中的含義。
兩個大男人擠到S 醫(yī)生旁邊,恨不得把臉貼到她的耳邊:“我們的治療方案定了沒?”
S 醫(yī)生匆匆拿過一張廢棄的就診單,在背面寫下各種難以辨認的字體,一行行劃著解釋給他們聽:“病理復雜,需要等所有結(jié)果出來后,團隊再集體研究定方案。目前看,第一步有兩種選擇,選擇哪一種,將影響到后續(xù)所有的方案和步驟。你們先回去商量一下,意見統(tǒng)一后我們再定第二步?!?/p>
男人不想分步走,只想趕快開始治療。
S 醫(yī)生扶了扶鏡框:“你們還有一個檢查結(jié)果,最快周一出來,結(jié)果出來之前,我們不好上任何治療。知道你急,可也不能操之過急。放心吧,結(jié)果和治療方案出來后,我第一時間通知你?!?/p>
男人怏怏離去。
我遞上會診單,很沒有水平地搭訕:“你的桌上都沒有水杯啊?!盨 醫(yī)生拿著會診單搖頭:“不喝水,沒有時間喝水。”
桌上的小對講機又響:“15 床的口服藥是不是今天暫停?”S 醫(yī)生迅速點擊了幾下鼠標,核對了一下回復道:“是的是的,15 床有一項指標異常,暫停觀察。”
我自言自語地感嘆:“可能我舍不得孩子去學醫(yī)?!彼贸龉P在會診單上邊畫邊說:“學什么都行,千萬不要學醫(yī)?!闭麄€辦公室的醫(yī)生們都笑了。我也笑。
都不學醫(yī),以后,我又要去哪里看病?
一個小伙子閃了進來,后面跟著病懨懨的農(nóng)民父親。
小伙子拿著穿刺檢測報告,請S 醫(yī)生幫著解讀。S 醫(yī)生才看了個大概,辦公室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警報:嘀嘀嘀,嘀嘀嘀嘀。
S 醫(yī)生整個人像觸了高壓電:“誰?你們誰剛剛做過骨掃描?”
小伙子怯怯地說:“我父親。”
S 醫(yī)生立即放下報告單:“出去,讓你父親趕緊出去,嚴格地說,你也不能進,你們趕緊出去。天哪,你們怎么可以到病區(qū)來?怎么可以現(xiàn)在接觸醫(yī)生?”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們沒有遵守骨掃描的規(guī)定,24 小時內(nèi)自行隔離,不得接觸醫(yī)生和人群。
小伙子還賴在辦公室問,我往里頭挪了兩步,盡量與他保持一米距離。回頭一看,他的父親正倚在走廊的墻上,和剛剛同我聊過天的大姐并肩站立。
我趕緊走到門口輕聲喊:“大姐,你來?!?/p>
大姐進來走到我身邊:“怎么啦?”
“你旁邊的老人剛做過骨掃描,輻射報警器發(fā)現(xiàn)的?!?/p>
“啊!”
我的內(nèi)心如蛛網(wǎng)般復雜,為做骨掃描的病人,為無辜的他人。
在體內(nèi)注入如此強輻射的藥水,本就可憐到了極點,做骨掃描不是病人的錯,藥水可以鎖定隱藏于體內(nèi)的毒瘤,與它比,藥水對病人的傷害只是微乎其微。規(guī)定一晝夜內(nèi)不能接觸他人,可是不接觸他人,病人如何能夠離開醫(yī)院,又如何回到遠方的家或賓館隔離?
游人如織的玄武湖,你來我往的人流中,也許有個步履緩慢的人,剛做過骨掃描;醫(yī)院門口等候乘客的出租車,也許即將上車的人,剛做過骨掃描;擠擠挨挨的地鐵內(nèi),也許拎著檢查袋的人,剛做過骨掃描……以后人們出行,是否要攜帶一枚輻射監(jiān)測儀?
大姐抓住時機問S 醫(yī)生:“我家先生各項指標評估下來,大概還有多少時間啊,十年可以嗎?”
S 醫(yī)生的眼睛瞪得很大:“十年?!我們從不向任何病人和家屬承諾此類數(shù)據(jù)。我們能做的,只有選擇最合適的治療方案,和你們一起,盡力而為?!?/p>
不單S 醫(yī)生,連我都佩服大姐的勇氣,剛剛在CT 檢查室門口等候時,大姐告訴我,她家先生的兩只肺已經(jīng)全部爛掉了。
大姐默默離去。S 醫(yī)生無奈地搖頭。
生命是充滿未知數(shù)的長河,每個人都在摸著石頭過河,沒有誰更先知先覺。醫(yī)生透過數(shù)據(jù)掌握的,家屬們又何嘗感受不到?家屬們幻想從醫(yī)生那里得到安慰,哪怕謊言也行。
主任不戴帽子,醫(yī)生不戴帽子,護士要戴帽子。
護士的工作服是淡藍色的,護士的臉也是淡藍色的。
臨近護士站的病房,注定無法安靜休養(yǎng)。某某床呼叫的電子聲,每時每刻,此起彼伏。
護士的腿不停地走,從走廊的這頭,走到走廊的那頭。護士的手不停地拔,從走廊的那頭,拔到走廊的這頭。
一個病人按了很久的呼叫鈴,護士到來時,滴斗內(nèi)的藥水已經(jīng)到了最底部,病人大吼:“你耳朵聾了?”
護士不回答,安靜地掃碼,核對姓名和藥水。
病人大罵:“一個呼叫要十分鐘才來,你們干什么吃的?”
護士不回答,迅速拔管插管,更換藥袋。
病人還在怨憤,護士摁熄他床頭的呼叫燈,輕輕說一句:“剛才太忙,不過,也沒有十分鐘啦。”
病人哼了一聲:“起碼五分鐘?!?/p>
護士回頭一笑:“那就五分鐘吧。”
護士們都很年輕,只有個把年長的,被稱為護士長。不年輕吃不消啊,白天黑夜,輪番消磨??谡终谧×俗o士們的半張臉,露出的一雙雙眼,浮腫、疲憊、黯淡。
我在護士站前等待領(lǐng)藥水。今天休息日,值班的小護士卻更加忙累,她低著頭打電話,我句句聽得分明:“老爺子昨天夜里拉稀了,如果不是我們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說,你們好歹來看一下吧……知道你很忙,可他是你的父親啊,為人子女,照顧父親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老爺子已經(jīng)三頓粒米未進了……那好歹請個護工啊,他不要你就不請了?剛剛他差點把輸液管扯壞了……他是你的父親啊。好吧,我這邊正忙著,只能跟你說這么多了,先這樣吧?!?/p>
我望著護士擰成疙瘩的眉尖,忍不住問了一句:“家里人不管了?”
護士把藥水遞給我:“不是不管,是太忙了沒時間管。老爺子脾氣大得厲害,剛來那陣子,經(jīng)常沖我們發(fā)脾氣?!?/p>
“現(xiàn)在呢?還發(fā)脾氣嗎?”
“不發(fā)了,現(xiàn)在睜眼都是力氣活,我們說什么,他只瞇一下眼。”
為人父母,為人子女,各有各的道理。倫理綱常,卻不講道理,憑的,是血脈骨肉親情。
醫(yī)院有門禁,進出都有固定的通道,三輥閘一次只能過一個,人們來來往往,前赴后繼,秩序井然。
若是有推輪椅的,提大物件的,或是性急走錯通道、用力推不銹鋼棍的,一個聲音必會響起:這邊!走這邊!
那是保安的聲音,有力而煩躁,簡單而管用。他們穿著黑色的工作服,和醫(yī)生的白大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色。
保安表情很少,他們不需要對任何人笑,即便有人詢問幾號樓的方位,保安也只是手臂一抬:“出門左拐?!?/p>
保安工作枯燥,他們手里拿著一張磁卡,不停地將閘機指示燈解鎖成綠色,行色匆匆的人們,直奔綠色而去。
一天里,我無數(shù)次地從保安面前進來出去,享受著他的放行,卻來不及同他道一聲謝,傳遞給他的,只有一絲微酸的汗氣。
有一回,我在一樓的核磁檢查室外等候了很久,有足夠的時間望著保安發(fā)呆。
保安一直倚靠在閘機邊沿,他們站累了就坐,坐一小會兒再站,在不自由的工作空間里,自由地舒展著肢體。
起碼,他們是健康的。
人的種類好多啊,男人,女人,成年人,老年人,名人,普通人……最智慧的分類,莫過于健康人和病人。
說到底,人是群居動物,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需要社交的。健康的時候,我們在不同的社交群體中切換角色,體驗各種生活。生病的時候,我們被動融入新的群體,群體之中的人,有個共同的標簽叫“病友”。
同室病友像個文弱的老先生,安靜地平躺著,面色顯得蒼白。聽我和母親交談了幾句后,老先生低聲說:“你們是興化的?!蔽覇査骸澳懵牭枚d化方言?。俊崩舷壬c頭:“我是三垛的。”
母親像遇到了故舊:“三垛離我們很近呀,前年我手骨斷了,就是去三垛看的。旁邊是你家姑娘啊,多大啦?”
老先生點頭:“我家女兒屬豬的,正月初一的生日?!蹦赣H指著我補充道:“這是我家姑娘。兩人差不多大呢,我家是狗年尾巴上生的。我還有個兒子,在外地?!?/p>
老先生把頭枕抬高了些:“你們興化人最會超生。當年我們跟著興化人一起去湖北生二胎,到底沒成功,被找回去了?!?/p>
我和老先生的女兒相視一笑,她的面容繼承了父親的文弱,又帶著一絲恬靜。
我問她:“你父親是哪里的毛???”
“可能是尿道,具體原因還在檢測?!?/p>
我繼續(xù)問:“你們市里的醫(yī)院去過了?”
“去過,請了一個外地的醫(yī)學博士來會診,結(jié)果也沒會診出個門道,讓去大醫(yī)院再進一步檢查?!?/p>
“然后你們就來百子亭了?”
“沒有。我們先去了另一家醫(yī)院。一番檢查下來,還是沒有明確的說法,就讓我們來這里了,現(xiàn)在等切片結(jié)果?!?/p>
老先生下床,倚著墻慢慢走動,嘴里嘶嘶地吸氣。女兒忙上去扶:“傷口又疼了?”
老先生點頭:“嗯,傷口只能平躺不能翻身,昨晚疼得一夜沒睡,半夜索性起來沿著走廊來回挪動,陪護士值班?!?/p>
母親嘆了一口氣:“遭罪了,這身體上的疼,旁人是沒有辦法分擔的。”
我贊同母親的話??蛇@心里的疼,不也只能自己扛?
醫(yī)院的午飯來了。老先生和女兒共吃一份盒飯,不是舍不得多訂一份,應該是老先生疼得吃不了太多。我也拿出單位食堂帶的兩份飯來吃。
母親直夸食堂的紅燒大肉圓好吃,讓我給老先生的女兒嘗嘗,我看著被夾去一小塊皮的肉圓,不好意思端過去。
母親說:“不要緊的,我是用干凈筷子夾下來的,就當自己家妹子一樣,有什么呢?!?/p>
我便把肉圓端去微波爐熱了一下遞給她,又掏出食堂套餐里的水果和酸奶,放到老先生的床頭柜上。
“自己家妹子”靦腆地笑:“謝謝啊!”
介入室外的等候椅上,母親看著亮起的紅燈發(fā)呆。一起發(fā)呆的,還有旁邊披著紅格子外套的女人,她身材豐滿,氣色朗潤,毫無病態(tài),可里面穿的病號服,搭配百子亭醫(yī)院常見的板寸頭,又分明表示她是一個病人。
我不想給母親發(fā)呆的機會,母親太害怕安靜。我開始哇啦哇啦跟母親聊天,數(shù)落她沒從小管理好我的身材,讓我大半輩子飽受減肥之苦。
女人一下子笑了,扭頭看我:“你這個妹妹,說話挺好玩的?!?/p>
反正也是干等,既然好玩,那就繼續(xù)說唄。我問她:“你是什么部位啊?”
她毫不避諱:“卵巢?!?/p>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有什么感覺嗎?”
“三年前。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以為快更年期了,有點不正常也是正常的,社區(qū)醫(yī)院用了點激素,又正常了。后來肚子脹得越來越大,頂?shù)轿覆苛?,去一照,全是水。然后就來這邊治療了?!?/p>
“我看你現(xiàn)在挺正常的啊,氣色也好,看來治療效果不錯的?!?/p>
“當時是不錯的,術(shù)后也沒有化療??纱汗?jié)后復發(fā)了。只能再過來治療?!?/p>
我看著她的臉發(fā)呆。她的臉真的很好看,水靈的大眼睛,上揚的粉紅唇,飽滿光潔的皮膚上,甚至看不到一點雀斑。
我有點走神。母親問她:“有小孩了?”
“女兒14 歲了,比我還高一些。要是能看到她結(jié)婚,也就好了。”說完,她扭頭看向走廊的盡頭。
母親的淚上來了。我趕緊接過話說:“肯定能啊,現(xiàn)在免疫療法正在興起,你放心好了,以后這個病都會變成慢性病?!?/p>
她笑:“好像是,我也看了一些這方面的資料,抱有希望總是好的?!?/p>
門上的紅燈熄了,護士喊她的名字。她站立起來,脫下格子外套放到休息椅上,緩緩地向介入室走去,關(guān)門的瞬間,她回過頭朝我揮手:“小妹再見。”
她回眸間的美麗,讓人心碎。
放療大廳里,等候的時間分外漫長,我索性不再關(guān)注屏幕上的名字,安靜地閉目養(yǎng)神。
不知何時,身旁多了一個阿姨,咖啡色的波波頭,一身大紅運動裝,超長的背帶將手機斜挎在腰間,好像要去跳廣場舞一般。
阿姨主動同我搭訕:“你們是本地的啊?”
我點頭微笑。母親解釋說:“我女兒女婿家在這里,我們是外地的,暫時住在女兒家?!?/p>
阿姨一臉的羨慕:“多好哦!多方便哦!我們是外地的,來治療一次好麻煩的。以前化療都是兩三天就好,對付對付也就算了,這回放療要待上兩個月,只能在附近租間便宜的小旅館。倒不是省錢啊,我們家也是樓上樓下敞敞亮亮的,只是高級一點的酒店不允許自己燒煮??晌蚁壬莻€病人啊,你說病人天天吃快餐怎么行?小旅館可以自己燒飯,還提供煤氣灶,在外看病,講究不起來啊?!?/p>
我看著她身旁干癟的先生,深表理解。
阿姨拍拍先生的肚子:“我們比原來瘦了30斤哦?!?/p>
那一瞬間,我真放棄了減肥的念頭。
阿姨繼續(xù)說:“我們家手術(shù)后這兩年控制得好好的,各項指標都在正常范圍內(nèi),就春節(jié)前被病毒感染了一次,指標開始出現(xiàn)異常,只能過來后續(xù)治療,這個病毒害人不淺?!?/p>
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了。也許吧。
阿姨很能說:“我們今天是第一次做放療,中午1 點40 分下的高鐵,到旅館放下大箱子就來等了,已經(jīng)等了兩個小時了,你們什么時候來的?”
我說:“差不多,我們比你多等了半個小時,也是今天才開始做。”
阿姨嘴巴嘟成圓形:“這么久了啊,那還要等多久啊?”
“不知道,我去看看?!蔽移鹕碜呦蚪刑柺遥⒁谈谖疑砗?,蜷著脖子,躡手躡腳,緊張兮兮。
工作人員都進檢查室忙了,桌上放著等待者的名單,阿姨把臉湊近了看,眼睛瞇成一道縫。我問她:“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阿姨感激地報出三個字。我指著第三張單子給她看:“快了,前面還有兩個人?!卑⒁涕_心地跑去告訴先生。
然后,阿姨又過來問我:“那以后每天都要在這里等嗎?”
我拿出預約卡給她看:“你們的醫(yī)生沒有給你這張卡嗎?以后每次都在卡上寫好的時間點內(nèi)來就行?!?/p>
阿姨扭頭去找醫(yī)生。
過一會兒,阿姨把黃色的卡片給我看,再次抱歉她的老花眼。我念給她聽:“凌晨一點到兩點。”
阿姨的嘴巴又嘟成圓形:“哎呀,這可怎么辦???怎么給我們安排這個點做的啊?我家先生的肝臟切掉了一部分,可不能熬夜的呀!”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建議他去找醫(yī)生換時間。阿姨很糾結(jié),問我該怎么說。
我很不解:“實話實說啊,你先生是病人,肝臟做過手術(shù),尤其不能熬夜?;蛘?,你再加上一條,你們住在江北親戚家,路途遙遠,半夜來去很不方便?!?/p>
阿姨拍拍我的手:“好,就這么說?!?/p>
叫號機喊到了她的先生,阿姨趕緊掏出一瓶藥水,掀起先生的肚皮準備噴。我立馬喊住她:“你干嗎?這個藥水是做完之后再噴的,做之前皮膚千萬不能濕,護士沒跟你交代嗎?”
阿姨一臉無辜:“不是說噴了可以保護皮膚不被灼傷的嗎?”
我拉住剛好經(jīng)過的醫(yī)生,請醫(yī)生說給她聽。醫(yī)生說完,她小心地把藥水放回口袋里,不好意思地朝我笑。她的先生笑盈盈地說:“沒事沒事,幸好沒噴呢。”
我要走了,阿姨追上來:“姑娘,謝謝你啊?!?/p>
不謝,阿姨喊得對,這一會兒的時間里,她的姑娘,就是我。
醫(yī)院的電梯,很大,很慢,很沉寂。人人都想節(jié)約時間,電梯總是填得滿滿的。每一個擠進來的人,都要伸長了胳膊,去夠自己那層的數(shù)字,然后在沉寂的空間里,熬到屬于他的光開啟。所有人的臉上,都呈現(xiàn)出相類似的沒有表情的表情。
我不喜歡這樣的氛圍。
我守著電梯的按鍵,大聲問著:“還有哪一層?還有嗎?還有嗎?”每點亮一個數(shù)字,我都會收獲一聲“謝謝”。
電梯緩緩上升,慢得像垂暮的老人。一個男人摁著腹部,眉頭緊蹙。
“疼?。俊蔽覇査?。
“疼?!彼c頭。
“有疼痛科,可以去看?!蔽胰滩蛔≌f。
“嗯,我們就是去疼痛科?!狈鲋呐苏f。
“疼痛科的楊主任很不錯的?!蔽矣珠_始像導游。
“你也覺得楊主任好啊,是的,人家就是讓我去找楊主任?!迸说谋砬槭嬲归_來,泛出淺淺的笑。
“放心,楊主任肯定有本事止疼?!蔽夷克退叱鲭娞蓍T。他們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
其實,我只是在某個等候的時間里,把百子亭一整面的醫(yī)生墻,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念了一遍。楊主任排在疼痛科的第一個,他的簡介相當厲害。
核磁共振室外,我們在等待叫號。我和身旁的女孩聊起了天,她的母親正在接受檢查,躺在轟鳴的圓筒內(nèi),戴著抗噪音耳機。我瞄了一眼她手里的檢查單,58 歲,肺癌。
我問女孩:“你母親治療多久了?”
“三年多了。”
“情況怎么樣?”
“前面還好,化療控制住了,春節(jié)后查出有些骨轉(zhuǎn)移。只要不轉(zhuǎn)移就還好,有骨轉(zhuǎn)移就相當嚴重了……”
母親側(cè)耳過來聽。我趕緊制止女孩繼續(xù)這個話題:“你父親在家?”
“前幾年去世了,突發(fā)心源性猝死?!迸⒄f得很平靜。
我有些尷尬:“哦,那現(xiàn)在就你一個人照顧母親了。”
“我母親現(xiàn)在沒怎么要我照顧,她自己有點退休金,我們也不要她帶孩子,隨她老家我們家兩頭住。你呢?你們什么情況?”女孩開始采訪我。
我又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我媽媽和你媽媽也差不多大呢。”
母親耳朵突然靈敏起來:“丫頭你糊涂啦?怎么差不多大了?我已經(jīng)64 歲了,去年我63 歲生日還跨缺子的,你忘了?”
我拍拍腦袋,裝出懊惱的表情:“最近記憶力嚴重下降,總感覺你剛過60 歲?!?/p>
女孩笑:“人到一定歲數(shù),就不太記年齡了,自己的,父母的,都不太記得,只有孩子的年齡記得牢牢的?!?/p>
門開了,女孩進去扶母親起身。我喊母親看:“你看,阿姨帶病生活了三四年,這精神氣,多好?!?/p>
母親嘖嘖地說:“看得出是個心態(tài)好的人,還涂口紅呢?!?/p>
女孩笑:“心態(tài)好,一切就都好?!?/p>
母親也笑了:“對的,過一天就開心一天?!?/p>
病痛到來的時候,一句簡單的安慰也能釋放出特殊的療效,哪怕這安慰,來自陌生的你。
醫(yī)院是人類情感最復雜的凝聚地,它迎接新生,它終結(jié)余生,它給人希望,它宣判無望,它波瀾不驚,它充滿感情。百子亭里,人來人往,惺惺相惜。百子亭外,人間煙火,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