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愛廣
十年前,母親生下我們6 個兄弟姐妹,剛滿月就被各自主人蒙住眼睛抱回家。主人走在田塍路上一直念叨為我取什么名,回到家門口才喚我一聲“旺財”。
主人的家在村里一個山坡下,三間簡陋的土磚瓦房,外墻被雨水沖刷得斑駁脫落,房頂已多處塌陷變形,太陽照在屋頂發(fā)不出一絲亮光。主人有一雙兒女,兒子5 歲,女兒3 歲,見了我,兄妹倆有了一個活生生的玩偶,哥哥玩了妹妹玩,妹妹玩了哥哥玩,兄妹同時玩,變著花樣玩,玩得我成天心煩氣躁。
有一回,哥哥心血來潮,要玩一把刺激的。一雙小手死勁握住我的嘴巴和鼻孔,我四只小狗爪子用力刨土往后退,他愣是不松手,差點讓我窒息。掙脫后,我生氣地“汪汪”兩聲,咬了他的小手,稚嫩的小手上刻下了我的兩排牙印,他頓時哇哇大哭起來。女主人聞聲從屋里出來,得知我咬疼了她兒子,撿起地上一根小樹枝,一路追打,嚇得我一路哀鳴跑。我哪里逃得過她的魔掌,被打得半死。女主人還不解恨,在男主人面前添油加醋戳我的禍,晚飯連一塊紅薯也不喂給我吃。
我小心謹(jǐn)慎地去舔他們丟在地上的紅薯皮,男主人竟狠狠地踢了我一腳,踢得我在地上連續(xù)打了兩個滾兒,疼得嗷嗷大叫。
主人家一天喂我?guī)讐K他們吃剩的小紅薯,然后我就等著兄妹屙屎吃。連個狗窩都沒有,靠蹭豬欄或在灶膛邊過夜。漆黑的夜晚,聽到有陌生人腳步聲,還得“嗖”地躥出去,不顧饑腸轆轆,“汪汪汪”地吠叫。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我食不果腹,瘦成皮包骨,滿村子找食物。從豬食里刨殘羹冷炙,去垃圾堆里掏變質(zhì)腐爛的食物。雖然沒找到多少吃的,但驚喜地發(fā)現(xiàn)母親和幾個兄弟姐妹竟同在一個村子。
從那以后,無論刮風(fēng)下雨,我們一家子都會不約而同在村頭那棵茂盛的大樟樹下短暫相聚。無意中發(fā)現(xiàn)大家的境遇大同小異,身子骨瘦削,皮毛枯槁,沒有絲毫光澤。母親憐惜地伸出舌頭輪番在我們的頭上舔一舔,兄弟姐妹受到久違的親情溫暖,或蹦蹦跳跳或在地上打滾兒撒歡。遇見陌生人進村,我們警戒地異口同聲“汪汪汪”吠叫,膽小的陌生人常常被嚇得落荒而逃。我們就撒腿一路追,一路吠叫得更來勁。遇上膽大的陌生人,順手操起地上一根棍棒或撿一坨石頭轉(zhuǎn)身攻擊,我們又夾著尾巴噤聲四散逃竄。等陌生人轉(zhuǎn)身往前走,我們又追著吠叫,直到陌生人遠(yuǎn)離村子,才停頓下來。
主人家耗子特別多,無論白天晚上,主人是否在家,耗子成群結(jié)隊在床上、窗臺、柜頂、房梁竄上竄下,到處留下耗子屎尿,將主人家糟蹋得烏煙瘴氣。門檻、床腳、窗戶、柜板等木頭家用物品被啃得千瘡百孔。主人為了對付日益猖獗的耗子,費錢費力想盡了法子,撒毒藥、布夾子、粘膠板……收效甚微。
后來,主人家的兩個孩子長大了,不再在外面屙屎,我餓肚子的日子更多了,走起路來有氣無力,一搖一擺,失去了應(yīng)有的威嚴(yán)。
一天,主人家來了一位遠(yuǎn)房親戚,見我瘦削變形,皮毛稀疏,連沖他吠叫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遠(yuǎn)房親戚驚詫地問主人,怎么連條狗都喂成這個樣子?男主人沒有正面回答,無奈地?fù)u了搖頭。遠(yuǎn)房親戚快人快語,說,不如送給我去喂,喂肥賣了,分你一半的錢。女主人接過話茬說,豬來窮,狗來富,還指望“旺財”給我們帶來好運哩。我聽了,打起十足的精神,沖女主人使勁搖尾巴。
臨走時,遠(yuǎn)房親戚從一個蛇皮袋子里取出一條細(xì)長且黃中泛黑的臘肉送給主人。男主人用一根細(xì)小的鐵絲將臘肉串起,吊在了灶屋的橫梁上。
晚上,我正蜷縮在灶膛邊,幾只耗子有恃無恐地從我身邊一溜煙躥上灶臺,賊頭賊腦地四處張望了一會兒,沿?zé)熗猜槔嘏郎狭嗽罘繖M梁。幾只耗子在橫梁上盯著懸掛的臘肉,仿佛到了發(fā)情季,“吱吱吱”地興奮不已。打頭的兩只大耗子分別從橫梁兩側(cè)用兩只前爪試探著沿細(xì)鐵絲去啃臘肉。由于鐵絲光滑細(xì)小,耗子無法立足,兩只前爪反復(fù)伸出又收回,進退兩難,磨磨嘰嘰。我警覺地站起來,舌頭不停地舔著鼻孔,眼睛死死地盯著橫梁上的耗子。臘肉的香味引起了擠在后面耗子的憤怒,“吱吱吱”的聲音更大了,似乎對兩只占著茅坑不屙屎的大耗子怒吼“讓開”“滾開”。打頭的兩只大耗子無奈地往前挪了幾步,等掉頭回來,有利位置已被橫梁兩側(cè)各兩只小耗子占據(jù)。四只耗子也是輪番試探著通過細(xì)鐵絲去啃臘肉,都是無功而返。在臘肉香味的誘惑下,一只小耗子急紅了眼,縱身一躍,直接從橫梁上跳向臘肉,四只爪子緊緊扣在臘肉上,張開小尖嘴瘋狂地啃起臘肉來,黃中泛黑的臘肉上有了幾個小白點。一股濃郁的臘肉香味四散開來,十幾只耗子在橫梁上擁擠到了一團,還有一群耗子也被吸引了過來。
望著小耗子滿嘴油膩,和一陣陣撲鼻而來的臘肉香味,我時而原地轉(zhuǎn)圈,時而騰起身子將兩只前爪搭在灶臺上,恨不得像耗子一樣爬上橫梁。可惜我沒有耗子們飛檐走壁的絕技,只好抬頭“嗷嗷嗷”焦急又羨慕地在灶臺邊干瞪眼。
小耗子津津有味地獨享臘肉,每啃一口,就將小尖嘴對著橫梁上的耗子吞咽,像是在嘲弄又像是蔑視橫梁上的耗子。這時,一只耗子爬到橫梁下沿,縱身一躍,落在小耗子頭上,兩只爪子牢牢嵌進肥肉,另兩只爪子在臘肉皮上不停向下滑動,險些掉了下來。幸虧耗子敏捷地將在皮上滑動的兩只爪子抓住了小耗子,才站穩(wěn)了腳跟。其余幾只耗子見狀,紛紛奮不顧身地往臘肉上跳去。不一會兒,一眼望去,已不見臘肉,細(xì)小鐵絲上是一串毛茸茸蠕動的耗子。
突然,那只滿身油膩的小耗子被擠得從臘肉上掉了下來。我下意識地張開嘴接住,急不可待地用牙一咬,小耗子“吱”的一聲,皮開肉綻。一股從未體味到的血肉味和著臘肉香味沁入了我的心肺。我下吞了幾次,小耗子身上的茸毛卡在喉嚨怪不舒服的,只好又吐了出來。正在這時,又一只大耗子的兩只后爪已懸空,在臘肉下面掙扎幾下就掉了下來。我連忙張口接住,嘴里被塞得滿滿的。我用鋒利的牙齒死死咬住大耗子叼著從門縫里擠了出去。趴在屋檐下,兩只前爪壓住奄奄一息的耗子的頭和尾,慢慢吞食鮮嫩的耗子肉。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耗子肉可以充饑!
從那以后,耗子肉成了我的美食,我成了耗子的天敵。主人家也從此不再受到耗子的侵?jǐn)_,安寧了下來。
到主人家的第三年,我面臨過一場生死危機。村里的一位屠夫做起了狗肉生意,我的母親和3 個兄弟在半年內(nèi)相繼成了他的砧板肉。
那天傍晚,主人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屠夫從田塍路向主人家的方向走來。雖是熟面孔,瞧他賊眉鼠眼的模樣,我猜想他不懷好意,遠(yuǎn)遠(yuǎn)地就伸長脖子沖他吠叫。他越過田塍,接近主人家門前時,我迎面沖了過去要嚇唬他,不讓他進主人家門。一年多來,我靠吃耗子肉全身皮毛已濃密且烏黑發(fā)亮,還有著矯健的四肢,屠夫似乎有些膽怯了。他停下腳步,用腳一蹬,沖我吼道,瞎了眼!隨即蹲下去撿起幾粒土塊向我砸來。男主人聽到我瘋狂的吠叫和屠夫的吼聲,從屋里走了出來。見是村里的屠夫,連忙向我喚道,旺財,別叫了。我竟第一次違背主人的指令,僅稍稍收斂了一下,站在遠(yuǎn)處繼續(xù)對屠夫吠叫。屠夫瞅了我一眼,眼里冒著寒光。我有些局促不安起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直襲心頭。這些年,但凡屠夫進了誰家的門,誰家的豬啊牛啊羊啊狗啊都成了他的刀下鬼,砧板肉。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十分警覺地靠近門檻,將頭往里探了探。
果然不出所料,女主人正在跟屠夫討價還價。只聽她說,旺財不僅是正宗土狗,聰慧靈敏,捕耗子頂貓使,跟其他的土狗不一樣。屠夫說,旺財再怎么樣,宰了就是狗肉,與狗肉價錢沒有任何因果關(guān)系。男主人走到門口,看了我一眼,不舍地搭腔,還是先養(yǎng)著吧,難得遇上這么好的土狗。女主人面帶難色說,也是被逼上梁山了,娘家侄女出嫁,急著籌禮錢,只要屠夫再加二十元就成交。不知是男女主人在唱雙簧,還是真心實意對我有所不舍,在與屠夫討價還價中處在了上風(fēng)。屠夫猶豫片刻,咬咬牙,跺跺腳,竟答應(yīng)了。屠夫斜了我一眼說,明天清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我渾身皮毛豎起,抖了抖身子,瞳孔張大,鼻子收成褶皺,打了一個噴嚏,近乎絕望地箭步向前,沖了出去。
一輪明月掛在樹梢,白天的高溫正在漸漸退卻。我懊惱地來到村頭大樟樹下,一片空空蕩蕩。去年春天2 個兄弟發(fā)情,竄到鄰村尋母狗交配,結(jié)果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為此,母親率我們4 個兄妹沿著2 個兄弟一路撒的尿液尋找。快接近鄰村領(lǐng)地時,母親嗅到了麻藥味,警惕地告誡我們說,回去,你們的2 個兄弟被偷狗賊用麻藥拌飯迷暈偷走了。你們記住,在外千萬不能貪食,忍得一時饑,免得黃泉歸。沒想到謹(jǐn)小慎微的母親連同3 個兄妹沒被偷狗賊得逞,卻還是遭到了屠夫的暗算,成了人們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更沒料到,我會這么快就步母親的后塵。我獨自沮喪地趴在地上,難過得掉下了眼淚,責(zé)問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今生投了個吃屎的狗胎,還要落到被屠夫宰殺的地步。我發(fā)誓來世一定要轉(zhuǎn)世投成屠夫,讓屠夫投成狗胎,我要抽他的筋,扒他的皮,讓他不得好死!這么想著,心中也就釋然了。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抖抖身子,視死如歸地回到主人家,要站好最后一班崗。
皎潔的月亮已升到半空,給靜謐的村莊涂上了一層銀光。
主人家的一雙兒女打著赤腳,正蹲在門前的空地上全神貫注玩“石頭子”,哥哥正手將五粒石頭子拋向空中,再用手背去接。妹妹眼睛死死地盯著落在哥哥手背上的三粒石頭子。正當(dāng)哥哥將三粒石頭子拋向空中,正手去抓那三粒石頭子的時候,旁邊的草叢中發(fā)出了一陣“沙沙沙”的聲音,竄出一條長長的黑色大毒蛇,扭曲著身體,快速地向兄妹倆滑了過去。我來不及吠叫,張開四條狗爪,飛身撲了過去。就在毒蛇張開血盆大口要襲擊兄妹倆之際,我用前爪壓住了毒蛇的尾巴往后拖。毒蛇明顯感覺受到了攻擊,昂首掉頭向我噴出了一股藍色的毒液,落在了我的尾巴上。
我順勢張口咬住了毒蛇的三寸位置,毒蛇翻騰著身子往我身上纏。兄妹倆轉(zhuǎn)身看到我正與毒蛇搏斗,哥哥嚇得面色慘白,聲音顫抖著朝屋里喊,爸,蛇,媽,蛇。妹妹則驚恐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男主人聞聲手持一根扁擔(dān)從屋里跑了出來。他先抱起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女兒遞給女主人,隨即展開捕蛇的架勢。毒蛇不但身子長,力氣也蠻大,整個身子將我死死纏住,一股勁地往下拽。我緊緊咬住毒蛇的脖子不松口,毒蛇一直張開嘴左右搖晃,妄圖咬我的脖子和嘴巴,因蛇頭太短,便吐出長長的芯子抽打我的嘴唇。男主人見我與毒蛇貼身搏斗,手持扁擔(dān)無從下手,只好一邊沖我喊,咬死它,咬死它。一邊不停地圍著我打圈圈。毒蛇一陣一陣地使勁,慢慢地將我的頭拽到了地上。
我頑強地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兒,想擺脫毒蛇的纏繞。毒蛇不但沒松開,反而越纏越緊,身子還不停地在我身上滑動,像一根粗草繩,一圈一圈地往我脖子上纏繞。尤其已纏在脖子上的那兩圈不斷地收縮,使我呼吸越來越困難。我咬緊牙關(guān),順勢往男主人身邊一滾,蛇頭被咬斷掉到了地上,一截冷冷的蛇肉含在了嘴里。蛇頭在地上蹦騰了幾下,一股蛇血流到了我的脖子上。隨后,蛇的整個身子似乎不再用力,慢慢地從我身上往下滑,我騰空跳到了一旁。男主人用扁擔(dān)使勁拍打在地上翻滾的無頭蛇身,直到?jīng)]有絲毫動彈。
主人家的一雙兒女受到了驚嚇,女主人帶著他們上床去睡了。男主人舀了一碗米飯喂我,他搬了一張小竹椅坐到我的旁邊,一會兒摸摸我的狗頭,一會兒在我背脊上撫摸。也許明天我將成為他與屠夫的一樁交易,這是男主人對我依依不舍,一種無聲的告別?;蛟S因我奮不顧身救下他的一雙兒女,這是他對我的憐惜與疼愛,一種無聲的贊賞。無論男主人出于何種目的,在他撫摸我的時候,我還是象征性地?fù)u了搖尾巴。
第二天清晨,天剛剛破曉,淡青色的天空鑲嵌著幾顆稀疏的殘星,山村的一切還沉浸在清晨的薄霧里,屠夫胸前掛著一條黑色皮革圍裙,滿臉殺氣地來到主人家。見到屠夫,我齜牙咧嘴,一邊對他吠叫,一邊要沖過去咬他。屠夫?qū)ξ覉笠悦镆暤睦湫?,沒有一絲恐懼和驚嚇。他已把我看成他的囊中之物,他謀利的砧板肉。
女主人見我對屠夫猶如見了陌生人吠叫,厲聲道,旺財,乖!轉(zhuǎn)身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ν婪蛘f,不賣旺財了,不好意思啊。屠夫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咋啦?你娘家侄女出嫁,不隨禮錢了?去借唄。女主人干脆地回答道。男主人在屋內(nèi)喚我,旺財,過來!我聽了,尾巴搖得像撥浪鼓,大搖大擺地走到男主人胯下,拱了拱他的小腿。望著屠夫失望的表情,我昂頭沖他“汪汪”吠叫了兩聲。
日子仿佛門前小溪的流水平緩寧靜而過。一天,要修建一條一級公路從村旁經(jīng)過的消息在村里傳開了。村民們議論紛紛,有的說是省政府為了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促進鄉(xiāng)村產(chǎn)業(yè)發(fā)展,特批的一條一級公路;有的說原規(guī)劃是一條二級公路,年初市人大會議上升級為一級公路的。
那天,幾個陌生人扛著測量儀器在主人家的豬欄、茅廁邊測量。陌生人已侵入主人家的領(lǐng)地,我自然露出一副猙獰的面孔,不停地吠叫。男主人上蔬菜大棚干農(nóng)活去了,女主人剛從地里回來,連忙將我喚住,我立刻停頓了下來,豎起尾巴向她搖晃。女主人向那些正在測量的陌生人問這問那,陌生人回答說,他們在測量一級公路平面放線和高程控制。女主人似乎沒聽明白,直接問,要占她家多少地?陌生人打開一張圖紙看了后告訴她,主人家的豬欄、茅廁屬拆除范圍。女主人聽了,臉上不僅沒有異樣,反而燦爛得像一朵花。
三年前,主人家過去的老房子成了危房,享受農(nóng)村危房異地改造政策,新修了三間兩層鐵門鋁合金窗紅磚平房。從原來地勢低洼的山坡下,搬遷到了村口的村級公路旁。豬欄、茅廁修在房子的東側(cè)。房前一個大空坪,用水泥河沙進行了硬化,周邊種了幾棵樟樹、桂花樹。房子后面有一個大菜園,菜園里接了一根自來水管,澆菜都不用像過去一樣挑水了。
自從主人搬進新居,我的一日三餐也隨主人家生活條件改善有了明顯改變。主人家鐵門鋁合金窗進不了耗子,紅薯、米飯管夠,也不需要啃那血淋淋的耗子肉,隔三岔五還能啃上豬骨頭、魚骨頭、雞骨頭、鴨骨頭。每當(dāng)果園里水果成熟時節(jié),主人晚上帶著我去守果園,還能吃到從樹上掉下來的水果。
一天晚上,男女主人吃完飯,商量一番后,打著手電筒從山上挖了不少大樹小樹,還從果園扯了一捆果苗,密密麻麻地種在豬欄、茅廁四周。他們的一番操作,不由讓我犯了嘀咕。在主人家經(jīng)歷了十個春夏秋冬,第一次見到他們盛夏植樹,也不講究行距疏密,是村里人常說的“插天花”,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翌日,男女主人頂著烈日,將茅廁旁邊的一塊空地用紅磚砌了一間農(nóng)具屋。主人家三間兩層的房子已夠?qū)挸ǎ且恢碧幱陂e置狀態(tài)。是主人錢多人傻或是沒事找事干?主人這頓騷操作確實讓我說不清,道不明。
那天晚上,男主人帶著兒子去山上守果園,不知是粗心還是有意為之,將我留在了家里。
半夜剛過,我在一樓堂屋內(nèi)聽到外面有輕微的腳步聲,想打開門沖出去??蓛芍磺白Υ钤阼F門上馬上又滑了下來,用頭去拱,鐵門紋絲不動。我便“嗖”地從樓梯間躥到二樓陽臺,只見一條黑影閃到了主人新修的農(nóng)具房后面。我前爪搭在欄桿上,扯開嗓子“汪汪汪”吠叫起來。女主人帶著女兒住在一樓臥室,我吠叫了一陣,估計女主人已被叫醒,便又跑回一樓堂屋,還在堂屋吠叫了幾聲。女主人不僅沒有起床開門查看,連臥室的燈都沒開。
面對鐵將軍把門,我焦急地又躥回到二樓陽臺。只見那條黑影又閃到了農(nóng)具房后面。此時,農(nóng)具房的門已打開了一條縫。為了造成農(nóng)具房已使用的假象,主人將裝有十幾只土雞的雞籠鎖在農(nóng)具房里過夜。那條黑影一定是個偷雞賊。我前爪搭在欄桿上,用“汪汪汪”的吠叫聲警告偷雞賊趕快離開。偷雞賊已判斷出我是被關(guān)在二樓陽臺上大呼大叫,對他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竟大膽地從農(nóng)具房后面現(xiàn)身,推開門進了農(nóng)具房。我沒有半點遲疑,兩只后爪用力一蹬,縱身飛撲了下去。在落地的瞬間,我將頭往胯下一縮,“呯”的一聲,肩胛擦地,順勢翻了個跟斗,直奔農(nóng)具房而去。
偷雞賊連忙掏出一團東西向我拋來。那團東西從我頭下滾過,香味濃郁。我轉(zhuǎn)身去追那團東西撲食時,嗅到了一絲麻藥味。突然間想起母親當(dāng)年的忠告,頭也不回地向偷雞賊沖去。偷雞賊已提著沉重的雞籠從農(nóng)具房出來,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一條小腿。狡猾的偷雞賊穿著一雙高筒雨靴,我咬住的是雨靴筒,對他的小腿毫發(fā)無損。偷雞賊一手提著雞籠,一手握著一把梅花起子,連續(xù)往我頭上、身上戳來。我忍住疼痛,死死咬住他的雨靴往后拽,他卻拖著我往農(nóng)具房后面去。偷雞賊人高馬大,有一股子蠻勁,竟亦步亦趨地將我拖到了農(nóng)具房后面。不出我的所料,他的大型兇器就藏在農(nóng)具房后面。就在他操起一根鋼管,用力向我打來時,我連忙松開雨靴,往地上打了個滾兒避開了。
偷雞賊因用力過猛,鋼管撲了個空被甩了出去,落在水泥地板上發(fā)出“哐啷哐啷”的響聲。見他已手無寸鐵,我連忙前肢下壓匍匐,后腿彎曲,向他發(fā)起攻擊。沒料到他竟然抽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在胸前左右劃動。我不敢與他短兵相接,繼續(xù)保持著前肢下壓匍匐,后腿彎曲的姿勢,邊退邊沖他憤怒地吠叫。也許是他做賊心虛,往四周看了又看。趁他注意力分散,我打算飛撲上去咬住他持有匕首的手腕。隨著一陣“轟轟轟,轟轟轟”的聲音,一道強光刺得我眼前一黑。原來是偷雞賊的同伙騎著摩托車接應(yīng)他來了。就在偷雞賊打算去提雞籠坐上摩托車逃離時,女主人打開了大門,高呼,抓賊!抓賊!偷雞賊丟下雞籠和鋼管,跳上摩托車逃跑了。
女主人吃力地將雞籠提進堂屋,我也跟著進了堂屋。直到這時,我才感覺全身一陣一陣鉆心的疼痛。女主人看到我頭上、脖子上流著血,一邊撫摸我,一邊將一小瓶白色粉末倒在我的傷口上。幸虧肩胛只是擦傷,頭上、脖子是皮外傷,幾天過去就痊愈了。
那天上午,村里來了三個陌生人,在主人豬欄、茅廁和新修的農(nóng)具屋墻上分別寫了個紅色大“拆”字,還畫了個圈。女主人站在“拆”字前仔細(xì)端詳,我仰頭望著她,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約莫過去一個星期,幾位陌生人又來到了主人家。我像平時一樣,對幾位陌生人吠叫不止。男主人趕忙喚住我,對幾位陌生人笑臉相迎。從不吸煙的男主人熱情地為陌生人遞煙,女主人端出從蔬菜大棚摘的草莓和從果園摘的枇杷,放到陌生人面前。這是我在主人家見到的稀有熱情待客場景。我受到主人的感染,乖巧地站在門口,不停地向陌生人搖尾巴。
一位大家稱他為主任的陌生人先咳嗽了一聲,接著說話了,大概意思是主人家豬欄、茅廁四周密密麻麻栽種的樹和果苗,屬于臨時搶種,不能獲得一分一毫的補償。至于那間突擊修建的農(nóng)具屋,是典型的違法建筑,讓主人自行拆除。
男主人聽了連忙爭辯,女主人滿臉愁容附和著男主人。那一刻,我對主人有些陌生起來,不再搭理他們,兩只前爪直立,垂下舌頭,坐在了門外。
那位主任無話找話地問男主人,你家“旺財”是條土狗吧?不等男主人回答,女主人擠出一絲笑容,搶著說,是條十年的土狗。我立馬站起來,驕傲地沖主任搖了搖尾巴。沒想到,主任瞪著眼睛看我。
主任從凳子上起身告辭,留有余地地對主人說,今天先談到這里,我們回去再考慮考慮。男主人十分客氣地要挽留他們吃中飯,主任連忙說,改日,改日。
大家一路往外走著,一位年輕的陌生人將女主人拉到一旁耳語了幾句,女主人點頭應(yīng)允。從女主人臉上驚喜的表情看,又像是恍然大悟。女主人不自覺地朝我看了一眼,還沖我莞爾一笑,我竟生出了一絲恐懼。
臨近中午,水泥地面上熱浪滾滾,平時這個時候我都是躺在陰涼的走廊上。今天突然心血來潮,萌生了到村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的沖動。
來到主人家果園,正值枇杷成熟時節(jié),一簇簇金黃的枇杷擁擠在毛茸茸橢圓或長圓形葉片下,爭相露出笑臉。
我?guī)缀跎囝^垂地,張口喘著粗氣回到主人家。女主人見到我,連忙舀了一碗米飯,倒在門口走廊上。女主人又從菜碗里夾了一塊帶肉的排骨向我丟來,我張口接住,哇,肉質(zhì)細(xì)嫩,幾乎沒用多大勁就囫圇吞進肚子里了。與那些被主人嚼得無寡無味吐到地上的骨頭渣子相比,味道天壤之別。我徹底被這塊原汁原味、回味無窮的排骨征服了,瞬間打消了上午對主人的猜忌,心情也隨即舒暢起來。
晚上,一輪金黃的圓月從東邊冉冉升起,皎潔的光芒灑在村莊的每一片土地上,將村莊裝扮得分外寂靜,神秘。主人心情愉悅地坐在門前的水泥坪上乘涼、閑聊。突然,女主人的手機鈴聲響了。她摁下免提鍵,傳出了上午那位同她耳語的年輕陌生人的聲音,明天是夏至,晚上去你家吃狗肉。女主人一邊點頭,一邊連續(xù)“好好”了兩聲。男主人早已湊近手機,也搗蒜般點頭。
一陣風(fēng)襲來,天上的一團浮云將那輪圓月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整個村莊突然暗淡下來,夜的氣息頓時濃稠,幽靜極了。夜,深了,黑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