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心怡
黃昏的余暉將山間的一切都鍍上燦爛的一層光輝,沿著山路徐徐而行,我想起了那五十余年前,在這山路上形影相吊、亦步亦趨的外公。滿山的塋壙無言,聲聲子規(guī)引起了我的思念——也如這個黃昏,一個瘦削的背影搖曳著,在晚風(fēng)中劇烈地喘息著,但他終于沒有倒下。相反,他一步步堅定地向前走去。外公在家人的盼望中出現(xiàn)在家門前,卻又無力地昏厥過去。在喧鬧聲中醒來,曾祖母一面拭去兩行清淚,一面輕聲地責(zé)備著:“傻孩子,打起仗來連命都不要了,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啊!”說完,又從搪瓷盆里取出兩枚子彈:“大夫都說了,再遲些回來你就沒命了。你只是個炊事兵,又何必白挨槍子兒呢?”外公只是搖著頭,忍著劇痛半坐著:“阿娘,國家生兒養(yǎng)兒,兒不當(dāng)逃兵!”
外公的墓依山傍水,一派田園風(fēng)光。這是他最鐘愛的一種生活。外公生性恬淡,樂山樂水,藏書嗜茶。然而就是這樣的外公,在時局動蕩的時候賭上了自己的性命。不顧家人的牽掛,和同隊的弟兄們在戰(zhàn)火中奔忙。我的外公,在軍功傳上,只是位無名的炊事兵。他不是統(tǒng)帥,也沒有顯赫的軍功。但那樸實的一句話:“為國家打仗,兒不做逃兵!”道盡他的心意。
那兩枚子彈被外公視若珍寶,直到外村的鐵匠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揭開蒙在子彈殼上的一層又一層土布,捧去鑄了把銅勺。
那柄銅勺的光輝,從那個物質(zhì)極貧乏的年代一直洞穿到今天。我跪在外公墳前,一如當(dāng)年外公跪在曾祖母靈前一般。輕輕地將銅勺放在外公定格于黑白的慈容前??粗﹃栐谏厦娈嫵鲎罟妍惖娜A光,照亮了外公安詳堅定的目光。
在曾祖母逝世的時候,外公悲痛萬分。他年輕時在戰(zhàn)場上的傷痛一并在他年老時化為了精神與身體上的疾病,他曾數(shù)次憑欄大慟。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死亡的陰影盤旋在至親至愛的外公頭上。家人們生怕罹患老年癡呆的外公出了閃失。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在大悲之后,外公居然顯出超乎常人的冷靜,不似那時他平日里的凝滯。他輕輕跪下,目光安然,靈前絮語:“阿娘,兒不會做逃兵。”外公以他對生活的熱切震撼了所有人,這是意志再模糊也無法湮滅的、永久的信念。
我還記得,無論記憶如何每況愈下,外公總是一遍遍地重復(fù)子彈銅勺的故事。于是,在很久以前的清明,一個年老的退役軍人和一個年幼的小女孩,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為了用那銅勺在祖先面前盛上一瓢清水,灑下“不做逃兵”的故事。無論是外公邁開大步,我跌跌撞撞緊跟那高大的背影;或是之后外公牽著我的手臂,一起看著銅勺上躍動的光點;還是記憶的最后,外公步履蹣跚,拄著拐杖,我在一旁小心攙扶;無論是外公是爽朗健談還是不明世事,我都聽著外公念念不忘“子彈”“逃兵”“銅勺”……末了,總是一句話:“孩子,別做逃兵!”
想起外公殷殷期望的話語,心頭又是一酸。物是人非,我小心翼翼地拂開銅勺上面的塵土。銅勺那讓人感到無限堅定的光彩依舊,卻再也沒有人會興致勃勃地拿著它回憶抗戰(zhàn)舊事,再也沒有人會訓(xùn)誡我“不當(dāng)逃兵”了!碩大的淚珠一顆顆落在外公墓前,夕陽下變成一點一點閃爍的金光,如同外公昔日眼中迸發(fā)出的報國熱望。用銅勺舀起一瓢酒:外公——走好!您的孫女會與您一樣,不當(dāng)逃兵!
外公一輩子都是一個純簡的人。他愛國,永遠(yuǎn)對生活充滿希望。無論是面對敵人還是生活的坎坷,他都不會退縮。有人贊嘆外公對工作的負(fù)責(zé)與熱愛,但我知道,外公擁有的,不拘于責(zé)任,不限于熱愛,更不同于榮耀。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字“不當(dāng)逃兵”。是啊,外公對國家的無限忠誠,是支持他,以及所有與他有著同樣品格的人共同的動力。外公的墓上沒有刻上他的名字。又或者說,他與許許多多的人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軍人!
我緩緩站起身,握起那閃爍著一個普通炊事兵偉大人格品質(zhì)的銅勺,那上面的光芒打濕了我的眼眶,照亮了我的臉龐。我要把這柄最可愛的銅勺,和背后的故事一起,告訴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