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玉梅
“廣彩”是清代以來廣州地區(qū)釉上彩瓷的簡稱,是應海外市場之需出現(xiàn)的外銷瓷品種,其創(chuàng)燒于康熙晚期至雍正時期,盛于乾隆、嘉慶時期,歷300年窯火不絕。它以“廣州”命名,發(fā)展歷程及工藝特征凝聚著廣州這座口岸城市包容并蓄、海納百川的胸襟氣度,以及瓷商、瓷匠們融會貫通、創(chuàng)新求變的人文精神。
新世紀以來,廣州博物館作為口岸城市的綜合性博物館,循昔日廣彩傳播之路,開展相關文物征集和研究工作2 0余載,陸續(xù)匯集曾外銷世界各地的廣彩瓷器1500余件(套),藏品年代序列完整、品類豐富、時代風貌鮮明,可清晰展現(xiàn)廣彩創(chuàng)燒歷史、工藝發(fā)展軌跡和文化價值。
2023年9月,廣州博物館甄選其中150余件(套)代表性藏品,舉辦“廣東彩 世界風”廣彩主題展覽,講述廣州彩瓷不斷融合中西制瓷工藝并創(chuàng)新發(fā)展,隨各國商船遍及世界各地,傳播中華文明的歷程。廣彩因其外銷特征而兼容中西文化的內涵,成為中西文化互動和交流的載體,尤其是在18世紀,即清代康熙晚期至乾隆、嘉慶朝,廣彩瓷器生產和銷售處于早、中期的創(chuàng)燒和多元實踐階段,其產品工藝及品類極為豐富,中西兼?zhèn)涞膱D像紋樣和豐富多變的器型種類,成就了世人對廣彩“式多奇巧,歲無定樣”的贊譽。
廣彩瓷器的出現(xiàn)與廣州的地理位置及中外貿易發(fā)展有直接關系。清康熙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1684年至1686年),清廷先后設立閩、粵、江、浙四大海關,其后80%以上的外國商船泊靠廣州港,成為中西方商品貿易與文化交流的重要樞紐。中國瓷器既可作為返航西洋商船的壓艙貨,更能帶來可觀利潤。為順應歐洲市場需求,準確傳達客戶訂單、縮短定制周期、降低運輸損耗和制作成本,廣州瓷商開始將景德鎮(zhèn)白瓷運至廣州,根據(jù)外商要求彩繪后二次燒制再銷往海外,廣彩瓷器應需而生。
康熙中晚期至雍正時期應是廣彩的初創(chuàng)階段,產品風格尚不鮮明,以個性化定制為主,產量不大。各類彩料、技術、特殊紋樣及器型隨外國商船被引入廣州,并迅速運用到廣彩生產中。目前國內收藏及公布的早期階段實物很少,廣州博物館收藏的初期廣彩產品頗具規(guī)模,藏品實物可為探討早期廣彩產品實踐創(chuàng)燒軌跡提供佐證。
早期廣彩使用的顏料,融合了明代三彩、五彩的傳統(tǒng)顏料與外國琺瑯彩料。紋樣繪制風格往往受歐洲巴洛克風格影響,整體莊重磅礴,線條干練大膽,這恰恰與同時期即康熙晚期至雍正早期的瓷器造型偏硬朗大氣的風格相得益彰(圖1)。
此時的廣彩產品主要為特殊定制的外銷瓷類型,采用中國傳統(tǒng)折枝花卉與個性化紋章圖案相結合的紋章瓷占據(jù)主流,這也體現(xiàn)了廣彩應歐洲市場需求而出現(xiàn)的特質。有些私人定制瓷器上的邊飾圖案被多次效仿,并發(fā)展成為早期廣彩瓷器的普通裝飾紋樣而廣泛流傳,如1712年英國沃克(Walker)家族定制的紋章瓷中采用的歐洲風格的卷葉紋邊飾,在短短幾年后便出現(xiàn)在普通外銷瓷產品中(圖2)。
從總體風貌看,早期廣彩產品大多品質精良、繪工細膩,按定制需求繪制的紋樣如私人紋章圖案繪制極為精準,展現(xiàn)了同時代尤其是雍正時期瓷器較高的工藝水平,在用彩構圖上也明顯呈現(xiàn)出受同時期銅胎畫琺瑯工藝影響的痕跡。如1730年前后出現(xiàn)一種以藍、磚紅或金彩繪制人字錦地紋的產品,此類底紋一般鋪滿整器,僅留多個如意形開窗,內繪中式花鳥紋(圖3)。畫琺瑯的裝飾工藝進一步運用到廣彩繪制中,除了人字錦地紋外、龜縮錦紋、八角錦紋、三線金線錦紋等均出現(xiàn),私人定制瓷器大量采用琺瑯工藝常見的各類錦地紋與中國傳統(tǒng)折枝花卉紋相結合(圖 4),折枝花卉以工筆繪就,展現(xiàn)出雍正時期工整、雅致、細膩的瓷繪風格。
18世紀初生產的廣彩餐具器型較為簡單,僅包括少量的套裝盤和碟,且大盤的數(shù)量較多,繪制精細工整。對西方人而言,繪制精美的瓷盤除了基本的實用功能外,展示陳設也是主要功能之一。尤其是在18世紀上半葉,中國外銷西方市場的瓷盤常常被放置在餐邊柜或陳列柜內作陳設器。有些繪制中國傳統(tǒng)紋樣的瓷盤規(guī)格偏大,顯然陳設功能大于實用功能,應是廣州瓷器店鋪專為歐洲商人準備的現(xiàn)貨類型。此類中國傳統(tǒng)紋樣充滿東方情調,迎合了18世紀上半葉歐洲盛行的“中國風”時尚(圖5)。
乾隆時期,尤其是1757年至1842年間,廣州作為對歐美航海國家開放貿易的唯一口岸,迎來了“廣州貿易體制”的繁榮時代。中西瓷器貿易快速增長,廣彩生產迅速適應海外市場多元化需求,脫離景德鎮(zhèn)影響發(fā)展成獨具特色的外銷品種。對于任何可能引發(fā)市場反響的新造型、新圖樣、新技法,廣彩匠師都大膽嘗試。這一時期西紅、麻色、干大紅、茄色等暖色調彩料被廣泛使用,繪制技法中西結合,工意并用。純粹的西洋題材大量出現(xiàn),器型隨市場需求和審美時尚變化迅速更替演變,既反映了歐洲社會生活變革,也部分融入了歐洲本土新興的瓷器燒造藝術,開創(chuàng)了廣彩產品國際化新氣象。
16世紀以來,歐洲飲食方式經歷了巨大的變化,中國瓷在其中充當了重要的角色。到了18世紀,歐洲市場對仿西方造型的廣彩瓷器需求越來越大,最常定制的廣彩器型一般都是實用器皿,包括碟、盤、杯、壺、罐、碗、鹽托、燭臺、湯窩等,成套的咖啡具、茶具及餐具也是外商定制的主要品種,還有特別定制的器型,如剃須盤、水罐和水盤、冷酒器、表座、調味瓶套件、甜品碟等,種類較18世紀初大為豐富。
從18世紀40年代開始,外商到廣州定制瓷器的需求重點從器型滿足功用轉向更符合歐洲審美的紋樣。歐洲版畫、藏書簽、文件、錢幣、紡織品,甚至是專門設計的紋樣作為瓷繪樣板被帶到廣州供廣彩匠人臨摹。這些來自不同國家的設計元素和潮流風尚被廣彩匠人吸收融合后,形成了廣彩瓷器有別于內銷產品的多元化、國際化風貌。仿德國邁森瓷器風格的產品大量出現(xiàn)(圖6),宗教和神話主題紋飾風行一時,純粹西式的紋樣種類豐富。希臘神話故事“帕里斯的審判”便是18世紀中葉廣彩瓷最常見的神話主題紋飾,紋飾展現(xiàn)的是帕里斯將蘋果遞給阿芙羅狄忒時的場景。
廣彩瓷器中花卉紋樣的繪制風格,在整個18 世紀經歷了中國風格到西方風格再回歸中國風格的大致過程。18世紀中葉,廣彩產品中出現(xiàn)了純粹的西式花卉,如完全模仿邁森產品中的“ 德式花卉”(Deut sche Blumen),這種歐式花卉圖案是以多種不同花卉組成的,多以成束花卉形式出現(xiàn),繪制略帶寫意但更注重描繪花卉的自然狀態(tài)。“德式花卉”主題紋飾除了在大宗貿易的廣彩瓷中出現(xiàn)外,也會根據(jù)客戶需求添加個人紋章圖案,并搭配不同的邊飾后銷往不同的國家。
1775年前后,一種被稱作“ 滿大人”(Mandarin)式樣的廣彩瓷器出現(xiàn),這種繪有清代富裕階層生活場景的清裝人物圖瓷,成為當時歐洲人了解中國的直接媒介,激發(fā)了歐洲社會對“ 東方生活”的無限想象?!皾M大人”紋大量采用西紅和干大紅等紅色調,用色華麗,有時也與釉下青花的開光形式相結合。有些產品也融合同時代的德國邁森瓷廠產品風格,如邊飾中的茄色菱形地紋和雙鉤線小開光的裝飾手法均來自邁森(圖7)。
就中國人物主題紋飾而言,到了1 8世紀末,中國傳統(tǒng)人物故事紋再度流行,這也是廣州瓷商為了保住外銷訂單,強化產品地域特點,明顯提升產品品質的表現(xiàn)。這種人物故事紋被稱作“官人圖”(Mandarin design),但與18世紀后期的“滿大人”紋不同,繪制的主題人物并非出自清代生活,而是清以前廣為流傳的文學名著和戲劇故事。其中,以《西廂記》中崔鶯鶯十里長亭送張生進京趕考的別離場景最為常見,在大宗外銷廣彩瓷和私人定制的紋章瓷中均有大量出現(xiàn)(圖8)。
18世紀末,英國東印度公司停止從中國購買大宗瓷器,英國本土對從中國進口的瓷器也征收高于10 0 %的稅點,只有少數(shù)真正喜好東方瓷器并愿意支付更高費用的買家,才會到廣州定制瓷器,私人貿易者定購的瓷器品質也得到了明顯提升。一種被后人稱作“宮廷瓷”(Pa lace ware)的新樣式便是少數(shù)私人貿易者定制的品質極高的廣彩品種(圖9)。“ 宮廷瓷”之稱源自其華麗的描金邊飾和精細繪工,特征在于中部圓形開窗內繪制精美的宮廷人物建筑或鄉(xiāng)野景觀,用干大紅、黑彩繪制的菱形錦地內沿和大面積的鎏金卷草紋外沿,口沿中散布繪工細膩的麻色開光風景。美國知名實業(yè)家、美孚石油公司創(chuàng)辦人約翰·洛克菲勒也曾收藏過一套“宮廷瓷”餐具,因此也有人將此類廣彩稱作“洛克菲勒”瓷。
19世紀到來之際,受歐洲瓷業(yè)崛起、主要市場轉變、燒制材料發(fā)展等多重因素影響,廣彩的種類、風格和工藝特點都發(fā)生了轉折性變化,形成構圖飽滿、色彩絢麗、堆金織玉的典型風格,并傳襲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