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田

北京藝術博物館藏有一枚田黃印章，寬4.1厘米，厚2.2厘米，高7.8厘米，總重量146.3克，文物賬上將其時代定在了清代乾隆。這枚田黃印章相比其他同類質地的田黃章料體量偏大，而且質地潤澤。其形狀呈長方形，四面順應章料本身紋理與綹裂進行了巧妙的構圖，以浮雕手法繪制了一幅山水畫面。

這枚印章一面雕文士泛舟題材（圖1），遠處山石聳立，半山腰處矗立一座四角亭，山腳溪流中，一孤舟順流而下。舟上有一文士閑坐觀景，頗具意境，田黃石材特有的蘿卜紋如同日照江面泛出的波光，極為神妙；另一面浮雕一株古松，其枝干宛若蒼龍般蜿蜒挺立在山石的縫隙中。下方又刻一磐石與之呼應。一側面近處刻一小樹長于山石之上，生機勃勃，遠處將綹裂巧作為綿延起伏的山勢。此章另一側面雕刻高聳入云的山峰。印文為“御賜麟圖鶴算”，其中“御賜”二字為陽文篆書橫刻，下面“麟圖鶴算”四字用陰文豎刻（圖2）。

此印章紋樣雕刻如此巧妙細膩，且富有文人意境，又加之使用田黃這種高檔章料，印章主人絕不會是無名之輩。尤其印文中“御賜”二字，更表明了此物乃皇帝親賜之物。

揭開印主身世

那么，印主是誰呢？根據(jù)印文這條線索，查到了北京市海淀區(qū)蘇家坨鎮(zhèn)的“蘇一、二村石碑”。此碑位于蘇家坨鎮(zhèn)稻香湖啟夢親子樂園的南部（圖3），其坐西北、朝東南，螭首龜趺。其周圍全是荒地，有一條溪流穿過石碑附近，以致石碑周邊地面泥濘難行。碑身為漢白玉質，質地精良，雕刻精美。碑上文字內容已有部分洇漫不識。陽面碑額右側為篆體“敕建”二字，左側為九疊篆（圖4）；陰面碑額右側為篆體“欽賜”二字，左側亦是九疊篆（圖5）。碑陽面右半部分為漢字：“官太子太保、議政大臣、協(xié)辦大學士事務、禮部□□□太常寺、鴻臚寺，事世管佐領，加二級，謚文恭三泰……光祿寺卿、前翰林學士勵宗萬敬書。大清乾隆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左半部分為滿文（圖6）。碑陰面正中書“麟圖鶴算”四個大字（圖7），右側刻有一行小字“大清乾隆四年十二月初十日”，左側刻“欽賜經(jīng)筵講官、議政大臣、協(xié)辦大學士事務、禮部尚書，仍管太常寺、鴻臚寺事世管佐領，加二級。臣三泰”。

碑文顯示，此碑是乾隆朝禮部尚書三泰的墓碑，立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六月十八日，謚號文恭。檢索文獻可知，“麟圖鶴算”四字，是乾隆四年（1739年）十二月初十日乾隆皇帝賞賜給三泰的。據(jù)此可知，北京藝術博物館藏“麟圖鶴算”田黃印章應是制作于乾隆四年十二月初十日之后。

“麟圖鶴算”四字的含義反映了乾隆帝對三泰的高度肯定。“麟圖”，夸贊三泰功績卓著，乃國家棟梁，《漢書》中就有“上思肱股之美，乃圖畫其人于麒麟閣”的記載，乾隆皇帝在《紫光閣賜宴聯(lián)句》中也有“殿壁麟圖功罕匹，苑瀛魚藻地相宜”之句；“鶴算”表達了乾隆帝對三泰長壽的祈愿，唐代《上嘉會節(jié)鶴表》中的“年同鶴算，歲比山呼”、宋劉克莊《賀新郎二鶴》中的“古云鶴算誰能紀”均指長壽之意。

而關于“蘇一、二村石碑”的情況，在2018年由蘇家坨鎮(zhèn)人民政府編著《陽臺勝跡——北京市海淀區(qū)蘇家坨鎮(zhèn)文物》一書中有記載。在文物普查時，因其位于海淀區(qū)蘇家坨鎮(zhèn)蘇一、二村東而命名“蘇一、二村石碑”，“坐西朝東，碑通高4.2米，寬1米，厚0.46米”（蘇家坨鎮(zhèn)人民政府編著，《陽臺勝跡——北京市海淀區(qū)蘇家坨鎮(zhèn)文物》，北京燕山出版社），其他記錄不多。

而在北京市文物局的記錄檔案中，有一張來自1958年12月20日的文物古跡調查登記表（圖8），也對這塊碑有過記錄。表中記載為“文恭三泰墳”，當時規(guī)模與形制中尚有“坐西朝東大寶頂一個，三合土筑成，距寶頂東南約300米，地上有螭首龜趺碑一座”。“周圍環(huán)境”一欄則寫有“四面農(nóng)田”的記錄?？芍?958年時，在這座石碑的西北300米方向，還有三合土筑成的大寶頂，時至今日已然消失不見，不免讓人惋惜。

深得帝王之心

從碑文中一長串的官職可以得知，三泰的最高官職是禮部尚書，主要負責祭祀、典禮、外交等職責。死后的謚號為“文恭”，根據(jù)郭海波《〈皇朝謚法考〉所見清代官員謚法研究》一文中的“附表二清代大臣謚解詳表”的分析可知，“文”是指此人道德博文、修治班制、勤學好問、錫民爵位；“恭”字則表示敬慎事上、愛民弟長、執(zhí)事堅固、尊賢敬讓、既過能改?！拔墓А倍?，概括了三泰一生為人處世、為官辦事的基本面貌，也代表了乾隆帝對三泰的基本認識。

關于乾隆帝與三泰的交往，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收藏的奏折中存有不少線索。這些奏折中，有的是三泰寫給乾隆皇帝的，有些則是其他官員呈給乾隆皇帝奏折中提到關于三泰的內容。能查到年代較早的奏折是在雍正年間。雍正七年（1729年）二月十九日，當時三泰任督查院左都御史。雍正八年（1730年）二月初七日，三泰也給雍正上了折子。此時三泰的官職變?yōu)椤敖?jīng)筵講官、議政大臣、督察院左都御史、署理兵部尚書事、仍兼禮部太常寺行走、署理鑲黃旗滿洲都統(tǒng)印務”。

至乾隆年間，每年大量關于皇家祭祀的相關事宜，全是由禮部尚書三泰上奏折請示乾隆皇帝。尤其是在乾隆皇帝剛登基的乾隆元年，從正月開始三泰就不斷有奏折呈請：乾隆元年（1736年）正月二十一日，禮部尚書三泰奏請祭祀孔子廟和社稷壇祭祀兩件事；正月二十三日，三泰奏請祭祀關帝廟和祭祀朝日壇；二月初五，三泰奏請關于清明祭孝東陵和清明祭孝陵的相關事宜；二月初六，三泰奏請為孝昭仁皇后忌辰祭祀景陵事宜；三月初三，三泰奏請祭祀先農(nóng)壇事宜；五月初二，三泰奏請祭祀關帝廟事宜；六月初十，三泰奏請祭祀太廟事宜等等，諸如此類奏折不勝枚舉。

在另外一份奏折中，側面反映出乾隆皇帝對三泰的特別關照。奏折為張廷玉于乾隆五年（1740年）九月二十一日所寫，內容為商議如何處分禮部漫不經(jīng)心一事。事情的經(jīng)過是：在八月十三日，乾隆皇帝要到皇太后的慈寧宮“行喜慶禮瞻仰”。這種活動禮部應該“敬謹按時請朕行禮”，在天還沒亮時就應該開始。結果發(fā)現(xiàn)禮部堂官“于此等大典悠閑之處漫不經(jīng)心甚屬不合”，引得乾隆皇帝不滿，要求嚴查。張廷玉給出的處理意見為“應將禮部尚書三泰、任蘭枝，左侍郎木和林、張廷璐，右侍郎滿色、吳家騏均照不應重公罪，降二級留任，律降二級留任，查三泰、滿色具有加一級，應各銷去加一級，均抵降一級，乃各降一級留任。任蘭枝有加二級，木和林有加九級，應各銷去加兩級均抵降兩級，俱免其降級恭候?！睆埻⒂駥⒍Y部這次工作中的過失定為公罪，可用加級、記錄抵消，于是給出了這份建議。

乾隆皇帝看過后，寫下的朱批則非常有意思：“禮部奏請行禮之時，三泰患病在家，未曾入內。漢堂官于此等事宜不能深悉此，皆系滿色、木和林錯誤。滿色著銷去加一級，抵降一級，仍降一級留任。木和林著銷去加二級抵降二級，免其降級。三泰、任蘭枝、張廷璐、吳家騏俱著從寬，免其處分”。乾隆皇帝本來是對禮部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不滿，所以才會讓張廷玉去議罪，但最終囿于私情又對三泰、任蘭枝、張廷璐、吳家騏免予處分。還專門提到三泰患病在家，與此事無關的理由?？梢姸Y部尚書三泰很是得乾隆皇帝歡心。

銘刻一生輝煌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二月二十一日，禮部尚書伍齡安給乾隆皇帝上了奏折，內容是議準原禮部尚書三泰病故，要照例撫恤的相關事宜。在這份奏折中，包含了三泰寫于乾隆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日的一份遺本。在遺本中，三泰寫到自己是鑲黃旗滿洲人，在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當了筆貼式，之后由讀祝官陛授太常寺卿。雍正年間，遷擢禮部尚書協(xié)辦內閣大學士事物。乾隆十年（1745年）三月因為年老體衰，精力不濟，向乾隆皇帝申請退休。乾隆帝先是表揚了三泰“才品優(yōu)長，簡任秩宗，協(xié)贊機務，兼掌太常鴻臚，宣力年久”，然后體恤三泰年老，同意其“以原官致仕加太子太?！?。退休十四年后，三泰感覺命不久矣，臨終前最后一次感謝圣恩浩蕩，對無法繼續(xù)報恩表示遺憾，“惟有囑臣孫都司官斌閑散官敏官文官政官敬，力圖報效，繼臣未竟之志以期仰答”。乾隆得知三泰病逝后，“今聞溘逝，朕心深為軫惻，應得恤典著查例具奏該部知道，欽此?！备鶕?jù)定例，一品官病故的，“按其原官品級給與全葬之價五百兩，并給與一次至祭銀二十五兩。遣官讀文致祭，祭文該衙門撰擬”，而對于是否給與謚號，則需要皇帝親自批準。對于此事，乾隆朱批“依議仍著與謚”。結合前文三泰的墓碑可知，最后給與三泰的謚號為“文恭”二字。

這枚小小的田黃印章上的“麟圖鶴算”四字，蘊含著一位三朝老臣一生的榮譽。作為禮部尚書，負責朝廷中的禮儀、祭祀、宴餐、科舉和外事活動等事務，既繁雜又重要。而且很多事物都是周期性的，能夠對于同一件事在不同時間，根據(jù)圣意進行不同的處理，應該是三泰討得乾隆皇帝歡心、得到其高度肯定的主要原因。三泰一生的輝煌至今于一枚印章、一通墓碑，還有幾份奏折間已然得以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