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燕窩

2023-10-13 01:54徐建宏
山花 2023年10期
關鍵詞:谷子公公婆婆

徐建宏

直到五十四歲,谷子里才脫單。脫單是城里的說法,鄉(xiāng)下叫娶上媳婦。村里人調(diào)侃谷子里,他把眼珠子一瞪,跟漁船船頭的一對船眼似的,朝天鼻鼻翼一鼓一鼓,像是要罵人。結(jié)婚不到兩個月,谷子里又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

根源生在媳婦身上。媳婦叫婁山月,是個外路人,長相有點讓人意外。村里人背地里叫她“米噸”,說她是一米高,一噸重。夸張是夸張了點,但基本事實還是有的。既然是外路人,各方面難免不在一個頻道上,時間一長,問題就塌塌出來了,比如吃不吃辣啦,隔夜的飯菜倒不倒掉啦,進臥室敲不敲門啦,吃飯刷不刷抖音啦,等等。其實這些都是小頭,說到底還是婁山月想過兩人世界,也就是想分家。

過去在鄉(xiāng)下,分家是大事,鬧鬧熱熱,和成家一樣;后來計劃生育,兄弟姐妹少了,分家的習俗就淡了。谷子里這檔子年齡,算是不上不下的。妹妹喜歡看星星,遠嫁到外地,幾年也見不著一面;弟弟在武漢賣燒鵝,過年過節(jié)才回家一趟,見個面跟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差不多;家里也就剩下了兩個老人,一個耳背聽力差,一個越來越老年癡呆。這種情形還想過兩人世界,谷子里直想橫想想不通,打死也不理解。

話是婁山月掏起來說的。那時候剛吃過晚飯,婆婆在樓下的鍋灶間噼里啪啦地洗涮;公公坐在竹躺椅上,手里的竹棍東敲一下西敲一下,嘴唇一抖一抖,嘴里發(fā)出一堆嗚嗚聲,聽不清什么名堂。谷子里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抽煙,手機里在刷抖音,節(jié)目的爆點讓他笑個半死,原來是一個小學生把運動會“開幕式”寫成了“開墓式”,把媽媽在院子里“掃雪”寫成了“掃雷”。七月,天剛擦黑,從陽臺上望出去,半個山月爬上來了,海面一片模糊,但也能看出遠處幾個島嶼的輪廓。海風軟軟的,溫熱得像海的舌頭。斜對面是鄉(xiāng)村文化禮堂,更斜對面的望海長廊上,霓虹燈熱帶魚一樣把鹿島的夜閃花了。婁山月坐在臥室里,一盞節(jié)能燈照出桌上的一大堆開關配件,雪白雪白。婁山月在做手工,村里許多婦女都在做手工。一個配件賺三分錢,一天下來,婁山月能掙到二十塊錢左右;如果谷子里不刷抖音不玩手機游戲也不追劇,動動手配合一下,一天賺個小三十塊錢不是問題。在鹿島,這是一筆讓家庭婦女們滿足的收入,尤其對像婁山月這樣一個外路人來說。

“我想……分家?!?/p>

谷子里裝作沒聽見,煙頭一明一滅。

“我說的聽見沒?”

“你說什么了?”

“你不是聽見了嗎?還問……”

婁山月不想重復,但她的聲音有點虛。婁山月的雙手在拼搭開關配件,動作十分麻利。她的腳邊放著一只黃色塑料籃子,里面是一堆半成品。從玻璃窗看出去,谷子里的側(cè)臉在手機屏幕的對面亮一下,又亮一下。

“你說說分家理由吧。”

現(xiàn)在,谷子里已經(jīng)不刷抖音了,他斜靠在臥室外門口,雙手絞在胸前。

“那你說說不分家的理由。”

“很簡單呀,總共四個人,分家不是神經(jīng)嗎?”

“分家只是分鍋灶,分習慣,又不是分財產(chǎn),分親情,大家還住在一起嘛!”

谷子里嘁了一聲。話有道理,但谷子里打死也不想分家。老娘聽力不好,嫁到村里幾十年,許多人背后叫她“聾耳朵”,嘴賤一點的,還加個“鬼”字。谷子里因此打遍大半個村莊,還打到外村去,落下一地壞名聲。老爹的情況更加糟糕,幾年前就被查出得了老年癡呆癥,先是健忘,后來差不多認不出家人了,現(xiàn)在呢,整天拖著一根竹棍在家和望海長廊之間走。準確地講,不是走,而是雙腳在地上拖,一拖拖到望海長廊,就四腳朝天地仰在板椅上睡覺,嘴巴張開,呼嚕打得地動山搖。而且近段時間他越來越失力了,動不動就想坐下來;不讓坐吧,嘴巴一咧還要哭。谷子里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要是當真分了家,四張嘴兩個鍋灶吃飯,感情上會不會生疏一點呢?誰也保證不了。當然,婁山月想分家也有分家的理由。別的不說,至少有兩點可以理解。比如飲食習慣。婁山月的老家在邊地,就算吃面也要加兩勺辣椒醬。鹿島不一樣。挨家挨戶每天倒在魚里浸,除了魚還是魚,盤里不是清蒸就是紅燒,這叫婁山月如何受得了?比如敲門。海邊人家,特別是年齡大一點的,進進出出,基本上沒什么敲門的習慣。婁山月睡在二樓邊間,兩個老人睡在西邊隔壁,同一架樓梯。谷子里是干柴,婁山月雖然不是黃花之身,說是烈火吧,肯定沒問題。谷子里喜歡落夜行房事,婁山月喜歡天光早親熱一下,但老年人本來覺就少,漁村又醒得早,有兩三次,兩人剛點上火,門就被咚咚咚地拍響了,原來是婆婆來問早飯吃什么。至于某些無法言語的緣由,婁山月只能爛在肚子里。

山月高了,海面清亮了不少,礁石和浪花躲在暗夜里,心事重重的樣子。谷子里給老爹洗過澡,安頓他睡下,又刷了幾條抖音,看看沒什么劇好追,就看電視里打雙扣,看了不多一會兒,覺得無聊,罵了句臭水平,催促婁山月睡覺。婁山月心里有氣,只顧做手頭的事。谷子里知道她上頭了,假裝發(fā)困,打了半個哈欠。后來婁山月上床睡覺,谷子里伸手去扳她,被她頂了一屁股,差點兒掉下床來。谷子里不死心,一只手又摸過去,這回婁山月不聲響了。

吃過早飯,婁山月給谷子里備好了一大罐伏茶和兩個冰鎮(zhèn)沙梨。伏茶是日常所需,沙梨則是故意加的。入伏以后,谷子里到灘頭工場的次數(shù)反而多了起來。工場做石子生意,是幾個外地人和本村的一個老板辦的。因為鎮(zhèn)上在打隧道建輪渡碼頭,打出來的石料招投標后變成了原料,現(xiàn)場加工,分批轉(zhuǎn)運;也因為在灘頭,轉(zhuǎn)運石子的船只走海路十分便捷,工場生意風生水起。谷子里不做生意,也做不起生意,他是被工場雇去做現(xiàn)場管理的。一方面,本地人熟悉環(huán)境,一旦工場里發(fā)生點什么事情好說話;另一方面,工場主也不愿意整天待在海邊風吹日曬——不出三五天,人就曬成泥鰍干了。谷子里撿了個便宜,當然薪酬也不低。

谷子里去工場了,噼里啪啦的婆婆在收拾碗筷,婁山月則攙著公公去望海長廊,手機里播放著一個短視頻,在推薦各種減肥食譜。長廊就修在村口,一半通透,一半封閉。往東往北看,海在天上,天在海里。邊上是個棋盤形廣場,停車,跳廣場舞,或者外地人來擺拍、露營,用處不少。廣場東邊靠近馬路,長滿了三角梅,熱鬧又養(yǎng)眼。婁山月把公公扶進長廊,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大聲叫了一句。公公把掛下來的頭稍稍抬起,眼睛盯著她。婁山月又大聲叫了一句,公公的嘴里發(fā)出一堆嗚嗚聲,算是回應,手里的竹棍則東敲一下西敲一下。婁山月對著遠天和灘頭方向各拍了幾張照片,看看效果不錯,轉(zhuǎn)手發(fā)在朋友圈里,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去拿東西。

婁山月再次出現(xiàn)在村口是幾分鐘以后,她的嘴角扁一下,又扁一下,滿臉委屈又藏不住得意的樣子。仔細看,她的左手提著一個黃色塑料籃子,右手拎著一張折疊式小長桌。除了刮風下雨,婁山月都會在長廊里做手工,上午做,下午也做。偶爾歇口氣吧,近處,能看住地動山搖的公公;遠處,能隱隱約約看到谷子里所在的工場。

七點不到,四腳朝天的公公又開始打呼嚕了。婁山月擺好小長桌,抬頭看看村口,沒看到對門的阿朱婆,也沒看到別人,她打開手機,把起先偷錄的一段語音發(fā)給谷子里,又給他發(fā)了幾條微信,心里估摸著這件事的效果。這時候,村里的年輕啞巴出現(xiàn)在村口,吧嗒,吧嗒,一雙人字拖鞋拍打得塵土飛揚。婁山月心里一緊,眼睛避開去。村里人叫婁山月“米噸”是刻薄,要是叫這啞巴,還真是形象。啞巴走進長廊,單腳一跳,嘭的一聲跳到了板椅上。他也不做別的,就盯著打呼嚕的公公看,看久了,臉上竟露出一點喜色,后來他還對著公公做了個取鏡的動作。婁山月偷偷問過阿朱婆,知道這啞巴住在門前山,平常跟他老爹在近海張網(wǎng),下海是把好手,一次可以吃十個荷包蛋,渾身蠻力。婁山月不說話,眉頭微微鎖了一下,自顧自拼搭起小長桌上的開關配件。長廊里只聽到地動山搖的呼嚕聲。

阿朱婆出現(xiàn)時太陽已經(jīng)燙了,環(huán)島公路上,各種顏色的汽車射來射去。阿朱婆頭發(fā)少,嫁過來時就東一搭西一搭的,許多人背后叫她“癩頭皮”。阿朱婆也不生氣,反倒大方地說,癩頭皮就癩頭皮吧,頭發(fā)多又當不得飯吃。阿朱婆坐下來,斜對著婁山月。婁山月注意到,阿朱婆的出現(xiàn)讓年輕啞巴有點小興奮。

“今天怎么遲了?”

“倒霉死,剛出門就被鳥屎滴了,洗了個頭?!?/p>

“是你家門口?”

“門口的橫梁上什么時候做了個燕窩,地上一攤鳥屎?!?/p>

“我聽說能筑燕窩的地方都很祥瑞,你肯定能走好運?!?/p>

“哇,我是夠好運的!”

年輕啞巴大概聽懂了,嘎嘎嘎地笑起來,表情夸張,還用手拍打著板椅,發(fā)出一連串的嘭嘭響。老啞,阿朱婆瞪了一眼說,你癲了。年輕啞巴嘴一扁,回瞪了一眼,一個鷂子翻身,跳出長廊。吧嗒,吧嗒,小廣場上留下一路塵土。

“這啞巴,整天吃吃蕩蕩,有力沒處使?!?/p>

“我老家也有個,人不壞,就是叫人討厭?!?/p>

“這村里還有兩個呢,可憐!”

婁山月不再接話,手上沒停,心里像被什么砸了一下。

馬路上響起標志性的喇叭聲,“賣魚賣肉賣菜賣卵哇……”,像單曲循環(huán)。雖然用的是方言,婁山月卻知道是“流動菜場”開進村了,每天都是這個時間,不早不遲。車上什么都有,村里人根本用不著去鎮(zhèn)上買東西,只要兜里有錢。車停在村口,左鄰右舍圍攏來,方言里夾雜著俏皮話粗話和習以為常的討價還價。有人掃微信或支付寶,有人付現(xiàn)金。婁山月注意到,婆婆不在人堆里。要是往常,婆婆也是個買菜積極分子,大概是先前的吵架敗了她的興致。這也好,婁山月想,想不到吵架還能省錢,以后多吵吵相當于掙工資哈。婆婆在村里做保潔員,其實就是拉一拉馬路邊的幾個彩色垃圾桶,剔個牙縫的工夫。村里每月給五百塊錢,明顯有補助的意思。婁山月等了等,確認婆婆不在,她放下手中的小配件,吩咐阿朱婆代看一下公公,自己去買點東西。

回到長廊,婁山月手里勾著兩只黑色塑料袋,她發(fā)現(xiàn)住在正對門、也是阿朱婆隔壁的阿通叔也來了,就熱情地打招呼。村里人叫阿通叔“剃頭通”,一方面表明他是剃頭老司,另一方面也是說他手藝精湛。這半點不假,聽聽阿通叔的哼唱就能聽出他內(nèi)心的那份傲嬌:“上摸君,下摸臣,能摸武來能摸文;文武百官都敢摸,勿說平頭和凡人。”論時間,解放初期阿通叔早就開始剃頭了,做了幾十年生活,剃過圓剃過扁,剃過長剃過短,做成精了,就算蒙了眼睛,也能把刀剪耍出一條弧線。這幾年,阿通叔也不出門剃頭了,偶爾有老主顧找上門,他就練練手。有一點大家知道,阿通叔暈血。

婁山月把黑色塑料袋放在腳邊,回頭對阿通叔說,天熱,我頭發(fā)也長了,這兩天替我剪一剪?阿通叔說,這兩天我的眼睛脹汪汪的不舒服,再過幾天吧。你公公的頭也該剃了。婁山月說,也好,等我把手頭的事忙完了再剪。

阿通叔走了,說是下地去看看。勞碌命,閑不住。婁山月把一只黑色塑料袋遞給阿朱婆說,我給你稱了斤雞蛋,你中午煮著吃。阿朱婆怔了一下,手燙著了似的連忙推開去。婁山月說,也不是什么鮑魚海參,你每天吃一個,得有點營養(yǎng)哈。阿朱婆說,千萬動不得,千萬動不得,要是你婆婆知道了,肯定鬧翻天。婁山月一臉正色說,怕什么?把我的東邊眼瞼毛移到西邊去?我自己掙錢買的,她管不著!要是我娘還在,跟你年齡也差不多,她一輩子沒吃過幾個雞蛋。在這地方,也就是你跟我說的話最多,比谷子里還多。我看你一天只吃兩餐,肚子里難過。阿朱婆哈哈一笑說,習慣就好,習慣就好。我也沒你說的這么好,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不冷清,好過日子。再不說,嘴都臭了。

婁山月說的是事實。更準確一點說,阿朱婆一天只吃一餐半。每天早上九點吃早飯,中飯就省了;晚飯呢,只悶一兩白酒,人家燒,也叫白眼燒,再吃半根醬蘿卜。雷打不動。阿朱婆有個兒子住在集鎮(zhèn)上,早年做過石匠,得了塵肺,人瘦得跟竹篾差不多,粗活重活干不了,只好在一個工地上當保安。阿朱婆不去鎮(zhèn)上住,就是怕拖累后輩;偶爾去一趟吧,無非是把阿通叔送給她的蔬菜瓜果轉(zhuǎn)送一下。

婁山月看看村口,確定看不到婆婆,回頭對阿朱婆說,起先我和我婆婆吵架了。阿朱婆說,一大早怎么回事?婁山月說,前幾天我買了幾個沙梨,早上給谷子里帶了兩個去工場,剛才回去我把剩下的兩個扔進了垃圾桶。她一看冰箱里沒了沙梨,就噼里啪啦地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我吃了兩個,還有兩個爛掉扔了。她從垃圾桶里撿出來看了看,說我欺負她雞麻眼,還說我命好,差一點也不吃。這不是剜我心肝嗎?阿朱婆說,真都爛了?婁山月說,也不是,爛了一小半。阿朱婆說,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找架吵。再說了,就算扔掉你也得跟她講啊,看看她是什么意思。婁山月一撇嘴說,沙梨是我花錢買的!你看這袋子里的,不也是花我自己的錢?阿朱婆扒開另一條黑色塑料袋看了看,里面有一包小番茄、幾條黃瓜和一個西藍花。阿朱婆說,怎么都是些素菜?婁山月說,減肥嘛,當然要吃素菜。我還在網(wǎng)上買了許多其它素食品,豆皮肉卷啦,雞肉膳食蔬菜腸啦,都很好吃的。阿朱婆說,你說的我都不懂,但有一點我明白,東西誰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說了算。婁山月說,大不了分開過嘛,我把分家的事跟谷子里說了。阿朱婆說,你膽子真大!谷子里怎么說?婁山月說,他當然不肯,怕我不管他老爹老娘。阿朱婆說,谷子里看起來像個粗人,其實心思蠻細的,也孝順。這事你急不得,鄉(xiāng)下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弄不好你就一對三了,肯定輸不說,還會被村里人說閑話。婁山月說,道理我也懂,可我婆婆的嘴實在厲害,你肯定領教過。阿朱婆風輕云淡地一笑說,老話說得好,天下好共,屋下難共。我和你婆婆住兩對門幾十年了,做不了姊妹,還不是鄰居?婁山月說,我也沒別的想法,就是想有個個人空間,私密一點,清靜一點。阿朱婆嘆了口氣說,山月啊,你看我一個人私不私密?清不清凈?人老了就是苦,每天冷冷清清的,等死。

呼嚕聲突然停了,睡飽了的公公翻身坐起來,把手里的竹棍東敲一下西敲一下,嘴里發(fā)出一堆嗚嗚聲,看樣子想回去。婁山月覺得這樣也好,不如趁早回去做個回鍋肉解解饞,否則不知道噼里啪啦的婆婆中午又燒什么魚了。

表面上看,矛盾出在挖馬鈴薯的事上。具體一點說,就是村里動員大家去挖村里種的馬鈴薯,挖一斤補貼兩塊錢。這幾年,他們一年一個花樣。先是一窩蜂地養(yǎng)山雞養(yǎng)孔雀,結(jié)果禽流感一來,死了個溜光。后來呢,改種貝母種姜黃,說是中藥材有銷路,于是開了幾臺挖掘機把山上的許多荒地推平,再雇大家出工,工錢兩百塊一天。一年下來,地里長得最妖嬈的是茅草,人掉進去了都找不著?,F(xiàn)在,又想出來要種馬鈴薯。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因為鹿島的氣候和土壤適宜于種馬鈴薯?,F(xiàn)在頭痛的是,產(chǎn)量不小,賣相也好,就是銷路跟不上。眼看季節(jié)一過就要爛在地里,村里又是拍視頻,又是抖音帶貨直播,還發(fā)動各種朋友圈,四面出擊,情況總算有所好轉(zhuǎn)。村里一鼓作氣,開車用流動喇叭動員大家說,論斤計價,一斤兩塊錢,多挖多得。這消息挺鼓舞人心的。一般來說,一個人一天挖兩百塊錢不是問題,幾天下來就是一筆可觀的數(shù)目了,比做手工強十倍還不止。

晚飯時,坐在最下首的婁山月先開口說話,當然是說給大家聽的,也像是探探口風:

“娘,明天我想……下地去挖馬鈴薯。”

婆婆平時聽力不好,關鍵時刻卻一清二楚:

“那你爹呢?天熱半死,挖馬鈴薯要用蠻力,你去干什么呀?你不是還要趕手工么?你在家看著你爹,我下地去挖?!?/p>

“一天兩百來塊呢,趕上我做手工十天?!?/p>

說到底還是錢的事,一桌人心知肚明,除了埋頭吃飯的公公。公公坐在上首位,晚飯他一般吃面條,因為手抖得厲害,頭一點一點,面條老是往外灑,灑得跟一碗吊蘭似的。坐在左邊的婆婆有時候幫忙把面條挑回碗里,有時候就用筷子敲一下公公的手,嘴里拔高聲音嫌棄一句,只怕別人聽不清。婆婆喜歡拿中午的剩飯泡面湯,口味重,倒也實惠。谷子里最喜歡吃炒年糕。婁山月吃的是減肥餐,豆皮肉卷啦,雞肉膳食蔬菜腸啦,山藥葛根玉米羹啦,西藍花啦,水果玉米啦,黃瓜啦,等等,兩天一換,隨機搭配。不過,盤里有三樣東西婁山月一般不會換:豆皮肉卷,辣的;雞肉膳食蔬菜腸,口感超好;日式和風油醋汁,“0”脂肪,調(diào)味絕佳。這些東西,大都是婁山月在網(wǎng)上下單買的。粗略算來,晚飯婁山月要吃掉十塊錢左右。在鄉(xiāng)下,這種吃法尤其這個數(shù)字會讓老一輩人抓狂。

“谷子里,你媳婦就是犟,動不動就頂嘴,前幾天還跟我吵架,說起來一套一套的,病人狠似先生,是不是想分開過?”

婆婆用的是方言,具體意思婁山月不全懂,但說話人一生氣,表情就會暴露秘密,所以她知道婆婆心里不爽,就故意說:

“娘,你可別多心,挖馬鈴薯和分開過有什么關系嘛。”

“怎么沒關系?你肚子里有幾條蛔蟲我也清楚。我兜里又沒銀行,不去掙一點,坐吃山空?。俊?/p>

婁山月看了看谷子里,谷子里在邊吃年糕邊刷抖音。

“娘,你看這樣好不好?從下個月起,不,就從這個月起,我和谷子里在家里吃飯都交錢,我每個月交三百塊,谷子里每個月交五百塊!”

“你怎么只交三百塊?”

“早飯晚飯我都自己買自己做,中飯大家一塊吃,我付的是中飯錢?!?/p>

“你倒是算得清楚,這個家還是交給你當好了,每天想吃什么吃什么,吃天鵝肉都行!一天三個雞蛋,我買不下手。”

婁山月不動聲色,她把盤里的一個煮雞蛋敲碎,仔細剝掉外殼,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后來她拍了拍手,轉(zhuǎn)頭對谷子里說:

“不如這兩天你少去一趟工場,在家看著爹,我和娘一起下地。”

谷子里的表情瞬間亮了,他把眼珠子一瞪,跟漁船上的船眼似的,朝天鼻鼻翼一鼓一鼓:

“說得輕巧。吃人家飯碗,由人家主管。你打臨時工,我是領工資的,你說哪個重要?腳趾頭想想也知道?!?/p>

原本埋頭吃飯的公公突然把凳子移動了一下,嘴唇一抖一抖,嘴里照例發(fā)出一堆嗚嗚聲,他看看谷子里,看看婁山月,一臉茫然的樣子。婆婆已經(jīng)吃完了,她騰地一下站起來,把筷子往空碗上一架,用腿掃開凳子說:

“年輕人,上輩的話要聽,不聽就變畜生了!”

谷子里大概覺得老娘的話有點過分,肚子里嘀咕著難怪婁山月要分開過:過去婁山月還沒過門,她也不會這樣,現(xiàn)在說話繩都攔不住,想說就說。婁山月當然明白婆婆的心思,她趕緊打圓場說:

“娘,你看這樣行不?早上天不熱,你下地去,我在家看著爹;下午我下地去,你在家看著爹。兩不誤。”

谷子里也吃完了,聽婁山月這么一說,臉上冒出點喜色,他剛想接嘴,老娘的氣急敗壞從鍋灶間沖了出來:

“你會!你會!錢都歸你賺了,反正剩我們兩個老不死在家等吃,等死!”

婁山月又看了看谷子里,委屈地撇一撇嘴,這個晚上的爭執(zhí)讓她躲在內(nèi)心角落里的那種愿望又像熱水瓶塞一樣蹦了起來。

入夜,夫妻的事做完,加上在工場轉(zhuǎn)了一天,谷子里翻了個身就打起呼嚕來。婁山月睡不著,特別是婆婆的態(tài)度讓她一想起來就像赤腳站在北風天里?;貞浭菞l蠶,啃食著鹿島之夜。在老家,婁山月還沒上學就知道老爹是個酒鬼了,當然也是個有手藝的篾匠。每次外出做生活回來,除了醉醺醺地把一包花生米或幾小片豬頭肉丟到桌上,老爹動不動就打老娘,往死里打。家里幾個姐妹抱團也攔不住。可以說,成年之前的婁山月是在一種仇恨和膽戰(zhàn)心驚中長大的。后來老娘等不到兒女成人,跑到江邊投水死了。婁山月出嫁時,老爹收了對方兩百塊錢就把她像水一樣潑出了家門。男人是個啞巴,從此婁山月過上了沒有語言的生活。

飲泣聲在暗夜里驚醒了谷子里,他朦朦朧朧地看見婁山月斜靠在床上,問她怎么回事。婁山月不說話。谷子里又不耐煩地問了一句。婁山月說,現(xiàn)在我交錢不是,不交錢也不是,到底要怎么樣?吃個飯比殺頭還苦!還有,那天我發(fā)給你的語音到底聽了沒有?谷子里嘟噥著說,聽也罷,不聽也罷,反正你別想了,明天還要下地呢,趕緊睡。谷子里又翻了個身返回原先的夢鄉(xiāng)去了。婁山月看著外面霓虹燈閃爍的鹿島夜色,聽著耳邊粗魯?shù)暮魢B暎p嘆了口氣,抓過枕邊的眼罩戴上。

天還沒醒,婁山月先醒了,她躲在床上不動,心里還在為昨天的事慪氣。要是往常,婁山月喜歡在這個時候和谷子里親熱,總能收獲一天的好心情。隔壁,聽動靜,干什么都喜歡噼里啪啦的婆婆也醒了,然后是一連串的自言自語,哐當?shù)年P門聲,嘀嗒嘀嗒的下樓節(jié)奏,不久就聽到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不是婁山月偷懶,她也嘗試著做過兩三次早飯,何況燒菜做飯本來就是她的謀生手藝,可是飲食習慣不同,結(jié)果呢,做出來的早飯不是剩了,就是又剩了。婁山月喜歡蒸蒸煮煮,婆婆則喜歡放在鐵鍋里用柴火燒。一方面,柴火燒出來的飯菜有農(nóng)家味道,香;另一方面,隔壁老屋里有兩大間柴爿,不花錢,省。婁山月向婆婆討教過,婆婆一撇嘴說,年輕人還是多睡會兒吧,燒菜做飯是老太婆的事。這理由讓婁山月無話可說。婁山月問谷子里怎么辦,谷子里說,當然聽娘的,她喜歡做就讓她做嘛,你想吃什么自己做。婁山月想吃什么呢?一個面包,一個煮雞蛋,一杯牛奶或山藥葛根玉米羹。每天婆婆都要氣個半死,噼里啪啦地敲著鍋蓋說,公主的病,丫鬟的命。

光,叫醒了鹿島。黎明開始分娩,海平線上一片血色。海風,咸咸的,糯糯的。婁山月還躲在原先的姿勢里,谷子里倒起床了,他推開門,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刷了幾條抖音,自語了幾句天氣,還跟對面的阿通叔高聲大氣地打了聲招呼,聽上去心情不錯。婁山月心里不爽,偏偏這時候涌起一股尿意,她正在想要不要去衛(wèi)生間呢,谷子里推門進來說,早上你就在家里看著爹吧,吃了午飯再看娘怎么說。天熱半死,在家里待著豈不更好?防曬霜也省了。要是鬧起來,我看你怎么收場。谷子里說完,推開陽臺上的另一扇門去隔壁,他每天要照顧老爹的起居和洗漱。婁山月嘀咕了一句,趕忙起床去衛(wèi)生間。

婁山月喝牛奶的時候聽見外面喇叭聲響了,是村里在喊愿意出工的人出工。放下牛奶,婁山月出門走到陽臺下,看見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挑著一對對竹筐經(jīng)過,鋤頭提在手上或是插在竹筐里。也有人開著一輛小四輪閃過,這樣不光爭取速度,還方便搬運。一個戴斗笠的老婦人跟婁山月打招呼,問她去不去,她猶豫了一下說,還是我婆婆去吧,她抵得上我兩個人,我在家照看我公公。背后冷不丁冒出來一聲咳嗽,婁山月回頭一看,是婆婆!她的樣子跟別人不一樣,看起來像個硬把式:兩只大竹筐團在一起,放在后頭;鋤頭用手掛在扁擔上,放在前頭。中飯你燒吧,婆婆頭也不回地說,少放點辣,辣多了我不吃。

洗過碗筷,婁山月攙著公公在過村馬路上來回走了一趟?,F(xiàn)在,公公就坐在竹躺椅上,頭掛下來,一副乖巧的樣子,手里的竹棍則東敲一下西敲一下。婁山月搬出小長桌擺在門口。外面光線好,做手工不傷眼睛,稍一回頭還能看到竹躺椅上的動靜。正對門,阿通叔捧著一只藍花碗站在門口吃飯,問婁山月怎么不下地去?婁山月說,我婆婆說她自己去,讓我照看公公呢。阿通叔說,你婆婆有點小心思。一天差不多兩百塊錢,比你做手工好多了。婁山月說,沒事,沒事,我婆婆硬扎,能干,再說了,反正都是家里的進項。

阿朱婆出現(xiàn)在家門口,這個時間她應該還沒吃早飯。過來坐坐吧,婁山月招招手說,陪我說說話。阿珠婆仰頭盯著什么看。婁山月說,是看燕窩嗎?快筑好了吧?住在上面,天管不著,地管不著,雨淋不著,太陽曬不著,真是比人舒服自在。阿朱婆說,看上去空落落的,像張破嘴,也沒什么好;要是有幾只燕兒就好了,熱鬧,不冷清。

鹿島的風玩起了失蹤,即使坐在家門口,婁山月也能感受到太陽的戾氣。阿朱婆坐在小方凳上,看婁山月做手工。屋里,原本坐著的公公已經(jīng)和竹躺椅合二為一,他的呼嚕沒有前奏,一開始就地動山搖。

“人老了真是沒用,你公公天天睡,我呢天天嬉,結(jié)果都一樣:等死。”

“那可不一樣,沒有老人,家就沒了,年輕人不回去也回不去的。抖音上有句話說,父母在,人生還有來路;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p>

“你不想家么?”

“不想是假的,可是沒了老爹老娘,家就像燈沒了光一樣。我現(xiàn)在只想把這個家過好,過踏實。我有個想法,你幫我參謀參謀。你看隔壁這兩間老屋,空著也是空著,過幾天我準備收拾收拾,弄個廚房,以后就在這里燒菜做飯。如果感覺好,我想整個裝修一下,自己住。省得每天聽話,肚子都聽飽了?!?/p>

“你不還是想分家?這個可不容易。你公公歲數(shù)大,早年家境又差,一輩子捏在你婆婆手里。唉,人老了,想法就是不一樣,喜歡把什么都霸牢?!?/p>

“日子是自己的,替自己想想就想通了。”

“親情是大家的,這樣想想又想不通了?!?/p>

村口馬路上傳來“流動菜場”的喇叭聲。熟悉的單曲循環(huán)。想起中午還得燒菜做飯,婁山月問阿朱婆,你知道我婆婆最喜歡吃什么?阿朱婆說,這個我真知道,腰花啊。婁山月覺得奇怪,腰花不是一股尿騷味嗎?一般人都不喜歡吃。阿朱婆說,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她喜歡吃腰花我是知道的。早年她得過腎炎,聽說吃啥補啥,就吃上癮了。所以呢,你平常多買幾個豬腰子,隔天就做一盤腰花哄哄她,說不定就哄出名堂來了。婁山月如得神諭,她興奮得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這還不容易?我現(xiàn)在就去買豬腰子,以后我天天買,買。

自從按月給家里上交三百塊錢飯費,婁山月發(fā)覺她和婆婆之間的關系有了微妙變化。盡管微妙,變化還是能感覺到的,就像把手搭在門把上。當然,婁山月拿不準是因為腰花還是三百塊錢。事實上,婁山月每天只吃家里一頓中飯,所以每月上交三百塊錢不能不說有點高姿態(tài)。雞蛋、水果玉米、牛奶、面包、豆皮肉卷、雞肉膳食蔬菜腸等,各種減肥餐、營養(yǎng)餐,從此婁山月吃得氣定神閑。

客觀地說,婁山月剛嫁過來時婆婆對她還比較客氣,各方面也體諒,畢竟她解決了谷子里的個人問題,也除掉了老人的一塊心病??蓻]過多久,婆婆畫風突變,動不動就敲敲打打,動不動就噼里啪啦,把家里弄得像個響器班似的。有時候婁山月胡思亂想,是不是婆婆聽到了什么風聲?或者打聽到了自己的底細?回頭去想,生活苦也就罷了,可心里苦真是苦。沒有語言,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婁山月苦熬了兩年,終于碰上村里有個包工頭招人去外地修公路,就跟著偷偷跑出來了,專給包工隊燒菜做飯。一年后回去,婁山月發(fā)現(xiàn)啞巴男人癱倒在床上,一條涎水掛在嘴邊。婆婆提著菜刀一路追砍,罵她扔下家庭不管死活。婁山月邊哭邊逃,慌亂中掉進了池塘。所幸公公心善,撲進池塘救了她一命。婁山月走投無路,只得重新跟著包工隊逃出邊地,繼續(xù)在隊里燒菜做飯。

包工隊幾十號人,全都租住在谷子里屋后的兩座石頭房里。工人們每天干活累,下了工回來喜歡買幾瓶啤酒在院子里喝。吵鬧不說,還經(jīng)常丟下垃圾,包括酒瓶子,胡亂滾到水溝里。后屋院子正對著谷子里家的后門,也對著鍋灶間。這樣一來,谷子里就和幾個工人懟上了。懟來懟去,問題沒解決,反倒懟出了谷子里和婁山月的異地情緣。轉(zhuǎn)年,包工隊修完公路走了,婁山月卻留了下來,而且是她主動來找現(xiàn)在的婆婆說的。現(xiàn)在的婆婆沒見過世面,心理上明顯有點措手不及,或許還有點覺得不可思議,她聽得一愣一愣的,后來終于咧嘴笑了一下。

一個問題擺在面前,這讓婁山月猶豫不決:一方面她想分家,想過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她又顧念老人,特別是公公,否則谷子里心里過不去,她心里也過不去。婁山月原本想這幾天正兒八經(jīng)地跟谷子里提提收拾隔壁老屋的事,落實一下,碰巧谷子里心情不好,她就不敢再提。原來谷子里待的工場出了問題,被人告了。這也算正常。這工場本來就手續(xù)不全,是靠錢搭起來的;加上轉(zhuǎn)運石子的輪船噸位大,常常弄壞了周邊漁民養(yǎng)的河鰻絲和羊棲菜,矛盾就越鬧越大。婁山月說,是停辦嗎?谷子里說,老板通知先暫停幾天,內(nèi)部整頓一下。婁山月寬慰說,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大熱天,你正好在家休息休息。高興了,幫我把剩下的手工做做完,早交貨早拿報酬,早拿報酬早交飯費,早交飯費你娘就放心了。婁山月的話里明顯有點夾槍帶棒。谷子里一聽,瞪了一眼說,我勸你別多事,心思老往歪里想,小心閃了舌頭。婁山月說,我也就是跟你說說,你別嚇個半死,不過,這隔壁老屋我遲早會用起來的。

直到天亮以后,婁山月才知道昨天夜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入侵者是村里的年輕啞巴,現(xiàn)在不知道他躺在家里還是被送去了醫(yī)院,因為據(jù)說他摔斷了腿。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馬路上,圍觀的左鄰右舍無不表現(xiàn)出訝異、惶恐和諱莫如深。最年輕的婁山月站在人群邊緣,五花八門的猜測和議論像冰刀一樣刺著她,她一直在不停地打顫。

災難是突如其來的。從事發(fā)到現(xiàn)在,阿朱婆家的門一直緊閉著,沒有一個人知道門后面藏著怎樣的傷害和無助。有一刻,婁山月特別想壯起膽子去叫門,但她克制住了。

事情很快變得清晰起來。應該是后半夜,阿通叔起夜,隱約聽到隔壁有喊叫聲,他趕緊推開陽臺上的門,喊叫聲果然就是從阿朱婆樓上發(fā)出的。阿通叔大叫了幾聲,返身找出牛角號,嗚嗚地吹起來。島上人家,做手藝或干買賣活的都有一件標志性家什,比如賣豬肉的往往吹不銹鋼號,賣蔬菜瓜果的往往掛一只小喇叭,剃頭的則隨身攜帶一只牛角號。年輕啞巴慌不擇路,直接一腳從二樓踩到了一樓。

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問題,要不要報警。問題是兩難的:報吧,是一種傷害,畢竟阿朱婆這么大年紀了,又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不報吧,也是一種傷害,難道就這樣算了?還有一個問題,要不要報警由誰來決定?現(xiàn)場一片靜默。還是幾個更年長的鎮(zhèn)定,一致說當然是阿朱婆兒子,他最合適。谷子里站在人群中間,支起耳朵在聽。婁山月比劃了一下手勢說,你趕緊打個電話,叫他馬上過來。隨即有人大聲說,已經(jīng)打他手機了。

上了年紀的人陸續(xù)散去,丟下一地嘆息。婁山月沒有像往常一樣把公公帶到長廊去,而是擺了條凳子坐在門口,不住地往斜對門張望。后來,一輛出租車開進村口,看情形是阿朱婆兒子趕來了。幾條人影一閃,門又關上了。這天谷子里沒去工場上班,婁山月聽到他進進出出反復說一句話,扔下老人不管,遲早要闖大禍。像是有感而發(fā),又像是專門說給婁山月聽的。

整個下午,婁山月坐在家門口一動不動,斜對門也是悄無聲息。直到暮色四合,鹿島的家家戶戶開始吃晚飯時,婁山月才看到阿朱婆閃出家門,坐上一輛出租車匆忙走了。夜色里,婁山月看不清她的神色。

少了一個人,多了一份牽掛。在鹿島的這個臺風季節(jié),有關阿朱婆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又被風吹散了。婁山月想打聽,又不敢打聽。偶爾讓谷子里打個電話問問,也是不知所云。婁山月倒是偷偷去門前山看過那個年輕啞巴的住處。那是一座頹敗的石頭屋,像一只破紙箱一樣被扔在山坡上。院子里堆著漁網(wǎng),一個看上去枯黃的女人在補網(wǎng)花。四周一片地老天荒。婁山月心里一酸,差點落淚。

手工做完了,日子停下來。工場被宣布無限期停工,也就是說谷子里又失業(yè)了。谷子里長得壯,力氣也大,所以照管老爹的日常又落到了他身上。婁山月習慣在長廊里坐一會兒,看一些外地游客在周圍搞各種花式自拍,或者架起燒烤架烤羊肉串烤魷魚串烤花菜烤雞胗烤鯽魚等等,焦香味像蜂群一樣鉆進鼻子。偶爾婁山月也會閑逛到阿朱婆門口,仰頭望望橫梁和外墻接合處的燕窩,里面空落落的,一片清冷、死寂。有那么兩三次,婁山月推開隔壁老屋走了進去。

老屋充滿了年代感。從外觀看,是鹿島典型的石頭房,兩間兩層,低矮甚至有些逼仄。里間塞滿了各種舊家具,箱箱籠籠,方方圓圓,居然還有一張老式圓額眠床,三邊屏風,雕龍描鳳。外間是主體部分,也是婁山月最關注和心存懷想的地方。靠后墻有個農(nóng)家常見的灶臺,連煙囪上的斑駁痕跡都清晰可見。有時候婁山月就怔怔地想:不如干脆把這兒整屋翻修一下,弄兩間民宿,自己當個鄉(xiāng)村老板娘,因為據(jù)說灘頭要修復沙灘,以此與在建的隧道和渡輪碼頭聯(lián)系起來形成旅游景點……堂屋里堆滿了用馬尾松劈成的柴爿,一直頂?shù)蕉菢前迳稀_@些柴爿都是前些年公公健壯時從山上背下來劈好了曬干的,是燒火做飯的上佳材料。事情特別奇怪,公公幾乎把什么都忘了,唯獨會出其不意地推開這座老屋的門,坐在似乎頂天立地的柴爿堆里,竹棍東敲一下西敲一下,嘴唇一抖一抖,嘴里發(fā)出一堆嗚嗚聲,而神情安詳。婁山月注意到,在堂屋的板障上,貼著一張老舊的《紅燈記》年畫。

情況看起來比天氣還要糟糕,糟糕之處在于公公給家里帶來的潛在危險。島上人家,靠討海為生。討海大半輩子,公公既做不了船老大,也做不了車司,甚至連上等船員都做不了,但他的角色偏偏舉足輕重:燒菜做飯,說好聽點叫司務長,說難聽點就是煮飯佬。從這種身份來說,公公和婁山月差不多。上船,公公管燒菜做飯;上岸,公公管柴爿。那時候,船上還沒用煤氣,燒菜做飯全靠柴爿,柴爿就成了公公關心的頭等大事,以至于不下海以后,他還經(jīng)常到荒山上到灘涂邊背回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馬尾松或其它樹段,鋸斷,劈成柴,曬干,箍成一捆再堆到老屋里。有事沒事,公公常常會推開門坐在里面,看著滿屋子的柴爿,安詳?shù)孟癜逭仙系呐f年畫。當然,最讓全家擔心的是,有時候公公會在柴爿堆里點起火來。盡管一防再防,公公卻總是能找到火柴。婆婆因此又變出花樣,指著婁山月正告說:公公就交給你了!留點心,公公就交給你了!婁山月當然聽得出來,這是個重大任務,容不得有半點差錯,否則不用分家,她在這個家自然就待不下去了。婁山月感到脊背冷颼颼的。

這天上午,谷子里去工場軋賬去了,婆婆被人雇去在馬路上曬羊棲菜,照看公公的任務又落到了婁山月身上。婁山月倒不反對,時間長了,她反而經(jīng)常在公公的舉止里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心里酸酸的。離午飯時間還早,婁山月看外邊滾燙,長廊上連點風末也沒有,就安排公公坐在竹躺椅上,還開了電風扇。涼風襲來,沒多久,公公的呼嚕聲就開始地動山搖了。婁山月去對門找阿通叔理發(fā)。

鍋灶間傳出流水聲,看這時間點,阿通叔應該剛吃過早飯,這習慣跟阿朱婆差不多。想到阿朱婆,婁山月心里撲通了一下。理發(fā)哎,婁山月在外間喊。阿通叔應了一聲,讓她先坐著。婁山月在一張老式皮轉(zhuǎn)椅上坐下來。墻上有面鏡子,鏡面整潔,卻有不少銹跡,應該是背面的水銀掉了??拷皯舻牡胤綌[了張工字桌,桌上放著一只剃頭箱,幾乎看不出顏色。窗戶左邊墻上,掛著毛巾和一條圍布,還貼著一張二維碼。據(jù)說,年輕時阿通叔腳力好,走街串巷上門剃頭,后來剃著剃著剃不動了,就不再出門。當然也有特殊情況,比如誰家老人行動不便,阿通叔就約好時間提著剃頭箱上門去,免費或者象征性地拿點東西,不讓主人為難??恳话烟甑?,阿通叔養(yǎng)出了一身絕藝,也養(yǎng)活了一家人。

阿通叔從里間出來,手上提著木殼熱水瓶,搖頭晃腦地哼著幾句順口溜:“不是臣,不是官,剃頭挑上立旗桿。文坐東,武坐西,天王見我把頭低。”他把熱水瓶放到工字桌上,摘下圍布,啪地一抖,一陣風旋開來。

開剪之前,婁山月出門看了看公公,從家里傳出的呼嚕聲穿過柏油路清晰可聞。婁山月心里慢了下來。

“你公公的頭也該剃了,到今天剛好四十天?!?/p>

“這你都記著?”

“剃了大半輩子,他臉上幾條皺紋、頭上幾根頭發(fā)我都清清楚楚?!?/p>

“還是老一輩念舊?!?/p>

“大家都老了,相互幫襯點,靠年輕人靠不牢的。”

這話不假,但也讓婁山月感到酸楚。阿通叔四個子女,大兒子生病走了,小兒子長年在東南亞務工,大女兒是抱養(yǎng)的,能靠的也就是住在城里的小女兒。阿通叔不想住在城里,理由簡單又實在:空氣不一樣,話語不一樣,生活習慣不一樣。

“這種老人村里蠻多吧?”

“多,我的本子里原先有六十個,今年又走了三個,現(xiàn)在還剩五十七個?!?/p>

“單個人多,還是兩個人多?”

“差不多半對半。最苦的一個,單個人住,還偏癱了,二十幾年時間,吃喝拉撒就在一個圓圈里?!?/p>

“子女不管嗎?”

“年輕人也有家庭啊,鄉(xiāng)下不想住,城里又住不起。都難吶!”

“老人可以去養(yǎng)老院嘛,現(xiàn)在到處有?!?/p>

“有當然有,可老一輩人心疼錢。再說養(yǎng)老院那種地方,哪有自家老宅住得爽?想早就早,想遲就遲,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那倒也是。”

“不過,一個人住也住煩了,走進走出,孤苦伶仃,不如早走了算罷?!?/p>

婁山月心頭一扯。死,是有牙齒的。鏡子里出現(xiàn)了短發(fā)和劉海,婁山月轉(zhuǎn)動角度看了看,感覺比在城里的發(fā)廊理的還讓她滿意。村里人都說阿通叔的剃刀功夫是在蒲瓜上刮絨毛練出來的,這話婁山月信。婁山月還想問問二維碼用得怎么樣,因為這是她出主意并幫忙弄的。

尖利的喊叫聲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婁山月聽出是婆婆在喊叫,她猛然彈出椅子,連圍布也來不及摘,直奔家門而去。

公公又玩火了,這次他點起柴火放在灶膛里燒,鍋已經(jīng)紅了,可鍋里除了紅什么也沒有。婆婆噼里啪啦地在說話,準確地說是在喊叫,她手里拿著公公的竹棍,喊叫一句就抽一下,打兒子一樣。公公垂著手,也不躲抽打,嘴唇一抖一抖的,嘴里發(fā)出一堆嗚嗚聲。婁山月猶豫了一下,伸手想奪過婆婆手里的竹棍,可婆婆手快,已經(jīng)一棍子抽在了她的手臂上,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婁山月啊了一聲,趁婆婆遲疑時一把奪下竹棍。婆婆指頭一戳,想撲過來,嘴里在噼里啪啦地罵著。婁山月忍痛攙著公公往外間走,眼里噙滿了哀傷。噼哩啪啦的婆婆還在罵罵咧咧,嘴里不斷地吐著死死死死。

晚上臨睡時,婁山月把早上發(fā)生的情形提了提,其實她知道,婆婆已經(jīng)在谷子里面前告過狀了,她心里憋屈,不過沒放大自己被竹棍抽了的事,否則,又是在拉仇恨值。谷子里在黑暗中嘆口氣說,老爹是越來越糊涂了。婁山月說,再糊涂也不能打人吶,你爹又不知道??茨隳锎蚰愕?,我心里真的難過。這哪里是打你爹?分明是打給我看,比打在我身上還痛十倍!谷子里說,有什么辦法呢?人一老,心就大了,甚至惡言惡語,看不出有什么親情。老爹的事,只能你我都留心一點。婁山月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想過了,不光是火,你爹這樣上樓下樓也不是辦法,遲早要出事。你看這樣行不?不如我們趁早把老屋清理一下,把柴爿移到這邊來,再粉刷粉刷,讓你爹住到那邊去。谷子里沒吱聲。婁山月推了他一把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爹安穩(wěn)地過個晚年,一旦出事,就沒有后悔藥了。谷子里說,我勸你還是別排什么土路陣,也別想起來糖甜蜜甜,這口氣留著十二月哈哈暖好罷。你覺得我娘會點頭嗎?我爹會過得安穩(wěn)嗎?婁山月唉了一聲,滾到比黑暗更黑里去。

又起臺風了。一年十幾個甚至二十幾個,一個追著一個,野狗似的。鹿島人開始擔驚受怕。婁山月沒見過臺風,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谷子里說,超恐怖,弄不好會死人的。誰也不成想,死亡比臺風搶先到了一步。

正午過后,大家都躲在家里休息。海島多石頭屋,冬暖夏涼。公公在竹躺椅上睡覺,他的手上還握著那根竹棍,只是下端有點開裂了。事情是婁山月最早發(fā)現(xiàn)的,大概兩點多,她下樓時發(fā)現(xiàn)竹躺椅上空了。婁山月心里一緊,扭頭去鍋灶間找,沒人。婁山月朝樓上喊谷子里,喊婆婆。一家人開始慌亂。門前馬路上,村口廣場,還有望海長廊,有人甚至去村尾看了那個廢棄已久的糞坑,因為前幾年確實有老人掉進去過。

發(fā)現(xiàn)隔壁老屋里冒出濃煙已經(jīng)晚了,或者說公公從一進老屋就注定了整個結(jié)局。滿屋子的柴爿塌下來,壓斷了一個老人的呼吸。婆婆呼天搶地的哭聲在村莊上空顯得凄厲而絕望。

臺風把喪事簡化了,但漁家的基本風俗習慣還得遵從。先是穿壽衣。公公躺在門板上,讓人不忍心去看他的臉。阿通叔提著剃頭箱進來,對婁山月說,你婆婆正傷心呢,你去燒鍋熱水,我給你公公剃個頭,刮刮臉,再穿壽衣?;盍艘惠呑?,得讓他體體面面、干干凈凈地走。正在旁邊抽抽搭搭的谷子里說,叔,你不是暈血嗎?阿通叔放下剃頭箱,淡淡地說,人都沒了,還計較這個?

谷子里膽小,站在旁邊木然不動。婁山月不怵,她用了三四條毛巾,一把又一把,總算把公公的臉擦干凈了,這時候她看見阿通叔頭上裹了條白布,把眼睛蒙了起來。

婁山月給阿通叔打下手。嚓嚓嚓,剪起發(fā)落。整個過程,只聽到細密的摩擦聲,所有的碎發(fā)都落在白圍布上。門口張望的臉不少,聽不見一絲聲響,只有婆婆發(fā)出的哀嚎聲從樓上漏下來,高一聲,低一聲,讓人手心發(fā)涼。要刮臉了。婁山月用熱毛巾再擦了擦滲出來的血水和整張臉。阿通叔招了招手,示意她遞上剃須泡沫,他接過來,用力搖一搖,擠出一堆在手上,又細致地抹到公公臉上。婁山月意會,從剃頭箱里找出剃刀遞給阿通叔,阿通叔深吸一口氣,稍一凝神,俯下身子,白晃晃的剃刀瞬間就像一條溫軟的舌頭吻在臉上。發(fā)際線,額頭,眉毛,眼皮,鬢角,臉頰,顴骨,嘴唇,下巴,所到之處,每條皺紋都像葉片一樣舒展開來??蛷d里籠罩著一種凝固的安靜。地上涼沁沁的。午后的陽光從玻璃門斜射進來,像一片白菊花鋪展在地上。婁山月注意到,公公生前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條竹棍意外地豎在不遠處的角落里,她盯看了片刻,忽然發(fā)現(xiàn)竹棍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發(fā)出篤篤篤篤的聲響……婁山月正在出神,只聽嘎巴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阿通叔把手上的剃刀折斷了。阿通叔的額頭布滿汗珠,而蒙在眼睛上的白布已經(jīng)洇出了水痕。阿通叔摘下白布,婁山月清晰地看到一掛清淚從他的眼眶里追趕出來。

辦完喪事,親戚朋友們散去,哀哀欲絕的婆婆隨著小姑子去了外省。臺風擦著鹿島一路呼嘯北上,婁山月沒能看到傳說中的滿地狼藉。那天剛過完頭七,谷子里叫上婁山月,說要整理一下老屋。婁山月奇怪地問,你想做什么?谷子里搖了搖頭說,暫時還沒想好,不過,很快就會想好的。聽說村里要在望海長廊邊上建個燒烤啤酒廣場,到時候來的游客肯定多。灘頭也要修復沙灘了,報告已經(jīng)送上去,投資兩千萬,嚇人不?婁山月沒有想象中的喜悅,她仿佛自言自語,老的老了,走的走了,家也空了。走在前頭的谷子里本想還說點什么,回頭看了一眼婁山月,發(fā)現(xiàn)她此刻正怔怔地盯著斜對門,也就是阿朱婆家門口——那里分明有個燕窩,一對燕子正巧從外面飛回來,窩里的幾只雛燕爭先恐后地伸出頭,激動得張開小嘴,發(fā)出了一連串嫩黃而幸福的叫聲:

啾——,啾——

猜你喜歡
谷子公公婆婆
打谷子
叫醒太陽公公
冬公公
別把婆婆當成媽
雷公公
睡覺覺
谷子栽培技術
獻給婆婆
風婆婆來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