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牛曉琰
自先秦以來,士人君子便有著登高必賦的傳統(tǒng)。山川形勝激發(fā)了文士的情感,使之鋪彩擒文,形之于吟詠,傳之于百代;而遍布各地的古跡名勝,也因文人的題詠愈加靈動生色,引人遐想。迄于南宋,文人在雅集交游中,將題詩和繪畫逐漸結合在一起,形成詩書畫并臻于一幅的合卷。這種藝術形式在明清兩代大為盛行,山水風景紛紛被圖形于紙上,配合詩文題跋,或紀事,或紀行,成為一幅幅長卷流傳后世。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的《張荊圃登岱圖》手卷,便是這樣一幅詩畫合璧的曠代之作。
羅聘 《張荊圃登岱圖》卷 廣東省博物館藏
手卷中的畫作描繪泰山群峰萬壑的勝景,為清代著名畫家羅聘所繪。請羅聘繪制這幅《登岱圖》的是乾隆年間學者張體乾。張體乾(1721-1777 年)字確齋,又字荊圃,山西平陽府浮山縣(今屬山西浮山)人,官刑部郎中,工詩文,雅好山水,自謂“素有山水癖,雖奔走仕途,有志未逮,而魂夢間常作溪山想”。他曾于乾隆戊寅二十三年(1758 年)春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到沁源,沿途賦詩,得三十首,編為《汾沁紀游》。在此基礎上,他又于乾隆庚辰二十五年(1760 年),“由晉而趙,歷齊魯,登泰山,觀滄?!?。此次行旅過程中,張體乾沿途作詩記錄風光見聞及所思所想,并配以序文,編為一部《東游紀略》,共收詩二百余首,全面而真實地還原了詩人的游歷過程。
這幅《登岱圖》是張體乾在泰山之行十余年后,請羅聘繪制的泰山全景。羅聘一生布衣,好游歷,足跡遍天下,飽覽山川秀色,落筆自然超逸不群。在畫作后,張體乾將其《東游紀略》中登泰山當日所作的序以及詩28 首依次抄錄,并請二品朝官英廉、康、雍、乾三朝元老張若溎、乾隆年間著名學者翁方綱等人題詠。整幅手卷詩、書、畫相映,氣度恢宏,使泰山勝景更加令人神往。
手卷主體是羅聘所繪的《登岱圖》。羅聘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首次進京,以金農高足的身份攜畫拜謁名流。在其到京后不久,就拜見了乾隆近臣、二品大員內務總管大臣英廉,并受到其賞識,在其住所獨往園中小住。英廉是一位廣交游的官吏,座上賓客多為顯宦名流。由于英廉的關系,羅聘漸為京師名流所知,詩畫游宴活動漸漸增多。對羅聘最為賞識和接觸最多的有錢載、翁方綱、程晉芳、錢大昕、紀曉嵐等人。
張體乾手錄登泰山詩作
羅聘一生之中曾多次繪制《登岱圖》,與泰山結下了不解之緣,此圖是其繪制的第一幅登岱圖,也是其山水畫中的扛鼎之作。畫面中山峰突峭、絕谷幽深,以舒朗的布局描繪出泰山卓立云端的傲岸氣勢。隨著畫面徐徐展開,泰山層巒巍峨的全景展現(xiàn)于眼前。從山腳開始,隨著蹬道盤旋掩映,山勢漸漸高峻,溪流激湍,上架飛拱,時有吊橋懸于深澗之上。山路高低起伏,最后通過一道極為險峻的天梯連接絕頂,頂峰處平坦開闊,屋宇儼然。圖末題:“登岱圖。癸巳閏三月(應荊圃司憲大人命”,落款“揚州羅聘畫于獨往園之石鼓山房”。羅聘作此畫時,尚無緣一攀泰山,這幅氣象萬千的山水長卷只是據(jù)張體乾的描述再加以想象渲染而成。與其說是登岱之卷,不如說是作者胸中泰山之影。
《登岱圖》后,是張體乾手錄的《登岱圖弁言》《東游紀略》以及登泰山詩28 首。在《登岱圖弁言》中,張體乾自述其對五岳之尊的泰山向往已久,遂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家居之暇,與友人薛云巖、張梅溪,侄子張允醇,兒子張道源相約泰山之游,取道齊魯。歸來后,張體乾對泰山勝景念念不忘,因此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入京時,請羅聘繪制《登岱圖》,又將自己此前所寫的登岱詩作和紀略請“七十翁”徐又次代為抄錄,以為臥游之樂?!靶闹鶚?,寓目即是,每展卷一搜,頓覺置身在千仞上云?!?/p>
由弁言中的記述可知,張體乾請羅聘繪制《登岱圖》的時間是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羅聘正是在這一年首次入京。而畫作中的落款時間是幾近兩年之后的“癸巳閏三月”,可知張體乾為此畫等待時間頗久。羅聘首次入京后,便以八幅《鬼趣圖》名動京師,求畫者盈門。張體乾能夠求得此畫,可謂一樁快事。
弁言中提到的抄錄詩作的“七十翁”徐又次,是清代書家徐良(1704-1774 年),字鄰哉,號又次居士,江蘇吳縣人,雍正十年(1732 年)舉人,官四川夔州知府。工書,小楷宗鐘、王,行書似董其昌。包世臣評其行書入佳品,但此幅《登岱圖》后抄錄詩文的落款是張體乾本人,可知徐良抄錄者另有一卷,但未見有傳世記錄。張體乾分別請名畫家羅聘、名書家徐良來作畫、錄詩,可見其對泰山之行的深沉情懷。
張體乾雅好山水,素有詩名,作詩幾達到廢寢忘食的程度?!稄報w乾墓志銘》中說:“大夫承傅青主、吳蓮洋諸老后,酷嗜風雅,幾靡寢饋。性好游覽,游泰岱有詩成帙,則幾躋作者之林矣……”其中提到傅青主和吳蓮洋,均是就詩家而言。傅山曾于五十二歲時北游五臺山,足跡遍布全境,作有組詩《五臺八首》,記述游歷五臺圣境的過程與相關景致及詩人的心境。張體乾的紀游詩正與之一脈相承,且內容更為擴充,從山西浮山離家開始,經河北,至山東,登泰岱,沿途作詩記述見聞,考訂古跡,一直寫到歸家與親人相見的場景,每首詩都有序作為補充說明,可謂一部全面詳盡的日記體紀游之作。另一位提到的吳蓮洋,是清代詩人吳雯(1644-1704 年),與傅山有“北傅南吳”或“二征君”之說,其詩清挺生新,自露天真,為王士禛、趙執(zhí)信所賞。著有《蓮洋集》,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 年)由張體乾主持刊刻。傅山與吳雯都是好游歷山水的詩人,《張體乾墓志銘》謂其承此二老余緒,足見其吟詠風雅之興。
張體乾所撰的《汾沁紀游》和《東游紀略》,皆是其游歷途中的紀游詩結集而成?!肚宕娢募瘏R編》所收《汾沁紀游》為清乾隆刻本,現(xiàn)存《東游紀略》亦為清乾隆刻本,原書板框高177 毫米,寬242 毫米,現(xiàn)藏南京圖書館,并收入《清代詩文集匯編》,紀昀為之作序,序言后鈐有紀昀之印。
朱棻元跋文
紀昀在《東游紀略》序言中梳理紀游詩出現(xiàn)和發(fā)展之脈絡:醞釀于陸賈使粵途中的行紀,濫觴于班昭紀行賦。漢魏五言詩中有詠風土之作,南北朝時期山水詩盛行,登臨題詠盛于一時。到了唐代,杜甫自陜西入四川,沿途亦作詩詳細記錄所見所感,然而卻未編成書。至李紳《追昔游詩》二卷,才開始將紀游詩作編為專集。宋元以后,紀游詩開始大量出現(xiàn)。唐代的紀游詩很少有詩序,只能從詩歌內容中推斷詩人行跡。宋元時期紀游詩的代表詩人是范成大,范成大游歷甚廣,“于南、北、西三方,皆走萬里”。他在游歷途中不僅以詩歌紀行,還撰寫方志、筆記等。將其紀游詩與其方志、筆記一同研讀,可以尋找到一些內在的關聯(lián)。到了張體乾的《東游紀略》,則是日記體結構,以時間為序,每日一序,序后皆有詩作,一首至八首不等。詩人的日程行跡,所見所感,均清晰明了,歷歷在目,可以說是紀游詩發(fā)展至清代的集大成之作。且張體乾詩風平易曉暢,毫無晦澀賣弄之嫌,紀昀在序中評價其“寫風景亦出入于元白蘇陸間”,即此謂也。
翁方綱跋文
樊增祥題引首
張體乾在此幅手卷中所錄,是《東游紀略》一書中登泰山當日的序和詩作,可謂全書之高潮部分。紀略以“時四月十九日也”開篇,記述一行人從黎明租兜輿開始登山,到當晚下山的整個過程,備為詳細,且很多細節(jié)可以在羅聘畫作中找到對應場景。如以白石建造的岱宗坊,即是居于畫作右下角的白色牌坊,此是登山起始處。由兩人抬起,一人乘坐的登山工具兜輿,在畫作中亦有展現(xiàn)。從山勢中段開始,山道上便隨處可見游人乘坐兜輿的情景。紀略還講述登山路線,以及途中各個景點,細致如玉皇廟內供奉的皮道人真身,曬經石上被水流侵蝕的字跡,以及抬兜輿的舁夫在二天門停下吃中飯等細節(jié)。紀略后半段,快活三里、御帳崖、南天門、絕頂玉皇閣、泰山石敢當、孔子登臨處等勝跡疊出,參以傳說故事的記述,使人目不暇接。下山途中,又有小蓬萊、王母池、普照寺、投書澗、九女寨、會仙庵等景致,然而天色已晚,只能遙為領略,感慨“千彙萬狀,豁目蕩胸,已極天下之大觀矣”。
紀略之后,錄有登泰山當日所作詩28 首,題詠泰山名勝,或五言,或七言,或為絕句,或為古體長篇,其詩情詩興詩思可見一斑。最末一首詩作尤為特別,題為《觀海石戲贈友人》。紀略中言道泰山絕頂有觀海石,石筍突出,僅三五尺寬,其下深塹黝然。張體乾未敢登,同行友人匍匐而上,告知石上鐫有“觀?!倍?。這首詩末兩句“人世要須寬處立,此途未必上煙霄”,似乎以調侃的口吻對友人發(fā)出“君子不立圍墻之下”的勸誡。
張體乾曾請諸多文人名士題跋此卷。羅聘《登岱圖》成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 年)閏三月,英廉的題跋即在當年長至(夏至)后四日,接著是張若溎手錄其舊作登岱絕句十二首。曹學閔、錢載、翁方綱、朱棻元、朱筠等人亦于當年或次年題跋于其后。最末三位題跋者是王增、范衷、俞大猷,時間為癸卯,即乾隆四十八年(1783 年),其時張體乾已謝世數(shù)年,此手卷當是由其子收藏。
這幅手卷流傳到清末年間,為晚清時期著名金石書畫收藏大家黃彭年所得。黃氏在觀覽此卷后,游興頓起,于同治八年(1869 年)攜二子登泰山,其時上距羅聘繪制這幅《登岱圖》已近百年。
黃彭年對這幅手卷非常喜愛,曾請樊增祥作詩題詠,書于手卷引首部分,書用朱墨偏紫色,非常特別。詩題為《兩峰山人畫張荊圃登岱圖為子壽中丞師屬賦》,落款樊增祥(1846-1931 年),是清末著名詩人、藏書家,歷任渭南知縣、陜西布政使、署理兩江總督。清光緒十五年(1889 年)己丑恩科,時任江蘇巡撫的黃彭年擔任江南鄉(xiāng)試監(jiān)臨,負責外闈一應事務,便邀樊增祥從旁協(xié)助,這首詩便是在此期間所題寫。從落款可知,樊增祥師事黃彭年,且兩家有著姻親關系。而“金陵闈中假紫筆書稿”一句,則表明黃彭年在赴任江南鄉(xiāng)試監(jiān)臨期間,亦將手卷攜在行篋,并請樊增祥作詩題詠,可見其愛重非常。而樊增祥直接以檢驗考題的紫筆書寫詩稿,也是對江南貢院中這段獨特經歷的記錄。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次監(jiān)臨江南鄉(xiāng)試期間,黃彭年與樊增祥還相互作詩唱和,結集為《紫泥酬唱集》。這組詩中運用大量自注,詩、注相結合,全面而細致地記錄了科舉考場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流程,是今人研究舊時科舉考試的難得史料?!蹲夏喑瓿芬栽娪浭?,詩、注互參,依約是對張體乾紀游詩的另一種承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