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劉東
安徽博物院副研究館員
內(nèi)容提要:姚鼐是清代古文名家、桐城派集大成者,其三侄孫姚瑩亦是桐城派代表人物。這九通姚鼐寫給姚瑩的信札內(nèi)容中,既有關于詩文的評點、古文創(chuàng)作的見解,也有對整理刊刻先人遺著的建議,是研究桐城派的重要實物資料。同時,這批手札也具有家書的性質,是研究桐城望族內(nèi)部族人之間交流的重要個案。九通信札均為姚鼐親筆書寫,卷內(nèi)還有趙慎畛、陳寶琛、嚴復等名人的手書題跋,都具有較高的書法藝術價值。
姚鼐是清代著名文學家,桐城派集大成者,其書法成就亦享譽一時,在清代書壇占有重要一席。安徽博物院收藏有二十余件姚鼐書法作品,其中一件姚鼐手札卷,卷內(nèi)裝裱有姚鼐致“三侄孫”姚瑩的親筆信札九通(圖1至圖9),共計二十三頁,另附趙慎畛、陳寶琛、嚴復的題跋,具有較高的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本文擬就手札內(nèi)容、題跋、流傳情況等問題做一考述,并試析其書法藝術價值。
圖1 姚鼐致姚瑩手札第一通安徽博物院藏
圖2 姚鼐致姚瑩手札第二通安徽博物院藏
圖4 姚鼐致姚瑩手札第四通安徽博物院藏
圖5 姚鼐致姚瑩手札第五通安徽博物院藏
圖8 姚鼐致姚瑩手札第八通安徽博物院藏
圖9 姚鼐致姚瑩手札第九通安徽博物院藏
姚鼐(1732—1815),字姬傳,室名惜抱軒,世稱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歷任兵部主事、刑部郎中,其間充任山東、湖南鄉(xiāng)試主考官、會試同考官,薦入四庫全書館,參與《四庫全書》纂修。乾隆三十九年(1774),姚鼐因論事不合,辭官乞歸。此后,他受聘主講各地的書院,達四十年之久,先后任揚州梅花書院、安慶敬敷書院、徽州紫陽書院、江寧(今南京)鐘山書院山長,授徒眾多,名滿天下,更成就了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姚瑩(1785—1853),字石甫,號明叔,晚號展和、幸翁,安徽桐城人,清嘉慶十三年(1808)進士,歷任福建平和知縣、江蘇高郵知州、兩淮鹽運使、臺灣兵備道、湖南按察使等職。
姚瑩是姚鼐的侄孫,排行老三,因此這九通手札中的八通起首都有“三侄孫覽”。其中最后一通落款時間為“甲戌正月”,即清嘉慶十九年(1814),其他手札落款有月、日而無年份,但可從手札的具體內(nèi)容加以考訂。如第一通手札所記:“昨得汝秋間書,知汝父子在廣平安。明歲館,想仍舊邪?”據(jù)《姚瑩年譜》:嘉慶十四年,姚瑩應新任兩廣總督百齡之聘,五月由家出發(fā)前往廣州,七月抵達廣州。[1]44-46可知此手札作于嘉慶十四年(1809)秋冬之時。再考其他各通手札內(nèi)容,結合手札落款月、日信息可知,第二通作于嘉慶十六年(1811)二月十三日,第三通作于嘉慶十六年(1811)九月十四日,第四通作于嘉慶十六年(1811)十月廿六日,第五通作于嘉慶十七年(1812)四月十四日,第六通作于嘉慶十八年(1813)九月初一,第七通作于嘉慶十八年(1813)九月十三日,第八通作于嘉慶十八年(1813)十月初一,第九通作于嘉慶十九年(1814)正月初七。這九通信札是以時間為序排列,而且內(nèi)容上也有很好的連貫性,因此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
在信札中,姚鼐多次評點姚瑩的詩文,并指導他如何提高。如第一通:“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聲色之間,舍此便無可窺尋矣。”第四通:“汝詩文流暢能達,是其佳處。而盤郁沉厚之力,澹遠高妙之韻,瑰麗奇?zhèn)ブ^,則皆所不能。故長篇尚可,短章則無味。更久為之,當有進步耳?!钡谄咄ǎ骸叭晁妮^舊稍有進步,然不能大愈。大抵文章之妙,在馳驟中有頓挫,頓挫處有馳驟。若但有馳驟,即成剽滑,非真馳驟也。更精心于古人求之,當有悟處耳?!钡诰磐ǎ骸胺沧鞴盼?,須知古人用意沖澹處,忌濃重。譬如舉萬鈞之鼎如一鴻毛,乃文之佳境。有竭力之狀,則入俗矣?!边@些內(nèi)容都反映了姚鼐關于古文創(chuàng)作的見解。同時,這批手札具有家書的性質,從中也能看出姚鼐對家族后輩的鼓勵、關心和指點。
上述信札第一通、第四通、第五通、第六通中,姚鼐都有詢問和指導姚瑩刊刻其曾祖姚范遺著之事。姚范(1702—1771),字南青,號姜塢,室名“援鶉堂”,姚鼐的伯父,姚瑩的曾祖父。嘉慶壬申年(1812)和嘉慶甲戌年(1814),姚瑩先后整理刊刻了姚范的《援鶉堂詩集》和《援鶉堂文集》,在嘉慶刊本《援鶉堂詩集》卷七末、《援鶉堂文集》卷一第五頁均有“粵東省城學院前聚英堂承刊刷印”牌記,說明兩部書皆在廣州刊印,這在上述信札內(nèi)容中也得以印證。而《援鶉堂筆記》的整理刊刻則經(jīng)歷了較為漫長的過程。姚范生前讀書喜糾錯改謬或記錄觀點于卷端,歿后這些書籍大多散佚,子侄收錄殘余,成若干卷。其侄姚鼐收藏之,欲編撰成集而未果。嘉慶十三年(1808),姚瑩中進士自京師歸,姚鼐將所藏姚范筆記授姚瑩,并希望他日后能編輯刊刻。所以,姚鼐在信札中叮囑姚瑩整理《援鶉堂筆記》,并強調要細心、周密,不可草率為之。最終,直到嘉慶二十四年(1819),姚瑩在福建任龍溪縣令時才刊成《援鶉堂筆記》,那時姚鼐已過世四年。但姚瑩仍然認為:“先曾祖《筆記》,初刻于閩中。惟時案牘紛紜,地方多事,不能審校,論謬頗多。常思重為整理……”[2]道光十五年(1835),姚瑩任淮南監(jiān)掣同知時,又重刻《援鶉堂筆記》。
姚鼐是桐城派集大成者,門生弟子論學為文謹遵姚氏軌轍,對其推崇備至。道光年間,姚鼐高徒陳用光輯錄姚鼐信札,共計三百封,編定刊刻《惜抱軒尺牘》八卷。此后百余年間,《惜抱軒尺牘》又被多次重刻,流傳頗廣。陳用光道光刊本《惜抱軒尺牘》卷八中輯錄有《與石甫侄孫》九則,經(jīng)比對,與安徽博物院所藏姚鼐致姚瑩手札九通內(nèi)容基本相同。陳用光在《惜抱軒尺牘·序》中說:“用光自侍函丈以來,二十余年中,凡與用光者,皆藏弆而潢治之為十冊。因更訪求與先生有交游之誼者,寫錄成帙。”[3]那么,《惜抱軒尺牘》中所錄《與石甫侄孫》九則,應是陳用光向姚瑩訪求而得,抄錄中有一些錯訛,原件應正是安徽博物院所藏的這九通。
另外,與手札原件比照,《惜抱軒尺牘》未錄姚鼐這九通手札的落款時間,也未錄鈐印等信息,個別字句有出入。如第三通結尾處:“乘化歸盡,固當無所置念耳?!倍断Пк幊郀穫鞒瓰椤拔瘹w盡,固當無所置念也”。有兩個字差錯。實際上,姚鼐這里說“乘化歸盡”是化用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聊乘化以歸盡”之句,意思是順著生命的變化走到盡頭,表現(xiàn)出其對生死的豁達態(tài)度。那么,姚鼐這九通手札原件的公布,可訂補陳用光所編《惜抱軒尺牘》的錯訛與缺漏信息。
這件姚鼐手札卷經(jīng)過多次裝池,九通手札之后有三處題跋,其中第一處題跋(圖10)文字為“道光四年甲申長夏,武陵趙慎畛拜觀于三山節(jié)署之省愆室”,下鈐“省愆室”三字白文方印。趙慎畛(1761—1826),字遵路,號笛樓,湖南武陵(今常德市)人,清嘉慶元年(1796)進士,時任閩浙總督,有恩于姚瑩?!兑Μ撃曜V》記載:“道光三年春,(姚瑩)到達福州。將謀其父靈櫬及親屬返桐城,以貧困不能成行。趙慎畛適調任閩浙總督,助其歸櫬。”[1]92-93趙慎畛與姚瑩既是上下級,又是師友,常有書信往來。上述姚鼐寄姚瑩的九通信札中,第七通提及:“趙笛樓觀察所求墓表,俟少遲為之。”第八通中說:“趙觀察家封公墓表,吾已撰寄之?!钡诰磐ㄑ裕骸暗褬翘棠贡?,去冬已寄去,并有書復之。”由此可知,趙慎畛曾通過姚瑩請求姚鼐為其先輩撰寫墓表。又據(jù)《姚瑩年譜》載:“道光四年六月中旬,姚瑩接到趙慎畛來信,咨詢臺灣兵事,姚瑩連續(xù)作有《復笛樓師言臺灣兵事書》《復笛樓師言臺灣兵事第二書》,集中討論臺灣兵營現(xiàn)狀及治理辦法?!盵1]97從時間上看,這正與趙慎畛題跋“道光四年甲申長夏(夏至)”接近。此時姚瑩在臺灣,趙慎畛在福州,可推測姚瑩應是寄去裝池好的姚鼐手札卷,請趙慎畛題跋。
圖10 姚鼐致姚瑩手札卷后的趙慎畛、陳寶琛題跋安徽博物院藏
姚鼐手札卷后的第二處題跋(圖10)為“甲寅正月閩縣后學陳寶琛拜觀”,下鈐“寶琛之印”朱文方印。陳寶琛(1848—1935),福建閩縣(今福州市)人,同治七年(1868)進士,官至禮部侍郎,后閑居故鄉(xiāng)從事教育。宣統(tǒng)帝登基后,陳寶琛又奉詔重入仕途,成為“帝師”,辛亥革命后仍留在北京。由其生卒可推知,該“甲寅”應為民國三年(1914)。宣統(tǒng)元年(1909),經(jīng)學部大臣奏薦,姚永樸(姚瑩之孫)為學部咨議官,后又被聘為京師法政專門學堂國文教習。民國三年(1914),姚永樸受聘于北京大學,任文科教授。那么,很有可能在此時期姚永樸結識名宿陳寶琛,并請其作此題跋。
第三處題跋為嚴復所作(圖11),內(nèi)容較長:“平生讀姬傳、石甫兩先生書,慨然想見其為人,恨不與同時一親謦咳。蓋不獨道德、文章、政事,遇真之難,而時丁累洽重熙之后,海宇清平,雖貧老如惜抱翁,猶得優(yōu)游寬閑,以文字為守先待后之業(yè),為可慕也。至于石甫先生,身世始多故矣。然豈料百年未滿,中國陵谷變遷,風俗澆異,如今日者耶?此余所以撫卷而三嘆也。民國三年三月一日,為仲實、叔節(jié)題其所藏《惜抱翁與幸翁先生手札》,侯官嚴復書于北京之愈野堂?!焙筲j“天演學家陶江嚴氏”白文方印、“愈野老人詩文字印”朱文方印。該題跋中“仲實、叔節(jié)”分別是指姚瑩之孫姚永樸(字仲實)和姚永概(字叔節(jié)),嚴復與姚永概早年相識,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安徽高等學堂總教習姚永概奉命赴上海延請嚴復出任安徽高等學堂監(jiān)督。此后二人共事一年多,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民國二年(1913)九月,姚永概赴北京應中華大學之聘,其兄姚永樸亦在北京任教,姚永概《慎宜軒日記》記載:民國二年九月三十日,訪幼老(嚴復字又陵,故姚永概尊稱其為幼老);十月十二日,偕二兄(姚永樸)訪幼老;十月三十日,訪幼老。[4]可知,民國初年嚴復與姚氏兄弟交往頗為頻繁。民國三年三月一日,嚴復應姚氏兄弟之請書寫了這篇跋文。
圖11 姚鼐致姚瑩手札卷后的嚴復題跋安徽博物院藏
這件姚鼐手札卷后來傳到姚永概之子姚翁望手中,1949年以前姚翁望在安徽省文獻委員會工作。1950年安徽省文獻委員會改組為皖南人民文物館,1953年又合并成立安徽省博物館(籌備處),姚翁望一直供職于此[5]。20世紀50年代,姚翁望將包括姚鼐手札卷在內(nèi)的數(shù)十件家藏文物捐獻入藏安徽省博物館(今安徽博物院)。因此,這件姚鼐手札卷來源明確,流傳有緒。
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評價:“桐城姚惜抱京堂,晚而工書,專精大令,為方寸行草,宕逸而不空怯?!盵6]姚鼐的這九通手札正是對包世臣這段點評的很好詮釋。從布局看,這九通信札疏密有度,字距、行距皆較寬,簡約而疏朗;書體方面,皆為行書,結體婉轉流暢,點畫之間又夾雜著草書的韻味,符合他以小字行草書見長,擅作方寸行草的特點;整體觀之,手札韻雅潔凈,跌宕飄逸,氣清質實,柔中寓剛,充滿濃郁的書卷氣息,正如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中評價姚鼐信札的書法價值:“尤其是信札、題跋一類,潔凈超然,宕逸恣肆,清新的書卷之氣散發(fā)于紙墨之外,堪稱雅人深致?!盵7]
另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幾通手札右上、左下或右下的邊角位置鈐有“惜抱軒”篆體朱文長方印、“臣鼐私印”篆體白文方印、“惜翁”篆體朱文方印、“姬傳”篆體朱文方印等印章,從中可以了解姚鼐這一時期的用印情況。此外,姚鼐的這九通手札分別寫于黃、紅等色的花箋紙上,箋紙的暗紋有麒麟、博古圖、蜘蛛、青鳥銜書、童子、蝴蝶等圖案,紋樣題材豐富,從中可窺見清代江南文人的雅趣。明清時期的南京是花箋文化的重鎮(zhèn),著名的《蘿軒變古箋譜》《十竹齋箋譜》等皆刊刻于江寧(今南京)。這批姚鼐在江寧鐘山書院時期使用的箋紙也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是研究清代中期花箋藝術的重要實物資料。
除了姚鼐手札,卷后所附的趙慎畛、陳寶琛、嚴復三人題跋亦具有較高的書法價值。其中趙慎畛題跋為楷書,筆畫平直,形體方正,結體嚴謹規(guī)矩。陳寶琛題跋亦作楷書,其結體瘦硬,法度謹嚴,整體風格瘦長秀逸,有宋人黃庭堅小楷之遺韻。嚴復的題跋為行書,用筆含蓄,筆鋒雋秀,起收從容,揮灑有度,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藝術風韻。
綜上所述,安徽博物院所收藏的這件姚鼐手札卷,以精雅的箋紙寫就,裝幀考究,流傳有緒,卷內(nèi)保存了多位名家的手書真跡,具有較高的歷史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