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唐昆 劉琰

首都師范大學(xué)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博士后/西安交通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副教授

內(nèi)容提要：作為日常書寫的產(chǎn)物，《爭座位帖》保持了顏真卿書法一貫的篆籀遺意和外緊內(nèi)松之勢，圓渾蒼勁與古拙寬博之中又不失靈動恣意，有一瀉千里之勢，卻又動中有靜，是顏真卿行書的代表作。董其昌、何紹基被后世公認為學(xué)顏的大家，通過對兩人臨本與原帖的比較，更直觀地了解古代書家對范本的取舍，不僅拓寬了后人臨習古代書法的思路，更有助于深入、全面地理解董其昌和何紹基的書風淵源，為書家風格形成提供更多研究參考。

作為“平原三稿”之一的《爭座位帖》，歷來備受贊譽。然而遺憾的是該稿原跡已佚，僅存刻本，正因為如此，為后人臨摹留下了可以發(fā)揮的廣闊空間。據(jù)米芾《書史》記載：“《爭座位帖》原跡以禿筆書于唐畿縣獄狀磓熟紙?！盵1]蘇軾見后云其“比公他書尤為奇特，信手自書，動有姿態(tài)”[2]。該帖原跡在北宋時為安師文所藏，米芾《寶章待訪錄》對此曾有記載，謂其：“在宣教郎安師文處，長安大姓也，為解鹽池勾當官攜入京，欲背，予得見之?！盵3]黃庭堅《山谷集》中也曾提起該帖：“凡七紙，而長安安氏兄弟異財時，以前四紙作一分，后三紙及《乞鹿脯帖》作一分，以故人間但傳至‘不愿與軍容為佞柔之友’而止。元祐中，余在京師，始從安師文借得后三紙，遂合為一?！盵4]其后該帖入藏宋內(nèi)府，輾轉(zhuǎn)不知蹤跡。所幸安師文等人曾以該帖真跡為底本摹勒上石，使之以石刻和拓本的形式流傳于世。眾多拓本中最為人所重者為“關(guān)中本”（圖1）。王壯弘稱其“摹刻并妙，下真跡一等”[5]，并認為“關(guān)中本”即安氏摹刻本，但亦有學(xué)者認為“吳中復(fù)刻本”方為“關(guān)中本”，至今未有定論。

圖1 唐 顏真卿 爭座位帖（“關(guān)中本”）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一、《爭座位帖》書寫始末及其書法藝術(shù)

在中國書法史上，顏真卿的盛名遠播，除了其書法藝術(shù)自身的“納古法于新意之中，生新法于古意之外，陶鑄萬象，隱括眾長”[6]，在很大程度上還得益于其所散發(fā)出來的人格魅力，而《爭座位帖》正是其剛毅品格的絕佳注腳。

自廣德元年（763）七月始，吐蕃陸續(xù)攻陷唐朝各地，京師震駭，唐代宗倉促逃至陜州避難。郭子儀將軍領(lǐng)其子沉著抵抗，兩度解京師叛亂，其功不可沒。廣德二年（764）十一月，郭子儀父子凱旋，代宗“詔宰臣百僚迎之于安遠門”[7]。在歡迎儀式上，負責安排百官座次的右仆射郭英乂為取悅當時因代宗出逃陜州時保駕有功而頗為受寵的宦官魚朝恩，讓本官為監(jiān)門將軍的魚朝恩坐在品階高于他的尚書之前，與仆射同行。在唐代，仆射為從二品，尚書是正三品，監(jiān)門將軍則為從三品。按照規(guī)矩，監(jiān)門將軍理應(yīng)排在正三品官員之后。面對這樣罔顧禮法的獻媚行徑，時任檢校刑部尚書的顏真卿憤然不平，遂致書郭英乂，借《列子》“齊人攫金”之典，直指郭英乂接連兩次的越禮之舉，又在文末痛批了郭英乂頤指氣使，喝令八座尚書的行為。顏真卿直言不諱、正氣凜然的形象躍然紙上，這就是著名的《爭座位帖》。

作為日常書寫的產(chǎn)物，《爭座位帖》可謂“無意于佳乃佳”，保持了顏真卿書法一貫的篆籀遺意和外緊內(nèi)松之勢。帖中不時可見的涂改、添注增加了作品的趣味性和章法的豐富性。自北宋時起，該帖便已為世所重。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曾載：“《爭座位帖》，宋蘇、黃、米、蔡四家書皆仿之……為宋一代書家淵源?！盵8]30“宋人無不寫《爭座位帖》也?！盵8]12曾批評顏真卿書法“無平淡天成之趣”[9]的米芾亦贊其“字字意相聯(lián)屬飛動，詭形異狀，得于意外，世之顏行第一書也”[3]。明代王世貞謂其“無一筆不作晉法，所謂無意而又從容中道者也”[10]。清人王澍則稱其“氣格當與《蘭亭》并峙，奇古豪宕，學(xué)之為難，一旦得手，即隨意所之，無往不是”[11]。《爭座位帖》書法學(xué)來不易，早有論斷，如李瑞清曾言：“從來學(xué)《座位》者于云霧中尋蹊徑也?！盵12]認為學(xué)之者皆未真正地理解該帖神髓。包世臣則稱：“唯《爭座位》，至易滑手，一入方便門，難為出路?！盵13]包氏總結(jié)出該帖“至易滑手”的難點和“難為出路”的棘手程度。但是，這并不妨礙人們向高難度挑戰(zhàn)，書史上的董其昌、何紹基等書家皆是臨習《爭座位帖》的受益者。

二、臨創(chuàng)一體：董其昌臨《爭座位帖》

董其昌倡導(dǎo)以古為師，認為“學(xué)書不從臨古入，必墮惡道”[14]628，故而觀其學(xué)書之路，臨摹古代名家名跡成為其書法學(xué)習的主要法門。董氏書法以顏書為入門之基，并將其視作終身取法的對象，不斷從中進行提煉和升華。在顏氏諸書中，董其昌于顏氏行書用功最勤，他曾說：“魯公行書在唐賢中獨脫去習氣，蓋歐、虞、褚、薛皆有門庭，平淡天真，顏行第一?！盵14]229而在諸多顏氏行書之中，董其昌更傾心于《爭座位帖》的“天真爛漫，姿態(tài)橫出，深得右軍靈和之致”[8]30，認為“關(guān)中本”《爭座位帖》乃“宋拓精好者，刻之戲鴻堂中”[8]30，并謂：“唐賢名跡，魯公最為杰出，而《爭座位帖》尤顏書之烜赫者?！盵15]他不僅對該帖進行過深入臨摹，而且將之融會貫通，化作自己的書法語言，以至于何焯曾評價：“思翁行狎尤得力《爭座位》，故用筆圓勁。”[16]

崇禎四年（1631）十月，董其昌時年77歲?！睹魇贰份d：“起故官，掌詹事府事。”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董氏臨《爭座位帖》（圖2）便是書寫于此時。此臨本結(jié)構(gòu)嚴謹，用筆精到，章法整飭，用墨嫻熟，變化豐富又和諧統(tǒng)一，足見其書法功力之深。然而，董氏雖然極力保留原帖的圓勁流暢與“屋漏痕”“折釵股”筆意，但是對比顏、董二人所書《爭座位帖》，差別甚大。董其昌臨本并未直取是帖形貌，而是以自身的書寫習慣來改變原帖筆意，不僅變原帖的寬博蒼勁為清麗秀美，激昂跌宕為素雅爽朗，增加了方筆和側(cè)鋒的運用，而且改變了原帖的行款，規(guī)范了行列，增大了字距與行距，弱化了字與字間的粗細、大小等對比關(guān)系。加之易外拓為內(nèi)斂和淡墨的應(yīng)用，呈現(xiàn)出一派蕭散、空靈的氣韻。

圖2 明 董其昌 臨《爭座位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這種書風去原帖甚遠的《爭座位帖》臨本的產(chǎn)生，源于董其昌對臨書的獨特見解。在董氏看來，“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18]，臨書的要害在于以“意”為之。董其昌將“臨”這一學(xué)習書法的傳統(tǒng)方法轉(zhuǎn)變?yōu)閯?chuàng)作的手段。此《爭座位帖》臨本正是董其昌創(chuàng)造性臨書觀的具體實踐，與其將之看作董氏學(xué)顏書之作，不若視其為以《爭座位帖》文本為內(nèi)容的嶄新創(chuàng)作。

三、先分后合：何紹基臨《爭座位帖》

何紹基“遍臨漢、魏各碑至百十過”[19]，通篆隸各體，卻與顏真卿的淵源最為深厚。其父何凌漢醉心顏書，教授兒孫書法亦以顏真卿法帖為范本。何紹基自幼便對顏書及其所呈現(xiàn)出來的博大氣象與儒家禮義心馳神往，即便后來探源篆隸，亦不失為對顏書的向上追溯?！肚迨妨袀鳌吩偨Y(jié)其“書法入顏魯公之室，尤為世所寶”[20]。據(jù)何紹基自己回憶，其“少年亦習摹勒，彼時習平原書，所勾勒者即盡與平原近”[21]，在殿試中其“以顏法書之，十二刻而畢，為長文襄、阮文達兩師相及程春海侍郎所激賞”[22]431，足見其對顏書的鐘愛和浸淫之深。

在何紹基眼中，顏真卿是忠義人品的典范。何氏不僅為人以顏真卿為榜樣，為官期間勇于任事，不避權(quán)貴，在書法上亦以顏書為根基，不斷求索精進。對于顏氏楷書，何紹基可謂無所不臨；于顏氏行書，其更青睞《爭座位帖》。楊守敬在論《爭座位帖》時提到“何子貞至推之出《蘭亭》上”[23]，王羲之書《蘭亭序》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何紹基將其置于《蘭亭序》之上，足見喜愛之深。當然，其中也少不了其師阮元的助推。阮元認為《爭座位帖》“如熔金出冶，隨地流走，元氣渾然，不復(fù)以姿媚為念。夫不復(fù)以姿媚為念者，其品乃高，所以此帖為行書之極致”[24]。何紹基接受老師的觀點，視其比《蘭亭序》更勝一籌便也在情理之中。在何紹基看來，雖然《爭座位帖》藝術(shù)價值很高，但學(xué)習難度亦高，并不適合習顏的新手。他曾作詩云：“欲習魯公書，當從楷法起。先習《爭座帖》，便墮云霧里。未能坐與立，趨走傷厥趾。烏乎宋元來，幾人解道此?！盵22]558他主張精熟顏氏楷法后，再研習《爭座位帖》，否則便是未能坐立就要趨走，終會墮入云霧之中。

何氏于道光二十年（1840）至二十二年（1842）守喪期間“為霽南四大兄”所臨《爭座位帖》（圖3、圖4）可作為其學(xué)習顏書已入佳境的證據(jù)。此臨本為冊頁裝，并未按照原帖行款進行書寫，從用筆、結(jié)字看來亦非屬實臨范疇，但是保留了顏書結(jié)字外拓、篆籀用筆、雄健圓渾、大氣開張等基本特征，對原帖神韻氣度的把握頗為到位。比之于顏真卿所書原帖，何氏臨本在用筆上頓挫、提按更加豐富，線條彈性和遲澀感更強，頂筆發(fā)力的筆法運用更多，線條更顯粗重；不若原帖飛揚縱暢，輕細牽絲與映帶留于紙面頗多，運筆軌跡更顯清晰。在結(jié)字上，何紹基所書更顯端正，縮小了部分文字左右構(gòu)件之間的距離，增加了文字的縱勢，對一些字強化了收放對比。章法上的不同顯而易見，何紹基弱化了行的擺動，去除了原帖的勾涂圈改，按照行文的展開，以與正文統(tǒng)一的字徑書寫原帖中的小字夾注，行間距相近，使得章法更加整飭，行氣脈絡(luò)更加通暢。整體看來，何紹基臨本從容不迫，氣勢雄渾，蒼勁老辣，筆法精熟，俊健圓遒，敦厚內(nèi)斂，亦是難得佳作。

圖3 清 何紹基 臨《爭座位帖》之一37cm×24.5cm

圖4 清 何紹基 臨《爭座位帖》之二37cm×24.5cm

結(jié)語

《爭座位帖》是顏真卿浩然正氣、激越情緒和高超書藝的完美結(jié)合；董其昌與何紹基二人所臨是帖，并未追求用筆、字形與章法上的畢肖，而是或強調(diào)臨創(chuàng)合一，或強化某些特征，從而展開創(chuàng)造性臨寫。無論哪種方式，皆是對實象描摹之法的超越，不僅開闊了后人臨習古代書法的思路，而且有助于人們更加深入、全面地理解顏真卿《爭座位帖》的藝術(shù)風貌及后世書家對它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