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辛亥年(1911),清廷已是風雨飄搖。清王朝之覆亡,固因武昌之首義,但其所以亡,蓋有遠因與近因。從遠因說,自鴉片戰(zhàn)爭、甲午中日戰(zhàn)爭,再到庚子義和團引發(fā)的八國聯(lián)軍之禍,清廷喪權辱國,一敗再敗,一誤再誤,國已不國,命懸一線。清王朝已失天命人心。從近因說,1911年4月,革命黨人黃興領導廣州黃花崗起義,碧血黃花,革命烈士(如林覺民)雖九死而無悔的精神,感動與震撼了中國的新知識階層與市民。是年5月又爆發(fā)因反對鐵路國有化的“保路運動”,聲勢浩大。就在黃花崗起義的同一月,清廷親貴還搞出一個“皇族內閣”,滿人這種私心自用的“假立憲”,使得主張君主立憲的改革派寒心失望,不少人轉而投向孫中山的革命黨陣營。武昌首義時,十四省響應獨立者,許多就是立憲派人士。辛亥首義之成事,雖似偶發(fā),但絕非偶然。晚清之時,中國精英分子救亡圖強可分為兩條路線,一是康有為、梁啟超、張之洞等為代表的君主立憲的改革之路;一是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共和之路。最后,歷史選擇了革命共和。
其實在辛亥武昌首義之前,孫中山、黃興等革命黨人已領導了多次起義。雖皆失敗,但一次又一次震撼了國人,以廣州黃花崗起義最是感天動地。
其時,江孔殷任兩廣清鄉(xiāng)督辦。南海十三郎(江孔殷后人)說:“時兩廣清鄉(xiāng)督辦署設在海珠,江防艦隊歸其節(jié)制,先父身當武官,而風流自賞,常至東堤喚紫洞艇,征歌買醉,題東園對聯(lián)‘流水是車龍是馬,美人如玉劍如虹,即此時也。會同盟黨準備舉事,以集得僑胞資財,如不舉事,即令僑胞失望,而清廷防范甚嚴,軍械不能運入城里。時兩廣總督張鳴岐在任,壓制革命思想甚劇,先父不以為然,惟不及其勢,無可如何也。會黃興、胡漢民輩決在廣州起義,向先父索取兩廣清鄉(xiāng)督辦封條,俾得運械入城,先父亦許諾,旋先父駐扎海珠,閑即在珠江設宴,不管城內何事發(fā)生,且職責在清剿四鄉(xiāng)土匪,省垣治安,非其范圍,故三月廿九之役,先父在海珠,即部屬亦未與黨人接觸。三月廿九事敗,胡漢民才抵廣州,先父囑潘達微告知胡事泄,著勿留省,返港再謀。黃花崗一地,亦為先父與潘達微親葬眾烈士,而事為清廷所聞,議論中處先父以通‘盜之罪,先父大駭,乃納亡母杜氏,即余之生母,清廷謂其通‘盜,先父為辯,并謂與妓杜氏通,故有此誤傳。而清廷已召先父入京查究,先母杜氏懷孕生余,產后不治,先父在京得訊,堅請回粵處理喪事,清廷卒令先父納五千兩作罰款,責其行為不檢,故有通‘盜之嫌,先父惟有遵辦。先母杜氏,年只十七即誕余而亡,并感娶她為妾即免通‘盜之罪,實深哀悼。而此后兩廣清鄉(xiāng)督辦,大權旁落,先父亦知宦海浮沉,不如潔身引退也?!?/p>
辛亥年三月廿九日(1911年4月27日),黃興率同志舉義于廣州,攻兩廣督署敗。死者不明(一說實數為八十六人),得尸葬黃花崗者七十二人。
鄒魯(字海濱)編著的《中國國民黨史稿》,對廣州辛亥三月廿九日之役所記甚詳。是役為黃興領導,所率盡是革命黨精英。起義前有絕命書,黃興致南洋同志:“本日馳赴陣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殺賊,書此以當絕筆。”
諸絕命書中,以林覺民之書最是感動天下。林覺民,字意洞,犧牲時僅二十五歲,其妻名曰陳意映。起義時,林覺民受傷被執(zhí),張鳴岐、李準等親訊之?!傲沂抠┵┒?,綜論世界大勢,各國情事,張、李為之心折。烈士初坐地,至是張、李命去鐐扣,延坐堂上,假以筆墨。烈士縱筆一揮,立盡兩紙,洋洋數千言;書至激烈處,解衣旁礴,以手捶胸,若不復忍書者;書罷一紙,李持與張閱,更書第二紙;臨筆稍為停頓,狀似欲嘔,猶恐污地,未遽吐;李親持唾盂近前,始吐;奉以茶煙,猶起鞠躬為禮。供畢,又在堂上演說,至時局悲處,捶胸頓足,勸清吏洗心革面,獻身為國,革除暴政,建立共和,始能使國家安強,漢族鞏結,則吾死瞑目矣。系數日,勺飲不入口;棄市之時,俯仰自如,色不少變?!绷钟X民事跡及《與妻書》傳于天下,無數人讀后為之感動,無異于為革命共和吹響了心靈的號角。
辛亥三月廿九日下午五時三十分,黃興率革命軍舉義廣州。由小東營進攻清兩廣總督署。黨人皆臂纏白巾,足著黑面樹膠鞋,手執(zhí)槍械炸彈,司號者手執(zhí)螺角。一時嗚嗚聲動,風起云涌,直撲而前。途遇警察,皆槍殺之。疾行入督署,見衛(wèi)隊,即說:“我們是為中國人吐氣,你們也是中國人,贊成的請舉手。”衛(wèi)隊不悟。革命軍槍彈并發(fā),號角大鳴,殺督署衛(wèi)隊管帶金振邦,攻入督署,直沖入二門。二門有兵八九,聞聲走避,在兩廡及大堂發(fā)生槍戰(zhàn),且戰(zhàn)且進,衛(wèi)隊悉棄槍出降,求為引導。黃興、林文、朱執(zhí)信等分頭搜索,渺無一人。其時總督張鳴岐等會司道于署中,正議防范事,聞警穿后壁入某押,轉入水師行臺。黃興等攻占督署后即舉火,出后火光融融。退出至東轅門,在路上恰逢水師提督李準率領大隊親兵,林文聞趙聲言李部下有同志,遂突前招撫,言未畢,彈中腦,立仆。其余死者尚有數,黃興中槍,右手斷兩指。黃興將部下分為三路:以徐維揚率花縣數十人,出小北門,擬與新軍接應;以川、閩及南洋同志往攻督練公所;黃興自率方聲洞、羅仲霍、朱執(zhí)信等十人,出大南門,擬與防營接應。黃興與方聲洞行最先,遇防營數百于雙門底,見其無相應的臂號,且舉槍相向。方聲洞發(fā)槍斃其哨官溫帶雄。黃興且戰(zhàn)且前,四顧所部,不見一人,乃以肩撞破一洋貨店門板。入店內,出兩槍,左右射擊,中防營七八人,防營退卻。后來方知此次雙門底黃興等所遇防營,卻是來接應的同志,其中哨官溫帶雄、哨長陳輔臣,其實是黨人中最熱心者,其哨中黨人尤多。約定城內起事,該哨即借拱衛(wèi)之名,直至水師行臺擒李準。因欲達此作用,決定未至水師行臺前,不掛白布,以免入城及進提署之礙。不料方聲洞見無臂號,且認為舉槍相向,于是擊斃溫帶雄,隊兵陸續(xù)死者十余人,一哄而散。彼此誤會,黨人自相殺傷。否則,也許可以轉敗為勝。蓋由此役為嚴密計,各部之事不相問亦不相告所致。
黨人以敵眾我寡,或犧牲,或受傷,或被捕,或脫險。
舉義既敗,清吏以黨人多伏民居,乃肆行搜索。清吏訊問被捕黨人的供詞,頗多豪言壯語,如陳可鈞:“爾以此舉為壯士辱耶,事之不成,天也。然以喚醒同胞,繼志而起,愿足矣。”李德山:“大丈夫為國捐軀,分內事也。我豈不能致富貴者,特不能如汝輩認賊作父,不知羞恥耳。”李雁南:“恨我身被二創(chuàng),不復能戰(zhàn)。雖然,今以往,不數年,必亡國;不百年,必亡種,生亦奚益。”喻培倫:“學術是殺不了的,革命尤其殺不了?!?/p>
黃興受傷后,脫險到廣州河南,尋至溪峽機關,徐宗漢女士為其包裹指傷。四月初一,徐宗漢為黃興改裝,親送至哈德安輪,相偕赴香港。抵港后,黃興指傷不減其痛,且有一指將斷未斷,于是入雅麗氏醫(yī)院割治,照例割癥須有親族簽名負責,徐宗漢從權以黃興妻子的名義簽字,等到黃興傷愈出院,夫婦虛名竟成事實,成就了一段患難奇緣。
這次起義,黨人死者,因事前為慎密計,各自部署不相告問,故事后莫知其確數,而檢收遺骸,則得七十二。
清吏對革命黨恨之徹骨,對諸烈士尸不勝蔑視。自諸烈士之死至四月初三日,始函知廣仁、愛育、方便、廣濟各善堂,收拾遺骸,將其移置咨議局前曠地,分十數堆,折臂斷腦,血肉模糊。南海、番禺兩縣知,擬葬諸烈士骸于狗頭山,后又擬葬于東門外臭崗。臭崗者,刑人于市,叢葬于崗之巨穴中,掩以浮土,暴骨揚穢,過者掩鼻,故名。有一位外國教士嘆道:“諸烈士死義也,皓皓俠骨,使與犯人同葬一處,揆之于理,實不能平?!庇谑亲垣I一地以葬。善董以為葬烈士而用外人所購地,是國人的羞恥。善董徐樹棠也說:“善堂收葬各骸,自有地方,不能與犯人同葬一所?!闭跔幾h未決之際,潘達微挺身而出。
潘達微(1881—1929),字鐵蒼,號寄塵,廣東番禺人,其父潘文卿為清末武官,廣州廣仁善堂創(chuàng)始人之一。潘達微自幼多病,曾兩年未離病榻,病中臥游于詩文書畫間,求醫(yī)過程中認識孫中山,受其影響,立下“一雪國恥,匡時濟世”之志,追隨孫中山革命,為父所反對。潘達微與夫人陳偉莊沖破家庭牢籠,欲離家出走,在廣州河南龍導尾另居。孫中山得知,勸其利用父親與朝廷上層的密切關系,以世家子弟身份秘密從事革命。潘達微通過父親的朋友的關系,一方面周旋于朝廷要員之中,為革命黨人制定革命斗爭策略提供了重要的信息;另一方面,也通過與朝廷要員感情的維系,利用他們的地位與權力扭轉了不少被動的局面。在這些關系網中,潘達微與兩廣清鄉(xiāng)督辦江孔殷的交情最深,而江孔殷對潘達微的幫助也最大。1910年庚戌新軍起義失敗后,清廷又在某軍營搜捕新軍病兵一名、伙夫四名,“官軍欲將其治罪,各善團不允,時適江孔殷到觀,由其保釋”。殮葬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是潘達微通過江孔殷的周旋、幫助,才得以實現的。
辛亥三月廿九日舉事失敗后,幸存的黨人為避免無謂的犧牲,都已紛紛走避各地,唯有潘達微未暴露革命黨人的身份。因此,收殮烈士遺骸的重任便落在潘達微身上。這一歷史壯舉的過程在潘達微《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殯葬之情形》中有記載:
辛亥三月廿九日之役,吾黨舉義于廣州,攻督署不克,七十二烈士殉焉,時城中百計搜捕黨人,越四月三日,城門仍半啟,偵察出入甚嚴。余以《平民報》訪員名義,故能于緹騎縱橫之際,得往來無阻。是日晨,從南門入,偵知各烈士遺骸,已更續(xù)移置咨議局前曠地,遂出南門,折而之東郭,則議局前諸烈士遺骸赫然在也,陳尸場上,邏者洞察尚嚴,積尸分數壘,折臂斷脰,血肉模糊,目不忍睹。余斯時哭不能聲,惟有強含酸淚,中心如焚而已。旋離尸場,蹀躞東郊,欲一刺其實況,訪諸舁尸者,知掩埋之役屬善堂,叢而葬諸臭崗。臭崗者,吾粵刑人于市,叢葬于崗之巨穴中,掩以浮土,暴骨揚穢,過者掩鼻,故名之曰臭崗。余驟聆耗,肝腸欲摧,掩淚去而之廣仁善堂,以此事詰善董。善董曰:“唯官命?!庇嘁源罅x痛陳,謂諸義士為國捐軀,純?yōu)閲裰\幸福,彼此亦國民一分子,如是藁葬,良心何以自安?且慈善事業(yè),不計誰是誰非,施棺施地,唯義所應爾!各善董多為動容,轉詢余以辦法。余謂官殮刑尸,指定地址,屬善堂殮埋,殆循慣例,若營葬別地,官亦必不深究。余相機復以由某擇地殮葬之意,請諸各善董,各善董有難色,蓋怵于威,恐事泄株累也。余不得已,遂以電話達此意于江孔殷太史,求太史一助力。太史遂轉電告善董,謂此事可力任,縱有不測,彼可負全責。各善董得太史電,乃允余請,余遂去。
顧思何處得一善地,以為諸義士墓所。偶憶某牙醫(yī)新購一地于東門外沙河,此事或可慨讓。遂造醫(yī)生之廬而請謁焉。告以此事,醫(yī)生慨然相許諾,且謂地價毋急償,區(qū)區(qū)數百金,唯公便。余聞而德醫(yī)生,謂七十二烈士英靈其可妥也,醫(yī)生旋以地券相付,卒為旁人所尼,遂中止。余此時撫案大慟,醫(yī)生意良不忍,乃告余曰:“余可助君者,舍讓地外,唯君欲?!庇嘀说乇夭豢傻?,不如別圖,遂與醫(yī)生貸金數十,去而復之廣仁。抵座后,余五中欲裂,半晌,哭不成聲。善董見余舉動失次,欲相慰,顧又不省其端緒,余痛少定,起告善董以余父名,乃曰:“座中多為父執(zhí),詎忍此不為小子助。”并告以頃求讓地弗得事。言次,乃淚涔涔下。維時善董徐君詰余曰:“本堂有一段地,坐沙河馬路旁,名紅花崗,殆為本堂義地而未葬者,青草白地,可稱干凈土,棺殮營葬諸事,并由本堂任之,何如?”余聞徐君言,為之悲感不自勝。奔赴崗視察,崗地勢雖非巍壯,無以妥先靈,然于倉卒百難中得此,亦差足自慰。遂以電話與徐君約,星夜囑仵執(zhí)土功,晨起集議局前督葬事。時已昏夜,余乃還家。是日自朝至日中昃,余水米迄未沾唇吻,然亦不覺饑苦,終夕伏枕不成寐。
翌晨,即四月四日,見星而起,余妻知余有葬事,潛以帛裹余襟底,以寄哀思,并以辟穢丸數枚置囊中。余匆促出門去,八時抵尸場,仵工未至,穢氣觸鼻欲嘔,遂以丸塞鼻觀。十時,仵工更續(xù)舁棺至,棺皆薄板制者,余見而心滋痛,以為男兒死國事,雖以馬革裹尸還葬幸耳,然桐棺三寸乃不可得,死者已矣,生者何心!欲另市棺易之。時旁有一善董,乃方便醫(yī)院派來者,謂棺可由院另備,不必求諸市,余深感此君不置,遂易以院所備棺,以次成殮。當時傷心慘目,不可言喻。蓋陳尸數日,繼以夜雨,尸體霉?jié)q,且各義士多被假發(fā),發(fā)去腦裂,中攢無數小蟲蠕蠕動,體縛以鐵索,多合二三人為一束。嗚呼!駢首死義,結局如斯,亦云慘矣!仍屬仵工解縛分之,并去枷鎖。仵工故難之,予之錢而始允。旋殮旋舁諸葬所,仵約百人,絡繹于道。計自上午十一時始,迄下午四時止,乃畢殮事。中有一尸,衣藍布長衣,不類黨中人,先為分置,午后有人領去,知為清吏李某之隨仆云。除去此尸體,綜計棺殮合七十有二具。是日也,風雨愁云,行人絕跡,馬路中幢幢往來者,唯殮尸之仵工,皆若寒蟬,噤不敢聲,此情此景,至今猶形夢寐中也。余隨最后之一棺,步送到紅花崗,崗上壙分四橫直列,為先一夕囑土工照式經營者。惟掘地不深,余遂以醫(yī)生所貸金予土工,囑為深掘而后營葬。葬至首列時已薄暮,細雨仍綿綿不止。余以黨禍方急,伺人四布,夜行有戒心,乃囑土工妥為深葬,遂先歸。直抵第八甫《平民報》,以是日情形告同事,并至各報囑勿將此事宣布。殊翌日《國事報》首先揭出,并措詞有不利于余個人者,余知事難秘隱,是夕乃將此事顛末宣布,其標題曰“咨議局前新鬼錄,黃花崗上黨人碑”。蓋余略嫌“紅花”二字軟弱,不如“黃花”之雄渾也。各報因沿用黃花二字,迄今遂成定名矣。
事后,有欲以此興黨獄者,且偵察余,欲置余死地而后快,親友多諷余行,余亦不走避,蓋黨人視死地為樂所,余身命久置之度外矣,胡避為!后民國成立,余仍服務黨中,回溯當年情事,歷歷在目,首議大祭以妥先魂,是日,黃花崗上,奠者萬人,余知先烈之魂,至此其稍慰耳。同志以先烈墓塋,不封不樹,無以壯觀瞻,舉余住黃花崗修理。旋龍氏入粵,下令索余急,余走海陬,事遂中輟。民國五年,省參議會復提前案,舉余為修筑黃花崗協(xié)理,隨孫、周二先生后,但事至今日,尚無切實進行辦法?;厥S花崗上,碧血青磷,鬼雄夜嘯,撫衷自問,誠無以對諸先烈在天之靈。援筆書此,徒覺汗顏無地而已。
潘達微收殮烈士尸體后,結下了黃花情緣。在1911年9月出版的《平民畫報》第十一期上,潘達微發(fā)表了《黃花崗圖》,畫面上,荒煙蔓草間,豎立著烈士的墓碑,離離宿草,埋恨千古;前景是參天松柏,雖則寥寥,然偉岸挺拔;后景襯以一輪明月,景色悲壯,浩然之氣,至剛至大,充塞天地。題句為:“七十二墳秋草遍,更無人表漢將軍。此陳元孝先生句也,移題黃花崗覺有余味,讀者以為如何?”
此后,每年的三月二十九日,潘達微都要去為烈士掃墓。1914年的黃花節(jié)由于龍濟光禍粵,潘達微處境險惡,無法親往,他便讓兒女身穿白袍白服,肩披白帶,帶上寫著“黃花崗之子”“黃花崗之女”的白帶,騎著白馬,作為烈士的孝子代表他前往拜祭。復與何劍士、梁培基等三五知己,午夜攜酒,至荒郊野冢之中,對著黃花崗上的雄鬼英魂,張席共飲,放懷悲歌,共唱秋墳。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在民國成立后多次修建,坊墓由孫中山書“浩氣長存”四大字。1919年由汪兆銘書諸石,立碑其后;鄒魯為文以紀其事。
此后,鄒魯不斷收集起義史料和烈士事略,在1921年撰成《黃花崗烈士事略》,請孫中山作序。孫中山在序文中云:
革命黨人,歷艱難險巇,以堅毅不撓之精神,與民賊相搏,躓踣者屢。死事之慘,以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圍攻兩廣督署之役為最。吾黨菁華,付之一炬,其損失可謂大矣。然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云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則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并壽。
而義葬“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壯舉,也同樣驚天地泣鬼神。甄冠南在《潘達微先生之生平》中說:“回憶當年,就不能不感謝潘達微先生之苦心孤詣,忠肝義膽了。對于當時潘先生收拾烈士遺骸,而向清廷當局斡旋邀準者,是江孔殷太史,出錢出力,以支援潘先生……誰都知,在三月二十九日之廣州起義,是一次失敗的,烈士們之犧牲,又何止七十二人呢?即此七十二個烈士之喋血街頭,在當時專制環(huán)境下,在可怕之亂黨罪名下,又誰敢認友認親呢?更誰敢挺身而出,收拾這批遺骸呢?血跡斑斑!莫不令人悲傷,而嘆死事的凄慘!可以說是驚天地而泣鬼神!因為這一幕震驚人寰之壯烈事跡,感人太深了。當時未死的同志們,多已間道潛逃,四方亡命,只有潘達微先生尚伏匿于河南私宅……于是乃本著大無畏不怕死的精神,挺身而起,而一方面派人到港,向胡展堂與黃克強報告,如何善后這個問題。并特邀其密友譚肇康到穗,助其行動。另一方面,特別把他這件非常行動,先向江孔殷太史商量,請江氏本著公誼私情,大力幫助,向清廷當局斡旋說項,使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幸得江氏也能盡心盡力,得到清廷官方的特準?!@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墳場建立的來由,也是潘達微先生當年對這件大事的豐功偉績,與九大善堂、七十二行商、江孔殷氏所經過的艱巨過程?!?/p>
陳天機在《珠璣情緣——舌尖上的貴族江獻珠與幸運的書呆子》一書中則說潘達微和江孔殷“兩人主動請人收尸,殮葬在紅花崗(后改名黃花崗)。現在黃花崗大墓后仍存小石碑,記載兩人負責殮葬的事實。但官任清鄉(xiāng)督辦的江孔殷當時怎樣去向起義所針對的主要人物兩廣總督張鳴岐交代呢?便不得而知了。中華民國成立后,孫中山、宋慶齡夫婦也曾親自登門,拜謝江孔殷的當時的義舉”。
值得注意的是,辛亥之后,黃花骷髏的情結,伴隨著潘達微的人生:“殮葬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獨特的經歷,注定了他必須一生一世背負著他們的英魂去思考生與死這一人類所面臨的永恒的課題。對于潘達微來說,烈士的英魂是永遠揮之不去的。殮葬完烈士的尸骸后,他不僅把紅花崗更名為黃花崗,而且還在自己的畫案上置放了一個骷髏,以最獨特的方式與烈士的英魂建立起一種為世所罕見的特殊關系……這是對戰(zhàn)友悲壯犧牲的贊美與謳歌;它顯示著潘達微自覺地挑起烈士守護神的角色與義務,也意味著他弘揚烈士遺志的決心。當然,它也昭示著潘達微對死亡與權勢的挑戰(zhàn)!”每逢黃花節(jié)和重陽,潘達微都面對骷髏揮毫作畫,以寄哀思。
1929年春節(jié),廣州中央公園舉行菊展會,潘達微以瓷植黃菊一株,旁置一骷髏,題為《碧血黃花》參展。潘達微晚年創(chuàng)作了以悲歌署名的《黃花寥落》《黃花白骨》和被他稱為“得意之作”的《心燈》,這是系列性的攝影作品。潘達微在《黃花寥落》二幀作品的跋中寫道:
黃花崗之鬼雄,不少吾故人。嗚呼故人逝矣!青磷白骨之叢,留為后人憑吊者,唯荒碑數尺耳。往事不堪回首。今歲東風寒食,鵑啼鶯老時,恍惚迷離中,腥風一縷,有故人之鬼,浴血提頭,昂藏入我夢,相對慟哭。他說年來到墳前致祭,當日朋儕似寥落無幾人,是以黃泉碧落于夢中與故人契闊也。忽又空際聞金戈鐵馬聲,余驚寤,案上殘燈明滅,冷然照余之茫茫百感,遂為制斯圖,以志吾慨。
1929年8月27日,潘達微在香港家中病逝。
江孔殷作挽聯(lián)悼念潘達微:
白挺動全城,君是黨人,自有交情盡生死;
黃花成昨日,我非健者,也曾無意造英雄。
1930年8月4日,潘達微靈柩運回廣州,葬黃花崗旁舊模范監(jiān)獄。1951年8月20日,廣東省人民政府把潘達微靈柩移葬于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