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冠晴
靠近日軍軍營外面的街上,有兩家緊挨著的店鋪:東邊是一個日本牙醫(yī)開的診所,西邊是一個中國老漢開的茶葉鋪子。
日本牙醫(yī)愛茶,又不愿花錢,常踱到茶葉鋪子來撮上一撮茶葉,泡進自己的茶杯里。老漢大度,也不說什么。喝得多了,牙醫(yī)就迷上了老漢的茶葉。他問老漢:“太平猴魁,這茶不但香,而且扁平挺直,是制作工藝異于普通茶吧?你能不能將制作工藝教給我?”
老漢說:“那得等我要死的時候。我活著是不能將制茶工藝傳給外人的?!?/p>
老漢身體本來就不大好,如風中殘燭。說完這話沒多久,他就病倒了,且一日比一日重。牙醫(yī)過來探望,老漢有氣無力地說:“恐怕我沒多少日子好活了。我說過,等我要死的時候,就將這茶的制作工藝傳給你。我說話算數,不過也不能白傳,你得幫我辦件事情?!?/p>
牙醫(yī)喜出望外,說:“你盡管吩咐。”
“你幫我將我兒子找來吧,我想臨死前見他一面?!?/p>
“你兒子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他具體在哪兒,只知道他在這座城市?!?/p>
老漢緩緩地說,他兒子九歲那年被土匪綁票了。因為他沒能按時交贖金,土匪砍了他兒子一根手指。雖然他最終還是將兒子贖了回來,但兒子很不滿,覺得老漢舍不得錢才害得他丟了一根手指。九歲大的孩子說懂事也不懂事,賭一口氣,離家出走了。
老漢嘆著氣說:“有人在這座城市見過他,所以我才來這兒開了這間茶葉鋪子,其實就是為了找他。但找了十多年,仍沒找到?!?/p>
牙醫(yī)有些為難:“你找了十多年都沒找到,我怎么找得到呢?你兒子有什么特征嗎?”
“十多年了,我快忘記他長什么樣子了。不過,他左手無名指斷了。”老漢滿眼期待地望著牙醫(yī)說,“現在整座城市都落在你們日本人手里,你又認識那些日本兵,讓他們幫著找,比我找容易。只要找到了,別說茶的制作工藝了,就連這間茶葉鋪子我都送給你。”
牙醫(yī)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說:“我試試看吧?!?/p>
過了幾天,牙醫(yī)領著一個年輕人走進茶葉鋪子,對躺在躺椅上氣若游絲的老漢說:“我找到你兒子了,我把他帶來見你了?!?/p>
老漢眼里有了光,掙扎著坐起來,看了看年輕人左手的斷指,又看了看年輕人的臉,點點頭,問:“你是狗兒嗎?”
年輕人不吱聲,看著他,只是對著他笑。
牙醫(yī)說:“有個不幸的消息,我得告訴你,你兒子離家出走后生了一場病,就啞了,現在不能說話?!?/p>
“不能說話?”老漢怔住了,又說,“可我兒子會說話呀。這么說,他不是我兒子?!?/p>
牙醫(yī)有些不高興地嘀咕:“你是老糊涂了嗎?”想想不能這樣,便平復了一下情緒,堆出一臉笑來,說:“他以前會說話。我不是說了嗎,他生了場病,才不能說話的。而且我打聽過,他確實是九歲那年來這兒的。時間、手指,全對上了。他就是你兒子?!?/p>
老漢說:“可他不會說話,我怎么問他小時候的事情來核實呢?”他撓著頭想呀想,后來眼中一亮,說:“有了!我兒子從小就跟著我喝太平猴魁,自然辨得出這茶的味道?!?/p>
他蹣跚著去了里間,過了一會兒出來,手里端著個茶托,里面盛著三只茶盞,他說:“三盞茶里,只有一盞是太平猴魁,你喝喝看,是哪一盞?!?/p>
年輕人舔著嘴唇看向牙醫(yī)。牙醫(yī)沖他點頭,他便將茶盞端起來,一盞一盞地嘗。嘗到第三盞茶時,牙醫(yī)就近嗅嗅香味,不動聲色地在年輕人后背拍了一下,年輕人趕緊將茶盞遞給了老漢。
“不錯,就是這盞?!崩蠞h笑起來。
牙醫(yī)和年輕人如釋重負,也跟著笑。
但漸漸地,老漢臉上的笑容沒了,目光像刀子,冰冷地盯著年輕人,冷冷地說:“狗兒,是你殺害了我兒子!兩年前,我和我兒子趕著毛驢運茶葉,你們幾個日本兵過來搶我的毛驢,我兒子不讓,你就殺了我兒子!你的手指,就是被我兒子臨死前給咬斷的!”
牙醫(yī)的笑容僵在臉上,叫起來:“等等,你說什么?怎么跟前些日子說的不一樣?”
老漢冷笑一聲說:“當然不一樣,一個是故事,一個是事實。殺害我兒子的人,燒成灰我都認識。我看到他去你的診所治過牙,所以給你編了個故事。我知道,你為了得到制茶工藝,一定會將他領過來的。”
年輕人已經卸去了憨厚的偽裝,露出兇神惡煞的面目來。他一邊嘰里呱啦地說著日語,一邊伸手來抓老漢。但他的手剛伸到半空,人便彎下腰去,慢慢倒下,四肢開始抽搐。
牙醫(yī)好半天才醒過神來,驚問:“你……你在茶里下毒了?”
老漢不答話,他端起茶托里的茶壺,不緊不慢地往三只茶盞里都倒?jié)M了茶。他端起一盞茶,舉過頭頂,人像一下子有了力氣,朗聲說:“一盞茶,祭天地,天地有眼,還我正義?!彼麑⒉杷疄⒌降厣?,又端起第二只茶盞道:“二盞茶,祭兒子,大仇已報,可得安息?!迸e起第三只茶盞時,他已有些吃力,但仍大聲道:“三盞茶,祭自己,本是風燭殘年,死得其所!”
茶盞落,老漢轟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