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
“尖著眼看”
看《儒林外史》,第十一回寫到魯編修家招婿,辦喜事擺酒席,請了戲班子。傳菜的廚役是個鄉(xiāng)下孩子,沒見過這么熱鬧的場面,他端了一個盤子,上面放了六碗粉湯,管家從盤子中將粉湯一碗碗掇上桌時,他尖著眼看戲,“看到戲場上小旦裝出一個妓女,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以為湯已經(jīng)端完,就把盤子一放,結(jié)果盤子上還有的兩碗粉湯倒在了地上,把碗打得稀爛,湯潑了一地。
寫得極其美妙傳神。我卻注意了一個字:“尖著眼看戲”里的“尖”字。這個字用在這里真是妙。我們一般只會寫“看呆了”“看傻了”“盯著戲臺上看”“傻乎乎地望著戲臺”……還可以寫出很多,但沒有一個有“尖”字傳神。
我童年在家鄉(xiāng),從沒聽過大人講過某某人看東西是尖著眼看,頂多是“看出神了”“看得呆了”。我的家鄉(xiāng)在天長,一個靠近揚州的縣。我們說的話,大方言區(qū)是江淮方言,但從小的講,應(yīng)該是揚州話的變種,即揚州周邊百十里范圍的話。但揚州周邊的話也是不同的,天長話和高郵話也有區(qū)別,高郵話與儀征話也不同,泰州、興化則差別更大。但如果這幾個縣的人到東北或者西北去,那邊人聽起來,肯定是一個地方的味道。
看后興奮,發(fā)了個朋友圈,說這個“尖”字用得好,以后寫作用一下,立即引來一幫朋友的議論。一個朋友說其故鄉(xiāng)有此方言:“就你眼尖,看出來了?!边@個說法我的家鄉(xiāng)也有,但這不稀奇。稀奇的是倒著用:“尖著眼”。江南的一個朋友說,我們這邊鄉(xiāng)下人常說。他說的是宣城周邊,宣州的底韻可老長了,李白的偶像謝脁就是被外放宣州的,寫出了“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這種美妙的金句。一個朋友說陜西有,陜西人愛說“尖著嘴吃飯”,比喻一個人挑食。這與“尖著眼看”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也不盡相同。我一個女同學(xué)說這讓她突然想起了戲劇里小丑的妝容……咦?這個說法有趣,戲臺上涂了白粉的小丑,出場后那個走姿配上眼神,不就是個“尖著眼看”嘛!
尖著眼睛看,比“看出神了”“看得呆了”要好。它里面既有“看呆了”“出神了”,也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尖著”的同時,還有點兼顧其他的意味。比如上面這個小廚役,他“尖著眼看”,還是有點兼顧手中的盤子的,只是被那個扭扭捏捏唱著的妓女所蠱惑,迷瞪了,才將碗打碎。
報紙的故事
天太熱。頭一直暈暈的,一天沒有下樓,悶在屋子里讀孫犁。讀到《報紙的故事》,寫他中學(xué)畢業(yè)后失業(yè)在家,想訂一份《大公報》??善拮?、父親都不支持,因為他這個村里沒有人看報,即使鎮(zhèn)上、縣里有人訂報,也只會訂《小實報》這樣的小報,誰會去訂《大公報》呢?父親最終給他訂了一個月,他本以為每次要自己走三里路到鎮(zhèn)上去取,沒想到有專人給送到家里。三天即有一個郵差來送一次。孫犁又高興了,覺得值了。
這讓我想起自己訂報的故事。四十年前,也就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我在縣里愛好文學(xué),訂了一份《作家生活報》。這個報紙出版在東北,是一個發(fā)行量很少的報紙,主要發(fā)表作家印象記、生活趣事等,也有副刊,發(fā)表一些文學(xué)青年的習(xí)作。這份報紙,在我們縣大約只有我一個人訂。一天我上班,單位突然通知我,說公安局找我去一趟,我當(dāng)時就有點蒙:公安局找我干什么?我又沒做什么壞事。可心中還是有點打鼓,公安叫去,怎敢不去?于是不安中趕緊騎上自行車去公安局。一個公安還算客氣,穿著制服,他嚴(yán)肅地對我說:
“你是不是訂了一份《作家生活報》?”
我邊說“是的”邊腦子飛轉(zhuǎn):這報紙,有什么問題嗎?
公安接著說:“上面辦一個案子,讓我們協(xié)辦,凡是訂了這份報紙的,都要協(xié)助一下?!闭f著就拿過一個專用紙模和印油,讓我留下手模,將我的左右手抓住,蘸滿油,死死地摁在那張專門的紙上,包括十個手指的指紋,之后就讓我走了,再沒有找過我。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案件,要這么興師動眾?我想至少是命案吧。兇手的指紋落在了這份報紙上?命案的血跡留在了這份報紙上?真可以寫一個懸疑小說。
孫犁訂《大公報》,還有一個小秘密。他想給《大公報》投稿,可是沒有報紙,怎么能看到自己文章發(fā)表出來了呢?——他那時估計還不懂,文章發(fā)表了是有樣報的。
可是文章終于是沒有發(fā)表出來。每回來報,他都每版看完,連廣告和中縫都不放過。終于,他的妻子要用這些報紙糊墻了。他同意,但要求將報紙的副刊糊在外面,這樣沒事時他就可以歪著頭,貼在墻邊橫著看豎著看了。
小黑鰻游大海
早晨躺床上刷微信,看到一篇寫童年生活的,說小時候家里窮,沒得什么吃,有時就吃咸菜燒鰻魚。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鰻魚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高級補品,竟用咸菜燒之?
可這是事實。作者家在里下河地區(qū),水網(wǎng)密布,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用罾是能網(wǎng)到鰻魚的,而且那時不知從哪兒傳來謠言,說鰻魚是專門吃死人的。人多忌諱,根本不吃這個東西。
我小時候釣魚,一次在老北門護(hù)城河釣到一條鰻魚,把我給嚇?biāo)懒?,夜里都做噩夢,醒來褲子都濕了。我們那個時候,一群孩子沒事就聚到老北門護(hù)城河的木橋上釣魚。那是個很古老的橋,橋墩的方木都極粗,露著木茬。橋是進(jìn)城的必由之路,每逢集人來人往。記得有用板車拖了極大竹子上街賣的,竹子很長,一頭拖在地上,走起來嘩嘩響,人都要遠(yuǎn)遠(yuǎn)地讓著它。我后來在一本筆記上讀過《沈屯子多憂》的故事,說沈屯子進(jìn)城看見一個人扛了一根極長的竹子,他總是擔(dān)心竹子戳到人,之后得了病,醫(yī)生來看,怎么也治不好。沈屯子說,除非“負(fù)竹者歸家”,我這病才能好。這個寓言,真是印證了我童年的感覺。
我們釣魚,多是從橋面上直接爬下去,坐在那寬寬的橋墩上——因為橋體是用木頭交叉搭起來的,沿著斜面爬下去很容易。一個橋墩上能蹲兩三個孩子,那里離水面近,又沒有干擾,魚也安靜,人也安靜。魚也喜歡靠在橋墩邊,不知是何道理。那次我先是釣了兩條白條,極美。釣上來時,空中的流線像一道銀光。我很興奮,又下鉤,不一會兒,幾個浮子直接被拖入水中,我一發(fā)力,手上很重,差點一個趔趄栽到水里。等魚鉤出水,一個白亮的像蛇又像鱔的東西在空中跳動。它脊背灰白,肚皮銀白,邊上的伙伴小狗子一聲尖叫:“鰻魚!鰻魚!吃死人的!”
我趕緊用力甩竿,終于將這條“死鰻魚”甩出八丈遠(yuǎn),它并沒有被甩入水中,而是落在了很遠(yuǎn)的岸邊。岸上的孩子們嗡的一聲擁了過去,一人一腳,把這條鰻魚給踢入岸邊石縫中去了。
夜里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鰻魚吃死人。
多年后我進(jìn)報社做記者,一次到江蘇如東采訪。當(dāng)?shù)赝編覅⒂^一個極大的鰻魚養(yǎng)殖場,這才知道,鰻魚營養(yǎng)價值極高。它在江里生長,而要到海里產(chǎn)子,之后小鰻再洄游到長江中生長。這家鰻魚場的鰻魚,主要出口日本,日本人特別愛吃鰻魚。我在這個養(yǎng)殖場的食堂里,吃了許多種做法的鰻魚,蒲燒鰻、烤鰻……味道極好。
小時候還看過一本小畫書:《小黑鰻游大?!?。
這是我童年受到的僅有的一點文學(xué)教育,所以記憶深刻。
小龍女與《卜者梁翁》
今年夏秋我多回到縣里,住在少年時生活的老屋里。老屋是四五間平房,有一個不大的院子。院中有些平常的花草:雞冠花、月季、金銀花,還有桂樹一棵,都長得很好。雞冠花和月季都開鮮紅的花,使小院多了一抹色彩。夏日本來天長,縣里的日子更慢,我下午經(jīng)常睡在大屋的床上,眼望窗外一碧的天空。日頭近黃昏,母即呼:吾兒肚饑乎?晚飯乎?我每日被她逼著早早晚飯,飯時母親會與我聊些奇事。近來她多說的是鄉(xiāng)下的一個小龍女。
小龍女是算命的,據(jù)說極準(zhǔn)。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人都慕名而至,有算病災(zāi)的,有算前程的,各種事都有。她每天睡到太陽老高才下樓(她在鎮(zhèn)上建了個兩層小樓),而這時找她的人已在樓下客廳等了好久。她是不管這些的,只是按點下來,而且每天只算二十個人。每人是有號頭的,算完結(jié)束,絕不多一人。她算命不要錢,只是每人掛號要二十塊錢,其余一分錢也不多要。
為什么那么多人找她算?母親沒有說。只是父親病了,母親去找過她一次。父親本來好好的,去年秋天下鄉(xiāng)參加一次葬禮,回來腳便腫了起來,不能走路。母親以為是“撞”見了什么,專門到鎮(zhèn)上找了小龍女,報上父親的生辰八字,小龍女說,你家老爺子是病,不是迷信——父親的病好好壞壞,拖了一年多,還是走了。
母親說,也不能不相信這個東西。你說是病,偏偏有的事情說不清楚。她說她親身經(jīng)歷過,她二十多歲得了個奇怪的病,高燒不退,鎮(zhèn)中的中醫(yī)西醫(yī)不知道看過多少回,又到我舅舅工作的冶山鎮(zhèn)叫礦上醫(yī)院的醫(yī)生看,還是看不好。沒有辦法,只得抬回來。母親原來長得極美,可病了這一場,人已經(jīng)瘦得不像個樣。抬回來放在一間空屋子里,隔壁一個老奶奶過來看一下,建議找人算一算,于是找了當(dāng)?shù)匾粋€有名的半仙來算,一算說是“撞見小紅人了”,要家人買點小衣服燒一燒。燒過之后便想喝粥了,也就這樣慢慢好了。后來家里的一個嬸嬸說,她媽媽快生她的時候,鄰村一個女人難產(chǎn),孩子生下就死了,正好給她媽媽路過撞見。那孩子生在臘月,大雪的天沒有衣服穿,就“撞”到她媽媽的身上了。
母親說這些,我也沒有理由反駁。畢竟宇宙那么大且神秘,誰又能把一切都說清楚呢?
一日母親又說,小貴子前兩天又找小龍女算孩子考學(xué)的事。小貴子是我表妹,我老姑的女兒。母親說,不是疫情嘛,現(xiàn)在小龍女不要人上門了。想算的可加她的微信,要算的事,微信告訴她,掛號費也微信紅包轉(zhuǎn),她也微信回復(fù)你。就這樣,也是每天好多人找她。
回到城里之后,小龍女的事丟到了腦后。近讀《夜雨秋燈錄》,內(nèi)中有一篇《卜者梁翁》,寫到其問卜之神奇,是“無須開口,即知所事”,也是“門前停舟更密”。更神奇的是,梁翁也是“每日只賣十二課,須黎明至其家,與掛號者清錢百文,課金一兩,得到簿內(nèi),則得占,遲則掛號不及,即不得與人爭趨之”。
呵呵,這真是有意思。古今竟有如此相同之事也。小龍女也看過《夜雨秋燈錄》不成?此書乃吾邑清人宣瘦梅所著,為晚清筆記小說名作。魯迅先生在其《中國小說史略》中稱其“筆致純?yōu)椤读凝S》者流”。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