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詩焱
電影“Genius”取材于著名傳記作家斯科特·伯格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作品《麥克斯威爾·珀金斯:天才的編輯》。2017 年在中國上演時,片名是《天才捕手》。珀金斯是美國文學史上最富傳奇的編輯,在三十多年的職業(yè)生涯中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了很多年輕作家,包括菲茲杰拉德和海明威,他幾乎憑一己之力引領了20 世紀美國文學的一場革命。珀金斯收到作家們的書稿之后,總是毫無保留地提出修改建議,幫助他們最大程度地展現(xiàn)寫作天賦。電影聚焦珀金斯編輯生涯中最具戲劇張力的一段——他與作家托馬斯·沃爾夫之間的深度合作與恩怨糾葛。
20 世紀20 年代末,文學青年沃爾夫的小說手稿《啊,迷失》輾轉來到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編輯珀金斯的辦公桌上,珀金斯從粗糙的手稿中發(fā)現(xiàn)了令人激動的文學潛力。他把沃爾夫叫到自己的辦公室,每天和他一起精心修改,不僅從三十三萬字的原稿中刪去九萬字,還調(diào)整了小說的結構,并將書名改為《天使,望故鄉(xiāng)》。這本書讓沃爾夫一舉成名。隨后珀金斯又與沃爾夫花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共同修改長達一百多萬字的小說手稿《時間與河流》。這本書出版時,沃爾夫在扉頁的致辭中將書獻給珀金斯,因為“本書的每一部分都應歸功于這位無私無畏而又矢志不渝的朋友,沒有他,就沒有這本書的創(chuàng)作?!薄稌r間與河流》取得了更大的成功,但有評論家指出:“這本書所體現(xiàn)出的組織能力、批判智慧,并不出自藝術家的內(nèi)心,也不出自他對作品形式和完美的感受,而是出自出版社的辦公室?!边@深深地刺痛了沃爾夫的自尊心,導致原本親密無間的兩人漸行漸遠,直至分道揚鑣。當沃爾夫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時,已罹患重病,他在臨終前給珀金斯寫了一封信,回憶兩人昔日的親密合作:“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我對你的感受都不會改變,都會像11 月的那一天,當你來碼頭接我,我們爬上樓頂,一起感受生命的冷暖、榮耀以及它所散發(fā)出來的力量?!?/p>
結合劇情分析,英文片名“Genius”(天才),應該既指作家沃爾夫,也指編輯珀金斯。該片的官方海報也在印證這一點:珀金斯與沃爾夫并肩走在大蕭條時期的紐約曼哈頓街頭,“Genius”這個單詞所包含的六個字母均勻地分布在兩個人腳下的馬路上,不偏不倚,顯然在告訴觀眾,這是關于天才(作家)和天才(編輯)合作的故事——也許把片名翻譯成“天才們”,意思會更準確。而中文片名“天才捕手”則傳遞出不同的信息,天才捕手無疑是指編輯珀金斯,而天才則是作家沃爾夫,這是關于天才(作家)被天才捕手(編輯)發(fā)現(xiàn)的故事,作家與編輯的身份顯然是不同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部電影與另一部影史上著名的影片《心靈捕手》之間存在著一定的互文關系?!缎撵`捕手》講的是一位年輕而叛逆的數(shù)學“天才”被大學教授和心理學家兩位“捕手”發(fā)現(xiàn)的故事,在這個令人動容的故事中,“天才”與“捕手”之間的關系與電影Genius 的中文片名所傳遞的信息也基本一致。因此,在我看來,英文片名“Genius”與中文片名“天才捕手”之間的翻譯不對等,表面上看起來是電影片名翻譯中所經(jīng)常使用的增譯法——有時是為了與之前的某部作品形成互文以增加票房吸引力,但在一定程度上或許也折射出中國和美國對于作家與編輯身份的不同看法。
在中國,古代就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傳統(tǒng)觀念,現(xiàn)代更有“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的金科玉律,所以大部分人都相信,寫作主要靠個人天賦和個體感悟,所以作家是“天才”,編輯只是發(fā)現(xiàn)天才的“捕手”;而美國作為“創(chuàng)意寫作”教育的發(fā)源地,很多作家都經(jīng)過專門的培訓,人們更愿意相信,寫作是可以通過相互交流的工作坊來培養(yǎng)和提高的。如果某位作家被稱為“天才”,比如在電影中出鏡的菲茲杰拉德、海明威或者沃爾夫,那么與之合作的編輯同樣也可以被稱為“天才”——鉑金斯傳記的書名就叫“Editor of Genius”,既指“為天才做編輯”,也指“具有天才的編輯”,是很巧妙的雙關了。對于作家與編輯身份的不同看法,自然也會影響到文學出版的整體生態(tài)。中國文學翻譯檔案館館長、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英文系教授石江山(Jonathan Stalling)曾在一篇名為《解鎖莫言檔案:行動者-網(wǎng)絡翻譯研究與中國文學翻譯檔案館》的論文中,將美國和中國的文學出版生態(tài)進行對比,得出了一個頗具陌生化效果的結論:“盡管美國一貫以個人主義而著稱,但美國的文學出版業(yè)卻呈現(xiàn)出集體主義的傾向:作家和編輯沿用“創(chuàng)意寫作”項目的工作坊模式,通過深度合作共同完成稿件的修改;而以集體主義著稱的中國,在文學出版業(yè)上反而是更加個人主義的:作家享有絕對的權威性和話語權,編輯一般不參與作品的深度修改。”石江山指出,這兩種不同的文學出版生態(tài)之間沒有好壞之分,但這兩者之間的差異是中國文學走出去時不應被忽視的因素。中國文學作品的英文譯稿在美國出版之前,美國編輯通常也會對文稿提出修改意見,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國文學出版業(yè)所一直沿用的集體主義模式的體現(xiàn),但卻經(jīng)常會讓習慣于個人主義模式的中國作家和研究中國文學外譯的學者感到不適,進而造成誤解和不必要的矛盾。
在電影“Genius”開場不久,編輯珀金斯對作家沃爾夫說:“我們有意出版你的書,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有一些相關事宜要和你商量。就現(xiàn)在的情況而言,《啊,迷失》過于冗長,我認為可以適當縮減一些內(nèi)容……這是你的書,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將這本書以最好的形態(tài)出版。我唯一的職責就是,將優(yōu)秀的書交到讀者手中。”這段話開啟了天才作家與天才編輯之間的合作,但如果美國編輯對中國作家提出這樣的建議(通常經(jīng)過譯者轉達),中國作家一般都會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我在俄克拉荷馬大學中國文學翻譯檔案館訪學期間,專門整理了被譽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首席翻譯家”的葛浩文的翻譯檔案,其中包括他與很多編輯、作者之間的通信。當葛浩文將美國編輯的修改建議轉達給中國作家時,不少作家都表示拒絕,也有作家質(zhì)疑編輯是否有修改的資格和權力。即使當作家認可編輯的建議并配合修改,經(jīng)過修改之后的譯文也會受到國內(nèi)學者的批評:或是指責譯者“連譯帶改”,或是批判編輯的“文化帝國主義”。比如1994 年,當葛浩文把莫言小說《天堂蒜薹之歌》的英文譯稿交給出版社之后,編輯寫信給葛浩文,認為小說的結尾力度不夠,“莫言似乎一下子松開了他之前精心系在一起的所有線索,只用法庭上的陳述和報紙上的文章來簡單收尾……最好讓小說中的人物引導我們?nèi)ジ惺?,而不是用這些引文來直接告訴我們結果?!备鸷莆膶懶鸥嬷?,莫言在回信中不僅認同了編輯的修改建議,而且還重寫了小說的第二十章。莫言請葛浩文幫忙翻譯這個新的結尾,以便替換英文版中原來的結尾。這個由作者本人根據(jù)編輯的意見重寫、由譯者翻譯的新結尾,毫無懸念地導致了《天堂蒜薹之歌》原文與譯文之間的明顯差異。在相關翻譯檔案被公開之前,《天堂蒜薹之歌》的原文-譯文比對經(jīng)常被用作批評葛浩文翻譯不忠實的“可靠”證據(jù),而在翻譯檔案被公開之后,不少學者又將隱藏在原文和譯文背后的“編輯-譯者-作者”互動過程定義為社會學視角下的翻譯場域權力斗爭。當我在整理這些因為年代久遠而微微泛黃的翻譯檔案時,所感受到的卻只有編輯傾注在小說中的大量精力、譯者在溝通英語編輯和中文作者過程中的認真負責、作者對編輯建議和譯者辛勞的尊重……讓人想起電影“Genius”中的天才作家與天才編輯之間的交流與碰撞,唯一不同的是,《天堂蒜薹之歌》的美國編輯與中國作家之間語言不通,需要譯者來協(xié)助交流。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莫言本人對這個重寫的結尾應該是滿意的,因為當中文版《天堂蒜薹之歌》在中國再版時,莫言用他為英文版重寫的結尾替換了原來的結尾,讓英譯之前和英譯之后的《天堂蒜薹之歌》中文版也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形態(tài),這完全可以作為文本生成學的一個獨特案例了吧。
當然,石江山關于中美文學出版生態(tài)對比的結論有些絕對,其實在中國,至少在20 世紀八九十年代,編輯也參與稿件的深度修改。在紀錄片《文學的故鄉(xiāng)》中,莫言談到自己的小說手稿《雨夜情思》投到《蓮池》雜志之后,編輯毛兆晃不僅請莫言到編輯部來討論稿件的修改,還去莫言當時所在的連隊跟他一起改稿,修改后的小說《春夜雨霏霏》成為莫言的處女作,從此改變了莫言的人生走向。這段經(jīng)歷雖然沒有珀金斯和沃爾夫之間的那種戲劇張力,也足夠感人肺腑,借用珀金斯傳記譯者彭倫的話,也體現(xiàn)了天才與天才合作過程中縈繞始終的“手工作坊式的溫暖”。其實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編輯都是文學作品最初的和最重要的讀者,他們在長期的日常工作中所積累的文學感覺值得重視。中國文學翻譯檔案館的藏品中,很多美國編輯的意見都緊貼文本,關注作品的文學性,與我們所反感的那種對中國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式解讀截然不同。不論中國作家最終是否同意修改,美國編輯的修改意見至少可以作為一種形式特別的文學批評,或許可以為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提供不一樣的視角。
那么,“Genius”這部電影的片名怎么翻譯才最好?“天才捕手”這個譯法,我不是特別贊同,我覺得它有點曲解了電影所要表達的主題。為了尋找更好的翻譯方法,我在網(wǎng)上找到了這部電影在臺灣和香港上映時的海報。臺灣的譯法是“天才柏金斯”,直接將“天才”定位為編輯,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這是一部根據(jù)珀金斯傳記改編的電影,但臺灣的譯法完全舍去了同樣也被看作天才的作家沃爾夫,有可能對觀眾產(chǎn)生誤導。香港的譯法是“筆羈天才”,字面意義似乎是指編輯用修改的紅筆駕馭了過于隨性的天才,但據(jù)說“筆羈”的粵語發(fā)音就是“不羈”,這樣一來,“不羈天才”又指“天才沃爾夫”了,有點雙關的意味,但這種雙關只能存在于粵語語境之中。我在前文中提出的譯法“天才們”,雖然比較確切地錨定了電影的立意,但太過直白,破壞了原文的想象空間。也許還是回到原文,就直譯成“天才”更好,既可以實指電影中具體的天才人物,也可以虛指天才的本質(zhì)。其實在電影中出現(xiàn)的每一位被稱為天才的人物,都在某個時刻對天才的本質(zhì)產(chǎn)生過質(zhì)疑。比如,當沃爾夫決定在《時間與河流》扉頁的致辭中將書獻給珀金斯時,珀金斯禮貌地推辭:“編輯應該是匿名的,更重要的是,我一直擔心自己的編輯會使你的作品走形,你最終版的作品到底是不是最佳版本,誰又說得準呢?……編輯在夜晚經(jīng)常失眠,我們真的讓作品更優(yōu)秀了嗎?還是僅僅讓它們與之前有所不同?”這樣的靈魂拷問,只有將片名翻譯成虛指的“天才”時,才不會被埋沒。但是如果真的把電影的片名翻譯成“天才”,好像又不如“天才捕手”那般抓人眼球——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天才捕手”與“心靈捕手”之間的互文關系對我還是有效的。不論如何,一部電影的片名和一本書的書名一樣,能夠一下子吸引觀眾和讀者的注意力才是王道。就像電影中珀金斯對沃爾夫說的那樣,“想象你是一位讀者,在書店閑逛,眼前是琳瑯滿目的書籍,你看見一本名為《西卵的特馬里爾喬》和一本名為《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書,你會買哪一本?”(在菲茲杰拉德最初的小說手稿中,書名為《西卵的特馬里爾喬》,在珀金斯的建議下改成了《了不起的蓋茨比》。)
如此想來,究竟該如何譯可真是個難題,翻譯本來就不存在標準答案,那就不如去看這部電影吧。
“哇哦,這些都是和你簽約的作家嗎?”“托爾斯泰不是?!?/p>
“有些書本來就該是長篇大論!幸好托爾斯泰當年沒有遇見你,否則在他的偉大小說里就只有戰(zhàn)爭,沒有和平了?!?/p>
“你不會對海明威做出這種事,也不會對菲茲杰拉德做出這種事,對這兩個不可冒犯之人,你根本不敢這么做。他們寫的每一句話都是金子,是神來之筆,而我苦思冥想出來的東西,你一句不合適,就給打發(fā)了。”
“醫(yī)生說沃爾夫腦中長滿了腫塊,大量的腫塊(a myriad of tumors),他用的就是這個詞……大量的(a myriad),我覺得沃爾夫會喜歡這個詞的。醫(yī)生也無能為力,醫(yī)生說他只剩幾個星期了,也許能恢復意識,也許就睡過去了……順帶提一句,大量的(a myriad)應該用復數(shù)(myriads)?!?/p>
這些是電影中我最喜歡的幾段臺詞,在沉悶中發(fā)出亮光,也許有耐心看完我這篇拉拉雜雜的隨想的人也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