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
莫飛的這個短篇寫得極為精致,也極為經(jīng)濟。
小說要描述的是父女兩代人的情感沖突,作者匠心獨運的是,小說一開篇,就是父親葉新聲的去世。女兒小月的出場令人頗為詫異,她從來沒問過父親為什么要在床頭放上塔普倫寺樹抱屋的照片,而且,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小月的舉止也顯得頗為冷漠,僅僅將照片放進裝骨灰盒的袋子,并給童年好友陳鴻宇打電話,希望對方來幫忙將骨灰盒埋在老滬杭公路邊的小白樓。她的所有言行,都令人看不到父親去世給她帶來了什么傷悲。
這個開篇提示了讀者,女兒小月對父親葉新聲抱有的冷淡。
兩代人之間有隔閡并不令人意外,意外的是,小月在與父親相處時,總有作對的成分。譬如父親生前在小白樓種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樹,當它成為無人不愛的美景時,小月會在深夜拿竹竿把花打落在地。這就令人感覺小月對父親似乎抱有一定程度的憎恨。
隨著陳鴻宇的出場,小說進一步加劇了小月對父親的冷漠。如果不是聽到陳鴻宇的講述,小月甚至不知道那株海棠樹早已被人挖走,父親的石桌也被喜歡打麻將打牌的人搬到了橋洞下。更令人驚異的是,當小月對陳鴻宇說“他現(xiàn)在終于可以擺脫我了”時,給讀者一種父親對女兒同樣抱有厭惡之情的暗示。至于父親厭惡女兒什么,作者沒有交代,在讀者那里,也好奇父親對女兒的情感究竟有過什么樣的表現(xiàn)。
作者惜墨如金的敘述不無加繆《局外人》的語言風格,不參雜任何情感因素,只有冷靜的呈現(xiàn)。但加繆筆下的莫爾索是對外界一切都抱以漠視的時代人物。在莫飛這里,則是為了將人物的經(jīng)歷處心積慮地納入小說框架,用昆德拉的話說,小說就是要通過“特有的方式,特有的邏輯”來揭示“內(nèi)在發(fā)生的事”和“情感的秘密生活”。
整篇小說,也的確就是對小月“情感的秘密生活”的深入。
小說特別出彩的有兩點,一是作為男女主人公的小月和陳鴻宇,二人雖然青梅竹馬,卻不是一對戀人,哪怕小說中沒有出現(xiàn)他們各自的生活伴侶,讀者還甚至不知道他們各自的伴侶是誰或有沒有伴侶。作者感興趣的根本不在這里,反而將小月從小與陳鴻宇家的關(guān)系進行了不厭其煩的描述。這就帶出了陳鴻宇的母親蓮英。蓮英在小說中的位置不能低估。從小月童年時就喜歡去蓮英那里又是一處伏筆,令人看到小月從小對母愛的缺失。但她不是沒有母親,而是她父母離婚了,這些往事的信手拈來體現(xiàn)了作者對小說技法的嫻熟,也挑明了小月對父親的憎恨根源。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沒有說明小月父母離婚究竟誰對誰錯,長輩的情感波瀾對晚輩造成的影響太過深刻,這也是小月在決定去陳鴻宇家前突然痛哭的緣由——不僅僅是因為父親去世,更多的是想起蓮英時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母親離開。
在作者那里,因為情感緣由的展開,出現(xiàn)了一系列蒙太奇筆法。讀者會情不自禁地跟隨作者不停轉(zhuǎn)換的場景看到小月的一些重要生命片段——她母親離開時,父親是如何故意追不上;她如何從蓮英那里得到母親的感覺;她如何與陳鴻宇有初戀的感受。但作者根本無意于他們的情感發(fā)展,而是緊緊扣在小月失去母親后的性格變化。哪怕她剪碎陳鴻宇的校服,也是一種變化的出現(xiàn),更激烈的行為則是她用跳樓威脅父親帶她離開留下痛苦記憶的故鄉(xiāng)——她也果然跳了下去,實現(xiàn)了離開的愿望。而她最隱秘的愿望則是希望將父親與自己捆綁在一起,開始了對父親情感的監(jiān)視和霸占——這點她也實現(xiàn)了。作者的運筆令人讀來驚心動魄,“葉新聲像個微小的影子跟她生活在一起,除了帶孩子,做飯,關(guān)于家庭的任何事務,他從來不參與,永遠像個局外人一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大年三十,她和丈夫還有孩子在客廳看春晚守歲。葉新聲不熱衷看電視,他在自己房里。隔著一層薄薄的墻壁,相聲讓三個人笑得前仰后合。她不知道,那個時刻,房間里葉新聲正在干些什么”。
這段文字信息量巨大。父親從此失去了自己發(fā)展新的情感的機會,小月則以這一方式懲罰父親對自己母親的拒不挽留。而且,她與陳鴻宇之間的情感也有了并未發(fā)展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令人難以接受的是,父親始終盡著對女兒的責任,女兒卻始終以自己童年受到的傷害來報復父親。從這里來看,小說很像為弗洛伊德的童年理論進行了一次有說服力的回應。
小說寫到這里,終于出現(xiàn)了葉新聲遺物中為什么會出現(xiàn)要給一個叫江書虹的女人留下戒指的細節(jié)。江書虹是葉新聲的同事,二人的感情還沒有來得及發(fā)展就被小月強行打斷——到這里讀者能夠看到,這篇小說的真正主人公應該是葉新聲和江書虹,作者極為高明地沒有將筆觸直接指向他們,而是通過小月因為父親留下給江書虹戒指的線索想找到后者,但從蓮英的敘述中得知,江書虹因騎車摔入淺灘,在水里泡了大半夜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送往醫(yī)院,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懷孕而流產(chǎn),事后江書虹調(diào)到了別的學校,后來雖然結(jié)過婚,卻因不能懷孕而終至離婚。至于現(xiàn)在,已無人知道她的下落。
小說的最后一層迷霧也隨之揭開。導致江書虹摔入淺灘的人竟然就是小月和陳鴻宇。當時的小月憎恨江書虹與父親的接近。這場悲劇的后果到多年后的今天才揭曉。小月既不知道江書虹當時已經(jīng)懷孕,也無法最終確定她懷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父親的,當時她還小,被意氣和戾氣充滿,現(xiàn)在因父親的去世而終于能體會情感的復雜,但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借助這篇小說,作者深入了一種情感的可能。人總被自己的情感支配,也就總做出一些超出情感控制的事。小月因為父母的離婚而怨恨父親,這是支配她的情感核心,看似她控制了父親,卻終究控制不了父親死后遺囑所包含的情感。其實在讀者這里,也無法確定江書虹所懷的孩子是不是葉新聲的,這就使這篇小說被一種可能性構(gòu)成的張力充滿,小說不需要揭開所有的底牌,因為生活本身就有無法揭開的無數(shù)張底牌,給出答案的小說往往會覺得張力不夠或者松弛,是因命運總有一種不易捕捉的神秘為人生提供無數(shù)可能的側(cè)面。
所以說到底,一篇成功的現(xiàn)代小說,往往不提供唯一,而是喚起讀者心中的無數(shù)種可能。莫飛這篇小說是很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