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建昌
有一種范式是我們文學理論研究十分缺乏的,那就是基于知識學模式的文學理論反思性研究。文學理論對新問題關注的熱度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時期,人類、后人類,生態(tài)、后生態(tài),理論、后理論,媒介、跨媒介等,極大地改變了文學理論知識版圖,文學理論呈現(xiàn)一派繁榮的景象。然而,與這種繁榮景象相伴隨,是“文學理論終結”“理論死了”之聒噪不絕于耳。
“文學理論終結”“理論之死”不過只是隱喻,這一隱喻昭示著既有理論闡釋能力的失效、理論功能的轉移以及新的理論的出場?!敖K結”的不是理論,而是對理論的一種缺乏反思性的態(tài)度。理論是要為文學研究提供“視點”和“根據”的,“視點”和“根據”不能憑空而生,而取決于理論的本體論承諾及其敞開視域。理論要行使選擇、發(fā)現(xiàn)、闡釋、評價功能,理論因此是一個觀念的世界、意義的世界、方法的世界。不體現(xiàn)人文旨趣的文本細讀是工具性的,單純的技術操作和實證分析有違文學的精神,將文學的理性拱手讓給一個程序合理性也是有缺陷的,文學理論是要為價值合理性展開辯護的。恰恰是在這一基點上,文學理論研究晦暗不明,無所適從。
為此,回到基本問題是必要的?;締栴}是文學理論的元理論。元理論不是元敘述,元敘述是先在的、自明的,元理論則是在基源、本根、發(fā)生之始致思的理論。元理論需要不斷地進行辯護,故元理論永遠不會過時。在一個社會轉型期,元理論總是處于十分活躍的狀態(tài)。它就像“軸心時代”的問題,不斷引發(fā)人回到自己。文學理論越是思考前沿問題和熱點問題,越是格外強烈地產生回到基本問題的沖動。
討論文學理論的基本問題或元理論是需要寂寞和耐心的。黑格爾在談論哲學研究時說過:“愈徹底愈深邃地從事哲學研究,自身就愈孤寂,對外愈沉默。”(黑格爾30)文學理論研究也是這樣,它不是顯學,不是應景之作,而是基于探究問題的熱情而為之安心的事業(yè)。一些人之所以不再認為基本問題是問題,沒有興趣也沒有耐心研究文學基本問題,對理論所特有的思辨、概念、學理、知識學模式等持本能的抵制態(tài)度,說到底是失去了探究問題的熱情,隨之也失去了思想的能力,領悟的能力,憧憬的能力。結果竟是這樣,文學理論的知識生產充滿水分地瘋長,而真正的問題卻被稀釋、弱化和遮蔽。文學理論研究更像一個喋喋不休發(fā)表意見的場域,而不是嚴肅、理性的知識生產活動。理論,從來不會以犧牲自身的規(guī)定性而俯就現(xiàn)實的經驗或感性,它要透過現(xiàn)象碰觸“本質”,發(fā)現(xiàn)感覺經驗不曾發(fā)現(xiàn)的真實和真相。反思性研究,就是這樣一種濾去感性、回到本根、凝視自身的研究。作為一種研究范式,反思性研究被眾多學科所青睞,成為包括文學理論在內的人文學科知識增長的方式。
反思性研究與根性、情境性、內在性等有內在關聯(lián),反思性是人類思維中十分獨特的氣質,包含懷疑、打量、反觀、推究等意味。反思性研究絕不只是“回頭看”,還體現(xiàn)一種對自身如何可能的問詢態(tài)度。反思性研究是當今人文學科最活躍,最具批判潛能和思想能量的研究范式,是繼“大理論”之后理論發(fā)生“后理論”轉向的產物,也是理論自覺的標志。理論研究如何可能,理論言說的限度何在,誰為理論研究的合法性辯護,這是反思性研究提出的基本問題。
反思性研究又是對包括文學理論在內的人文學科特性與旨趣的一次回歸。人文學科不同于自然科學,也不同于一般社會科學。人文學科以個別、獨特的價值事實為關切對象,注重內在經驗的反省。在人文學視域里,“這朵花是美的”和“這朵花是紅的”在陳述上有著深刻的分野。“美”不是科學陳述的對象,而是審美判斷的對象,審美判斷是通過回到內心經驗的方式而實現(xiàn)的。人文學科標舉體驗與理解,與自然科學實驗、實證的主張大相徑庭。人文學科不以發(fā)現(xiàn)規(guī)律,揭示本質為目標,發(fā)現(xiàn)規(guī)律是自然科學努力的方向,所謂規(guī)律即強調自然科學的命題、定理、因果關系等在相同條件下的可驗證性、可重復性等,而人文學科更強調情境性、事件性、偶然性、非因果性,以及相同條件下的不可重復性和不可驗證性。至于本質,人文學科更傾向于視之為權力的結果——本質不過是一種權力話語。人文學科的這些特點,內在地要求文學理論研究把反思性作為思想在場的基本方式。
英國社會學家邁克爾·吉本斯認為,人文學科表現(xiàn)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它的反思性:“人文學科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是反思性(reflexivity),人文學科從永不停息的追問中獲取知識的能量,并將過去和現(xiàn)在連為一體。從這個角度來說,人文學科比科學和技術更深切地遭遇一個主要的困境。反思性要求探本溯源,要求一個可以行動的語境。另一方面,反思性要求將懷疑作為一種習慣,它只能在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的基礎上,才能得到發(fā)展?!?吉本斯79)邁克爾·吉本斯揭示了人文學科反思性研究的特點——永不停息的追問,探本溯源,懷疑作為一種習慣。永不停息的追問,源于人文學科始終不把現(xiàn)成的結論作為追求的目標,在結論和過程之間,把過程看得比結論更重要。在人文學科看來,過早地給出結論實際是簡化了對問題的理解,人文學科的求解方式更像是永無止息向著晦暗不明的場域的逼近,逼近即人文學科獨有的問題之思。像“美是什么”“文學的本質是什么”“人生的意義是什么”之類的提問,在科學主義的視野里早已不是一個問題,因為它們是虛幻的、非實證的、無結果的,科學主義終止了這類提問。但是,當今世界人類所遭遇的境遇,格外強烈地凸顯出這類問題的當下性和迫切性。重要的不是給出結論,而是在回應時代之問中回到人類思想的本源性問題上來。探本溯源,也是一種思考方式,不是基于經驗或問題-反應式的,而是力求做出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尋根的了解,這就把問題引入到一種特定的傳統(tǒng)上來:在特定知識譜系和文化傳統(tǒng)中呈現(xiàn)問題的性質及其可能的求解方式。邁克爾·吉本斯使用了“回到根性(rootedness)”(吉本斯90)的說法。根性,在中國文化語境原本是佛家用語,佛家認為氣力之本曰根,善惡之習曰性。人性有生善惡作業(yè)之力,故稱“根性”。根性延伸解釋為本性、本質?;氐礁?即回到問題的本性和本質。問題的本性和本質又往往蘊含在問題發(fā)生之始或問題之源,故回到根性就是回到問題之始或問題之源。根性思維蘊含著從本根出求解問題的智慧。人文學科反思性研究之回到根性,就是要超越經驗的現(xiàn)象的提問,善于在本質或本性中把握事物。懷疑,是反思性研究的精神氣質。而懷疑作為一種習慣,則體現(xiàn)了人文學者由反思性研究涵養(yǎng)而成的獨特的問題意識。美國文學理論家保羅·H.弗萊指出:“20世紀以來的文學理論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與這個時期的大部分哲學都不同,因為它帶有的懷疑態(tài)度達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在文學理論中,對我們進行思考的基礎似乎有著各種各樣的普遍懷疑,這種懷疑正是現(xiàn)代文學理論史的特征?!?弗萊2—3)弗萊將懷疑與反思性研究結合起來,認為懷疑是彌漫在20世紀以來文學理論論域內的一種精神氣質。不同于同時代的哲學,文學理論質疑各種各樣理論“思考的基礎”,思考意義的生產及其“受到妨礙的方式”(弗萊378)。弗萊把理論定義為“思維的一種否定性運動,勘察對交流產生懷疑的合法途徑,而不是令人痛苦、束手無策的途徑”,(弗萊378)顯然,這里的懷疑不是一般的質疑,而是從骨子里透露出來的對自明性的不信任態(tài)度,故懷疑是本體論的。后現(xiàn)代語境下,支撐世界存在的阿基米德定點坍塌了,知識的確定性信念瓦解了,而代之以無根基的、碎片化的、無可無不可的世界圖景。在這種情況下,懷疑只能是本體論的。但懷疑不是頹唐、墮落,恰恰是人不甘沉淪、渴望走出困境的掙扎,是人的自我反思與救贖。
我們注意到,在不同哲學家、社會學家、人文學者的著作中,反思、反思性的含義略有不同。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理解,反思都包含著我思主體對思本身之再思的內容,只是思之方式各有不同。
反思性研究首先是一種哲學思維方式。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小邏輯》里強調哲學研究是反思性的:“哲學的認識方式只是一種反思,——意指跟隨在事實后面的反復思考?!雹?黑格爾7)黑格爾的名言是,密涅瓦的貓頭鷹只在黃昏時起飛。黑格爾道出了哲學的一個本質規(guī)定,哲學不同于實證意義上的經驗之學,哲學是擺脫了直接性而以概念為工具進行的思維活動。反思即思維的思維,也即思維本身成為認識。在黑格爾看來,反思是自我意識能動性的體現(xiàn),反思使對象的真實本性得以在意識里呈現(xiàn):“經過反思,最初在感覺、直觀、表象中的內容,必有所改變,因此只有通過以反思作為中介的改變,對象的真實本性才可呈現(xiàn)于意識前面?!?76)黑格爾堅決反對那種對于研究對象的一種僅僅滿足于“外在排比”,“武斷地將所有的材料平行排列”,以使“概念發(fā)展的必然性滿足于偶然的主觀任性的聯(lián)系”(2)的做法,以為它配不上高貴的理性。黑格爾揭示了哲學的本性及其話語形式的特征,哲學是反思性的話語,反思即通過概念的中介把握對象的本質。文學理論不是哲學,但不能無視哲學的啟迪。理論也具有不同于經驗、實證之學的旨趣、特點,不能任由現(xiàn)象的偶然性和直接性占據理論之思的內容。
反思性研究在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那里指對研究本身的整體性質詢。布迪厄的社會學被稱為反思社會學,對反思性的迷戀是布迪厄反思社會學最獨樹一幟的方面。美國社會學家華康德認為,一種真正新穎的且富有闡釋效力的學科體系或思維方式,不僅能超越自身所受各種限定的學術情境和經驗領域的影響,產生頗有創(chuàng)建的命題,而且還能“反思自身,甚至能跳出自身來反思自身”。(布迪厄 華康德11)布迪厄不滿足于社會科學長期分裂的、根深蒂固的社會物理學與社會現(xiàn)象學的二元對立,在方法論上倡導關系主義,他孜孜以求的努力都在于使社會學成為擺脫缺乏限制和反思的話語實踐行為,將社會學的科學工具轉向針對自身的分析,對知識分子和社會學的關注方式展開了嚴格的審查。布迪厄的反思社會學針對的絕不是個別社會學家的個別工作,而是一項“集體事業(yè)”;不是“破壞社會學的認識論保障”、“削弱客觀性”,而是“旨在擴大社會科學知識的范圍,增強它的可靠性”。(39)布迪厄反思社會學的觸角已經深入到思想的那些未被思考的范疇,揭示了諸如研究者“社會出身”“社會標志”“學術場域”的位置,以及“唯智主義偏見”(42)等對社會學“觀注點(gaze)”(41)的干擾。
如果說,布爾迪厄的反思社會學主要是針對社會學知識生產機制的反思性研究,那么,在人類學領域開展的反思性研究,則聚焦于研究主體的條件、環(huán)境與人類學知識生產關系等方面。20世紀60年代,反思人類學興盛于美國芝加哥大學,以詹姆斯·克利福德、喬治·馬庫斯“寫文化”思潮的興起以及與米切爾·費徹爾合作開展的文化研究為代表。這一思潮強有力地影響到文學領域,帶來了文學研究對反思的、多聲部的、多地點的、主客體多向關系的民族志文學書寫的不懈探索。喬治·馬庫斯主張人類學的文學轉向,通過文學的書寫去發(fā)現(xiàn)被傳統(tǒng)民族志所不見的領域,從而生成鮮活的民族志知識。格爾茨在《文化的解釋》中提出“深描說”,強調對文化的意義解釋根源于對文化事實本身的真實記錄和理解,這帶來了地方性知識的活躍。
歷史上富有活力的學科從來不會固守邊界,而總是在批判與反思的基礎上不斷跨界尋找和創(chuàng)立新的概念體系和理論范式。人類學領域的反思意識或反思人類學,是與全球范圍內后現(xiàn)代語境下學科反思的意識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基本氣質就是永無止息的反思精神,反思人類學深受后現(xiàn)代主義之時代癥候影響,又以自己獨特的反思性話語匯入后現(xiàn)代主義的時代精神潮流之中。正是反思(性)、反觀(性)、反身性(reflection, reflexivity)以及不懈的反思立場和勇氣,使得后現(xiàn)代主義反思人類學的知識生產有了嶄新的特點:從關于對象的知識生產返回到關于自我的知識生產,作為認識出發(fā)點的自我成為認識興趣所指的對象。對象與自我再也不像過去那樣隔著一道認識論的屏障,而成為一種通過對話、問詢實現(xiàn)的意義互動的方式。既然實證主義人類學力求克服的自我對客觀性的干擾被認為不過是研究者一廂情愿的設定,而根本不是可以達成的目標,那么,反思人類學要做的工作就是仔細考查那些被作為干擾因素而排除實際上是被懸置起來的主體性因素,如何參與了人類學的知識生產,而后者可能更接近于人類學對文化“富饒性”目標的設定。
反思性研究也是現(xiàn)代性的一種視角,這在以色列社會學家、新功能主義和現(xiàn)代化理論的重要代表人物S.N.艾森斯塔特的《反思現(xiàn)代性》一書里有集中的體現(xiàn)?,F(xiàn)代性是多元的,也是反思性的,多元現(xiàn)代性是現(xiàn)代性方案的基本形式?,F(xiàn)代性的歷史不是別的,正是“現(xiàn)代性的多元文化方案、獨特的現(xiàn)代制度模式以及現(xiàn)代社會的不同自我構想不斷發(fā)展、形成、構造和重構的一個故事——有關多元現(xiàn)代性的一個故事”(艾森斯塔特14)。按照現(xiàn)代性的最初方案,發(fā)生于現(xiàn)代歐洲的現(xiàn)代性方案以及基本制度格局(constellations)具有某種示范性和可復制性,隨著現(xiàn)代性的擴張,它們最終將為所有正在現(xiàn)代化的社會及現(xiàn)代社會照單全收。但是,實際的發(fā)展卻沒有證實這種“趨同”的假設,反而是“現(xiàn)代社會極為豐富的多樣性”(6)面相呈現(xiàn)出來。現(xiàn)代性雖然蔓延到了世界大部分地區(qū),但并沒有產生一個單一的文明,或一種制度模式,而是多種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以及多種文明模式的實踐。它們具有發(fā)生學意義上的同源性,但結果和實際效用卻是迥異的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形態(tài)。多元現(xiàn)代性不是現(xiàn)代性的自然發(fā)展,而是對現(xiàn)代性方案反思的結果。現(xiàn)代性制造了現(xiàn)代性的“他者”,“他者”即反思的現(xiàn)代性,也就是對現(xiàn)代性方案的懷疑——對那些構成這一方案核心的社會秩序、本體的秩序和政治秩序的前提和合法化的懷疑。它使人們意識到,現(xiàn)代性的文化方案和制度模式不是一個模板,而是多元、復數(shù),“可以爭辯”(9)的。
反思性研究致力于揭示被壓抑的、邊緣的、異質的聲音。臺灣學者王明珂在民俗學與人類學的研究當中倡導一種“反思性研究”,他希望為文化人類學研究注入一種“反思性的民族史知識”,而這種“反思性的民族史知識”,不同于傳統(tǒng)的被規(guī)約的典范的知識,更強調“將中國當前的民族情境(漢族與55個少數(shù)民族)置于華夏邊緣的長程歷史變遷之中”,也就是格外注重“華夏邊緣上各個親近人群間的微觀社會互動”(王明珂56)?!胺此夹缘拿褡迨分R”格外重視對歷史及其歷史研究的反思和反省,格外重視被規(guī)約的典范知識所忽略和壓抑的內容。顯然,這種研究不是一般的反思研究,而是基于特定價值取向的反思性研究,“邊緣”是其自覺的理論站位,唯有邊緣的姿態(tài)、立場和焦點選擇,方有可能發(fā)現(xiàn)已有研究的身份偏見和習焉不察的知識盲點。誠如作者所言:“反思性研究,強調發(fā)掘深藏于我們知識理性(或文化)中的一些定見、偏見,或者,如Pierre Bourdieu所稱,嘗試理解我們未加思考的思想范疇(unthought category of thought)。而如此突破自身社會、文化甚至學科偏見的知識,常產生于對邊緣、邊界與異例的探索?!?62—63)反思性研究嘗試提出以下問題:我們自身的文化、性別、民族、國家、職業(yè)與社會階層等身份認同,我們所嫻熟掌握和應用的學科典范知識,是否真的有助于我們實現(xiàn)對歷史和社會的認知?借助于學科典范知識所書寫出的歷史事實與民族志事實,是否能通達“本相的表征”(58)?該如何通過反思性研究來避免基于典范知識所帶來的“認知錯誤”(67)?
與哲學、社會學、人類學的反思性研究比較,文學理論的反思性研究反而比較薄弱,這與文學理論作為一個學科的根基薄弱有關。一方面,文學理論不像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那樣,有相對獨立的研究對象,有與對象特點和主體選擇相適應的研究方法,有相對明晰的學科歷史等,文學理論作為一個學科的歷史始終是若隱若現(xiàn)的?,F(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理論學科在美國新批評理論家韋勒克與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一書才得以集中闡釋。韋勒克是在尋找文學一般性的基礎上提出作為一門知識的文學理論學科的必要性的,但是這種建立在一般性基礎上的文學理論很快被地方性的、復數(shù)的、基于特定的知識學模式的、小寫的“理論”和各種各樣的批評理論所替代,文學理論呈現(xiàn)復雜多樣的形態(tài)和面貌。另一方面,學科知識的寄生性特點,決定了文學理論特別是現(xiàn)代文學理論對相關哲學和相關學科的依賴性。現(xiàn)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動力多來源于相關哲學、相關學科。如依托于生命哲學、存在主義、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現(xiàn)象學所形成的文學理論;依托于心理學、語言學、符號學、精神分析所形成的文學理論。還有從某種哲學或學科中抽取特定觀念、視角和方法建立起的文學批評理論——話語分析、修辭性閱讀、解構批評、生態(tài)批評、女性主義批評、酷兒理論、后人類批評等。較之于相關哲學、學科,文學理論的知識生產反而具有滯后性或后發(fā)性,這使得文學理論反思性研究很不獨立,雖然不乏對文學理論的反思,但尚缺乏作為普遍性癥候的反思性研究的出場。
其實,文學理論更應該體現(xiàn)出反思性研究的精神與氣質。首先,文學研究更應該是反思性的,這是由文學的特殊性所決定了的。文學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的豐富性,不是物理學意義上的豐富性,而是精神即符號意義上的豐富性。按照伊格爾頓的觀點,文學藝術和其他意識形態(tài)如神話、哲學、宗教等一樣,屬于人為建構的符號領域,它開啟人類“具有猜想性質的反思力”(伊格爾頓202)。伊格爾頓引用羅蘭·巴特的話寫道,“世上沒有哪個文學能夠回答它自己提出的問題,正是這種懸而未決將它構筑為文學:它是被置于問題之暴力與答案之沉默之間的脆弱的語言”,(196)文學作為符號的意義生產,抵制那種過早給出意義的沖動和約定俗成的“標準化假設”(196)?!皯叶礇Q”才是文學的特點,文學的存在方式。的確,文學旨在生成一個被經驗、常識、權力話語和概念邏輯分割之外的世界,是全息性和幽暗性的。我們不能從這種全息性、幽暗性的文學世界里抽繹出概念和思想,而必須將心比心,做了解之同情,在闡釋中無限逼近文學文本的意義本源。這個特點,內在地要求文學研究遵循一種返回內在經驗的反思性研究的理數(shù)。其次,文學理論具有鮮明的人文性,是一門典型的人文學科。作為人文學科,文學理論應該在學科旨趣上有清醒的自覺:一是自覺抵制以立法者身份出現(xiàn)的權力話語,抵制未經批判的經驗和觀念進入知識生產。在思維方式上,對那種學步于自然科學的社會科學持一種疏離的,非順應、非同質化的態(tài)度。研究對象的確定性、研究主體的“無我性”、研究方法的實證性以及結論的客觀性、形式化等,不是作為人文學科的文學理論所效仿的。文學理論作為人文學科,天然以關注個別、偶然、特殊性為旨趣,以追問價值為天職,以描述可能性為動力。在知識生產上,既高度重視“可以名言的”、邏輯的、有根據的知識,也特別強調涵詠的、默會的、未可名言的知識。文學理論這些特點客觀上為反思性研究提供了條件和機緣。
反思性研究對文學理論的知識生產具有特殊的意義。在歷史上,德國哲學家康德用反思性判斷揭橥作為文學理論之核心的“審美”的知識生產特點。審美不是概念,因此不能通過知性來獲得。審美也不是道德判斷,因此不能用理性來說明,審美只能是反思性判斷那一刻。審美判斷是人類知性、理性無法通達的領域,知性是基于經驗的人類認知能力,遵循“對象激動吾人之感官”(康德,《純粹理性批判》31)的思維路徑。而理性(純粹理性)則是經驗之外非假借經驗而具備的“絕對先天的能知任何事物之原理”(47)。理性承擔著對純粹的思想、自由和存在的說明。知性與理性在人類的認知系統(tǒng)里各有各的功能,但彼此卻無法涵容。彌合知性與理性的分裂,康德提出了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的判斷力問題,知性的立法和理性的立法通過判斷力而聯(lián)結??档绿岢鰞煞N判斷力即“規(guī)定性”判斷力和“反思性”判斷力。
一般判斷力是把特殊的東西當做包含在普遍的東西之下、來對它進行思維的能力。如果普遍的東西(規(guī)則、原則、法則)被給予了,那么,把特殊的東西歸攝在普遍的東西之下的判斷力(即使它作為先驗的判斷力先天地指明了諸條件,惟有依據這些條件才能被歸攝在那種普遍的東西之下)就是規(guī)定性的。但如果只有特殊的東西被給予了,判斷力為此必須找到普遍的東西,那么,這種判斷力就純然是反思性的。(康德,《判斷力批判》12)
如果說,規(guī)定性判斷力是從被給予普遍的規(guī)則、原則、法則出發(fā)去歸攝特殊的東西,反思性判斷則旨在為規(guī)定性判斷力不能規(guī)定的特殊的東西尋找特殊的法則。對于對象的“形式”及其“合目的性”的把握,既不能用知性的自然法則去規(guī)定,也不能用理性的道德法則來說明,而只能通過想象力(自由的情感)進行沉思性的思考。反思判斷力把握的正是對象的“形式”及其“合目的性”,美即存在于這一反思性判斷之中??档路此夹耘袛嗉仁菍徝捞厥庑缘恼f明,也是對美的獨特知識的說明。討論美的問題,要以個別的、具體的,不可被規(guī)定、不可被重復的事物的鑒賞判斷為前提。美作為一種“知識”,是反思性的。這是康德對美學學科知識建構的啟發(fā)性意義所在。
受世界范圍內人文學科反思性研究思潮的影響,中國文學理論的反思性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成為一種癥候。②以往,我們習慣于經驗性地、觀念性地表達觀點,而不太習慣于在特定的知識學模式下說明問題。更缺乏求真意志,“是什么”“應是什么”常常處于混淆狀態(tài)。對外來資源的接受也常常是“借挪式”的,這種情況帶來了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無根性和解釋力的低下。概念、范疇、命題常常作為“浮動的能指”飄蕩在思想的上空,真正的問題卻被忽視了。知識學模式,旨在為文學理論反思性研究提供知識學的根據和視野。
文學理論是理論,更是一種以知識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的理論。作為一種知識形態(tài),文學理論遵循知識生產的一般規(guī)律,但是又有自己的特點。文學理論作為知識形態(tài),意味著文學理論的知識不是宗教的知識,可以通過信仰或內省來獲得。文學理論知識也不同于經驗知識,經驗知識具有與實踐直接關聯(lián)的當下性,它之被接受并成為知識是因為這種經驗揭示了生活的某些道理,但經驗知識是脆弱的,它只能解釋正常,不能解釋不正常,更無力解釋感官經驗之外的世界。文學理論的知識不能滿足于對經驗的描述,不是經驗知識的簡單相加。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文學理論排斥經驗。文學理論抵制實用理性意義上的經驗,但對于由文學體驗而來的文學經驗秉持高度的認同。文學性作為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底色和在場,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對文學的經驗所決定的。文學經驗之于理論,還承擔著檢驗這種理論是否適度,是否符合文學精神的任務。歷史上,文學對抗哲學的現(xiàn)象之所以會發(fā)生,就是因為理論對文學的剝奪——或者居高臨下以立法者的姿態(tài)對文學行使審判功能,或者大概念泛濫而沒有能力發(fā)現(xiàn)文學思想深處的褶皺或紋理,或者過早地給出意義而把文學限定在一個明曉了答案的域內。結果,文學成了理論跑馬的試驗場,文學性被遮蔽。基于此,文學理論理應對文學的經驗秉持應有的尊重,溢出了對文學之為文學的不懈體悟和覺解,文學理論的知識就會僵硬、固化、漠然,甚至因疏離文學而導致對文學的背叛。但文學理論在根本上是抵制實用理性意義上的經驗的,如卡勒所言,理論是對常識的批評。文學理論知識提供的是一種有根據的說,它的命題、概念和思想等都是需要論證的??瞻l(fā)議論和意見,甚至情緒化地表達意見,不是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常態(tài),也很難被人信服。文學理論的這個特點有點兒類似于哲學,即像哲學那樣不斷地為自身的合法性提供辯護。文學理論對命題、概念和思想的論證體現(xiàn)了體驗性與邏輯性的統(tǒng)一。文學理論作為一種知識形態(tài)要回應文學的挑戰(zhàn),回答時代對文學的詢問,并且為某種基源性的文學觀念展開持續(xù)性辯護。
知識學模式,也可以稱為知識學視角、知識型,包含著觀念、視點、方法、旨趣以及思維構型等,是話語的體系、解釋的體系、又是理論的體系。具體說來,知識學模式包含以下三個層次:概念的知識——概念是文學理論用以建構自身的工具,不同特色文學理論知識體系之間的差異首先是概念之間的差異,概念的知識集中體現(xiàn)了文學理論知識體系的特點;解釋的知識——運用概念對文學問題進行解釋,解釋的知識最能體現(xiàn)文學理論的“意圖倫理”和介入能力,是文學理論知識體系中最活躍的部分;知識形態(tài)——知識形態(tài)是文學理論知識體系的結構性存在方式,是顯在的又是隱性的。知識形態(tài)包含了文學理論知識的特點、功能、存在方式、價值旨歸,源流、傳統(tǒng)、思維構型、話語特點、知識型、范式等。后者是文學理論研究亟須展開的。有一種觀點認為,知識與思想是相對立的,知識學屬性無法涵蓋文學理論思想意涵和價值取向。強調文學理論的知識學屬性,會削弱文學理論思想的力量。這種觀點其實是對知識的誤解造成的。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知識”。在我們看來,存在著一種有別于自然科學也有別于一般社會科學的特殊的“知識”。這種“知識”不以回答對象“是什么”為歸趣,而以“應然的尺度”發(fā)現(xiàn)與選擇它所置身的世界。它提供的與其說是符合論意義上的知識,不如說是基于特定理想和價值觀念的“別一般智慧”。在這種知識的視野里,思想意涵和價值取向具有天然的合法性。非實證性、解釋性、可以明言性和寄生性等(邢建昌139—146),正是我們理解的文學理論知識學屬性。從這一關于文學理論知識性質的體認出發(fā),文學理論知識學模式可以建立在對文學、人生的價值論關懷基礎之上。
知識學模式的生成機制是跨學科,基于問題的。首先,知識學模式是一種研究的視角。知識學模式主張在特定的知識學背景下提出問題,一種知識學模式就是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無知”提不出問題,單純的“有知”也提不出問題。問題是“有知”與“無知”的統(tǒng)一。所以,無論是對世界的理論關系還是實踐關系,都需要一種知識學模式的介入。蘋果為什么落地,常識的解釋是瓜熟蒂落。但這個解釋不能說明問題,甚至可能掩蓋問題。因為常識憑借感官、經驗而形成,是習以為常、約定俗成的。常識本身并不能說明自己的合法性,相反,它必須接受理論的質詢,接受實驗的驗證以及儀器的檢測。而引入引力概念,蘋果落地就得到了恰當?shù)慕忉?。引?正是解釋蘋果落地的知識學模式(或知識學視角)。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世界是被我們的知識所構建、所理解的。一種視角的引入就是一種知識學模式的確立。不同知識體系之間由于旨趣、觀念和方法論的不同而各有差異,是這種各有差異的知識體系構置了豐富多彩的世界。其次,知識學模式帶有鮮明的方法論色彩,是為我們理解世界提供概念通道的。沒有概念,世界就不能理解。雖然概念對世界的把握有時會走向相反,但沒有概念的思維根本是不存在的。所以,知識學模式的合法性根據即在于為解釋世界提供概念的通道。例如,無意識(或潛意識)是弗洛伊德及其門徒精神分析心理學的核心概念,這個概念揭示了人的存在的復雜性特征。如果說笛卡爾時代是“我思故我在”,那么,弗洛伊德時代則是“我欲故我在”。非理性的、被壓抑的無意識比意識具有更為強大的動力功能,是人的創(chuàng)造性驅動力的源泉,而藝術則是人的被壓抑的無意識(及其心理)的替代性滿足,藝術家就是白日夢者。這樣,借助于無意識概念,文學藝術獲得了一種不同于從前的理解。同樣,俄國形式主義和英美新批評對文學理論與批評的主要貢獻,也在于提供了一種從特定知識學模式看待文學的路徑,文學研究被提升到高度專業(yè)化、技術化的層次。文學研究的對象不再是籠統(tǒng)的文學,而是文學性。所謂文學性,也就是文學之為文學的特殊性。文學研究即是對于文學之為文學的特殊性的揭示,而經驗性、情感性不再是文學研究的對象,經驗、情感與其說不是文學研究的對象,不如說是理解文學的“謬誤”。唯有借助于肌質、反諷、張力、謬誤、含混等語用學概念細讀文本,有可能撩開文學神秘的面紗。新批評的知識學模式是語言學的,新批評就誕生在“全部哲學就是語言批判”的“語言論轉向”之中。
知識學模式提供的不是現(xiàn)成的知識,而是理論得以反思的概念工具。在這一層面,知識學模式類似于褔柯的知識型。知識型并不是為知識的合法性辯護,毋寧說是表達對知識的懷疑——通常我們那些司空見慣習焉不察的知識,其實是被歷史上關于事物的各種各樣的話語所塑造、所規(guī)訓的。知識或關于事物的認識不是自然的概念,國家機器、歷史建制和各種媒介等都參與了對知識的塑造,而且,人們還習慣于從因果、邏輯、秩序等解釋這些知識的由來。褔柯在談到《詞與物》這本書“從何而來”的時候引用了博爾赫斯關于“中國百科全書”對動物的分類的一段話。這段不合邏輯、任意主觀的動物分類,讓褔柯看到了其所置身的歷史文化貌似井然有序、實則荒誕不經的處境。我們無從考證博爾赫斯在何種語境下說出這段話,也難以考證中國哪部百科全書里有這樣的動物分類,重要的是這個“分類”擊碎了西方文化長期以來習慣于從秩序出發(fā)安排事物的思維取向。那種連續(xù)性、進步、根源和相似性的觀念在歷史的發(fā)展中常常構成歷史的“因果”關系。褔柯用知識型來表述這種隨機的、不受決定論影響的事物的秩序。在褔柯看來,“知識型”并不與任何關于起源、發(fā)展、連續(xù)性和進步性的清晰敘述相一致,它們的產生和消亡都很突然,也很任意。知識型是一種隱而不顯難以察覺卻又無處不在影響著我們如此這般表達的“事物的秩序”,“事物的秩序”決定了各不相同的諸如制度、經驗、教義的某種“一致性”,也決定了一些事物可能出現(xiàn),而另一些事物不可能出現(xiàn)。這就是知識型。有學者認為,褔柯之“知識型”(原著譯為“認識型”):
是某種組織原則的產物。這種組織原則通過把事物分類并賦予它們意義和價值將事物相互聯(lián)系起來,從而決定我們應該怎樣理解事物,我們可以知道什么,及我們要說些什么。與此同時,這些原則在某種程度上是不被察覺的。我們不會想到它們,也不會提到它們。它們是我們確立一切的基礎,所以我們或多或少把它們視做理所當然的。(丹納赫斯奇拉托韋伯20)
顯然,“知識型”表達的是對既有知識的懷疑態(tài)度——知識并不是自然的概念,知識是被規(guī)訓出來的,知識是由“事物的秩序”決定的?!笆挛锏闹刃颉弊鳛橹R型,使一類事物顯現(xiàn)出來,而另一類事物則顯現(xiàn)不出來,它在話語中沒有位置。由此看來,知識型也是彰顯和遮蔽的場域。從知識型我們看到的不是歷史的連貫性運動,而是分歧、對立、差異、矛盾、邊緣、斷裂、非同一性等。既然如此,當我們討論文學理論知識學模式的時候,就既不能把知識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也不能把這種知識描述為發(fā)生、發(fā)展的連續(xù)性運動,知識本身也是充滿斗爭的場域,其中包含著分歧、沖突和各種權力之爭?;谥R學模式的文學理論反思性研究,應該致力于揭示某種文學理論研究的知識學立場,揭示文學理論話語方式在多大程度上體現(xiàn)某種知識學的運思,怎樣的知識型介入了文學理論的知識生產,這種知識生產的內在機制是什么?而不同知識學模式下的文學理論帶有鮮明的個性差異,這也決定了文學理論不可能是一體化的,而只能是多樣的、復數(shù)的、充滿分歧和論爭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論爭是文學理論的一種存在方式。通過知識學模式,文學理論有望從意見的表達、經驗的歸納和各種“主義”的爭執(zhí)中超越出來,形成獨特的觀測文學和各種社會文化問題的視角和話語空間。
反思性研究挑戰(zhàn)了理論的神圣性和威權性,那種普適性的大理論、元理論和總體性話語被置于嚴格的審視之中。反思性研究使人格外強烈地意識到自身的限度和有所不能,對理論秉持一種探尋、磋商和對話的態(tài)度。在反思性研究的框架里,理論的邏輯鏈條發(fā)生了松動,堅硬的外殼滲透進了柔軟的因素,因果說明讓位于根據現(xiàn)象存在的理由解釋現(xiàn)象,邏輯的縫隙正是包括文學理論在內的人文學科知識生長的空間。所謂文學對象,并不是實然的外在于人的存在,而是與人打交道的場域。而知識學模式則從理論上保證了文學理論反思性研究賴以憑借的概念工具和價值指向,不只是懷疑與解構,更是積極的敞開與建構。有理由相信,基于知識學模式的文學理論反思性研究將帶給文學理論更加活躍的思維觸角,更加豐富的思想形式,更具多樣性、差異性的知識形態(tài)。理論書寫的形式也將發(fā)生變化,是概念的、邏輯的、實證的,也是參悟的、興味的、敘述的。理論的跨文體寫作將流行開來,它們共同指向一個人文的、意義的、回到內心的精神世界。
注釋[Notes]
① 反思(Reflexion),在黑格爾《大邏輯》《小邏輯》著作里出現(xiàn)頻率較高,但意涵略有不同。按照《小邏輯》的譯者賀麟先生的看法,反思涵義有“(1)反思或后思(nachdenken),有時也有‘回憶’或道德上的‘反省’的意思;(2)反映;(3)返回等意義(德文有時叫sich reflektiert或sich zurückreflektiert)。另外‘反思’一詞與下面(4)(5)(6)諸詞的意義有密切聯(lián)系:(4)反射(Reflex)、(5)假象(Schein)、(6)映現(xiàn)或表現(xiàn)(erscheinen)。”參見賀麟:《〈小邏輯〉新版序言》,《小邏輯》,黑格爾著,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xxi頁。
② 這當然不是說中國文學理論的反思始于20世紀90年代,但比起20世紀80年代文學理論的反思,90年代以來文學理論的反思具有特殊性——不只是反思,而是反思性研究,反思性研究作為觀念、方法、范式(或知識學模式)的意義凸現(xiàn)出來。不僅如此,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學理論反思性研究還呈現(xiàn)大量而集中的特點,不僅有以陶東風為代表的借鑒文化研究和反本質主義思潮而展開的反思性研究,也有以董學文為代表的以建立“文學理論學”為特點的反思性研究,還有以李春青為代表的著眼于“立法者”和“闡釋者”框架而展開的反思性研究。除此之外,錢中文、童慶炳、程正民、杜書瀛等前輩學者以及諸多中青年學者余虹、南帆、陶東風、周憲、吳炫、李西建、馮黎明、朱國華、張榮翼、賴大仁、王坤、支宇、肖明華、段吉方、盧衍鵬、胡友峰等也都在反思性研究的框架下對文學理論的性質、形態(tài)、問題及其前景等展開過討論。20世紀90年代以后文學理論的反思性研究成為一種癥候,這是學界幾乎一致的看法。參見拙文:《文學理論的自覺:走向反思》,《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2011):149—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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