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劍華
古代巴蜀有崇虎的傳統(tǒng),文獻有記載,考古發(fā)現(xiàn)也有充分的揭示。
采用各種質(zhì)地的材料來表現(xiàn)虎的形態(tài),寄托對虎的敬畏之情,是古代先民比較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在商周時期的出土器物中也是較為常見的一種現(xiàn)象。三星堆一號坑出土有金虎和青銅虎形器等,就顯示了對虎的崇尚。三星堆金虎作虎口大張之態(tài),虎眼鏤空,虎耳豎起,虎尾向上卷曲,虎身彎曲如蠶形,虎肢作蹲伏蓄勢跳躍狀,可謂生動之極。三星堆青銅虎形器也是虎首昂起,虎尾上翹,虎目圓睜,虎牙畢現(xiàn),四肢強壯,作蹲伏狀,通過獨特的造型著力表現(xiàn)了虎的威猛可畏。
三星堆一號坑出土的金虎
三星堆一號坑出土的青銅虎形器
金沙遺址出土的多件石虎,同樣體現(xiàn)了古蜀族對虎的尊崇。這些石虎均為臥姿,在造型風格上別具一格,雕造這些石虎的古蜀巧匠,采用嫻熟的圓雕技藝,將虎伏臥于地的姿勢和張口怒吼的威猛之態(tài)刻畫得栩栩如生,達到了生動傳神的效果。在石材的選用上,制作者也別具匠心,有的為灰黑色的蛇紋巖,有的為灰黃色的橄欖巖,巧妙地利用了這些石材的天然色澤與條狀斑紋,增添了表現(xiàn)力。制作者還特地在這些石虎的眼睛、耳朵和嘴巴等處涂抹了朱砂,這很可能與古蜀國的祭祀活動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古蜀巧匠雕造的石虎,還表現(xiàn)了他們對自然界百獸之王細致入微的觀察,在形態(tài)與神態(tài)的逼真模仿上達到了很高的水平。這些石虎作品,告訴我們古代蜀人對虎有著特別的敬畏和崇尚。當時四川盆地境內(nèi)的山林中可能經(jīng)常有虎出沒,西南地區(qū)許多古老的部族都有將虎奉為圖騰的習俗,這些形態(tài)威猛、栩栩如生的石虎很可能也被賦予了類似的象征含義。
金沙遺址出土的石虎(編號分別為2001CQJC:211和2001CQJC:684)
讓我們來觀賞一下出土的幾件石虎。其中一件(編號2001 CQJC:211),選用灰黑色的蛇紋巖雕造而成,長28.44厘米,寬8.94厘米,通高19.88厘米,重5457克。由于石材上大量的灰白色條狀斑紋與虎紋非常相似,更增添了造型上的生動,給人以逼真之感。石虎整體呈昂首伏臥之姿,虎口大張作怒吼狀。第二件石虎(編號2001CQJC:684),采用灰黃色蛇紋石化橄欖巖雕刻而成,長28.8厘米,寬8.42厘米,通高21.5厘米,重5644克。出土時右前肢殘斷,左前肢略有殘損,后經(jīng)過拼接復原。這件石虎同樣為昂首伏臥之姿,那有力的后肢、壯碩的虎頸、大張的虎口和尖利的虎牙,充分展示了虎的威猛。
商周時期其他地區(qū)出土的石虎和玉虎,從造型特點看,虎身與頭尾大都作平伸狀,著重形似,神態(tài)祥和者居多。如河南安陽殷墟出土的玉虎和石虎、河南洛陽北窯西周墓出土的玉虎等,虎頭均向前伸,虎尾拖于身后,虎身刻有紋飾,這可能是中原地區(qū)較為流行的一種風格。金沙遺址出土的石虎則昂首張口長嘯,立體造型更為生動,威猛之態(tài)也更加傳神,虎身主要是巧妙利用自然石紋,并未雕琢紋飾,可謂別具一格。值得注意的是河南安陽殷墟武官村大墓出土的一件商代后期虎紋大石磬,也刻畫了虎的張口露齒嘯吼之狀,顯得相當生動傳神,但虎頭仍是向前平伸,虎口向下大張,整個造型作匍伏狀,虎身刻有華麗的紋飾。研究者認為,這件出土于一座殷王陵大墓中的虎紋石磬,原是一件殷王室使用的典禮重器,是專用于上層貴族宗廟祭祀、朝聘、宴享等禮儀活動中的高貴樂器,將虎紋刻畫于上很顯然應與當時的崇虎習俗有關(guān)。
河南安陽殷墟出土的玉虎
河南洛陽北窯西周墓出土的玉虎
河南安陽殷墟武官村大墓出土的虎紋大石磬
金沙遺址出土的多件石虎,充分體現(xiàn)了古蜀族對虎的尊崇,而這種崇尚情感似乎比殷人更為隆重和強烈。三星堆一號坑出土的金虎與青銅虎形器也同樣展示了這種濃厚的崇尚之情。金沙遺址還出土了多件青銅獸面,其形態(tài)為獸口大張,露出上顎三齒,前邊兩顆尖牙與虎牙極為相似,也生動地表現(xiàn)了虎的特征。在三星堆遺址內(nèi)出土有遍體嵌綠松石的青銅虎,虎首前伸,虎尾拖于身后,作行走狀,頭部張口露齒,昂首怒目。金沙遺址還出土了一件銅虎,據(jù)考古工作者介紹,其動態(tài)造型和三星堆出土的銅虎基本相同。從三星堆到金沙遺址,可知這種通過造型作品來表達崇尚情感的做法,應是一種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特別是以金沙遺址為棲息活動中心的古蜀族,更是大量雕造石虎,稱之為崇虎的部族,應該是比較恰切的。
金沙遺址出土的青銅獸面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虎,遍體嵌飾綠松石
金沙遺址出土的銅虎,形態(tài)造型與三星堆出土銅虎非常相似
從文獻記載和各地的考古資料看,中華民族很早就有了崇虎的觀念習俗,流行的地域相當廣闊,尤其在西南地區(qū)和長江中上游一些古老的部族中表現(xiàn)得尤為強烈。最早的出土實物可以追溯到六千多年前,在河南濮陽西水坡仰韶文化遺址墓葬中,就有了蚌殼擺塑的虎圖案和龍圖案,共發(fā)現(xiàn)三組遺跡。第一組中間為高大的壯年男性骨架,東側(cè)擺龍,西側(cè)擺虎。第二組為合體龍虎。第三組龍(或為鹿)背騎有一人,龍頭朝東,虎頭向西作奔跑狀。考古工作者認為,這些蚌塑龍虎圖形遺跡的發(fā)現(xiàn),對于探索龍虎文化的形成,研究原始宗教史和美術(shù)史等,都具有重大的意義。有學者認為,崇龍的民族原在東,崇虎的民族原在西,這些蚌塑圖案中龍頭朝東和虎頭朝西便體現(xiàn)了這種寓意,也象征著龍虎文化的融合。張光直先生認為這些蚌塑圖案表現(xiàn)的是龍、虎、鹿三蹻,它們都是巫師上天入地與鬼神往來的腳力,是“人獸母題”或“巫蹻”關(guān)系的生動體現(xiàn)。石興邦先生則認為“西水坡龍虎相結(jié)合的圖案,生動地體現(xiàn)了死后靈魂升天,乘龍化虎以升天的思想,也再現(xiàn)了當時人們埋葬這位酋長舉行巫術(shù)儀式的場景”。這些見解都有一定的道理。最主要的是,這些蚌塑圖案應是墓主人崇虎和崇龍觀念習俗的體現(xiàn)。
河南濮陽西水坡仰韶文化遺址墓葬中的蚌塑龍虎圖像
崇虎習俗,通常與先民們的狩獵活動和生存環(huán)境有著非常重要的關(guān)系。在我國古代西部北起甘青南抵滇黔的整個橫斷山區(qū)各部族中,虎崇拜曾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特別是出自古氐羌系的西南各部族,或宗白虎、或祖黑虎的情形尤為盛行。這種虎崇拜的傳統(tǒng)習俗,對西南諸族文化乃至整個華夏文化,都產(chǎn)生了極為重大的影響,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的漫長歲月之后,至今還保存在彝族、納西族、白族、土家族等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中。
和蜀人關(guān)系密切的巴人也是崇虎的部族。據(jù)《后漢書》卷八十六記述,廩君崛起后,創(chuàng)建了巴國,“廩君死,魂魄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唐代樊綽《蠻書》卷十對此也有記述,說“廩君死,魂魄化為白虎”,“巴氏祭其祖,擊鼓而祭,白虎之后也”。20世紀中葉以來考古發(fā)現(xiàn)的巴族器物中大都有虎紋裝飾,在巴人墓葬中出土有虎鈕錞于,還出土有巴式虎紋青銅戈,它們都是古代巴人崇虎習俗的反映。
和古代蜀人有著密切淵源關(guān)系的彝族,也有虎崇拜的傳統(tǒng),并以黑為尊,盛行黑虎圖騰崇拜。《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記載說:“有青獸焉,狀如虎,名曰羅羅?!睋?jù)袁珂先生解釋,《駢雅》曰“青虎謂之羅羅”;《天中記》中說,今云南蠻人呼虎亦為羅羅。而在彝族地區(qū)則稱虎為羅,自稱為羅羅,男人自稱羅羅頗或羅頗,女人自稱羅羅摩或羅摩。
巴蜀地區(qū)出土虎鈕錞于
從文獻記載看,《史記·三代世表》正義說古蜀歷史上“先稱王者蠶叢,國破,子孫居姚、巂等處”。姚,即今云南姚安;巂,即今四川西昌一帶,正好是中國西南的彝族地區(qū)。古籍中有彝族是仲牟由之裔的說法,而據(jù)彝族從古至今的口碑流傳,仲牟由是杜宇的彝語音譯,是彝族傳說中的六祖,從杜宇(仲牟由)開始才形成了真正的彝族。盡管這些記述帶有較多的傳說成分,但古蜀族與古彝族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和相同的黑虎崇尚應是事實。古文獻中又有“蠶叢衣青,而教民農(nóng)事,人皆神之”的記述,說“蜀王蠶叢氏祠也,今呼為青衣神”。可知古蜀有尚青的習俗,據(jù)《華陽國志·蜀志》記述到開明九世可能才改為尚赤,但蜀王去世后仍有五色(青、赤、黑、黃、白)作為神主和廟號。民國《邛崍縣志》卷二說“蜀中古廟多有藍面神像,面上磈礧如蠶,金色,頭上額中有縱目,當即沿蠶叢之像”,顯然也是古蜀尚青遺俗的反映。這些都說明古蜀族對青色、藍色或黑色懷有一種特殊的崇尚之心,這種現(xiàn)象在出土實物中也較為常見。如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側(cè)跪人像雙眉和眼睛都描成黛黑色,青銅人頭像、青銅人面具、青銅縱目人面像與青銅獸面的眉部與眼眶等處大都用黑彩描繪,青銅鳥爪人像雙腿的陰刻花紋中也填以黑彩,出土的青銅虎通體嵌飾綠松石,有的為墨綠色綠松石,還有出土的銅牌飾也以綠松石片作為嵌飾,這些都充分反映了古代蜀人對黛黑色與墨綠色彩的崇尚心理。金沙遺址出土的石虎,大都選用灰黑色的或有黛青色斑紋的石材雕制而成,可能同樣與這種崇尚心理有關(guān),應是古蜀族崇奉黑虎圖騰的寫照。
廣漢出土西周銅鉦,刻有虎紋與三星
四川博物院藏的兩件戰(zhàn)國時期青銅錞于,一件為征集品,一件出土于涪陵小田溪2號墓,頂部所鑄虎鈕皆作昂首卷尾站立狀,虎身有紋飾,有學者推測它們可能是古代巴族王侯的遺物。值得注意的是虎紋圖像,四川博物院收藏有一件相傳為廣漢出土的銅鉦,在橢圓形的鉦腹上部刻有一虎,作昂首長嘯行走狀,其虎口大張的威猛之態(tài)與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遍體嵌飾綠松石的青銅虎頗為相像。還有成都百花潭中學出土的虎紋銅戈、郫縣獨柏樹出土的虎紋和巴蜀銘文銅戈等,虎紋圖像的匍伏姿勢與著重頭部張口怒吼特征刻畫的造型特色,與三星堆出土金虎和金沙遺址出土石虎等在形態(tài)風格上有非常明顯的一致性。將這種具有濃郁巴蜀特色的虎紋雕刻于禮樂器物與兵器之上,足見制造者與使用者對虎紋的重視,應是崇虎傳統(tǒng)習俗的體現(xiàn)。
成都百花潭中學出土的虎紋銅戈
郫縣獨柏樹出土的銅戈,上有虎紋與巴蜀圖語及銘文
四川彭山出土畫像石棺上坐于龍虎座上的西王母
古代巴蜀的崇虎習俗,在后世仍有廣泛流傳。我們從四川境內(nèi)出土的漢代畫像石畫像磚上,可以看到坐于龍虎座上的西王母畫像,那昂首張口的虎的造型,與金沙遺址出土的石虎形態(tài)就極為相似。在河南、江蘇、山東等地出土的畫像石畫像磚上,西王母大都坐在平臺、方座或豆形懸圃之上。我們知道,三星堆青銅神樹上鑄有神龍,金沙遺址出土有石虎,都是古蜀先民崇奉的象征,將兩者巧妙地演化為西王母的龍虎座,無疑是蜀人在信仰崇拜意識方面富有創(chuàng)意的發(fā)揮。漢代蜀地西王母畫像石、畫像磚上的龍虎座,并不僅僅是商周時期古蜀神龍與石虎崇尚的流風余韻,也可以說是一種傳統(tǒng)習俗和精神觀念的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