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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羅

2023-10-23 16:17:17徐漢平
黃河 2023年5期
關鍵詞:大姐老媽哥哥

徐漢平

晚飯后,我去城東老房子看望母親。母親說,她要改名字。

這套老房子在城東擔水巷尾一幢舊樓房的三樓,原是父親朱家祝進城時租的,三年后母親許薈瓊也進城了,便買下來。除了哥哥我們?nèi)忝枚汲錾谶@兒。在昏黃的光影里,露天水泥樓梯左近那棵梧桐樹顯得綠肥濃厚,我聞著馥郁的花香轉(zhuǎn)至三樓門前,恰好李姨開門。我說湊巧了,正在摸鑰匙呢。李姨說知道你來,我就趕緊開門迎接了。她手提垃圾袋子,沖我笑了笑下樓去。這套帶陽臺的三居室,父親去世后主臥一直空著,里頭偶爾煙火繚繞。母親是靠次臥床頭和我說的,現(xiàn)在的名字她不要了,要換個名字。這事奇怪了,不久前我在手機里看到一個故事,有個老太在臨終前要改名字。也許,母親也看過那個故事,受到啟發(fā),要不然比我剛到門口李姨就開門還要湊巧了。

父親去世不久,母親許薈瓊似乎患上老年癡呆癥。她語出驚人,說父親故意留下那盆曼陀羅是想陷害她、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那盆曼陀羅是陽臺上幾盆花草中的一盆,綠葉里頭翹出白色喇叭狀花朵,清爽典雅,很是好看。老年人患上癡呆癥不在少數(shù),母親早已進入老年行列,現(xiàn)年八十有四。不過,母親清醒時便戴上老花鏡,翻看手機文章,儼然正常的文化老太。喜好看書是我們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母親是小學退休教師,父親更是一輩子跟書籍打交道,在鄉(xiāng)下兆田學校教了幾年書就改行為縣圖書館管理員。他上下班挎一只黃帆布書袋,書袋里的書跟隨他從圖書館到家里來,家人看完又回館子去,到過我家的書若聚在一起,足夠占半個圖書館。這套老房子看書的氣氛很好,我們四姊妹是在書香中長大的。

我說了說手機里的故事,問道,你也看過那個故事吧?母親說,你真聰明,一猜一個準。當然看過了,看過之后就想學那老太,也要改名字。

母親挪動上身拿過手機找出故事來,讓我看。木床為二米寬大床,母親被她自己搬上去的食物擠在中間,拿手機時把半袋高鈣無糖餅干弄到地上了。我擺手道,不看了,知道怎么回事了,便欠身抓起餅干袋子。

母親許薈瓊這個大名,據(jù)說是早年村小學老師給取的,她還有個乳名,叫許阿鵲。但我沒聽過她還有乳名,從未聽說過。母親說,你當然沒聽說過啦,就連你爸也不知道。母親呱呱墜地時,屋前柚子樹上正好有個喜鵲,嘰喳嘰喳叫。母親講了她出生時的情景,接著說不是說喜鵲叫好運到嘛,我爸就給我取了個乳名叫阿鵲。

母親改名的原因和那老太也一樣。老太夢見死后去陰間見父母,父母卻只認她乳名,不認大名,結果被拒之門外。母親說,門丁接過她許薈瓊的名帖,去稟報她老爸,她老爸說他沒有叫許薈瓊的女兒,死活不讓進門。我笑了一下說,外公當大官了呀,都有門丁了。母親說,夢里就是那樣,如果騙你我是小狗。門樓高大威武,門前坐著兩個石獅子,是鼎食鐘鳴的大戶人家。

我聽母親說如果騙你我是小狗,心里柔了一下。母親進入老年后,就收斂起鋒芒,如同一只弄丟了刺的刺猬,有時言語上也喜歡討好人。但我還是將她的思路往別處引,改名字太麻煩了,我可不想干這既麻煩又沒什么意義的事兒。我說,你是先看了故事,還是先做的夢?母親說,先做的夢后看的故事。我說這也太稀奇了,你夢見的事居然同故事里的一模一樣,不大可能吧?母親想了想說,先看故事的吧,看了故事當晚做的夢。我說這就對了,要不是看了故事,就不會做改名的夢。母親揉揉太陽穴,扯動半臉褶子說,也記不清了,到底是先做的夢還是先看故事的呢。她偏頭作回憶狀,眼神茫茫然的。我說,篤定是先看了故事,看了故事再做的夢。

我企圖打消母親改名的念頭,卻未能如愿,她扭轉(zhuǎn)上身去拿床頭左邊的包包了。母親未到中年,苗條修長的身材就粗壯起來,她扭動笨重的軀體把一包扯了封口的桂圓蹭翻了。我看著她斑白干枯的發(fā)髻說,你找什么吶?桂圓倒了。我將跑出來的三個桂圓放回去,信手在柜背上拿來書夾子夾住封口。母親在包包里摸索道,身份證呢,我的身份證呢?我說,你的身份證不是放我哥那里嗎?母親說,你哥把我身份證拿去做什么,他什么時候拿走的?母親眼神里充滿警惕,好像哥哥拿她的身份證去冒領她的退休工資了。五年前,母親將身份證、退休工資銀行卡等交由我保管,我管了兩個多月發(fā)覺不妥當,便轉(zhuǎn)交給哥哥了。

雖然母親說話前言不搭后語,但總體意思我是明白的,她找出身份證讓我拿去改名,把“許薈瓊”改為“許阿鵲”。我搖頭說,身份證改名字很麻煩,需要辦很多很多手續(xù),走很多很多程序。有時母親會裝糊涂,弄得我們難以辨別她到底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母親似乎聽懂我的意思了,說你不肯幫我改,就叫你哥幫我改吧。我說好的,叫我哥去改吧。母親說,我生你養(yǎng)你,改個名字都不肯幫忙,沒良心啊。

李姨回來了。

李姨探進次臥縮頭說,都快清明了還這么冷,江邊冷颼颼的,像冬天。李姨將垃圾丟在梧桐樹下的垃圾桶便走出擔水巷,橫過老街,穿越城門洞,去江堤逛了會兒。凡是天氣適宜,每天早飯前、晚飯后,江堤上就有拉琴的跳舞的,也有打拳舞劍的,很熱鬧。李姨也備有一套舞蹈行頭。母親說你也去江堤跳跳吧。李姨便給母親盤了發(fā)領著她走出來,上身穿繡花紅褂子,下身穿紗質(zhì)白肥褲,手執(zhí)一把橢圓形綠絹扇子,站在舞隊最后面,踩著音樂手舞足蹈。母親則在一旁走過來走過去,走累了就在石凳上坐下,望著光影飄忽的江水東流去。這會兒,母親聽見李姨的說話聲便抬起頭說,吃了端午粽,寒衣不可送,春分過了還沒幾天,冷點兒正常。李姨說,許老師古話真多,柴頭教出孝順子呀,箸頭吮出忤逆兒呀,句句在理。母親受到表揚,就又接連說出三句古話,李姨豎起拇指說,許老師真棒!

李姨服侍母親已十余月,她原在醫(yī)院做護工,我們請回的。母親老年癡呆,起初的癥狀是言行稍許異常,說父親留下曼陀羅害她,在主臥里把父親的遺像和他們的結婚照,掛上拿下、拿下掛上,后來是重復買水果、零食,喜歡把水果、零食往大木床上搬。母親的病情極不穩(wěn)定,清醒時誰都感覺不出異常,糊涂時則連子女也認不出來。但某些方面一直清醒,從未出現(xiàn)過從家里出去找不回來的事,而某些方面卻一直糊涂,總是將水果、零食往大木床上搬。母親讓香蕉、麥干、梨子、干荔枝、八寶粥、楊梅干、酸奶等包圍著,好像很享受。有時候,我望著坐在水果中的母親就想起泰國的仙女果。二姐在泰國經(jīng)商,微信朋友圈里有仙女果圖片,模樣兒像女人。母親住院不是因為老年癡呆,自從疑似癡呆后,她怕吃藥打針,非到萬不得已不肯去醫(yī)院。母親住院是因她慢性心梗,她心臟也不好。我和我哥、大姐三人輪流陪護了一個禮拜,便請了護工李姨。由于新冠肺炎疫情,陪護者進入住院部之前都得做核酸,輪流陪護很不方便。大姐牢騷滿腹,鼻孔里冒著怨氣說,煩死人了,干脆請個護工吧,我寧愿出錢!李姨和母親很投緣,出院時便應邀來家接續(xù)陪護。母親說,她和李阿姨前世就是好姐妹。

我走下露天水泥樓梯,擔水巷有浮光于陰暗的鵝蛋石路面飄游,棋牌室傳出噼啪噼啪的打牌聲。這巷子我非常熟稔,上學、放學,從小學一年級走到小學畢業(yè)。一二年級時是母親陪伴走的,偶爾遇見下班的父親,挎著書袋跟在后頭,甚少言語。彼時,巷子里有兩眼古井、一間打鐵鋪,常見師傅、徒兒喊著號子揮錘打器具,火星四濺。城東小學坐落在擔水巷口,是縣城優(yōu)質(zhì)學校。母親是由鄉(xiāng)下學校調(diào)過來的,在鄉(xiāng)下兆田學校時,她由代課教師轉(zhuǎn)為民辦教師,再轉(zhuǎn)為公辦教師。也就是“民轉(zhuǎn)公”翌年,在閆校長幫忙下調(diào)至城東小學。那一年我家喜事多,母親調(diào)進城了,三居室買下了,大姐出生了,寄養(yǎng)鄉(xiāng)下外婆家的哥哥也接了回來。閆校長曾是兆田學校的校長,是父母的主婚人,當時父親是正式教師,母親還是代課教師。擔水巷口有盞路燈,周遭飛舞著燈蛾子,學校圍墻上尖銳的玻璃泛著藍光。老街燈火闌珊,我戴好口罩坐不銹鋼長條凳上等候公交。

回到家,我摘下口罩跟哥哥微信語音通話。

哥哥說老媽提改名時,神智清醒還是糊涂的?我說應該清醒的,不過后來十之八九糊涂了,好像是真糊涂,她問你把她的身份證拿去做什么,還罵我沒良心。有時候母親出現(xiàn)某些異常言行,我們習慣于琢磨其時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母親有時調(diào)皮得很,善于裝糊涂。大姐曾經(jīng)說,作,就喜歡作。醫(yī)生也疑惑,患者某些異常舉動,比頭部影像學檢查結果嚴重很多。哥哥和我一樣,對母親要改名也不想順從。哥哥說改名字沒那么簡單,也不知身份證的姓名可不可以改,就是可以改,改過來后其他證件的姓名都得改。哥哥的策略和我也一樣,先敷衍母親,敷衍不了再想辦法。

我和哥哥通完話,便跟在泰國經(jīng)商的二姐語音微聊,二姐聽了我58秒鐘語音說,老媽還有個乳名,我怎么就沒聽說過?我說,老媽說她從未提過,就連老爸也不知她有乳名。二姐說,老媽怎么這么迷信,一個人去世后真會去拜見過世的父母嗎?我說,也許上了年紀的人就迷信,再說老媽腦子早就不怎么拎清了,不知整天想些什么。二姐說,要是真會和親人相見,那老爸也只認識許薈瓊,不認識許阿鵲呀。我說,老媽腦筋混亂了,思維不能由此及彼。二姐說,外公外婆只認許阿鵲,老爸只認許薈瓊,本身就是矛盾的嘛。我文字說,確實顧此失彼,老媽的想法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去看,然后點了個“再見”圖像發(fā)過去。

我和大姐沒交流,這也是涉及母親的事,我不喜歡發(fā)姊妹群的原因。關于母親的事兒,大姐要么置若罔聞,要么大發(fā)牢騷,弄得大家不愉快。那年,要不是母親從中作梗,那個叫閆澤清的年輕人,會大概率成為我的大姐夫。雖然母親為人強勢,脾氣也不怎么好,但并非蠻不講理之人。她認真教學,重視家庭,曾被評為縣教育系統(tǒng)事業(yè)家庭兼顧型的好教師??墒?,母親為了拆散大姐的初戀,蠻橫得像個悍婦。大姐憤而搬出去租住,次臥只剩下我和二姐了。原本,次臥里我和二姐睡大木床,大姐睡鋼絲床。大姐搬出去后,我和二姐經(jīng)過抽簽,我睡上大姐留下的由山水、石雕畫簾布圍出的小空間里的鋼絲床,二姐依舊睡大木床。閆澤清卻被唬住了,千方百計躲避大姐。母親暗地里請人去出租房勸大姐,像閆澤清這樣的男人,遇上點挫折就躲避,不值得愛。母親排斥閆澤清,是懷疑他有家族遺傳病。閆澤清現(xiàn)為某局局長,身體好好的,是縣城的體面人物。不過,他父親閆校長確實是患上具有遺傳傾向的絕癥去世的。那會兒要不是閆校長幫忙,母親不可能從鄉(xiāng)下學校調(diào)到城東小學,甚至“民轉(zhuǎn)公”也不會那么順利。

我見到閆校長是在城東小學,就那么一次。那時,他已在縣教育局上班了,來城東小學檢查什么。記得在母親的辦公室,他摸了一下我的頭說,眼睛水汪汪的,像媽媽。母親含笑說,女兒總像媽媽唄。印象中他身材高大,臉黑,講話時濺唾沫星。閆校長病逝時五十剛出頭,大姐就是在他的葬禮上認識閆澤清的。當時,大姐高中剛畢業(yè)被招工到縣畫簾廠上班,身材頎長,瓜子臉,吊稍眼,梳著兩根烏黑的拖肩辮子,酷似母親年輕時的模樣。披麻戴孝的閆澤清瞥了大姐幾眼,彼此便留下良好印象,是一見鐘情那種,一對視就擦出火花來。

大姐此后的戀愛很不順,三十一歲才結婚,而且不到一年又離了,離了之后就單著,連個子女都沒有。大姐的身體也不好,離婚不久查出了腸癌。幸好是早期,術后康復得還行。大姐將婚姻的不幸歸咎于母親,甚至以為因婚姻不幸而積郁成疾患上了腸癌。大姐現(xiàn)在獨居,憑每月三千多元的退休工資過日子。我們對大姐很理解,也很同情。母親陪護等費用,我和哥哥、二姐商量過,母親的退休工資暫且不動,就我們?nèi)藖矸謸?,大姐就不要拿了??纱蠼悴煌?,犟得很,結果由我們四姊妹平攤。

我去城東看望過母親后,到清明節(jié)這十來天,哥哥去探望過一次。

一個禮拜前,外市鄰縣發(fā)現(xiàn)二例新冠確診病例,本縣有七名密切接觸者,防疫形勢陡然嚴峻。母親心臟不好,還沒打疫苗。每逢防疫形勢嚴峻起來,我們就盡量不去看望母親,借助手機把握她的身體狀況?!拔覀儭笔侵肝液透绺?。相比之下,哥哥去得頻繁些,他已退休,嫂子在杭州幫忙看孫子,他住本縣照顧老人。其實母親和他岳父母也不怎么需要實打?qū)嵉卣疹櫍綍r去野外拍拍照片,在家玩玩書法,沒什么事兒。而我供職重點高中,且一直擔任高三班主任,工作非常繁忙。大姐不會單獨去看望母親,只有母親慶生或者家庭聚會才去母親家,而母親對此也不會計較。母親非但不計較,對大姐還很謙讓,即便大姐說她“作”,也假裝沒聽見。母親曾經(jīng)認不出我,認不出哥哥,唯獨沒有認不出大姐。有次我們?nèi)⒚米谝黄痖e聊,我說其實老媽和大姐最親,從未認不出自己的大女兒。大姐鼻子嗤了一聲,沒搭言。

母親也向哥哥提起改名字,哥哥回絕得很委婉,但母親還是聽出意思來了,罵他良心被狗吃了,白白培養(yǎng)他到大學畢業(yè),連改個名字都不愿幫忙。母親多少有點重男輕女,對哥哥的培養(yǎng)格外重視,期望值也甚高。那時節(jié),在小縣城大學本科畢業(yè)生鳳毛麟角,可哥哥有些自由散漫,在仕途上黯然無光,退休時也僅是個主任科員。面對母親的罵,哥哥沒丁點脾氣。他笑著開導說,證件上的名字不過是個符號,自己認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他人叫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母親居然被哥哥說通了,望著李姨說,從現(xiàn)在起,你不要叫我許老師,要叫我許阿鵲。李姨紅了臉說,我怎么好意思叫呢,這不行。哥哥慌忙向李姨遞眼色,說要么叫阿鵲姐吧,這個親切。母親一錘定音,就叫阿鵲姐吧,我們前世就是好姐妹,以姐妹相稱最恰當。李姨笑著說,好好好,阿鵲姐,就叫阿鵲姐。母親進而說,以后有人來找我,就說這里沒有許薈瓊,只有許阿鵲。我今年八十四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不久許阿鵲要去見她爸媽了。哥哥說,別亂說,老媽會長命百歲的。

哥哥是在清明節(jié)上墳時的小車里說的,他說起探望母親的情景。祖父母的墳墓清明頭天哥哥去祭拜了,我和大姐沒去。我們響應政府號召,清明掃墓盡量小規(guī)模。清明節(jié)這天,我們是去祭拜父親的墳墓,車上也就我們?nèi)⒚?,哥哥開車,我和大姐坐后座。

哥哥轉(zhuǎn)述母親的“七十三、八十四”,我頓生不祥之感。父親朱家祝是七十三歲去世的,去世前他也說過“七十三、八十四”。世上總會時不時發(fā)生湊巧的事,我擔心“七十三、八十四”這個湊巧事要在我家發(fā)生。

在我的印記里,父親長相斯文,性情沉靜,在家里沒多少話語權。小時候,我喜歡扒在陽臺的水泥欄桿上目送父親上班、盼望父親下班,他身穿青色或灰色布扣對襟衫,頭戴黑色鴨舌帽,肩挎黃帆布書袋,面無表情地在擔水巷走出去、走進來。父親發(fā)現(xiàn)我時,抬臉無聲地笑笑,有時還舉手揮幾下,十分慈祥。去世前那些年,父親也有些異常,從不養(yǎng)花的他在陽臺養(yǎng)了曼陀羅等幾盆花草,而且把花草搬來搬去,常挪地兒。性情也變得有些暴躁,母親看他把花盆搬來搬去便說了幾句,父親就摔了一只碗,有些石破天驚。母親白了一眼說,瘋了!父親說,沒有瘋!要是再搭一半句便起火了,幸好母親默然走開了。父親臨終前說,他一輩子只留下書房里那些書,陽臺上那幾盆花草。那幾盆花草不值一提,不知他什么意思。父親去世后,按照母親的意思,主臥的擺設保持原狀,設了張長條香案供桌,墻壁上掛著父親遺像。書房里的書,哥哥挑去些,我也搬了一些,留下的仍不少。陽臺上曼陀羅等花草,母親說她花草過敏,便都除掉了,在花盆里種上蔥、大蒜和芫荽。

父母的墳塋在兆田鄉(xiāng)許家村,小車到了兆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左拐,再駛?cè)锒鄼C耕路就到。許家村是母親的娘家,母親是村子里走出來的美女、文化人,墓地是鄉(xiāng)親白送的。墓地在未到許家村的機耕路后面,雙穴墓,三爿石門三圈石塊兩條壓石格局,形同浙南山區(qū)家用的竹交椅,結結實實坐在山坡上。當年母親要做墳,父親卻說過幾年再說,母親便擅自動工了。父親整日微蹙眉頭,一言不發(fā)。墳墓建成次年,這般規(guī)模的墳墓政府就不讓建了,防止青山白化。母親說你瞧瞧,要不是我當機立斷,就做不成了。父親依舊一言不發(fā)。哥哥私下里說,也許老爸表面上推遲做墳,實際上是不愿在許家村做墳。大姐哼了一聲說,還也許呢,那是鐵定的,老爸想把墳做在朱山。朱山是父親的老家,哥哥也希望父母的墳墓做在朱山,同祖父母的墳塋相近,清明節(jié)拜墳就不用兩頭跑了。我們這帶清明上墳,以男方為主,祖父母的墳年年都得祭拜,外祖父母的則不必,要是父祖的墳墓做在一起確實方便很多。

小車在機耕路邊停下來,大地充滿生機活力,氣息撲面而來。抬臉望上去,父母的墳墓掩映于青松翠柏之中,蓬勃的荊棘糾結著芒萁,幾乎覆蓋了通往墓地的五六十米石階。哥哥手握草刀劈開荊棘、芒萁,我背著鋤頭,大姐提著塑料袋跟在后頭。塑料袋里裝有香燭紙和“金元寶”,金元寶是大姐備辦的,由上好的金箔紙折成,狀若馬蹄。相比于母親,大姐與父親相投些,也親近一些。父親不抽煙不喝酒,看了一肚子的書,清湯寡水地過了一輩子,沒用去多少錢。大姐似乎要給陰間的父親補償似的,每年清明都要疊很多金元寶,燒在父親墳頭。

一些芒萁侵入墓園,哥哥刈除了芒萁、雜草,便扒墓地倆角淤積的泥沙,我和大姐在一旁打幫手。墳墓清理干凈后,哥哥拿手機拍山景兒,我在三圈石塊兩條壓石上壓墳頭紙,大姐在三爿門前的墳地點香燭,燒紙錢和金元寶。大姐很虔誠,點上香燭后,合掌拜三拜,再拿石子在左穴墓前畫個圓圈,然后在圈內(nèi)焚燒,不讓孤魂野鬼搶走。按照逝者黃紙、生者紅紙的規(guī)矩,我在左穴墓壓好黃紙、右穴墓壓好紅紙,大姐才燒了一半的紙錢和金元寶。大姐身材瘦長,蹲下去燒紙很吃力,我走過去說,讓我來燒吧。大姐起身說,不要急,紙錢一張一張燒,金元寶一個一個來,要不然就不敬了。

也許清明思生死,返回的車上哥哥又提起母親說的“七十三、八十四”,顯得憂心忡忡。對于母親,老年癡呆癥就那樣了,一般不會驟然惡化危及生命,危及生命的是她的心臟病。按照她的病情,務必堅持吃藥,天天服用。服用的是阿司匹林和他汀之類,每月去醫(yī)院開一次??墒?,母親常常不肯吃藥,有時李姨伺候她服用,她都很抗拒。有一次,竟把李姨手上的水杯打地上去。哥哥說,老媽的心臟病是個不定時炸彈,何時爆炸皆有可能,我們姊妹要有心理準備。

清明后某天下午,我戴上醫(yī)用防護口罩,去醫(yī)院拿回藥送過去。

我開門進去有股香火味撲面而來,主臥室灰沉沉的木門關著,我抬眼望了眼門上的氣窗,感覺窗內(nèi)燭光搖曳。李姨在書房兼臥室里串珠,串珠是她的副業(yè),一個月可以掙好幾百。李姨起身輕聲說,頭腦還清楚著呢,一早就叫我點香燭。她接過藥袋子去說,藥丸浪費了不少,有時在嘴里銜會兒就吐掉了。

次臥的門半掩著,飄進鐵桿防盜窗的陽光,被衣架、椅腿子切碎成凌亂的圖案,落在床前淺青色水泥地上。二十來天沒見母親了,看上去狀態(tài)有些不好,眼窩似乎凹陷了許多。我想起手機故事里的老太,她提出改名之后沒多久就去世了,心里一陣發(fā)慌。

母親望著我說,你怎么想起我啦,一年半載沒來過了。

也許母親認不出我了,或者知道我是誰,卻忘了什么時候來過。我笑著說,李姨陪你不行嗎?這一年半載學校里很忙,走不開。母親說,許家村的墳墓怎么那么潮濕,我去看過,到處濕淋淋的。我愣了一下說,你看錯了吧?很干燥的,清明上墳時,我們等香燭燒完才離開,擔心山上著火。母親說,朱家祝不地道,見我進去就躲開,我說你不要躲,我出去就是了,便回來了。我說,我爸躲開干么,他不想見你嗎?母親抬手敲敲腦袋說,你爸這兒發(fā)昏了,我不和他一般見識。

不知母親說的是夢中之事,還是在說胡話。父親在世時,他們夫妻關系怎么樣不好說,不過父親去世前十來年他們就分房了,一個睡主臥,一個睡次臥。父親去世后,母親對他是否懷念也不好說,有時好像很懷念,主臥香案上接連數(shù)日燭光閃爍,有時一兩個月不開主臥門。同時,父親遺像旁邊有時掛上他倆的結婚照,可沒幾天連父親的遺像也摘下來了,丟在席夢思床上。母親的異常行為,使主臥顯出些神秘來。

不一會兒,母親的頭腦全清醒了,她把李姨支開,言語也有邏輯了。

母親說,李姨叫我阿鵲姐了,我現(xiàn)在是許阿鵲,不是許薈瓊了。我說,好啊,不怕外公外婆到時候不相認了。母親說,要改身份證的名字,我也知道麻煩,算了。我說,哥哥說得對,名字不過是一個符號,自己認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身份證的名字改不改無所謂。母親說,我去世后,你們不是要供燈念佛嗎?那時候的名字得改,你交代念佛先生,燈是供給許阿鵲的,佛也是念給許阿鵲的,而不是許薈瓊的。母親真的迷信了,我點頭說知道了,按你的意思辦。母親說,這事你要保密,跟念佛先生悄悄說,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我說,跟哥哥也不要說?母親說,不要說。

這是遺囑的意思了,我覺著有些難辦。

我們這兒的風俗,辦后事的主打內(nèi)容是為逝者供燈念佛,佛事先生要寫文書、燒文書,文書里寫有逝者姓名。母親辦后事,要是文書上寫許阿鵲,不寫許薈瓊,我們四姊妹事先都該知道,可母親囑咐即便是哥哥也不予說。況且,靈堂里悼念橫幅上的姓名、訃告上的姓名也不好辦,要是寫許阿鵲,人們必定狐疑,也必定有不好的議論。這事應該交代給哥哥才是,不明白母親為何交代我來辦。也許我和她說話相投些,因為我們倆同為教師有共同語言。

沒幾天,母親又感冒了。

李姨電話說,許老師可能感冒了,老是咳嗽,喘氣吃力,早飯一口都沒吃。

我正參與線上教研活動,便跟哥哥微信通話,讓他買些感冒藥去看看。心臟病患者,有些感冒藥慎用,我們交代過李姨,不要擅自給母親買藥。去年,母親住院是我接洽李姨陪護的,凡事她首先給我打電話。我要是恰好有事走不開,便微信哥哥。有一次,哥哥在野外拍照,便要我微信大姐,我說你跟她說吧,哥哥說還是你說比較好。大姐和閆澤清戀愛時,哥哥偏向母親,加上大姐一直單著,性情變得孤僻,有時不大好溝通。這會兒,哥哥聽完我的交代,說好的,我這就去。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這些天我心里老是嚇嚇的,要是喘氣很吃力,還是去住院吧,反正李姨的陪護費也相差不大。李姨的陪護費,包吃包住一月3500元,在醫(yī)院食宿自理每天180元。我說,你去看了再說吧,疫情嚴重,都得做核酸。再說老媽對住院很抗拒,不一定肯去。

全市高三語文教研活動原通知是線下的,由于本縣七名密接者查出一名確診病例、二例無癥狀感染者,便由線下改為線上,活動時間也由三天壓縮為兩天?;顒悠陂g,我既要上觀摩課又要給其他教師的觀摩課點評,實在是離不開。哥哥知道我忙教研,看了母親便給我微信文字,說母親咳嗽確實嚴重,喘氣也很吃力,但不肯去醫(yī)院。同時母親變卦了,又提出改身份證名字,而且催促說,不抓緊就來不及了,過些天她就去那邊見爸媽呀。我問哥哥,老媽還說什么沒有?哥哥說就兩點,一是不去醫(yī)院,二是改身份證名字??磥砉裟罘饡r要改名,可母親沒和哥哥說,她為何要保密,讓我大惑不解。

母親服用了感冒藥,午飯時吃了一淺碗白米粥,咳嗽有所緩解,喘氣也溫和了許多。哥哥說,我去公安局打聽一下,看身份證的名字怎么改,便離開母親回自家了。哥哥是哄騙母親,他依舊不想為母親改身份證名字。哥哥不喜歡長時間待在母親身邊,有一次和我說,不在老媽跟前便牽掛,在老媽跟前聽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嘮叨,卻又有些煩。

哥哥回家當天,縣城里他居住的小區(qū)、我居住的小區(qū)等五個小區(qū)升級為管控區(qū)了。我立刻擔憂起來,要是李姨又來電話怎么辦?一天過去了,第二天傍晚教研活動剛剛結束,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李姨說,許老師哮喘了,喘得比昨天還厲害,中飯到現(xiàn)在都沒吃。李姨往往把母親的病況說得比較嚴重,但我挺理解的,有陪護對象的子女在,陪護者就沒什么心理負擔了。我只得微信大姐,她所在的小區(qū)仍是防范區(qū),做好個人防護則可出入。

大姐畢竟是講道理的人,她二話沒說就去了。

大姐在母親家住了下來,晚飯后在四姊妹微信群里發(fā)消息,說母親這回真的比較嚴重,商量一下要不要去住院。商量的結果是,盡量動員母親去醫(yī)院,她要是真不肯去,再想想辦法。我們都明白,母親執(zhí)拗起來,是很難說通的。我爭取次日去看母親,便跟社區(qū)電話聯(lián)系,有急事出小區(qū)手續(xù)該怎么辦。

次日,我還沒辦好手續(xù)大姐就打來電話,說老媽叫你了,她要你過來,好像有什么事。我說我正在辦小區(qū)出入手續(xù),辦好就過去了。

聽見開門聲,大姐從書房出來,書房里李姨在串珠。

大姐說,說天說地,說了大半夜。我說,都說了些什么?大姐答非所問,說決定去住院吧,你跟哥哥說一聲。我看著大姐說,老媽不肯去怎么辦?大姐說,這由不得她了。我說,我再勸勸吧,最好是她同意了。大姐說,同意得去,不同意也得去。大姐走了,說她要去做核酸,做好去醫(yī)院的準備。我望著大姐出門的背影,頗為疑惑。大姐對母親的事兒一向置身事外,這回卻很有擔當很有主見的樣子,而且說話的口氣也同平時的有氣無力判若兩人。

昨晚,大姐守護在母親的次臥,防盜窗墻邊放了張鋼絲床。這張鋼絲床我曾睡了幾年,有次躺在鋼絲床上睜開眼,惺忪地透過山水、石雕畫簾布,忽見窗外一彎新月,頓生旖旎情懷。大姐原本也可以睡客廳的,客廳里有張沙發(fā)床。那年二姐從泰國回來,雇人從她家搬過來的。

母親閉目躺在床上,身上的紅毯子起伏急促,能聽見哮喘聲。床上依舊放有零食、水果,我在床前椅子上坐下來,母親便啟開眼皮要坐起來。我?guī)兔χ屗鹕砜糠€(wěn)妥后,她說供燈念佛時,我的姓名是許阿鵲,不是許薈瓊,你們不要忘記。母親喘氣吃力,說話也很吃力,腦子卻似乎異常清醒。我說,不會忘記的,記住了。母親點點頭,放心了。我說,你和哥哥、大姐有沒有說過?母親搖頭道,我沒和他們說,你也不要和他們說。

母親說著咳嗽起來,我慌忙給她拍背,母親卻咳得越厲害了,額頭上暴出冷汗。她咳嗽了好陣子才緩和下來,腦子卻又糊涂了,說出的話莫名其妙。

母親說,我作孽,對不起你爸啊,沒臉去見朱家祝。

我勸她不要說話了,母親卻哭了起來,說我改名字就是因為沒臉去見你爸,你爸只認得許薈瓊,認不得許阿鵲。我很驚詫,感覺這不是胡話,眼直了望著母親。她要改名字,不是說擔心外公外婆不認嗎,怎么是沒臉見我爸呢?

母親努力轉(zhuǎn)過身去,在大木床左邊的包包里摸出一張紙來,抖抖索索地遞給我。這是一紙親子鑒定書,我蹙起眉頭仔細瞄,是父親和大姐的親子鑒定!我愣怔著問,這是……母親說,你爸瞞著我去鑒定的,臨終前才拿給我看。我想問大姐的親生父親是誰,但沒問出來。母親說,當年拆散你大姐的婚戀,是我有苦難言啊……

我由驚詫轉(zhuǎn)為納悶,母親把這個事和我說,是希望我供燈念佛時千萬別忘記給她改名字,還是希望我給大姐透露點什么以博得她諒解?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我拿眼神問母親,母親哭泣著,并無言語之意。我回想起大姐適才的異常表現(xiàn),心想這個秘密母親是不是已告訴了她?

母親哭泣了一會兒平靜下來,喘氣也不怎么吃力了,卻目不錯珠地盯著我。我發(fā)覺不對頭,便帶著哭腔喊母親,母親仍目不錯珠地盯著我……大姐趕到了,哥哥趕到了,救護車也開進擔水巷,可是母親沒有救過來,去醫(yī)院途中就走了。

主臥里其實也沒什么,似乎還是以前的擺設,只是母親和父親的結婚照找不到了。李姨說她也好久沒看見了。

按照本縣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白事簡辦的規(guī)定,前往殯儀館的人數(shù)、送葬人數(shù)均要控制在10人以內(nèi)。供燈念佛無法舉行,靈堂也就不搭了,訃告也不貼了。母親的遺囑不能辦理,我心里很是忐忑,總想著要做點什么,如大姐說的,心到則心安。如果一點都不做,一顆心就凌空著。我想來想去,決定代母親寫張道歉書,向父親道歉,請求他原諒,母親出殯那天燒在父母墳前。就在執(zhí)筆寫時,我想起了父親留下的那盆曼陀羅,想起了他臨終時出示的那張鑒定書,便有些猶豫了。我百度過,曼陀羅別名醉心花,系劇毒植物,其花香有致幻效果。可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便草草寫了百多字聊以自慰。

清明過后這些天都沒下雨,父母墳墓上的墳頭紙,依舊紅的紅黃的黃,都沒怎么褪色。

安放好骨灰盒,擺放好花圈,我從包包里摸出一疊夾著“道歉書”的黃草紙說,老媽入住了,給你和老爸燒點紙錢吧。這個舉動我事先和誰也沒說,也不是安葬過程的規(guī)矩。面對三爿門前墳地上跳躍的火苗,哥哥、大姐都有些迷惑了。由于疫情阻礙,二姐沒能從泰國趕回來。

責任編輯:柏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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