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孩子的大人
我認識周同馨,在1985年,他人已經從忻州小城調來省里,做了省報編輯。他的“小城詩歌系列創(chuàng)作”基本完成,隨后以《小城故事》命名,結集出版。
這在當年是十分了不起的。這么年輕就出了詩集,對于我們,這是不敢想象的。尤其是他在大學時代已沖出娘子關———山西大學中文系78級的學生,入校時只有17歲。
他有一個挺牛的例子,那時中國社會剛有萬元戶的提法,這一年,他所得詩歌稿酬,竟達五千元之巨。要知道當時一個大學畢業(yè)生的月工資,也不過46塊錢。
潞潞兄還記著,周同馨請他吃過油肉。周同馨自個兒,卻是一點肉也不吃,天生的素食主義者。他騎著嶄新的鳳凰大鏈盒自行車,戴著雪白的呢絨手套,皮鞋擦得锃亮,人也長得英俊漂亮。
與之相呼應的是新千年以后,我們幾個詩兄弟多在一起,潞潞兄又給他總結了一個版本,主要指他熱心為朋友們服務,說他“下班從報社出來,把車加滿油,把錢包裝滿了;到晚上回去,車沒油了,錢包也空了”,云云。
周同馨是一個難得的孝子,差不多每周休息,都要“太原—忻州”往返一次,回去看老母親。早先坐班車,搭順車,坐火車。世紀之交前夕,他有了那個蛋蛋車,可以開著自己跑了。
我吶,有那么好幾年,常搭他的車到忻州去。
在忻州,也如我人到了長治、晉城,只要說你是搞文學的,人在省城,當即便會有新朋友問你:“認識周同馨吧?”這若擱在長治、晉城,自是問報告文學家趙瑜。這可不只是他們在家鄉(xiāng)人脈廣,好朋友多,一定程度上,他們的名字,其本身就構成了這塊土地上的一個重要文學符號,似乎也是一道辨別你文學水準真?zhèn)胃呦碌男睦斫缇€。有很多鄉(xiāng)人記著,周同馨哪組詩上的是《人民文學》,哪組詩上的是《詩刊》,哪首詩上的是《青年文學》。
當地幾個作家好友介紹你,直接會說:“咱省里來的詩人,周同馨的朋友?!睂嶋H這里也還有一個他對待家鄉(xiāng)人的態(tài)度。
好友宿新和當年在忻府區(qū)通訊組借調,那時常寫些小稿稿,然后到太原來找周同馨,想法保證他發(fā)稿出來,可到了飯時,人卻窮得沒地方吃飯。
宿新和說:“有一回,同馨剛剛有了個小平房吧,我去他家吃大米,咱一碗不夠呀,再填一碗,我看他們的飯倒不足些了?!?/p>
周同馨最愛在車里放的、也是他最愛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即是滿文軍原唱的《懂你》,這歌在多年里唱響于日報社那幢高樓樓道,回聲蕩漾。
大概從2016年開始,我用手機在全民K歌等APP上錄歌,這首《懂你》我反反復復錄過多次,每錄,耳畔都會有周同馨唱這首歌的歌聲繚繞,想起他之竭盡孝道。
有云,有大孝順敬在心,就是慈光護佑,人也更像個孩子。在此,張銳鋒搶先注冊了口頭版權:“潞潞是一個像大人的孩子;周同馨是一個像孩子的大人?!?/p>
點題第一個掌故,是他從忻州小城來上大學,走出校門搭乘3路電車,竟是拉住帶他上車的老鄉(xiāng)、同學郭新民的軍大衣一角,不敢松手。周同馨說:“人家個頭也大吧?!睂λ鸬揭粋€偉岸的心理保護作用。
他本人回望,還是那個青年書生對詩的專心致志。父親給他買了一部《辭海》,他呢,就能長時間投身于這大部頭工具書的研習;還有所謂日日精進,一刻也不怠慢,就是從教室或宿舍到飯?zhí)?,他也會拿個巴掌大的工作筆記,至少記下來兩三個好句子。
他在大學里有一個情感小插曲,外語系有個日本女孩兒找上了他,弄得他滿臉通紅,無所適從。這女孩兒是山西省與日本崎玉縣建立友好城市,交流來的大學生。周同馨是出了名的大學詩人,但日本崎玉女孩兒的熱情卻受不了,避其三舍,怕影響到自己。
早年,周同馨在村中吹笛子,十二三歲的小男孩,青春萌動?!按謇锂敃r回去一個太原小姑娘,梳個長辮子,和我們村上的小女孩不一樣,好像也挺懂事的;我一般愛坐在我家院墻上吹,那外面是路,她走路過來,看看我,莞爾一笑,我就吹得更有勁兒了?!?/p>
周同馨大學畢業(yè)分回忻州報社工作,每日忙于寫詩,給自己定下每一星期至少寫一組詩的目標。家里托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不敢違拗父母之意,就去見人家,人家約他去看場電影,他跟人家一前一后走著,看電影后,介紹對象的事兒,也就到此為止。
我們說周同馨更像個孩子,是在我們中間不大能坐得住。好多場合,轉轉便走。以前吃飯,他不喝酒,也是吃一吃,就不想在了。我戒酒后,他發(fā)現我是個伴兒,到哪也待不長時間,就招呼我結伴先撤。倆人好像還能再找個啥地方耍耍。一般也是到親賢街盲人劉超那兒,按摩個十來分鐘,腳都按跛了。
重返省城那幾年,他仍在寫“小城系列故事”,寫得暢快,發(fā)得也順利。
時在1986年6月,流沙河先生為他的《小城故事》寫序,對此有很好的概括:
周同馨有熱情去反映小城日常生活,通過許多怪有趣的事情,讓讀者感受到那里正在發(fā)生變革,主要是社會文化心理結構方面的變革。他志愿地做了“觀民風”的現代遒軒使者。
就他定位于小城和小城青年的詩歌寫作,我們山西已故去的老一代批評家李國濤先生,加上潞潞的創(chuàng)作,寫過一篇重要的長文章,發(fā)在《詩刊》上。
他們不約而同,醉心于自己的北方,又各從自己不同的方面去寫這個北方……如果說,潞潞是北方鄉(xiāng)間的小伙子,周同馨就應當被看作北方小城里的“大手大腳”的青年……
李文今之仍可一讀。
較之潞潞,周同馨的筆意更細膩,更重視畫面和風物,有些小小的事物、淡淡的情緒被他采入詩中,獲得盎然的詩意。
我自己呢,還非常喜歡他發(fā)于《飛天》雜志1984年3月號的一首《朦朦朧朧的小城》,尤其是這首詩的第一節(jié):
當咕咕啾和陽雀子
銜著晚霞歸巢時
稀稀落落地,走來了
忙碌了一天的
拎著醋瓶和醬油瓶的小城
全詩看,那還是一首寫環(huán)境保護與改變的詩。
現在我們會說,他怎么那么早就有了這種意識?離“村村點火,戶戶冒煙”尚有時日,說到底,還在于他忠實于自身的“小城感受”,這是第一位的。
必須說,他從忻州重返太原,到省報工作成就了他,也影響了他。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才華,至少在他來太原工作的這幾十年里,沒能得到更大的發(fā)揮,主要在于他對報社工作的無限忠誠,是絕對意義上的。
不過,在工作之外,對本身的疑慮、抨擊、自嘲,甚乎怪話連篇,同樣也讓人印象深刻。
你別讓他坐進辦公室,只要坐于案頭,一切全變。普通一則新聞通稿,經他過手,見報后的效果大為不同。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就經常見他來迎澤賓館報道會議。一支圓珠筆,一本208的藍格格稿紙,為各類凡能沾文化邊兒的會議寫消息,消息基本上都寫在會議間隙,不會拖后,回去辦公室,僅剩下編發(fā)。而我到他辦公室去,見他總是在編發(fā)稿子。算來這三十余年,還就是成千上萬的編稿子、發(fā)稿子,以及盯版、簽版。美好的年華與不可多得的才情,正是在此日漸消融掉的。
鬧稿稿,鬧稿稿,一直鬧稿稿。一字不錯,一字不漏,一字不別,而這所揮發(fā)的,正是太多的生命品質,太多的心血與韌性。
2009年,他策劃慶祝建國60周年,在周末版搞了一個系列,這其中就有“60年60本書”這個單元,他特別給我打電話,約我寫一篇關于楊沫《青春之歌》的小稿件,我有些話想說,遂寫好發(fā)去。誰想他兩次給我退回來,每次也是標注好他的建議和認識,先讓我改了兩稿,之后感覺可以了,又讓編輯編了兩稿,自己又編了兩稿。最后,又和我在電話里一個字一個字摳著過了兩遍。
我對他說:“你這是海明威寫《老人與海》呀?”但心下惱得厲害,就差脫口說撕了算了,稿子我不要了。
我有一首《天安門廣場的白玉蘭》,原發(fā)于《詩選刊》,是一首相對積極的作品。有一年,省名人協會要搞春天詩歌朗誦會,請潞潞和周同馨組織作品并同時把關,周同馨就認為我送去的這首詩不能用:詩名即會讓人產生聯想(不能讓人浮想聯翩,也是我們新聞工作者的責任?)這首詩的產生,是2002年春節(jié)過后,有一個到京短期工作的任務,我人住王府井,一天幾次路過天安門廣場,幾乎可以說是看著那些白玉蘭一點點地開出來的。
話說回來,詩無達詁,見仁見智,周同馨有自己的看法。
在周同馨的編務工作中,多有海涵、包容的主要體現在有關書畫作品及其評論的刊載上。為此他做過大量工作,對這方面的東西很喜歡。累月經年,興趣盎然。
不論他是在做周末版,還是早先的“黃河副刊”,還是和李杜最早辦晚報,之后再到總編室,再到做文化評論,他都是更多地爭取版面(包括理論版、收藏版)。整體編輯思想多從大的歷史社會文化視角切入,加之他本人并不在一般意義上的書畫界,不抱偏見,無需和什么人抱團取暖,同時,亦不囿于省城太原或者如忻州某個書畫圈,所以,得益于他這一二十年的可貴堅持,從省報上走出來不少新人。
如我,也能算從他那兒走出的書法新秀。
當然,他這個平臺也是一個小主流,至少對山西書畫有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咱不說更牛的如陳巨鎖這樣的書畫家,我們朋友中的牛人,就有郭新民、張明智、張懷文、郭存魁、周如璧,他們能有今日聲名,拋開藝術本身和自己的努力、悟性,知道他們的人很多,多少也和周同馨這樣的力推———有時就是整版整版的作品刊載,有一定的關系。
周同馨言及山西書畫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時間最多,樂此不疲,也說個沒完。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周同馨談他1985年獲首屆“趙樹理文學獎”詩歌獎:“我啥也不知道,倒接住獲獎證書了?!碑敃r情況特殊,即作者無需進行申報,換言之,當年山西省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都在評委們的視野范疇。
就當時的山西詩歌而言,那也是一個周同馨年,浪花朵朵。
到了新千年后他第一次參評文學編輯獎,與時任《五臺山》雜志主編的彭圖老哥沖突了。有圈內好友就說:“啊呀,他倆一致的,是評委資源都一樣,你和周同馨關系好,和彭圖就不會差了?!?/p>
所以,他倆的票頂住了,本來一屆評兩個獲獎文學編輯,最后只上了一個晉中的老同志。
到下一屆,周同馨順利獲獎,彭圖老哥呢,到齡,退了。
事物的發(fā)展,亦如他言,只有變是永恒不變的。
他原來是朋友中間最不能喝酒、也是多年都不大沾酒的一個。誰料想,后來這十多年間,突然逆轉,大約五中有三吧,他是放膽痛飲,敞開大干。就因他這前后變化太大,他一擼起袖子,大家倒笑壞了。往往就是,他在拼酒,你在旁側笑個沒完。尤其他多少喝一些,陡感酒量倍增,遂主動挑選桌上最能喝酒者反復碰杯,喝三杯,再來三杯,如此者三。
另一個,他要把所有在場的女士全照顧到,這是紳士風度。自也是反復舉杯,頻示美意。還得有重點,有突破吧。一位或兩位美麗女士,一位或兩位青春妙齡的女孩子,他得把她們灌醉。碰杯,勸酒,碰杯。所抱目的,就是要看看她們酒精充溢、噴薄而出的快活醉姿。且聽咱忻州話說:“把狗的鬧醉?!边@樣一個對酒當歌,秒變熊孩子呀。
然則,最后只能保證他把自己灌醉,沒有別的。凡我所見,酒桌子上的美麗女子,從不見一個比他酒量小的,他往往碰上的,基本都是好酒量,人家反過來喝醉他,倒成了輕松愉快的事兒。
“你看咱狗的?!彼康?,至今未得逞,繼續(xù)奮斗吧。
說到底,四兩老白汾,對他便是一個嚴重關口。所以說,這五中有三,但凡大干,他必然醉入那深沉,“吾有冬夜,春風沉醉”,大體是這意思。
接下來,滿臉通紅,又舉拳頭,又喊口號,之后,眼睛半閉半睜,再之后,還醉入那“搬不倒”境界———主要是左右搖晃。有一次,我們集體去唱歌,一個小歌廳內擠了二十余朋友,音響混聲開到最大,說歌廳內灌滿了重金屬都不會錯,反正太吵太吵了。這時的周同馨卻盤腿坐在靠邊的一個沙發(fā)扶手上,雙眼微閉,左右“搬不倒”,一下,一下,幅度還很大,前后時間長達20多分鐘。反正,沒從沙發(fā)扶手上掉下來。
還有,我陪著他走在夜間的迎澤大街上,快要晚10點了,有女孩子過來,他站住,和人家說:“小姑娘,你知道嗎?我叫周同馨,我喝醉了?!迸⒆涌┛┛┬α?。
私下,曾和趙瑜老師聊起過周同馨這樣喝瘋。趙瑜說:“干脆變了一個人,他以前就不喝酒嘛?!?/p>
當然,沒聊出個所以然,更不可能有什么結論。實際上,他真就無關什么事業(yè)成敗,個人得失,官場沉淪,情場失意,創(chuàng)作不暢,流年不利,財運差次,或者股票賺了,又升遷了一級,種種理由。不。
記得1986年秋天,在省人大會議中心開全省詩歌會議,那幾日在會下,周同馨老和朋友們大談“無”之境界,如詩的最高境界是“無詩”,以此類推,涉及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自是有一種高妙了悟,似也有一點兒童式的戲謔,總之“無”得挺過癮。
而他這樣的才華得以發(fā)展,是后來一天,我十分肯定地發(fā)現,他是一位確有真知灼見的愛情理論家:
感情其實是可以丈量的,有著無形的長、寬、高、低。
1、最長的是親情,可以一直綿延,不離不棄,直到終老。
2、最寬的是友情,可濃可淡,可遠可近,可疏可密。如果是老朋友,十年不見,一見尤喜。如果是新朋友,事后很少往來也會心存感激。好朋友和好朋友還可以無限鏈接、依托。
3、最高的是愛情,可以高過云高過雨,高過生命和自由,高到相知相悅,高到心性相融。高到無怨無悔。但愛情是帶刺的玫瑰,既有排他性,也不可能一直盛開。愛情一旦斷翅就會墜落,墜落為滑翔還好,可滑翔為現實的親情。但如果墜落成墜落,那么肯定有一方會墜入深淵,傷害和痛苦在所難免,只好靠時間慢慢療治了。
4、最低的是色情,可以低為獸性,低為強奸和誘奸,可以低為交易,也可低為一夜情,低為嫖妓。但低級的肯定是簡單便捷的,像快餐,像街頭枝頭的果實,伸手可摘。大家長、寬、高、低都可有一些,但一定是適度的,千萬別過度。
類似這樣子的句子,他脫口即出,有過之卻少無不及。
我專門找他談過一次,希望他能把這筆精神財富拿筆記下來,而不是主要停留在口頭上(不時,便會蒸發(fā),過于可惜了),奉獻給我們這個浮躁至極的情愛社會,為愛情路上廣大的迷津者指引方向。
他說:“我以后回村里呀,到時候再弄吧?!币换危?0年了。
回來說他這個“形式上的孩子”,他與我本人相交,就常有嚴肅的內容,弄得我這個“人生與社會問題的主要逃避者”不好規(guī)避。
別說早年他在“黃河副刊”上為我發(fā)的那些詩,1985年在我自己還說不清楚何為詩論時,他就把我的一則《我的血液和詩筆》(差不多是一篇小學生作文)當詩論發(fā)了。
他記著我《琴韻》中的兩行詩:“你在你的琴聲外/我在你的琴聲里”,多次在公開或半公開場合提及,說我詩寫得好,是好詩人。
后來省里搞簽約作家,他第一個找張平(當時的省作協主席),說不能把柴然拉下,也不應該把柴然拉下。
新世紀以來,他認為我的書法可能會有些作為,但他怕我忙于其他,多有耽擱,在他和我見面不多時,他就會專門來一個電話,反復強調,每日至少抽出半小時寫字,特別是臨帖。
我從1993年起,也就是在省作協請創(chuàng)作假結束,沒有再回原單位,幾乎是自我流放到這個唯利是圖的社會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由撰稿人(“你有了自由,就什么也沒有了”),醉心于嚴肅文學,還創(chuàng)作不暢,生活上往往沒著落,周同馨就替我發(fā)愁,想些辦法來幫我。他甚至幫我推銷過掛歷。
周同馨母親去世后,我原以為他會少回忻州,所以當時寫在文章的結束小段為:“去冬,他母親以91歲高齡于忻州城無疾而終,這春節(jié)期間,剛出了百天;他不能像以前那樣開著車,一直回忻州了?!?/p>
然則,卻如某人所說:“你以為的,都是錯的?!碑斔辉佟芭Α弊鲆幻蟮木幬?、副總編,一到55歲,二線了,我和他通話,他的人竟多在忻州。
一次見面,發(fā)現他竟黑了一截子。
“怎么變化這么大?”我說。
他說:“‘久在樊籠里,適得返自然。我在我那老院子里種了有二三分地呢;我種了不少的菜蔬,還種了不少的花花草草?!?/p>
讀書山
2000年前后,我和周同馨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有次,周同馨見我在吃地奧心血康,便說起他父親病中亦曾吃過這藥,當時可能還算新特藥吧。
他父親正死于心腦血管疾病,腦梗臥床三四年,去世時年紀不算大,74歲。
周同馨講他父親的故事,傳奇而有趣,傷感又親切。他以詩人的特殊說話方式,總能把感受最深的地方,用一兩個句子點出來。
他父親在四五歲時被人販子買到手,之后帶到忻州,賣到他們周家。
周同馨說:“我父親至死也沒問出來自己的出生地。你看啊,到我爺爺去世以后,一個是我奶奶,一個就是那個人販子,這個人就是我們鄰村的,只有他倆知道,可是人家兩個,就不告給我父親,守口如瓶。我奶奶不告給我父親,這個比較好理解,這種老傳統,好像守的就是家族的血脈,她人下去后,也好有交待。鄰村這個人販子,也是死活不告給我父親,臨死也不告,你看,這個‘職業(yè)道德,也太好了吧?”
周同馨不禁搖頭,啞然失笑。
“當時,我父親說記事,不記事;說不記事,可也有一點兒隱約。父親似曾記著,他那地方遭了災,人活不下去,多有人家賣兒賣女。起先,家里并不想賣我父親,想賣出家里的女孩兒,可人販子人家不要女孩兒,只要男孩子,家里無奈,留他這男孩子,只有全家人餓死,最后咬牙,把我父親賣給了人販子,從人販子手上得了幾斗高粱。人販子帶我父親來了忻州后,那周家從人販中手中買我父親,則用的是大洋。具體花了多少個,我父親也沒告訴過我。父親跟著人販子來忻州,坐了很長時間的火車。開始父親發(fā)出聲音哭,人販子就踢他,打他,不讓他哭;可我父親的淚水就是止不住,在火車車窗上,父親從始至終都能看見自己眼里那兩行淚,一直往下流?!?/p>
“我父親青少年時,有次扛了個扁擔,上山打柴,誰想讓日本人看見了,啪啪就打了他兩槍。日本人在山下,把我父親當成了八路軍。我父親不是扛了個扁擔嗎?日本人就把扁擔當成了槍。兩槍都打中了,在前肩胛上,傷疤很明顯,我父親夏天穿背心時,就能看見。也是我父親命大,村里人把他從山上抬回來后,血還止不住,從槍眼里汩汩往外涌。我奶奶趕快叫人包扎,又請來了會處理槍傷的郎中,這樣,才救下來我父親的命?!?/p>
周同馨的爺爺,是某縣一個大財東家的二掌柜(是不是雷履泰式的人物,現已無從考證。周同馨本人呢,似也沒有更大的興趣)。
有一次,他爺爺生病了,從縣里回來村上休養(yǎng),誰料在家住一段,病情卻日漸加重,需要多花錢,請好大夫來。
“我爺爺就叫我父親過他身邊,一番安頓,怎么去那邊那個東家的莊園,拿他的兩個元寶回來。是金元寶還是銀元寶,我父親也沒詳告我。這樣,我父親就去了,好像還帶了個人,去了后,找見我爺爺告他那地方,是口井啊,這怎么下去,后來還是照我爺爺所說,找見我爺爺藏財寶的包袱,外邊還有個小箱箱。還照吩咐,就拿了兩個大元寶,動過的包袱、小箱箱,按原樣重新打包住,藏好,就往家里回??墒?,趕我父親回來,我爺爺他人倒走了,下世了?!?/p>
欲知后事,卻是他父親參加革命走了。也算特殊,他父親還真就沒有想過,應該及時把他爺爺藏在異地的財寶取回來。
周同馨說:“你看,我父親啥也曉不得,就那么單純。他就是要去打鬼子呢?!钡@也沒能趕上,他這邊參加革命,那邊日本人投降了,抗戰(zhàn)結束了,八路軍變成了解放軍,準備打老蔣呀。
他父親后來參加過打太原,負責抬擔架,太多太多的傷員,根本抬不過來,人累得抬著擔架就睡著了。
周同馨說:“到我父親睡了一覺醒來,一翻身,呀,身邊全是死人?!?/p>
太原戰(zhàn)役之慘烈,可見一斑。
盡管如此,還是想問問他爺爺藏下的那些寶貝。
周同馨說:“我父親很早就到了咱忻州地方上。他后來也去那地方找了,可是那個井沒了,整個那一片,變成一個大水庫?!?/p>
周同馨的父親,當初沒有過多糾結,還真的就是一個覺悟者。
這時正處于忻定原地區(qū)土地改革的最高潮,不管你是誰,拿那么一大袋子財寶回來,無異于找死;可正因為這樣,他周家定成分,定的就是貧農。
周同馨第一次見到人家吹笛子,是有拉練部隊過來,住在他們村里。那個會吹竹笛的指導員,正住在他家大院,每天拉練回來,吹那么一陣子。這指導員吹起笛子,周同馨忽然有感覺,世界很美,這竹笛聲聲,妙不可言。他就希望自己也能有一支竹笛。
部隊離開村子后,他把這個心愿告給父親。父親騎自行車帶他進了城?!拔疫€小呢,我爸騎車子帶我,我還坐在前梁上,后車架跳不上去?!?/p>
父親領他進了忻州城里的文化用品商店,和售貨員交流幾句,給他買了一支小梆笛。
周同馨說:“笛子好像就是個幾毛錢的樣子,還給我買了一些笛膜。”有笛膜就不一般了,這樣學起來,有些正式了。
周同馨當然很靈,村上并沒有一塊兒學著吹笛子的小伙伴,更沒有能教他的老師,他硬是憑著自己揣摩,自通師門,學會了吹笛子。
他說,廣播上播放的那些笛子曲子,他很容易就能記住,不多時間,他便能吹奏下來如《揚鞭催馬運糧忙》這樣高難度的笛子獨奏曲;隨后,就是《牧民新歌》。他說,他每天不停地吹,那些吐音,滑音,包括獨奏曲子中的“馬嘶”,全部學會,長進飛快。
我當年在陵川時學吹笛子,也差不多這樣。
還有兩件事,一是他學會了掏梁騎自行車?!皬哪莻€三角角里。我個子太小,還上不了梁?!鄙狭肆?,也夠不住腳蹬;第二是開始了如醉如癡的文學閱讀。
他上初中之前,已通讀了《西游記》和《三國演義》兩大名著。《西游記》忘了是從哪里借來的?!度龂萘x》是50年代初的豎排老版本,也是他父親的主要藏書之一。這套書,包括那支小竹笛,還有他上董村高中前父親獎勵他的那支國光口琴,現在都還保存在他家中。
“《三國演義》是包了書皮的。一開始,在老家時也借給人看來,后來,見第一卷上毀得很明顯,我就再也不舍得往外借了?!睍恼滟F,更在于是他父親留下來的。
小毛孩子學會掏著騎自行車,那就是要整出來點事的。他就這么騎著車子走了,上西張公社去看他父親。
他父親是西張公社黨委書記,雖說西張村離家里也沒有多少里路,但他父親天明黑夜地忙,一心撲在公社事業(yè)上,很少能顧上回家。
小孩子掏著騎車子去了。滿心的欣喜和興奮。系舟山下這鄉(xiāng)土,和他渾然天成。他車子騎得越來越快,感覺在飛馳。
在西張公社大院,他找見了父親。見他還餓著肚子,父親就帶他到食堂去,給他要了一碗面。留下挺深記憶的,是他吃了面后,父親特別給公社食堂放下了糧票和幾角錢。
周同馨說:“我父親可以完全不管這些,但他就是要注意領導干部的形象?!?/p>
周同馨后來正準備離開,公社武裝部長向他擺了擺手,把他叫到武裝部。公社武裝部里有槍,長長短短的,“還有手槍?!敝芡罢f,“后來,這部長就拿了槍,帶我到了外面的野地,記不住是支了兩塊磚呀,還是支了個小板凳啥的,手把手教我叭叭打了兩槍?!?/p>
他父親在西張公社做黨委書記,平日里狠抓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學大寨造“人工海綿梯田”,糧食生產“達綱要,過黃河,跨長江”,還搞了很多基礎設施建設。這挺像樣子的公社大院,就是其中之一。農村要有大變化,公社這一級政府,首先應該立起自己的“光輝形象”。
當然,更大變化還是公社所在地西張村,街道修好還不行,必須有一條又直又寬的大路,伸延出去,直通到國道上,正像當年的國產故事片《青松嶺》開頭所唱的“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
周同馨說:“我父親修西張這條路,特別認真,從頭至尾任何一處,都必須達到他的要求,光肉眼看,又寬又平又展,筆直筆直,還不行,這得技術測量驗收呢,拿上測量儀這些。之后,就是大路兩邊種樹,全部種上,把樹種得好好的?!?/p>
下來拐到他詩人說話風格上:“那樹后來可大呢??墒遣恍?,我父親不在這邊了,就有人偷偷開始砍樹賣錢了。你偷他也偷,沒多長時間,這路邊上的樹,就讓人偷著砍完賣光了。這條大路沒有被破壞,你往西張走,就看見了。現在看,也不一般?!?/p>
當年老百姓就稱這路為“西張公社的長安大街”“社會主義的金光大道”。
周同馨父親當年在西張公社全面推進全公社的修路、種樹,作為公社的重點工作來抓。他父親自己有獨立的思考:“我們能為老百姓留下什么?只有修路、種樹?!币虼?,全公社就修了很多路,種了很多樹,弄得全忻州出了名,而這些路和樹,又被百姓們稱為“紹文路”“紹文樹”(周同馨父親名周紹文)。
然則這樣縣里卻不干了,指責他父親是和農業(yè)學大寨唱反調,縣里開大會,點名批評他父親。他父親不服,當場有些冒犯,頂撞領導,結果公社書記也不讓他干了。
周同馨說:“我爸就去磷肥廠當了書記。那一段,我爸很郁悶,牙疼得厲害,不多時,就中過一次風,嘴也歪了?!笔勤s快扎針扎過來的。
與周同馨聊起這些,我又搜索了一下系舟山又名讀書山的一個大概情況。再辨,便是遺山詩句:“青衫還見讀書孫”。
周同馨17歲時,考上山西大學中文系。
這之后,就是父親送他坐火車來太原,他說他以前沒有坐過火車。
東窗日影偏
周同馨老家在忻州與陽曲交界處的系舟山(讀書山)下。
稱系舟山,更古老,是傳說中大禹治水“系舟信雨”之地;稱讀書山,為大詩人元好問出生地,亦曾在此山中讀書。還有傳奇,是三國時的絕代佳人貂嬋也出生在這里。
村中那老房子、老院子,有貂蟬故里、元好問墓遙相呼應,有自己寄情于山水間的悠然情懷。早年,周同馨的一首《夜月》,表達的就是這種情感。但寫出這首詩時,他一家人已搬到忻州城里,住進他父親單位的宿舍樓。
他家的老房子多年里都有村人住著。他母親不要他們的房錢,只圖他們能把老房子老院子照料著,有個人氣。
周同馨說:“前前后后,可住過不少家人呢?!?/p>
有那么一年,他母親回了趟村里,回城后就給他打電話,告訴他,老房子上的瓦當掉了好幾個,像是專門撬掉的,找不見了。那些做堵頭的老瓦當,都是有圖案的。
那時,他在報社特別忙,覺得這是個事,不能掉以輕心,到周末連夜趕回去一看,確實讓偷走了,挺不是滋味。
村上有當干部的發(fā)小和他說,前些時候有外面的人來村上收舊東西,就指著這種老瓦當說也值兩個錢。
“敢情是讓人家當舊貨老貨給賣了。”
還是母親回去的及時,否則,不知道人家會給他拆成什么樣呢。
老房子老院子還是空下了,不住人了;雖說安頓了人過段時間幫他看看,但畢竟只是看看,不可能完全看住,所以,后來同樣的事還有發(fā)生。
“老瓦當又丟了不少?!敝芡罢f。
這串老院子并不是周家所建,而是當年他爺爺花400大洋,從跑內蒙的老地主手中所購。
到上世紀70年代,老地主還曾偷著回來過。“就在院外面,轉了好幾圈。”周同馨說,“當年那斗爭形勢,他哪敢公開身份,進來咱這院子里呢?”
不過,這也讓有些村人猜測,老院子里說不定藏了什么寶貝。房屋建于咸豐三年,這個屋頂板上寫著呢。周同馨小時候拿手電照著,看過好多回呢,后來這塊板子脫落了,也找不見了。
“原先這老房子是很齊備的,其中還有兩間女兒住的繡樓,就是上去不下來的那種深閨。是我父親后來把它們拆了?!?/p>
展開村莊上下的遙想,那絕不是什么窮鄉(xiāng)僻壤。老地主跑內蒙古去了,一串院落還能賣出400大洋;從建國初年一直到改革開放,村子在紫巖、西張這一帶,素有“小北京”別稱,三四百戶人家,一千五百口人;村子是好風水,曾經是和原平同川比肩的著名梨鄉(xiāng);香椿更有名,當年慈禧太后逃難,到忻州后吃了村里的香椿,一番夸贊,之后便成了貢品。
周同馨他們院子里原來就有挺大的兩株香椿樹,“后來還是老死的?!?/p>
想當年,他這老宅子,那就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
村莊走向衰敗,那是晚近的事,讓人黯然神傷。
“是,把扶貧工作隊也累壞了?!敝芡罢f,“現在啊,街上能見到的,就幾個老人,坐在墻根下曬陽婆;也有站著的,東張西望,茫然不知所以;有些沒離開土地的,一年到頭,不屈不撓,種點玉米;村里的年輕人,一般也六十來歲?!?/p>
老房屋常年沒人住,破損、荒蕪,反而會加快。
后來周同馨再回去察看,院墻、院子、房屋、房墻,都有不同程度的損毀,墻體還有明顯塌陷,院中荒草長得一人高,想過后墻下看一眼,“人還得從荒草中間擠過去呢?!笨雌饋韱栴}很大,“那么多歪歪扭扭的地方,我看過后,心情很不好。咱這老家、老院子,多好的一個地方來,就這么讓荒蕪了,變成個遺址、廢墟?我于心不甘。可家里這些事都由我母親做主。她當時已經有了一些老年癡呆跡象,一會兒說賣呀,一會兒說修一修吧,一會兒又說不要了,弄得我也不好說怎么辦;真賣,那肯定不值錢,怕是連一萬塊錢也賣不上。可是,在我手上,不能把祖上留下來的這老房子,給敗了?!?/p>
這時他也快退二線了,報社對他這樣的部主任,定的是55歲。他和母親商量,是不是先修補修補,也不影響母親大人要賣、要送人、要留下;母親答應了。
于是他就在忻州托朋友介紹了個人開干。不曾想,頭一把弄得并不理想,還花了他不少錢。
他帶母親又回了一趟村里,不管怎樣,對老太太算個交待。這也是他母親最后一次回去看他們的老房子。
也正是在此時,他家?guī)У窨痰拇蟾羯缺槐I了。他在村中打問了一下,沒有發(fā)現有什么能夠找回來的線索,趕快報了案。在他看,丟隔扇就和這次修繕有關。
他這老房子空間大,隔扇高2米95,寬則有6米多。
“也是個老榆木的,上面的雕刻都是很有講究的,主要還是原裝的老物件吧?!笨伤麤]有找回來,轉眼六七年了。
之后,周同馨開始在老院子里種菜、種花、平院、植樹、補墻、挖出水。如他言:“我這老院子大呢,院中間的菜地就有二三分。”
不同處是他種菜施的是人工肥,盡量不用農藥,他說他往地里打的是土霉素;真正難解決的,還是蚜蟲挺多。
當然,花花草草這些也不少,其中有百日草、蜀葵、薰衣草、榆葉梅、紫丁香、茼蒿。他說“開黃花的是望江南,有股特殊的香氣。我院里花草瓜果多了以后,7月份蛇來了,挺長一條,竄到我那菜地里,嚇了我一大跳。我趕快操家伙,攆它吧,可是看著它竄在墻下就不見了;再找,也沒有找見。我就在網上查閱到院子里種上望江南,那種特殊氣味可驅蛇。我就種望江南,果真蛇再沒有進院來,都兩年了。還有,我艾草也種得不少,用它熏蚊子,艾灸,都非常好。”
這樣,他又和我聊起來種接骨木驅鼠?!安坏疫@老院子里老鼠不見了,鄰家院里,也好一段沒見過老鼠了。老鼠的嗅覺是相當靈敏的,接骨木能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氣體,這種揮發(fā)性氣體對于老鼠就是劇毒?!?/p>
我夸他研究得深了,他倒謙虛起來:“三天學會個買賣人,一輩子難做好個莊戶人。”話里包含太多內容,不能詳說。
三分菜地頗累人,一院草香亦醉人。
而這正是他寫在《鄉(xiāng)居雜記》里的兩行?!氨緛磉€想著能輕閑下來看看書呢,不想修修補補,種種花,種種萊,忙得比在太原讀書都少了。干活兒也辛苦,我也不算有力氣,可愿意干,快樂;累了,我就坐下來喝茶,翻翻手機;我有時晚上也在我老院子里干活兒,頭上就是月亮、藍天、星星,夏夜還涼爽吧;院中我裝了太陽能燈,比較明亮;我再干不動了,就寫上幾行《鄉(xiāng)居雜記》,把一天的事記下來?!?/p>
我問他:“誰來這邊跟你住過?”
他說:“我老婆去年夏末帶她媽和她姐姐來村里住了半個月。她們覺著村里稀罕,哪也好。院里摘上菜吃,不但新鮮,水靈,味道也和外面買來的不一樣,是早年的菜味。她們沒有過鄉(xiāng)村生活,回去后還興奮了好一段?!?/p>
我跟他去了村上,一進老院,還真看到不少樹木,有小園林的意思,獨特,當院中央一棵大槐樹,有些遮天蔽日。
他看我站在大樹蔭下向上觀瞧,說:“槐樹大吧?特別大。是我種下的?!?/p>
我不免一驚,他說:“我小時候,有次跟我父親在路上走著,路邊上看見個小樹苗苗,我就和我父親說:‘這是個小樹苗吧?我父親說:‘是。我說:‘我把小樹苗苗帶走吧?父親說:‘好吧,回去把它種在咱院子里?!?/p>
看這小樹苗苗,長得天也高了。
一時間,我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個小孩子,把捧回來的小樹苗栽在這兒,神情專注地看著它。
周同馨說:“我現在坐在它下面,常常想起元好問的‘衣上風沙嘆憔悴,夢中燈火憶團圓?!币患胰硕歼€在啊,卻也恍若隔世。
他不希望我倆沉浸在這樣一個感傷的調子里,隨手一指,把話轉到別的樹上:“這是幾株海棠;這是幾棵老棗樹,和魯迅先生家里的一樣,‘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是棗樹,第三第四棵都是棗樹?!庇种钢复蠡睒湎碌睦鲜^條案和邊上幾個石墩,“能看出來它們被埋過吧?”
我說:“隱隱約約?!彼徒o我講它們失而復得的故事。
“前年春天,我開始刨地修園子,準備種菜種花,我干得挺起勁兒,一下到晚上了。那邊,我深刨了幾下,發(fā)現不對,地下有東西,我向自己說,不是找見藏寶的地方了吧?我們村里,原來就有傳說的,說我們家老院子里埋的有東西。我這心吊起來,把大門關好,不敢驚動了別人,手中的鋤頭換成鐵鍬,我把下面的土,一鍬一鍬翻上來,坑刨大了,發(fā)現是石條、石墩。這些是原來院里的老東西,后來丟了,找不見了,怎么會埋在這兒?不是下面還有東西吧?可這時,我人已累得完全干不動了,天不早了,想著明天再看看吧,我歇了?!?/p>
我說:“你睡不著吧?”
“人累了,睡得可深呢?!彼f,“第二天清晨,查看一番,石條、石墩子,我也挪不動,就叫了兩個農民工兄弟,讓人家給我挪上來,照現在這個樣子擺好。這石條、石墩子,原來不擺在這兒?!?/p>
我數一下,六個石墩子呢。我說:“看來是沒有發(fā)現金磚金元寶了?”
周同馨回答得挺有意思:“咱人不在村上,這些惦記你的家伙,反客為主,想要我這石條、石墩子,人家倒先在咱院里刨個大坑藏起來了。咱呢,還四處找呢。具體院里有沒有其它東西,多少家伙在咱院子里挖過,有,還是沒有,來了幾撥兒賊人,咱就不知道了?!?/p>
看他這心態(tài),還真有些人在鄉(xiāng)間的平和,幾時不屬雞聲管。
周同馨前后竟用了五六年時間,才把他這老房子老院子修繕出來。
“盡管如此,和我心里想的還是有一些距離。我基本上保持了六七十年代那種農村老屋、老院子風格:土炕,老鍋,風箱;院子里還有盤石磨;水管和廁所都在院中;我也沒弄土暖氣,天冷了,住老炕,燒一把火;到了冬天,那屋內就得生爐子。我倒是專門又做了一次排水系統,碰上下雨下雪,院里不再會有積水,平時出水也容易了。我監(jiān)控裝得也比較早。咱不可能總在村里,有個這東西,圖謀不軌者,真怕把他拍下來?!?/p>
他給他的每一個屋子都起了名,分別叫“詠詩經”(此為本忻州書法家張啟明題寫)、“誦唐詩”(此為本忻州書法家周如璧題寫)、“品宋詞”(此為本忻州書法家楊文成題寫)、“知元曲”(此為本忻州書法家孫存錦題寫)、“讀明清”(此為本忻州書法家李茂田題寫);他說他也想用一個“漢賦”來,可屋子就這么多,再沒了。而這些他都用木頭刻成了小門頭,顯得相當雅致。大的,如院子、大廳這些,則由郭新民、周如璧兩位題寫。
院內的小園子也起了名,如韭菜地艾葉地,他便為之冠以“久愛園”,為他自個兒所寫,整個看,屋里院里相得益彰。
他又介紹,種海棠,對應的是李清照的《海棠·如夢令》:“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種榆葉梅,對應的王冕的《墨梅》:“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種丁香花,對應的是戴望舒的《雨巷》:“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種竹子,對應的是蘇軾的《于潛僧綠筠軒》:“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又道王羲之之子王徽之有言:“何可一日無此君”。
“庭院勁竹三五株,種了兩次,咱這兒天冷,都沒成活,今年再種。不能沒有竹子。”
周同馨說:“我能為村里做些什么呢?”
他以前在省里給村里要過一次錢,后來也下撥了,可最終沒有落實到他村,留鄉(xiāng)里或跑到別的村了,讓他心里疙疙瘩瘩好一段時間。
這次他要幫著村里蓋井房,也和自己掛鉤,不能閃失。不過,這前后到蓋好也圪扯了一兩年時間,“大家都費了勁兒,費了心。”
村里早年用的那口老井,枯了,填了,也塌了。之后,再打下的機井,成為村里唯一的水源。井很深,“地下水位下降得厲害?!?/p>
問題是這眼機井村里也多年沒有維護,不光木轱轆塌了,井邊上還亂七八糟?!霸瓉碛袀€小井棚,現在也沒了,敞著口,荒在野地里。要是有個什么壞蛋往井里投毒,那全村人都完了。”
周同馨當然知道,該和鄉(xiāng)以上哪個部門溝通。先是一番咨詢、信息采集,之后便是和管事的相商,之后回到村上,讓他們寫報告,告訴他們怎么寫,再之后把報告往上遞,落實到簽字領導案頭,反正就這么一套程序,哪個環(huán)節(jié)也不能落下。
好歹這次村里蓋井房(包括換管子、維護、修路等),上面批下來5萬元。
“這回村支書,他也是我的發(fā)小,有覺悟了,思前想后,自己先墊了5000塊錢。他這樣一墊,人家工隊上便敢給咱干了?!?/p>
還是那一句話:吃水不忘挖井人。井房蓋得真好,又大又高,矗立村中,乍一看像個炮樓。
“這事到前一段全部結算了,我的心才放平。村里太難了,你沒有村經濟,談何而來的鄉(xiāng)村振興?我們自己呢,最實際的行動,就是回村去,哪怕就待幾天?!?/p>
責任編輯: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