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像無數次黃昏時分的散步一樣,我們沿著河岸往上游走。但這一次走得最遠,去到了一些從前沒有去過的地方。天空晴朗,今夜會暗得很晚,還會有明亮的圓月,使夜晚比白天更為奇異地清晰、動人。
在白天,天地之間充斥的是空氣。而到了夜晚,尤其是晴朗的、有明月的夜晚,天地之間灌注的則是清澈的液體。
白天光明萬里,萬物在強烈日光的照耀下被刺激得鮮艷奪目,盡情呈現自己的極致之處,而深藏了細節(jié)。但是在白天里,光明萬里的同時也會出現同樣分量的巨大深暗的陰影。因此白天不可信,比起夜晚,它隱瞞得更深一些,它不可知處也許更多一些。盡管在白天,我們所能看到的情景永遠比在夜里看到的更為龐雜,但這些更為龐雜的,很輕易就構成了迷宮,讓我們在對世界的理解中迷失。
夜里——簡潔、干凈。紛嘈退去,世界發(fā)出自己的光。那種光的明亮,不是明亮的“明亮”,而是透明的、透徹的“明亮”……萬物水落石出,靜而恒久。視野中沒有遠和近——因為遠和近的地方,看起來都是一樣清楚的。也沒有明和暗,只有一些深深淺淺的色彩,在月光下真實地鋪展到視野盡頭。
再想想陽光和月光的區(qū)別吧:陽光被萬物反射,而月光是在被萬物吸吮的。
而我們也在吸吮月光。我們身體輕盈,心靈洞闊,在河邊深深的草地上慢慢地晃啊、走啊。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時間還很早,世界仍是白天。一輪薄薄的圓月浮在森林上空,仿佛一朵安靜的圓形云。而其他的云都是激動的、狂熱的,白得像火——當白色白到極致時,真的就是火的顏色。太陽在山頭另一邊從下至上斜著照射它們,它們的高度使它們所經歷的白天比我們的白天更為漫長。它們高懸在空中,發(fā)著光,那樣的光絕不是一團氣霧就能發(fā)出的,那應是固體才能發(fā)出的光。
越往前走越開闊。河水漸漸收為一束,在深深的河床里急速奔淌。河兩岸是深而濃綠的草,像劉海一樣披下去,整齊溫馴地垂在水面上。不遠處的山尖鋪積著皚皚白雪。
又走了一會兒,沼澤多了起來,我們商量著過河。河對岸地勢要高一些,看起來似乎更干燥坦闊一些。于是我們沿河又走了一會兒,尋了一處河面寬一些,但是水流相對淺緩了許多的地方,挽起褲腳,手牽著手下水。河水冰涼,使人尖叫。我們在激流中東倒西歪地過去,一上岸就用襪子用力搓腿、搓腳。然后光腳套上鞋子,繼續(xù)往上游走。
悄悄地,天上狂熱的云彩們,隨著明亮空氣的漸漸沉靜,而漸漸溫柔了起來。一朵一朵地嘆息,一朵一朵從原先耀目的白色里滲出緋紅、橘色和金黃來。而且越來越嬌艷嫵媚,在東邊的天上寂寞地蕩漾。
我們這才開始往回走。森林上空那一輪薄云一般的圓月,在沉靜明凈的天空中,也漸漸把視線的焦距拉回大地(原先它的目光穿越了大地投向無限遙遠的地方……)。若再晚一會兒,這月亮就會成了金黃色的,最后呈現的是橘紅的、蜜一樣的色澤。那時,天空才開始漸漸沉暗。而當天空完全暗下來時,月亮又會一團銀白,圓滿又完美。而那時,月亮下的事物,與這月亮相比,每一根線條都是那么的倉促、驚慌,零亂地堆著,橫七豎八擺放著。似乎這個世界剛剛被洗劫過,精魄已被掠去,使其神情恍惚遲疑。而月亮臨駕這一切,它就是這個世界的精魄,是剛剛被揉煉出來的那一個。此時它仍在繼續(xù)吮吸,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明亮。
我們失魂落魄地回家,圍著馬燈坐了一會兒,各自上床睡覺了。
我也睡下了。但在夢中,卻仍在河邊繼續(xù)往前走,逆水而上。像離開了地面在走,卻沒有走到天上去。像是在盡情奔跑,卻沒有離開河邊半步。后來,遠遠地,終于看到了荒野花園,便一頭撲到地上痛哭。抬起頭來時,發(fā)現自己正趴在高山的頂上,正俯在懸崖邊向下望……
在夢里,我都在這樣想:荒野花園里的花,是真正的夏天里的花。它們散發(fā)出來的光和熱氣,只游蕩在它們的上空,而不涉四周的黑夜和寒冷……我一直向它走去,在夢里走過一年又一年。
在我們生活的那片牧場的東北面,越走地勢越開闊。兩條河在那里匯合,三面巨大舒緩的斜坡從高山上傾覆下來,拖出三幕寬廣深厚的碧綠草灘。河在草灘深處暗暗地流。草灘盡頭半山腰以上的地方就是浩蕩的藍綠色森林,覆蓋了整個山頂。
河邊零星地扎著黃色和白色的碎花。在這里,虞美人和野芍藥那樣的大花朵不是太多,卻總會幽靈一樣在深茂的草叢中突然出現一兩株。虞美人有著橘紅色或艷黃色的花冠和纖細優(yōu)雅的長莖,而野芍藥枝葉稠密,花朵艷紅奪目。
而那些成千上萬的小碎花們,花瓣細小,形狀簡單,也沒有什么香氣,只有一股子薄薄的淺綠色氣息。它們不像是花,更像是顏色不同的植物葉片?;ú粦撌沁@樣自甘尋常的?;ㄊ且鄣模翚獾?,有著美夢的呀……
而在真實的生活中,我離它們多遙遠啊……我天天在這四野之中轉來轉去。這一帶有十來個氈房,十多戶牧人,羊群去向了更深的深山牧場,留下的全是牛和駱駝。其中似乎小牛最多,它們總是一群一群走在一起,身子小,眼睛大。吃飽了就睡覺曬太陽,齊刷刷躺倒一大片,而且都是頭沖著同一個方向躺的。我經過它們走向青草坡的高處,坐在風口的一塊大石頭上,散開了頭發(fā)慢慢地梳。
其實那并不是什么花園,只是夏牧場上的一處草料培植實驗基地而已。然而,卻是這山野之中唯一一處大規(guī)模人為的痕跡。想想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在春天來到這里,栽起木樁,牽起鐵絲網,撒下一大片種子。然后就走了,然后就迷路了。從此再也找不到這里了,再也回不來了……后來我來了,卻不敢靠近,總是遠遠地遙望著深濃的綠草地上那一大團濃艷黏稠的色彩。它孤獨而拒絕平凡。我站在遠處看,總是看著看著,天色就暗下來了。世界的運轉全然不顧及所有細微之物嗎?哪怕這些細微之物如此美好,如此不甘心被遺落。
而我還是在不停地說白天,不停地說黑夜。有時也停止心里的聲音,安靜地去感覺“我”之外的事物。然后又說太陽,說月亮,說一切不可說清的事情。說風,說云,說森林進入夜色,說星空在抬頭時十多米高的上空閃耀著……說著說著又想安靜下來再默默流淚,心中的花園不停抽枝萌葉……我忍抑一種美好,領略另一種美好,深深隱藏著自己心中那些更為刻意一些的,更精心更富于美夢又更無希望的……我還是不曾進入眼下的這個世界,我還是突兀地只知夢想的一個。
而白天和夜晚,一面忽略著我,一面又只對我一人展示著它們各自的巨大不同。在荒野花園之外,群山浩蕩,大地遼遠。我走過去,靠著花園邊緣牽著鐵絲網的木頭樁子,坐在草地上,抬頭看到天空無限高遠。山野寂靜,突然聽不到鳥鳴和河流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