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王熙鳳是《紅樓夢》里最具爭議性的人物。即便按照現(xiàn)代的道德標準,她也不是善類:毒設相思局,弄權鐵檻寺,暗算尤二姐,逼死鮑二家的,手里的人命少說也有好幾條。然而最讓人心驚的還是她那句話: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如此毫無敬畏之心,還有什么壞事干不出來?打罵丫鬟小廝,根本就是家常便飯,不值一提。
但,王熙鳳再壞,也不會虧待大觀園。李紈帶著姐妹們成立詩社,探春請她來做監(jiān)社御史。鳳姐當然知道這其實是要贊助,便爽快表示:這是什么話!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
當然,慷慨解囊是在調侃了李紈之后。
調侃自有原因。一則李紈原本有錢,比誰都多;二則要給也不能那么容易。關鍵是她掏腰包的理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里吃飯不成?
這話很容易被理解為勢利的算計。畢竟,那園子名義上是元春娘娘的,里面住的又是老太太的心肝寶貝。以王熙鳳之聰明絕頂,豈能不清楚其中利害,放著人情不做?
但,抄檢大觀園,就是另一回事。
事情的起因不大不小。賈母房里的傻丫頭,無意中拾到繡有性愛圖樣的香囊,碰巧落在邢夫人手中,邢夫人則將它交給了王夫人。兩人素來面和心不和,轉交則明擺著是要看對方的笑話——這東西難道不是鳳姐丟的?就算不是,你們姑侄也有管理不嚴、治家無方,甚至姑息縱容之責。
自己的嫌疑,王熙鳳倒是洗清了,抄檢大觀園的命令卻不能不執(zhí)行。麻煩在于,副檢察官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原本仇恨園子里的丫鬟,唯恐事情鬧不大,此刻正是摩拳擦掌;王夫人對那地方則本有敵意,也恨不能趁此機會治理整頓,至少按照襲人的建議將寶玉移出。事實上,抄檢之前她已經(jīng)將晴雯叫來,莫名其妙發(fā)了一通火,認定晴雯是妖精似的東西,明確表示回明了老太太就要攆出去。
黑云壓城,大觀園危在旦夕。王熙鳳何去何從?
讓人擊節(jié)叫好的是,這個平日里“機關算盡”的人沒有選擇助紂為虐,也沒有選擇明哲保身,而是不動聲色地暗中掌控局面,盡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寶玉那里,晴雯怒形于色,將箱子里的東西盡情地倒在地上,讓王善保家的好生沒趣,她只是笑笑而已;在黛玉那里,那副檢察官因為發(fā)現(xiàn)了寶玉的東西,正要興風作浪,卻被她輕飄飄一句話就堵死了念頭;探春說只許搜自己的,不許搜丫頭們的,她也笑著說不必。最后,當查出“嫌疑人”竟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時,她又用“鳳辣子”牌的幽默為這場鬧劇收攤:這孩子鴉雀無聲地弄了個好女婿來,倒叫你們做老娘的省心。
如此好戲,非鳳姐兒不能。
這里面有雙重原因。首先,王熙鳳功利而不勢利。如果跟市儈小人打交道,她能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但在正常交往時,看重的就不是地位,而是才情。所以,她蔑視庸俗的婆婆邢夫人,卻對貧窮的邢岫煙另眼相看,對庶出的探春更是連連喝彩。哈哈,她怎么瞧得起王善保家的?
何況王熙鳳還有秘密使命,那就是看不見的手派來保護大觀園的。這個世俗社會之外另辟的特區(qū),除了她沒人能夠守住。其中原因,固然在于她跟賈元春一樣發(fā)自內心地疼愛寶玉,更在于只有她才膽大妄為,甚至無惡不作。
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被王熙鳳拉下馬的,是現(xiàn)存秩序的虛偽。她玩弄權術時有多么肆無忌憚和得心應手,宗法社會就有多么黑暗,道德說教也就有多么蒼白。的確,世代顯赫的詩禮之家,竟然被識字不多的女流之輩玩弄于股掌之間,豈不荒唐?假正經(jīng)如政老爺,假慈悲如王夫人,也都要依仗她,又豈非諷刺?
然而這小女子卻如魚得水。作為孫媳婦,她甚至膽敢拿賈府的最高權威開玩笑,說賈母給寶釵過生日的二十兩銀子是霉爛的,還有大把錢財壓在箱底不知道用來干什么。賈母聽了竟樂不可支,貌似抱怨的話語中其實充滿炫耀。
如此人物,稱為“新版武則天”或“女版曹孟德”恐怕不對,因為史太君并非唐高宗或漢獻帝。而且,盡管老太太叫她猴子,王熙鳳也不是孫悟空,她可不想修成正果,立地成佛。她殺伐決斷,雷厲風行,翻云覆雨,左右逢源,都是在盡情地揮灑聰明才智,這就會對所有天賦由衷地贊賞甚至敬重??梢赃@么說,王熙鳳跟薛寶釵一樣,都把真性情藏了起來,只不過鳳姐兒的面具是舞臺上曹操式的白臉。
這簡直就是木石前盟保護神的不二人選。
唯其如此,作者才特意安排她和林黛玉同時出場,而且更要出彩。她的風風火火、咋咋呼呼、哭哭笑笑,以及賈母對她的介紹——潑皮破落戶鳳辣子,其實都在暗示這個女人的不同尋常。果不其然,她成為公開點明寶玉和黛玉愛情的第一人,盡管用了插科打諢的方式。然而她的支持顯然要比丫鬟紫鵑更有分量,以至于小廝興兒認為大局已定。
那么,她這樣做,對自己有好處嗎?
表面上看,未嘗沒有。最起碼,體弱多病又厭煩俗務的林黛玉即便成為寶二奶奶,也不會與她爭權奪利,反倒只會將管理權拱手相讓。但如果僅止于此,那就把《紅樓夢》看簡單了。請問,王熙鳳干了那么多壞事,為什么讀者卻恨不起來,甚至暗中欣賞?結論只有一個:曹雪芹喜歡她。
要不然,這個文學形象怎么會那樣精彩絕倫?
同樣,王熙鳳也喜歡林黛玉,既喜歡她的才情,也喜歡她的性格。表面上看,這風吹就倒的美人燈很難相處,但這只是對凡夫俗子而言。相反,林妹妹的所有怪癖,在鳳姐姐這里都不是問題。王熙鳳真正忌憚的,是薛寶釵嚴嚴實實的道德包裝,那才真是高深莫測,無縫可鉆,難以動搖。
林黛玉的心思卻全部寫在臉上,而且單純,那就是只要賈寶玉的真心。這就讓王熙鳳既放心又欣賞,至少不必小心設防。實際上,能把權術玩弄得爐火純青的,往往對兩種人另眼相看:要么比自己還工于心計和長袖善舞,要么干脆就清澈如水,晶瑩如玉,那是可以滋養(yǎng)尚存之天良的。
這樣一種超功利的欣賞,是真喜歡。
也因此,她們倆都屬于大觀園。
毫無疑問,林黛玉和王熙鳳都無意挑戰(zhàn)現(xiàn)存秩序,當然更不會試圖顛覆,卻在事實上成為同盟軍。只不過借用魯迅先生的表述方式,王熙鳳是以其肆意妄為,將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林黛玉的結局則意味著有價值的毀滅。如果再算上薛寶釵的命運,可就是有無價值都不得善終了。
天才人物總是敏感的,難怪衣食無憂、隨時都可以滾進賈母懷里撒嬌的林黛玉,竟會寫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葬花詞;也難怪眾姐妹即景聯(lián)詩,自告奮勇寫第一句的王熙鳳,開宗明義脫口而出的竟是:一夜北風緊。
大風起于青蘋之末。盡管此刻的賈府,花團錦簇,酒綠燈紅,富貴榮華,但正如名字意味著“冷眼旁觀看興衰”的冷子興所言,已是內囊也盡上來了,即將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