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 楊玉銀 程媛
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是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作為一位移民作家,古爾納作品聚焦非洲流散群體移居英國的生活。《海邊》作為其代表作,描寫了兩位主人公從單一民族身份向跨國身份過渡過程中的掙扎與無所適從。本文以辯證主義哲學家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為切入點,結合人類學研究中身份過渡狀態(tài)的閾限理論,通過分析《海邊》中的多層次空間及其凸顯的“閾限性”,闡釋流散群體在跨國身份轉換過程中的艱難狀況,以說明跨國群體在多元文化語境下建立情感力量的重要性,實現(xiàn)對其的人文關懷。
1 研究的意義及價值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理由為:堅定不移、飽含同情地深入揭示了殖民主義的影響以及身處不同文化和大陸鴻溝中難民的命運。古爾納出生于東非海岸坦桑尼亞的桑給巴爾島。1964年,桑給巴爾爆發(fā)了旨在推翻阿拉伯精英階層統(tǒng)治的革命,古爾納以非法難民身份前往英國,在英國求學期間便開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曾長期任教于坎特伯雷肯特大學,并進行后殖民主義的相關研究。自1987年處女作《離別的記憶》發(fā)表后,古爾納創(chuàng)作了《海邊》(By the Sea, 2001)、《遺棄》(Desertion, 2005)、《最后的禮物》(The Last Gift, 2011)、《碎石之心》(Gravel Heart, 2017)等十部長篇小說和數(shù)部短篇小說。古爾納深刻洞悉著流亡對流散族裔造成的錯置感,將生存的空間置換與人物的精神境遇相聯(lián)系?!逗_叀纷鳛槠浯碜?,以從桑給巴爾來到英國尋求政治避難的中年人薩利赫·奧馬爾的遭遇為主線,并以另一位移民主人公拉提夫的故事來輔助敘事。作為昔日宿敵,兩個人在不同時期移民英國,并最終在不兼容的回憶中達成和解,在時代洪流中實現(xiàn)對彼此個人苦難命運的共情。目前,學界較為集中地關注《海邊》中的后殖民主義、跨國流散敘事與身份認同以及記憶書寫的問題。實際上,空間的構建始終對古爾納的創(chuàng)作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古爾納也承認自己在小說中營造了特定空間,并為此魂牽夢縈[1]?!逗_叀分?,古爾納在對空間建構的基礎上,將人物的心理寫照與之相聯(lián)系。以兩位主角為代表的難民離開家園空間,卻又難以在異鄉(xiāng)找到容身之處的閾限狀態(tài)更是在空間中得到凸顯。
對于空間問題,福柯就曾作出了當今時代首先是空間時代的判斷[2]。文學文本的產(chǎn)生以及其審美敘事結構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中進行。法國社會學家亨利·列斐伏爾以空間的視角審視著社會,在其著作《空間的生產(chǎn)》中將空間視為三元組合,即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s)、空間的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 of space)和再現(xiàn)的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分別對應空間中可感知的物理維度、概念化的空間中承載的社會意識以及可感知又可加以構想的心理維度,并以社會性聯(lián)結著空間的三個層面。這同《海邊》中的空間敘事策略相契合,即:承載著社會意識的空間影響并建構著物理空間與心理空間。邊界空間又是空間研究中的重要問題,其中,閾限(liminality)作為一種邊界,由法國現(xiàn)代民俗學的奠基人阿諾德·范·熱內普在1909年提出,經(jīng)由英國著名人類學家、象征儀式學派的代表人物維克多·特納深入發(fā)展,用于描述族群生活中的一種過度、邊緣或者臨界狀態(tài),介于新舊狀態(tài)之間的一個非此即彼的階段。閾限作為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空隙狀態(tài),用以比喻一種社會身份向另一種生存狀態(tài)的轉變,并可在列斐伏爾的三元敘事空間中得以體現(xiàn)。而作為一種分析工具,閾限理論可運用于全球化過程中的跨國主義、跨國移民、散居族群等方面的研究[3]。作為一位具有移民背景的作家,古爾納表示自己對移民 “流動不居,在故國和他鄉(xiāng)都會產(chǎn)生的孤立感”十分感興趣[4]。移民普遍所具有的孤立感和無所適從的身份狀態(tài)揭示了閾限性在不同語境、審美形式和存在內容之間具有媒介作用。羅賓·科恩曾在《全球流散:一個導論》中提出問題:跨國群體最終是否會困于“永久閾限”,從而導致其難以實現(xiàn)從單一民族身份到跨國身份的轉換[5]。本文欲以列斐伏爾的“敘事空間”和特納的“空間閾限”等理論為依據(jù),以《海邊》為研究文本,分析作品中物理空間所凸顯的“閾限性”以及幫助跨越“永久閾限”的心理空間,能夠為多元文化語境下跨國群體尋求可能的中間身份建立情感連接,探討這種閾限性所暗示的跨文化前景。
2 物理空間:閾限的困境
物理空間強調人可以感知的空間物質狀態(tài)。物理空間之間存在邊界,而來自拉丁語的閾限(liminality)一詞,意為“門檻”,也可視為一種邊界,主要用來描述族群生活中的過渡、邊緣或臨界狀態(tài),其典型表征為可見的建筑中的一部分,包括:門、窗、墻、走廊、過道等。閾限主體在跨越邊界時,由于處于臨界處而使自身具有閾限性特點。從物理空間上來說,古爾納善用空間的邊界來表現(xiàn)主人公的閾限狀態(tài)。小說的兩名主人公逃離故土桑給巴爾,通過遠走他鄉(xiāng)實現(xiàn)了“門檻式”的地理過渡,而這種閾限狀態(tài)使其呈現(xiàn)出強烈的邊緣品質與混雜意識,具體表征為他們在跨國之后所居住的房間門、窗等。按照空間維度劃分,機場是一種“典型的閾限空間”[6]。在小說中,在奧馬爾作為難民前往英國時,就有相應的對機場的描寫:
我慢慢地走過空蕩蕩的“隧道”,我感覺里面的燈光冷冷的,十分寂靜,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才意識到那不是隧道,我穿過了一排排座位,兩邊是大片大片的玻璃窗,還有不少標識和指示牌。外面一片漆黑,下著小雨,而“隧道”里面燈火輝煌,這就把我吸引進去了??粗矍斑@個世界,我們就感覺仿佛還泡在那個水不冷不熱的淺池子里,我們從小時候就要面對恐怖,我們都知道那是個溫水池子[7]。
在這里,“隧道”和“玻璃窗”都是奧馬爾閾限狀態(tài)的物理空間表征。法國民俗學家阿諾德·范·熱內普在談到“閾”(liminaires)時特別提及了空間對于人類意識的影響:“進行地域過渡的人在心靈上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他會感覺到自己處于一種特別的境地……由此可見,地域過渡也是一種精神過渡。[8]”奧馬爾穿越的“隧道”并不是真正的走廊,而是機場里的“一排排座位”,從家園到他國避難的生存跨越使他有了這種仿佛正在穿越隧道的精神錯覺。與此同時,“隧道”正將他引向另一個地理空間“英國”,這使得該隧道也具備門檻的“臨界”性。通過隧道,奧馬爾實現(xiàn)了從家園空間到跨國空間的轉換,而面對隧道通往的世界,奧馬爾并不感到新奇向往,而是感覺麻木恐懼。閾限空間的體驗是生存體驗的內在形式,處于閾限空間中的人由于生存空間的雙向邊緣化,造成心理狀態(tài)的變化[9]。奧馬爾的精神錯覺源自于地理空間的閾限性。同時,“隧道”兩旁的玻璃窗將內外兩個世界隔離開來?!安AТ啊毕笳髦鴬W馬爾能夠觀看卻無法觸摸的一切。時代的焦慮與空間是根本相關的,玻璃窗將奧馬爾與窗外的英國隔離開來,使其懸置于“窗戶/門檻”所隔開的閾限空間中,從而使他生發(fā)出由于跨國而造成的錯位體驗與身份轉換的焦慮。
其次,在另一主人公拉提夫的跨國體驗中,也出現(xiàn)了“閾限”性物理空間邊界。17歲的拉提夫是作為政府挑選的留學發(fā)展對象前往德國,盡管其離開時并不像奧馬爾一般,把生存需求放在首位,然而拉提夫在德國的生存空間卻是“宛如墓窟的宿舍”,只有非洲留學生居住的大樓和德國的現(xiàn)代化世界由 “窗戶”隔開。無論是奧馬爾在機場所看到的“窗戶”,還是拉提夫宿舍的“窗戶”,古爾納在文本中所提及的“窗戶”都構建出了一個重要的微觀空間邊界意象,它們都具有分割了物理空間且不能被打破的功能?!逗_叀分校岱虻摹按皯簟弊钃踔聡睦淇諝?,也阻斷了他們與德國這個現(xiàn)代化世界的接觸,是他們所難以跨越的“門檻”??臻g與空間的區(qū)隔制造出一種生產(chǎn)機制,會影響、改變甚至指導人們的行為方式[10]。拉提夫的宿舍是一個“夾縫空間”,一方面,他們因無法進入公眾的、全新的空間而感到抗拒,以至于在這樣的閾限空間內感到筋疲力竭和無所適從。另一方面,他們又在這僅有的私密空間里苦苦掙扎。拉提夫無法打開閾限空間的窗戶,暗示其跨越門檻閾限的艱難。窗戶所隔開的宿舍樓作為拉提夫的閾限空間,是巴赫金的 “門檻時空體”,具有介于此岸與彼岸,危機、害怕越過門檻或猶豫不決相關聯(lián)的隱喻含義[11]。窗戶作為奧馬爾和拉提夫物理空間閾限的共同表征,體現(xiàn)了難民在不同時期實現(xiàn)跨國過渡的中間狀態(tài),即無所適從、被分隔且難以突破。
3 心理空間:永久閾限的跨越
心理空間映射著人的主觀意識對物理空間的編輯,是人的情感和意識構建和改造外部世界的結果。古爾納作為移民作家,其作品具有跨國性特點,是書寫跨國主題的踐行者,其作品的主人公通常具有高度的混雜性,具有閾限的主體表征。特納認為,閾限包括脫離、閾限和再同化三個階段。當人處在閾限階段無法前進,便會進入社會學家薩科奇扎伊所提出的“永久閾限”危機,即“閾限變成了一種永久狀態(tài),就好像一部電影停在了一幀上,永遠無法前進?!倍@種狀態(tài)會因其停滯性中所包含的僵化、無望而產(chǎn)生重大的精神危機。對此,薩科奇扎伊借助法國著名數(shù)學家、思想家帕斯卡爾的哲學觀點認為掙脫“永久閾限”不能只靠“理性”,關鍵是要靠內心的情感力量,這里的內心是基于外在經(jīng)驗與自我內心的綜合感受,是一種可以調動理性的感性力量。因此,情感給予內心的穩(wěn)定性可以幫助閾限主體脫離“永久閾限”的靜態(tài)、僵化和無意義。古爾納在后期創(chuàng)作中開始著重關注人的“心靈風景與情感世界”,關注跨國主體內心的情感力量?!逗_叀纷鳛槠渫砥谵D型時期的代表作品,也強調了跨國主體建立精神力量的重要性。小說中,阿方索的“毛巾”作為奧馬爾的精神載體貫穿了小說敘事的始終,并且常常出現(xiàn)在情節(jié)和人物心理發(fā)展的關鍵場合,發(fā)揮著提供情感和信念支持的重要作用,進而被建構為安放自我與精神力量的心理空間,情感力量在心理空間的揭示讓奧馬爾“在均質性的混沌中獲得方向也成為可能”[12]。阿方索在奧馬爾離開“拘留所”的最后一刻塞給了他一條毛巾,并告誡他:“你要時刻保持干凈……老頭,你聽到了嗎?不管他們對你怎么樣,你都得把自己弄干凈?!睂τ诹魃⒅械娜藖碚f,“保持干凈”意味著保持清醒、堅守自我。而奧馬爾就在混亂無序的難民客棧中,選擇在那條毛巾上“休息”“做禱告”甚至“冥想”。此時的毛巾不僅是一塊織物,還被營造為其抵御外部世界侵蝕的心理空間,將他與麻木愚鈍的生存空間劃出一道邊界?!盀榱烁淖兩睢覀儽仨毷紫雀脑炜臻g”,這條毛巾就是奧馬爾改造混雜的現(xiàn)實空間的嘗試,是他為滿足自我精神需求而開辟出的中間地帶,是奧馬爾在難民客棧中開辟的一處角落,用以安放自我的心理空間,以求在“自己的角落里獲得安寧的存在”[13]。事實上,奧馬爾整理毛巾是在梳理自己的內心,抵抗外部空間對其自我意志的侵蝕,消除閾限加給自己的種種不確定以及試圖打破跨國閾限體驗中造成的無所適從。
而在故事的最后,奧馬爾應邀到拉提夫家里同住時,仍強調毛巾帶給自己的安穩(wěn)感可以伴隨自己始終:“我在公寓里瞎轉悠,每個角落和縫隙都看過,所有的櫥柜和門都打開過,還試著開窗戶,看看是否能夠打開,找到了他工作和寫作的地方,我去尋找他可能讓我睡覺的地方,找到以后,我開始琢磨晚上有沒有干凈的床單……但是,通過小心翼翼地調查,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干凈的床單。聞著這里面的氣味,就知道不可能有干凈的床單……我還帶著阿方索的毛巾,所以無論如何都能湊合?!笨v然拉提夫和奧馬爾實現(xiàn)了精神的和解,并在異國建立了友誼,但是奧馬爾在拉提夫家里依舊保持著警惕性,試圖給自己尋找一個干凈的床單。然而,結果卻是像在難民客棧一樣,依舊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干凈的生活空間。由此可以看出,奧馬爾在英國的居住環(huán)境始終具有閾限空間的混亂特征。然而,奧馬爾卻始終用毛巾來抵抗自己所處空間的不穩(wěn)定性,把毛巾看成保留自我情感力量的心理空間,與周圍的環(huán)境進行抵抗,從而實現(xiàn)“永久閾限”的超越。在這里的描寫當中,奧馬爾嘗試打開門、窗等空間邊界,也象征著其試圖跨越閾限階段,實現(xiàn)從單一身份到跨國身份的過渡。因此,《海邊》中阿方索給奧馬爾的毛巾便是處于跨國掙扎中閾限主體維持內心穩(wěn)定力量的心理空間,也是閾限主體向跨國身份轉換的重要載體,是讓奧馬爾可以淡然面對閾限危機的靈魂的避難所。
4 結語
本文基于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分析《海邊》中的敘事空間,從具有跨國經(jīng)歷的主人公因地理空間變化和心理秩序變動而產(chǎn)生的閾限性這一新的角度出發(fā)進行闡釋,挖掘了古爾納作品中所關注的難民主題與跨國身份?!逗_叀分兴鶆?chuàng)造的敘事空間與特納的閾限性不謀而合,體現(xiàn)在古爾納擅用“門檻、窗戶、走廊”等物理空間邊界來表現(xiàn)主人公的閾限體驗,即處于一種 “中間過渡地帶”所帶來的無所適從。閾限作為一種門檻,在《海邊》這部作品中通過空間這個載體得以體現(xiàn),表現(xiàn)了難民在跨國背景下的生存困境與內心掙扎,并呼吁跨國主體通過建立穩(wěn)定的心理空間來跨越“永久閾限”,完成跨國身份的過渡。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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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萌(1997—),女,河南商丘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重慶師范大學;楊玉銀(1997—),女,重慶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重慶師范大學;程媛(2000—),女,土家族,重慶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重慶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