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王安憶的小說《妙妙》與《月色撩人》中，妙妙與提提向往著別處城市的生活，追求著神奇的人生，也能夠為了自己的夢想不顧一切地奮斗。但是，除了她們自身的局限性以外，在社會體制、消費主義以及傳統(tǒng)觀念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下，她們始終無法擺脫悲劇命運。通過這類青春女性的命運悲劇，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小鎮(zhèn)青年女性在追求自我身份認同與價值實現(xiàn)的過程中所面臨的人生困境，從而思考青年與環(huán)境、青年與時代等重要問題。

【關鍵詞】《妙妙》；《月色撩人》；青春；悲劇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6-0024-04

王安憶的小說《妙妙》發(fā)表于1991年，小說《月色撩人》發(fā)表于2008年?！睹蠲睢分械拿蠲詈汀对律萌恕分械奶崽岫际切℃?zhèn)中與主流的傳統(tǒng)生活格格不入的叛逆少女，她們不喜歡家鄉(xiāng)枯燥、沉悶的空氣，渴望繁華、豐富的城市生活，兩個小鎮(zhèn)少女不約而同踏上了一條背離家鄉(xiāng)的尋夢旅程。她們以青春為資本，以身體為代價，借遠方實現(xiàn)人生理想，不顧一切地進行弱者的奮斗，卻無一擺脫敗北的命運。兩個少女的人生追求都是悲劇性的。何以如此呢？本文主要探討這個問題。

一、準備：遠方的呼喚

當遠方的城市以巨大的繁榮和豐富的物質向其渴慕者招手時，妙妙和提提關于遠方的夢就此發(fā)生。對她們而言，兩人的真實生活和生活環(huán)境是異己的。她們在此處，卻“憧憬遠方世界，生活在別處”[1]24。

（一）小鎮(zhèn)少女“在而不屬于”的孤獨

妙妙和提提的孤獨來自她們與環(huán)境“在而不屬于”的關系，與親人、環(huán)境、自我的矛盾沖突造成了兩人的孤獨處境?！肮陋毷峭醢矐浶≌f中一種彌漫性的情緒和氛圍”[2]，妙妙和提提身在其中且無從逃脫。這種孤獨首先來自兩人與親人之間的隔膜感。妙妙年幼喪父，僅有的兩位親人——母親和哥哥與鎮(zhèn)上的其他人一樣覺得妙妙很“怪”。他們每次來找妙妙，僅為了要求妙妙過“正?！钡娜松?，卻從未打算真正地理解妙妙。他們在血緣上是妙妙最親近的人，但心靈上隔絕如孤島。和妙妙一樣，提提與父母的關系更為淡薄。她幾度要求去當?shù)貓蠹埳峡锹暶髋c父母脫離親屬關系。父母和她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彼此卻無話可說，始終無法靠近。其次是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的疏離也造成了人物的孤獨。無論是妙妙還是提提，她們都與自己的環(huán)境緊張地對峙著，主動背離主流的生活。妙妙拒絕與頭鋪街合群同道，因為頭鋪街是那樣的落后、無聊。小鎮(zhèn)上的人們也不能夠理解她，這種身在人群中卻不被周圍一人理解的處境直接造成了妙妙的孤苦。提提和妙妙一樣扮演著叛逆、不合群的角色。她與周圍人不斷作對：早戀、師生戀、墮胎、與混混廝混，導致人人側目。最后是人物與自我之間矛盾所形成的孤獨。妙妙追求的是一種“現(xiàn)代”的自我，然而她所理解的現(xiàn)代卻只是大眾媒體構建的“現(xiàn)代”，并不是真正的現(xiàn)代，因此她追逐的是一種虛假的“現(xiàn)代自我”。名字是自我身份的確證，提提扔掉自己原本的名字——王艷，自行改名為蘇提，形容美好舒宛的樣子。改名過后，她與父母幾乎形同陌路，老師忘記她的舊名字，同學們因為疏離并不叫她的名字，街坊鄰居也不敢再叫她艷官，她拒絕承認王艷，也無法成為“蘇提”。

妙妙與提提一直被眾人以異樣眼光審視，在這樣的處境里，她們將孤獨作為確立自我的手段?！斑@是一種建立在所謂的自我憎惡之上的自我贊許”[3]，于是，即使不被環(huán)境所容，她們卻在其中確證了自我價值感，同時不約而同地開始了關于遠方的想象。

（二）身份認同渴望下的城市想象

當“此心安處”不再是吾鄉(xiāng)，外面的世界就會格外令人渴慕。妙妙窺探外面的世界是借助于大眾傳播媒介來進行的。妙妙通過大眾傳媒了解著服飾方面的新潮情況，想象遠方看不見的城市時尚風光，在腦海中編織出“時尚潮流”夢，服裝就不再只是滿足妙妙本能需求的物品，而被賦予了一種“身份認同”的功能，是一種代表著時尚的符號，而她要做頭鋪街最時尚的青年。在這場游戲中，妙妙不清楚遙遠的北京、上海、廣州的潮流，只通過電視劇里女主角的穿著打扮不斷地預測潮流、變換時裝，自顧自地表演?！艾F(xiàn)代性是代碼，而時尚則是它的象征標志”[4]。妙妙將現(xiàn)代性局限在了“服裝”領域，服裝成為她作為“時尚現(xiàn)代青年”的標志。事實上，她關于大城市的想象并不靠譜，她根本不懂時尚。因此她為服裝怪異而忍受的種種非議是無意義的。

妙妙借助大眾媒體媒介對遠方進行想象，提提則是憑借回憶而進行想象。她所在的環(huán)境是灰暗的、沒有生氣的，什么都可以預測，一眼就能看到底。在一次匆匆的上海之行后，便對上海有了宏大瑰麗的想象。在提提的想象中，上海熠熠生輝，充滿了噴薄的活力，五彩斑斕的燈光是無限旖旎，足以令她產(chǎn)生無限的向往。她有了人生第一個具體的目標：離開自小生活的這塊土地。為了這個目標，她不再與環(huán)境抗衡，和街上的混混們斷了往來，與關系交惡的父母開始合作，甚至開始在夜晚伏在桌子上用功學習。上海對提提而言，就是一個心之向往的“高勢能符號”［1］87，被賦予了身份認同的功能，它是作為與家鄉(xiāng)對立的理想之處而存在的。它是自由的所在，是另一個有著無限可能性的新世界，是不同尋常的人生的希望。在這種巨大的想象之下，提提和妙妙不約而同地都走上了一條逃離現(xiàn)實所在而去往遠方城市的道路。

二、逃離：以青春為底氣

妙妙和提提都是“不自覺”的人，憑借著僅有的青春和身體義無反顧地與“此處”斗爭，不計代價地為“遠方”進行著一種弱者的奮斗。在這場逃離中，妙妙始終未能走出小鎮(zhèn)，提提則成功地走了出去，躋身到城市的繁華之中。

（一）物化的愛情：欲望驅使下的男女糾葛

妙妙與提提夾在人生孤獨與青春想象之間，渴望著逃離。與傳統(tǒng)女性在愛情中犧牲自我不同，兩人在愛情中都在尋找自我、確證自我。她們與男人的糾葛中，愛情被物化為男女間的欲望游戲。妙妙與提提都沒有遇到真正的愛情，愛情被物化為身體、性以及青春等，卻無關靈魂相通的理解。北京男人作為頭鋪街的外來者，妙妙是以仰望的心態(tài)觀察他的。在妙妙眼中，北京男人是北京城市的代言者，這種心理弱點導致她成了北京男人的“一夜情”對象。妙妙和孫團愛情中似乎只有性，孫團始終不敢承認他和妙妙的戀愛關系，他們的戀愛自始至終是無名的狀態(tài)。妙妙與何志華之間的愛情是婚外戀，何志華在自己的家庭和妙妙之間做選擇時，他像丟棄垃圾一樣丟掉妙妙，妙妙就終于失去了愛情。

提提在愛情中也是頻頻受挫。她第一次實質的戀愛是畸形的師生戀。未成年的提提與自己的老師發(fā)生男女關系，不得不去上海墮胎，在提提墮胎之后，老師轉頭與別人結婚生子。他在提提少不更事的時候，過早地加快了提提從姑娘到女人的進程，導致提提在不懂男女關系的意義時，就看輕了男女關系，并為日后以身體為工具埋下種子。提提是潘索的獵物，是他在百無聊賴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的新奇玩意。提提和潘索是最膚淺表面的男女肉體關系，他們在精神上是油和水一樣始終不能交融。“提提追求的是物質世界的享樂，潘索需要的是‘里面空無一物的現(xiàn)實的蟬蛻，所以潘索和提提在各自的世界里表現(xiàn)得是一虛一實。”[5]潘索需要提提的“魅”來填補欲望，不過一旦提提“祛魅”后落入日常生活，他便會拋棄提提開始去尋找新的女人來填補自己的欲望。簡遲生對于提提而言，是真正帶她走入城市的心臟的男人，給了提提前所未有的物質體驗。他的寵愛似父親似情人，更類似于對一個可人的寵物的愛。正如簡遲生多年的戀人呼瑪麗指出的那樣，簡遲生愛提提，是因為他愛青春。在提提年輕的身體中，他能感受到自己尚未老去。他透過提提看到的是青春，從來不是提提本人。而青春最大的特點就是具有易朽的性質，且必然流逝，不會長久。他愛她的年輕，愛她的柔順，寵縱她的任性，但是從不把她看作可以跟自己一起變老的女人。愛情被物化為提提的青春。

（二）物化的女性：作為消費品的青春與身體

在欲望的漩渦里，女性不斷地被物化或者自我物化。她們作為女性，青春既是她們的資本，也是一種消耗品。從被物化到自我物化，是一出無法避免的悲劇。妙妙的自我意識在男權社會中始終不斷地退讓，不斷地被心中那個符號式的遠方所消費，她沒有贏得真正的自我，反而在追逐符號中不斷自我規(guī)訓，淪為男性的消費品。北京男人侵犯妙妙時，他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妙妙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自此，她開始將性看成無所謂的男女游戲，這個思想轉變是妙妙自我物化的結果；對于張業(yè)和小發(fā)來講，妙妙是兩人投射性欲望和性幻想的消費品；對于何志華來說，妙妙也只是他在不堪壓力下可以丟掉的玩具。妙妙在城市消費主義的輻射下，淪為男性的玩弄對象。

與妙妙被物化的命運相比，提提面對無法逃脫的男性中心的環(huán)境，能夠更加機靈地接受。她利用自己的青春美麗對男性的吸引力，不斷地穿梭于各種男士之間。她是潘索可以轉贈的禮物，是簡遲生可用劇院女孩替換的青春化身，但她也具有主動權。她清楚在城市里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大多數(shù)改變命運的機會就是男人。她把潘索這類男人看成自己在上海的機會。當潘索要從加州牛肉館帶走她時，她即刻就收拾東西來到了陶普畫廊。她曉得潘索的目的，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青春、身體拿出來作為交換。潘索離開以后，她主動親吻子貢要求和子貢做戀人，因為子貢對她來說是最近的希望，她企圖再次用青春、身體交換物質豐富的生活。當子貢把提提帶到簡遲生面前時，即使眼前的男人年齡已經(jīng)可以做自己的父親了，提提仍然又開始了一場交換。

三、敗北：尋無所得

在王安憶筆下，“女主人公貌似被動，但并不軟弱，她們都有自覺的主體意識，有明確的目標，竭盡全力地要駕馭自己的命運，就算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四處碰壁也決不退讓，極力謀求著自我的存在與發(fā)展”[6]。然而，妙妙與提提不顧一切所謀求的自我與發(fā)展自始至終仿佛是水中撈月的徒勞。她們的人生追求無疑是悲劇性的。細細想來，這是由多方面因素所導致的悲劇命運。

首先是當時社會體制的影響。50年代以來，我國建立起城鄉(xiāng)分割的體制，城市和農(nóng)村同屬一國卻在資源上并不均等，同時，當時的戶籍制度將城與鄉(xiāng)的身份固定化，城與鄉(xiāng)之間的流動困難。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確立，現(xiàn)代城市文明興起，整個時代的社會文化觀念開始發(fā)生變化。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消費文化不斷地發(fā)展，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的繁榮多彩的都市神話，激活了人們追求城市生活的渴望。妙妙和提提充滿憧憬，渴望能夠在城市中改變自身的角色定位，過上不同尋常的生活。一個渴望成為“現(xiàn)代青年”，一個渴望探索無限可能的人生，她們?yōu)榱俗约旱目释活櫼磺械貖^斗，卻只能在夢想破碎中敗北。她們的遭遇反映了無數(shù)的留守在農(nóng)村或小城鎮(zhèn)的女孩在現(xiàn)代化路途中的命運，她們不論是追求精神認同還是物質富有，時代環(huán)境社會體制便已經(jīng)決定了她們的性格和命運，決定了她們的生存狀態(tài)。

其次是消費主義的影響。自1978年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來，農(nóng)村開始實行經(jīng)濟改革，城市也進行了經(jīng)濟改革試點，商品經(jīng)濟逐漸發(fā)展。到90年代，城市化進程加劇，消費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80年代的啟蒙主義、人文主義精神不斷退場。消費主義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影響了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在王安憶的筆下，從妙妙到劉以萍，從王琦瑤再到提提，王安憶不斷地反思城市化和消費文化與女性命運之間的關系。消費文化是一種中性文化，一方面它鼓勵人們積極表現(xiàn)自我，追求物質更加豐富的生活，另一方面，卻使人無法避免地陷入消費的陷阱。妙妙和提提在消費主義的大風席卷過來時，她們一方面展現(xiàn)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個性與自我，另一方面卻無法拒絕消費主義所帶來的身份認同感，只能沉迷于其中。但因為她們缺少對現(xiàn)實境遇的掌控，無可避免地成為男性的身體消費對象，淪為城市消費場中可以交換的商品，迷失了自我。

最后是女性對男性的傳統(tǒng)依附觀念的影響。在兩千年的父權文化體系中，父權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集體的無意識，在這種無意識的影響下形成了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心理。王安憶作為當代杰出的女性作家，以獨特的女性立場突破父權文化的藩籬，但她仍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集體無意識。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妙妙和提提對男性的依附心理上。妙妙有一份招待所的工作，提提可以在飯館、售樓部工作，她們本可以憑借自己的勞動謀生，卻在心理上擺脫不了對男性的依附。提提依附男人離開底層生活，依附男人得到豐富的物質享受。然而，這種依附心理導致女性精神自我的迷失，被束縛于父權勢力場，無法找到自由的生存空間，獲得真正的自我。

四、結語

王安憶借助妙妙和提提的人生悲劇表現(xiàn)當代青年女性痛苦迷茫的生存處境。她們渴望神奇的人生，但她們所處的時代社會文化已經(jīng)決定了她們的悲劇命運。自1980年以來，王安憶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的青春女性形象，比如妙妙、王琦瑤、提提、阿三等，時代社會的變化牽動著她們敏感的神經(jīng)而又決定著她們的命運，她們也始終無法擺脫父權文化帶來的集體無意識。這也導致了這類青春女性悲劇命運的必然性。王安憶筆下的這類青春女性讓我們看到了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小鎮(zhèn)青年女性在追求自我身份認同與價值實現(xiàn)過程中所面臨的困境，以及她們無法逃避的悲劇命運，這應該引起每一位讀者的思考。

參考文獻：

[1]金理．歷史中誕生——198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小說中的青年構形[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

[2]王向東.孤獨城堡的構建與沖決——論王安憶小說的孤獨主題[J]．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9（2）：27.

[3]李楊.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jīng)典再解讀[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349.

[4]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M]．車槿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129.

[5]程德培.消費主義的流放之地——評王安憶近作《月色撩人》及其他[J]．上海文化，2009（1）：23.

[6]吳蘇陽.茹志鵑、王安憶小說女性形象比較[J]．語文學刊，2004（3）：49.

作者簡介：

楊楠（1997-），女，漢族，陜西渭南人，陜西理工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女性主義、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