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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的翅膀

2023-11-01 21:08駱曉玫
長江文藝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李老師女兒媽媽

駱曉玫

1

周茹告訴警察:起因是我的女兒在一夜之間多長了兩個腦袋兩只手。

她說話的時候保持皺眉,仰著頭在白熾燈下緩緩?fù)職?。那一陣綿長而虛弱的氣息在到達對面兩個警察之前就慢慢上升,小蛇一樣細細密密地纏繞在燈泡旁,等真的碰上了卻立即蒸發(fā)消失不見。她順勢把目光落下來,桌子椅子或者地面,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焦點,又覺得盯著人講話很不禮貌——黃驚喜看到了要學(xué)壞的。

她緊張地搓手,好像要把手上已經(jīng)干涸的血重新蹭到圍裙上,發(fā)現(xiàn)徒勞無功后就默默停下,轉(zhuǎn)而用修剪得很規(guī)整的指甲去摳,捻起來對著燈光看,指甲縫里是碎成千萬段的暗紅色顆粒。她看著看著身體就軟下來,全身冒虛汗,分不清這血是黃驚喜的還是別人的,眼神也渙散起來,水牛一樣吭哧吭哧地喘粗氣。

警察沒有打斷她的敘述,他們彼此對視一眼,一個轉(zhuǎn)身離開,另一個依舊板正地坐著。

鐵門嘎吱作響的聲音讓周茹來了興致,她目睹了門被打開又被虛掩的全過程,身體像是被雷劈了一道飛速過了電似的,說,想起來了,原來那天我沒關(guān)門,讓鄰居看見了。

離開的警察又回來,端著兩杯水,給了同事也給了她。周茹的心情因此好了很多,盡管還是很疲憊,甚至不自知地嘆氣,依然強撐著說謝謝,只愿給一墻之隔的黃驚喜做個好榜樣。她猜黃驚喜現(xiàn)在正隔著玻璃窗看著自己,臉上木木的沒什么表情,就像之前她反復(fù)說我不痛那樣——她真的不痛嗎?周茹覺得自己這個母親做得很失敗,總是不停地逼問,獲得結(jié)果之后又忍不住懷疑,不敢直視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然后周茹一拳打散了腦海中黃驚喜跳動閃爍的眼睛,又把那扇冷漠的單面玻璃幕墻砸爛,想象著自己雙拳滴著血,身體使勁往玻璃外伸,被身強體壯的兩個警察死死摁住動彈不得。她把黃驚喜的臉安在對面男人的身體上,強迫自己鼓足勇氣盯著他們,盡量保持情緒穩(wěn)定,繼續(xù)敘述。

2

是李老師最先發(fā)現(xiàn)的。

幼兒園每天的菜譜都固定,星期三是香干回鍋肉、番茄炒蛋、清炒娃娃菜還有醬雞腿。李老師帶著黃驚喜來后廚找周茹的時候,她正忙著把筷子捅進番茄,再打開煤氣舉著筷子把熟透的番茄架在火上烤——院長特地囑咐過,自己不愛吃皮,領(lǐng)班的廚師被他煩得沒辦法,大手一揮說行行行,我們每周三為您安排專員給西紅柿扒皮。

于是領(lǐng)班的叫后勤班子依次站成一排,像李老師挑選藝術(shù)團一樣,瞇起眼睛杵著食指挨個掃過,最后命運的指針停在周茹面前,指甲蓋離她的鼻尖只有幾公分,周茹能清楚地看見對方留得過長且不符合衛(wèi)生規(guī)范的小指甲。

領(lǐng)班的對周茹說,就你吧,手腳麻利一點。

周茹說好的好的,我辦事您放心。

領(lǐng)班的大掌一拍,說好好干啊,早日轉(zhuǎn)正。

周茹先點頭再適當?shù)乇硎静缓靡馑?,說哎呀,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去了呢。

火舌跳動著去舔西紅柿,紅色的對紅色的,周茹的臉在紅色的映照下顯得溫暖而敦實,連額角滲出的汗水都熠熠。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快要滴到眼睛里的汗,順勢扶正廚師帽——她怕自己笨手笨腳燒著頭發(fā),找領(lǐng)班借來的,男性頭圍對她而言還是太大。

這就是李老師帶著黃驚喜推門而入的時候所見的——機器人母親木著臉揮舞手臂謀殺植物果實:插入,提起,旋轉(zhuǎn),剝皮,讓西紅柿落在不銹鋼盆里,每裝滿一盆就踢一下腳邊的垃圾桶,有人聽見了就趕來,費力地端走去切。一切都能用流水線解釋,在場的人都貫徹正確的模式,沒人顧得上推門而入的一大一小。臨近中午,食堂后廚所有能喘氣的不能喘氣的都在忙,肉和骨摞起來的機器無聲運轉(zhuǎn),只能聽見火苗閃爍和菜刀有節(jié)律的噠噠聲。

李老師問,請問哪位是黃驚喜的媽媽?這句話好像打開了周茹的開關(guān),雖然身體依舊維持標準化動作,眼睛卻往這邊瞟,目光先平行接觸到老師,愣了幾秒才向下看見黃驚喜,想著這個時間女兒為什么會拋掉藝術(shù)團的活動被老師領(lǐng)來找媽。

她的思維轉(zhuǎn)瞬就跑了很遠,忍不住擔(dān)心黃驚喜是和人打架了、作業(yè)完成得太差還是家長忘記簽考卷——傷人了老師該把受害者一起帶來,被揍了也不見臉上身上有什么跡象,普通公辦幼兒園這么關(guān)注小孩成績嗎,難道自己平日太忽略小孩教育,連考沒考試也不記得?

盡管眼睛看向別處,周茹還是能憑直覺處理好最后一個西紅柿,拔出筷子打開水龍頭細細沖洗,好像幾米開外根本沒人等待,女兒與老師都是一個女工在程式化工作以外的幻想與消遣。

她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逃避心情,如果自己會功夫,周茹甚至?xí)敛华q豫地破窗逃走,或者憑借身法繞開這個擋路的老師,帶著黃驚喜遠走高飛。

可惜她只是幼兒園后勤系統(tǒng)的普通臨時工,機械化地洗手洗廚具給西紅柿上刑。直到避無可避,手頭所有的事情都了結(jié),周茹才不情不愿地對上堵在門口的李老師,臉上掛著牽強的笑容:怎么了,我是黃驚喜的媽媽,剛剛廚房太忙,顧不上您真是不好意思。

老師沒怪罪,告訴我黃驚喜練舞的時候不小心摔了屁股,她怕出事上手摸著檢查,尾椎那一塊骨頭啊肉啊都沒事,結(jié)果順著脊柱往上的時候,后脖頸上面、被頭發(fā)蓋住的地方,有一個腫塊。

周茹聽完之后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回望了一眼后廚,這里依然井然有序,多一個人還是少一個人并不會有什么影響。于是她沉默地張開雙臂,像老鷹捉小雞游戲里那只疲憊的老母雞,護著李老師和黃驚喜轉(zhuǎn)到食堂就餐的地方去了。

李老師不急著坐,周茹沒心思坐,黃驚喜沒得到命令不敢坐。小女孩仰著臉抓著老師的手,乖順地準備接受盤問。

先是李老師特地蹲下來問,你痛不痛。她搖頭否定。

否定之后輪到周茹,問之前特地把手上的水在圍裙上擦干凈,也蹲下來,漲著一張熱得通紅的臉,捧著黃驚喜的臉:你痛不痛,痛就跟媽媽說——不要怕,要說實話。

在場的只有黃驚喜是站立得直挺的最高的,她以為這兩人問自己倒地的時候痛不痛,于是倒帶又倒帶,站回舞蹈室那塊大鏡子旁邊,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是不痛的,就是猛一下坐到地上,腦子發(fā)蒙。于是搖頭:我沒撒謊,不痛。

李老師長舒一口氣,說家長要不還是帶去醫(yī)院查一查,雖然小孩說沒事,長在腦袋附近的腫包還是要警惕,驚喜年紀這么小,沒事最好,可我們不是醫(yī)生,這種問題誰說得準呢。她想盡可能地委婉一些,避免顯得自己在趕人,急吼吼地說我已經(jīng)給黃驚喜批假了,反正下午也是單獨排練,少上幾節(jié)課不礙事,要好好休息啊——儼然已經(jīng)將黃驚喜圈養(yǎng)在有病的范疇里。

黃驚喜這才知道談話的重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從屁股到脖子,快到不給人反應(yīng)的時間。痛不痛呢?需要修改答案嗎?黃驚喜邊想邊坐下,挨到凳子的那一刻就決定:還是不改了,媽媽討厭變來變?nèi)ィF(xiàn)在改口只會讓大家都尷尬。于是坐著一聲不吭,至于那個腫包究竟痛不痛,黃驚喜只能說不知道。

周茹看見同事正從后門探出腦袋窺視,揮舞著鍋鏟遠遠地示意,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自黃驚喜說不痛開始,她在潛意識里已經(jīng)把女兒與安全健康劃上了等號,畢竟疼痛在周茹的字典里是一把祖?zhèn)鞯臉顺?,這頭是健康,那頭則是進醫(yī)院馬上死。萬幸黃驚喜還沒有奮不顧身地越界,自己正站在這頭,牢牢拽著小女孩的手。

她深吸一口氣,把思考憋回肚子里,誰也不告訴,又恢復(fù)了笑容,說自己要接著忙,謝謝老師提醒,麻煩讓黃驚喜回教室把書包收拾好,一會兒自己回食堂來坐凳子上看書。言辭間狡猾地隱去了“帶黃驚喜去醫(yī)院檢查身體”的承諾,李老師見她并不很在意,也領(lǐng)著小孩走了,畢竟教室里還有那么多孩子等她去教。

周茹進了后廚,一待就是兩個多小時。等她炒菜打飯洗碗清理臺面……所有工作都結(jié)束,在食堂看到一個穿著粉紅色舞裙的背影側(cè)睡在兩張凳子拼起來的床上,竟有一種看見小時候的自己的錯覺。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看正臉,確實是黃驚喜。

自黃驚喜要求分床睡之后,這還是周茹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端詳她。母女間奇妙的紐帶隔著桌子凳子,順著食堂里規(guī)整的地磚縫隙緩慢地爬,不偏不倚地在正中點的地方相交,周茹想了一下覺得偏一些也好,自己這頭多跑一點路,要不然小孩子太辛苦了。

黃驚喜。周茹輕聲叫,叫完了才意識到小孩正在午睡,又把嘴捂住了,自己記性不好,竟然覺得這是每天早上叫女兒起床的情形,隱約間還聽見了家中廚房里煮奶鍋沸水燙雞蛋時咕嘟咕嘟的聲音。

她懷孕的時候也常吃雞蛋,身上臉上全是浮腫,強撐著精神半坐起來去吃,吃了往往又愛吐,吐得昏天黑地還得瘸著腿收拾。后來好一些了,黃占今結(jié)束了某個工程還知道回家,好歹家務(wù)有了著落。但生育的痛男人總歸是承擔(dān)不了的,女人為生育所放棄的職業(yè)生涯和話語權(quán)也沒人來裁決。周茹在產(chǎn)房痛到翻白眼但依然堅持用力的時候就暗下決心:哪怕丈夫靠不住,媽媽也一定會保護你——媽媽用光明前途換來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驚喜。

黃驚喜一睜開眼就看見媽媽搬了個凳子坐自己面前,也算是彌補了剛出生一出羊水時見的是白寡寡的醫(yī)生護士而不是媽媽的遺憾。她仍處于睡夢般的混沌中,聽到媽媽開口問:你是怎么摔的,是誰推的你?

媽媽把手蓋在女兒的臉頰上,手指頭差一點就戳上眼睛,好像一只成鳥,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幼崽覆在自己羽翼之下。

幼鳥還沒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回了一句不記得了。

周茹聽到之后騰地站起,還想問點什么,但最終只丟下一句:走,媽帶你找老師問清楚。

虛構(gòu)的腫包在黃驚喜真實的受欺負面前顯得不值一提,周茹終于找到了瞄準鏡下的敵人—— 一個,甚至一群年輕的女孩,她們在教室里爭先恐后地騎在黃驚喜瘦小的身體上,拽她黑亮的辮子,把她的頭扯得后仰,用沾滿臭汗的衣服堵住女兒要高呼救命的嘴,盛大的霸凌發(fā)生在她所不能見的每時每刻。

周茹越想越覺得恐怖,實在不敢想象黃驚喜在脫離自己視線的地方究竟遭遇了什么,她為了產(chǎn)后回歸社會隨便找個班上的行為是徹頭徹尾的錯誤,她簡直一刻也等不了,抓著黃驚喜的手,受著由恐懼燃起的怒火,一言不發(fā)地殺進教室。

像一種奇妙的償還,幾小時前老師沖來找家長,經(jīng)過短暫的大腦宕機再重啟之后家長又突襲老師。李老師讀懂了對方的臉色,明白此事不能善了,便安排一個年紀稍大的女孩組織大家練習(xí),轉(zhuǎn)身跟著周茹出門。

她揣著明白裝糊涂,說:怎么了黃媽媽?去醫(yī)院了嗎?

周茹說:這事不急,我還是想找到那個推驚喜的小孩。黃驚喜很乖,膽子也不大,不可能主動和人起沖突,就算真有什么事她也捂著不說,我是當媽的,凡事都要查清楚。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不避諱黃驚喜——就算聽到了又能怎么樣,長大了就懂得媽媽的心思了。

李老師深吸一口氣,心想今天這場對峙是怎么也躲不過了,遂先發(fā)制人,領(lǐng)著周茹和黃驚喜直奔保衛(wèi)處調(diào)監(jiān)控。

看完監(jiān)控就輪到周茹臉色變換,她怎么也沒料到那些愛欺負人的壞女孩根本不存在,對母親而言龐大得近乎遮云蔽日的事件實際上只是再尋常不過的氫氣球,輕輕一戳就在空中爆炸開花,自己則淪落為滑稽的獵人,洋洋自得地朝無人煙的曠原打空槍。

李老師換上難為情的表情開口澆油報仇:小孩子跳舞排練磕磕絆絆在所難免,監(jiān)控視頻也很清楚……要是沒什么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方便的話去醫(yī)院檢查的事情還是趁早打算吧。

周茹是請假來的醫(yī)院,抓著黃驚喜的手打報告的時候不敢抬頭看領(lǐng)班表情,害怕因為不經(jīng)意的抬頭一瞥就導(dǎo)致自己與轉(zhuǎn)正越行越遠。

她因此對黃驚喜有一些埋怨,這小小的女孩竟有這么大的能量,偷走了自己幾年前的銷售冠軍夢不算,連轉(zhuǎn)正這樣小而淺的愿望也要殘忍剝奪。母與女的對抗在去往醫(yī)院的公交車上悄然布局,在座的每個乘客都親眼看見周茹摸著黃驚喜的小手,親耳聽見周茹說:家里經(jīng)濟狀況不太好,你爸工地拖欠工資,你媽還在試用期,你上幼兒園已經(jīng)花費不少,那老師還把你往醫(yī)院趕,真是的……你這么點大的小孩能出什么問題呢?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壯得能上山打死老虎……

父母的代價就這樣赤裸地攤在黃驚喜面前,僅僅因為一場計劃外的身體檢查,女孩過早地邁入成年人的交易市場。她駐足在門外,拉客的媽媽用力扯著她的衣服往門里拽,黃驚喜瘦弱的肩膀露出來,她已感覺不到痛。

周茹像是說服自己一樣還不停下,說爸爸媽媽都很健康,你也很健康;你小時候不愛生病,現(xiàn)在也沒事;你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媽媽也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黃驚喜很難理解自己竟作為父母基因的復(fù)制品出生,她對媽媽的邏輯感到困惑,不愿再接受她的抱怨,費勁兒地想要逃避——于是在醫(yī)院一樓大廳正中央的位置,黃驚喜主動伸手抓周茹的袖子,說媽媽,我們走吧。

人聲嘈雜。

周茹暈頭轉(zhuǎn)向忙了一上午,左太陽穴突突直跳,生產(chǎn)后她太久沒來醫(yī)院,面對嶄新的掛號機器簡直無所適從,無頭蒼蠅一樣亂轉(zhuǎn)。她不是沒想過去問穿正規(guī)軍衣服的導(dǎo)醫(yī)人員,可是腦子一見到純白的衣服立馬調(diào)度出生育的回憶,攔也攔不住。于是右太陽穴也跟著突突跳,左右此起彼伏,有鋼釬貫穿著導(dǎo)電。

她努力克制住快要嘔吐的幻覺,竭力將目光定格在護士的臉上——那人轉(zhuǎn)著眼珠子輕輕瞥到了周茹這邊,面帶微笑、十分善解人意地點頭,好像馬上要邁開步子過來親切地問請問您需要幫助嗎。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

周茹立馬背過身去,避免旁人看到自己無故干嘔的畫面。黃驚喜又很不懂看眼色,第二次用力拽媽媽的袖子——巧得好似一場潛心謀劃多年的報復(fù),提高聲音說,媽媽,我們走吧。

媽媽不能走,媽媽要被你點燃了。周茹坐在凳子上喘粗氣的時候腦子里還在嗡嗡循環(huán)播放黃驚喜的催促,她很想騰地站起,用力搖晃黃驚喜的肩膀,大聲呵斥,閉嘴讓你媽休息一下不要講。這一切沒有發(fā)生的原因僅僅在于她太虛弱,精神狀態(tài)太差,或許還夾雜著輕微的母愛,但很快就被周茹的大腦輕輕揭過去。

等到幻覺過去,周茹緩緩平復(fù),反倒沉靜得像一攤死水,全然不見公交車上的激情活力。她用深呼吸調(diào)整節(jié)奏,重新奪回場上的指揮權(quán),帶著黃驚喜步履堅定地離開,說:走,我們回去。后半截她沒說出口:這里不歡迎我們,根本不該來。

將要踏出醫(yī)院管轄范圍的時候周茹特地停下來蹲在大馬路中間,摸著黃驚喜的臉再三詢問:你是不是真的沒感覺,一點也不痛?黃驚喜看著媽媽的表情,也不確定自己到底痛不痛,或者說是該不該痛,還是決定沿用先前的答案,就算是騙人也要騙到底:一點也不。

后面的小汽車等著走,不知道這母女倆搞什么名堂,急不可耐地按喇叭,正好蓋住黃驚喜那句話。好在周茹不在乎,樂滋滋地帶著黃驚喜靠邊站,目送著白色私家車一腳油門留給母女倆一串尾氣,一點不生氣,說:走,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媽給你做點好的。

3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發(fā)生在昨天……我叫黃驚喜起床上學(xué),給她梳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后頸長了一個很大的腫包。她什么也沒說,我去摸的時候不哭也不叫——她為什么不表達呢,我為什么不能每天早上都堅持給黃驚喜梳頭呢。你們說,這樣做是不是能夠早點發(fā)現(xiàn)。

周茹用手指描摹腫包的形狀,從左邊滑到右邊,又從下面摸到上面,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隱隱有分化的趨勢,一端向左一端向右,而自己此時正站在腫包族群進化史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可她僅僅是歷史的旁觀者、未來的掘墓人,能做的除了輕輕問黃驚喜:你痛不痛——以外,再就是轉(zhuǎn)身竭盡全力大聲叫:黃占今,你快來看。

黃驚喜比她爸可靠很多,當即自己舉起手,閉著眼睛摸索著給媽媽沒扎完的發(fā)型收尾,然后搖頭,說媽媽我不痛。

比起來黃占今就顯得差勁許多。即使周茹早就對此人了解得七七八八——她不敢把話說滿,畢竟人心隔肚皮,同床還能異夢,更何況黃占今總是跑工地,已很久不著家——她依然感到憤怒。這種憤怒既源于黃占今對自己話語的忽略,也出于他缺乏對女兒的關(guān)心,兩方聯(lián)起手來圍剿,把黃占今釘死在家庭的恥辱柱上。

黃驚喜知道這個時間自己應(yīng)該吃早餐,雞蛋配牛奶。站在餐桌邊快要吃完的時候她聽見房間里傳來媽媽的尖叫,走近了發(fā)現(xiàn)媽媽正拼命把爸爸從床上撕起來,搖晃著爸爸讓他快醒醒。

手上的牛奶還在冒熱氣,黃驚喜不顧溫度一飲而盡,本能地想要離開??上б呀?jīng)太晚,周茹趁著黃占今悠悠轉(zhuǎn)醒的間隙回頭,招呼女兒來床前站好,一只手攬著黃驚喜的肩膀,一只手把黃占今的手掌往女兒脖子上按。你摸摸這是什么?

黃占今的態(tài)度與周茹形成鮮明對比,他閉著眼睛打哈欠,說沒事,蚊子咬的。身體隨著這句話控制不住地向床上倒去,不過幾分鐘就鼾聲陣陣,昨天晚上他陪幾個老板跑了好幾家材料廠,困到站著都能睡著,更何況此時還沒離開床。

周茹竟然在鼾聲中漸漸平靜下來,惡狠狠地奪過黃驚喜手里的玻璃杯,嘴里低聲罵:不爭氣的東西??此坡裨裹S占今不負責(zé)任,也可以解讀成女兒居然不能保護好自己,還要媽媽來收拾爛攤子。實際上她的憤怒只沖著自己這位母親,居然對幽靈般的丈夫心存希望,居然遇到事情第一時間想靠上男人臂膀,居然失職到連這么明顯的包塊也沒能察覺。

她持續(xù)沉浸在懊惱里,不忘苦著臉送黃驚喜去上學(xué)。生活的重擔(dān)傾注在周茹身上,而她對此毫無辦法,只好把黃驚喜裝進電動車擋風(fēng),小心地護在兩腿之間,過馬路等紅綠燈的時候緊急剎車后仰,好像要把人重新吸納進陰道。周茹得了空低頭,看見那個緩慢分化的大包,好像顯化出黃驚喜的眉眼,在周圍汽車轟隆隆的發(fā)動機聲響里沖著自己笑。

至于黃占今,此時他依舊在床上昏迷,下午醒來的時候甚至無法記清早晨那幾秒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更不提理解妻子復(fù)雜的情緒和女兒奇詭的病情,只是睡覺。

還是同一天——這一天對周茹而言簡直是永不能清醒的噩夢:幼兒園午休的時間,周茹正要鎖上食堂后門,就看到兩個男孩急急忙忙跑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地伸手要摸自己的腋下,還時不時蹦起來要看她的背后。

周茹做了個驅(qū)趕的手勢,還算禮貌地問他們究竟要干什么,男孩們咯咯笑,說:我們想看看你是不是也有四只手,是不是外星人。

這時黃驚喜也從教學(xué)樓里跑出來,隔很遠就喊:老師要來檢查了,快回去午休呀!他們嘻嘻哈哈地跑走了,路過黃驚喜身邊的時候大叫:騙子,我摸過啦,你媽只有兩只手哦。

周茹聽見黃驚喜說,我媽媽比我更厲害,可以控制身上的手,只是不想給你們看而已。說完還轉(zhuǎn)頭看媽媽的臉色,一雙眼睛里分明是乞求。周茹不知道她在求什么,應(yīng)答的詞句到了嘴邊就堵得吐不出來,便用點頭胡亂代替了。

黃驚喜見狀也顧不上他們相信與否,將人都趕走之后又特地跑來把臉埋在媽媽的小腹處,聲音隔著布料顯得悶悶的:媽媽,我是不是外星人?

周茹大驚,抱著黃驚喜問你為什么突然這樣說,又有誰欺負你了嗎?

在母親傳統(tǒng)的觀念里,女兒一旦離開自己的視線,就會有一雙雙泛著綠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代替自己盯著她,只待時機成熟就蜂擁而上將其分食干凈。自然而然地,周茹幾乎可以篤定,沉默的黃驚喜遭遇了監(jiān)控里那批看不見的女孩霸凌。

結(jié)果黃驚喜搖搖頭,說因為我有四只手三個頭。

哪來的四只手?

在我胳肢窩下面。

周茹草草地隔著衣服摸,發(fā)現(xiàn)有很明顯的兩處突起,手感是軟硬相間——幾乎是逃荒一樣帶著黃驚喜去了女廁所,脫了衣服才發(fā)現(xiàn)小孩的肋骨處橫逸斜出了兩條觸須一樣的東西,最外端有皮膚一樣的觸感,拿指頭捏一捏還很堅硬,確實像憑空生出來的兩只手,不過存在畸形。

媽媽把衣服拿在手里端詳,發(fā)現(xiàn)相應(yīng)的地方已經(jīng)被頂?shù)米冃?,怪病像雨后春筍一樣迫不及待地突圍禁錮自己的布料,那么下一步呢,這些東西還會長成什么樣子?突飛猛進一日三厘米還是偃旗息鼓慢慢萎縮,不痛不癢還是痛徹心扉,女兒會哭還是咬著牙安慰媽媽說我真的不痛?

這時候她才完全認可李老師的建議,老師和幼兒園食堂后勤就是不一樣,周茹輸?shù)眯姆诜?,只是后悔自己當時為什么鬼使神差地把家庭存款的優(yōu)先級放在女兒健康的前面,為什么將疼痛定為唯一的入院檢查衡量指標。

旁人的目光是刀劍,從口唇出擊的話語比女兒不直說的疼痛更恐怖。

她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哆嗦著嘴唇反反復(fù)復(fù)問:你痛不痛?思想的鋼印一旦被打上就難以根除,即使周茹已經(jīng)意識到不對勁——不痛與健康并不能簡單地等同,但此時她已經(jīng)喪失大半思考能力,剩下的一小部分則遵循著早在前半生就被設(shè)定好的程序,一遍又一遍地問:你痛不痛?

黃驚喜也充滿耐心地重復(fù):不,媽媽,我不痛。

這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小孩在衛(wèi)生間隔間里赤裸上身張開雙手,環(huán)抱著瀕臨崩潰的媽媽,完全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煩躁情緒,那雙新生的觸須狀手臂在無束縛的情況下竭力伸展,朝天,也朝著母親。

4

從那之后我一直給黃驚喜穿寬松的衣服,我不想讓她再三重復(fù)自己是外星人——警察同志,你覺得呢,長四只手三個頭就是外星人嗎。她不痛,除了多的手和頭之外沒一點異樣,一切的根結(jié)只在于那非她所愿多長出來的肉。

黃占今一直等到黃驚喜快放學(xué)的時候才起床,站鏡子面前刷牙的時候黃驚喜推門進來。他只掃了一眼就灌一大口水,吐著牙膏沫含含糊糊地問:你怎么這樣???

黃驚喜沒聽懂,換了鞋子不搭理人,黃占今連嘴巴外一圈白沫也沒來得及擦掉,從衛(wèi)生間里追上來,盯著衣服看了半天才松一口氣,說哦原來是衣服買大了,我還以為你兩年沒長個子——你媽怎么給你穿這種衣服,連頭發(fā)也不給你扎起來,這當?shù)氖裁磱尅?/p>

女兒背過身掀起垂在肩膀處的頭發(fā),先給他看越發(fā)膨脹的兩個腫包,又轉(zhuǎn)回來,毫不避諱地掀起過于寬大的上衣,還未發(fā)育的乳房與身上伸出的手一起裸露。她心情很平靜,甚至還有閑心和父親開玩笑:沒長個子,長手和頭去了,你看看呢。

周茹在樓下停好電動車,回到家剛打開門就看見黃驚喜面無表情地抓著衣服,黃占今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板上大張著嘴,口水快要滴到地上。她想要嘆氣,又感到一種隱秘的報復(fù)快感:如今的慌亂全是他咎由自取,如果當時沒有貪戀睡眠,而是及時睜開眼睛看、伸出手摸、動腦子想,現(xiàn)在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現(xiàn)在家里最恐慌的終于不是我了。周茹心想。她繞開丈夫的動作好像繞開一堆腐爛已久的垃圾,幫黃驚喜把衣服整理好,提高聲音像是說給黃占今聽一樣:只要媽媽不在,你都不要做把衣服掀起來這個動作,不管是誰,哪怕是爸爸也不可以,聽見沒有?

黃驚喜點頭,沒事一樣回房去,她小小年紀盡得母親真?zhèn)?,凡事常用死人臉?yīng)對。周茹尾隨,確定小孩的房門已經(jīng)鎖好,這才掉轉(zhuǎn)槍口來打客廳這場最艱苦的仗。

她坐在沙發(fā)上,聽著衛(wèi)生間里水龍頭嘩嘩,還在盤算著如何開口,結(jié)果黃占今低著頭走出來,在褲子口袋里掏半天只摸出一根煙,為了找打火機不得不抬起頭,正好和周茹四目相對。此時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避無可避,脫口而出:她是我親生的嗎?

剛說完他就后悔了,周茹的臉色難看得嚇人。他想了想,黃驚喜是自己親生骨肉這件事顯而易見——她與自己很像,飲食習(xí)慣和走路的小姿勢也像,盡管父女倆不常見面,但每次見到女兒,自己的心里都會重溫工地吊機和農(nóng)民工們給不了的,珍貴的平靜。

這樣的平靜中無疑蘊含了篤定的含義,他并不懷疑妻子的忠誠,所有的口不擇言只是大腦在一片空白時無需多少處理空間就輕易選擇的,最輕松的路——逃避。他在情急之下把妻女統(tǒng)統(tǒng)推開,還慶幸妻子有著先見之明,早早把女兒鎖進房間。

我也會得這種怪病嗎?低頭審視黃驚喜的過程也是向內(nèi)觀看自我的過程,黃占今確信自己逃避的不僅是疾病本身,還有正位于社會評價體系之外、見到女兒患病反而第一時間憂慮自己身體健康的、自私的父親。愛后代,更愛自己——他恐懼這樣的自己。

與周茹形成鮮明對比,黃占今在第一時間內(nèi)確信女兒已經(jīng)患病,不必借助飄移不定的疼痛感幫助鑒定,他的生命軌跡中不存在周茹的母親,他學(xué)不會女人的法則。

但黃占今依舊沒有開口,他打心底認為自己作為家中唯一偉岸的男人,向妻子開口示弱只為求得這樣一個滑稽問題的答案,無疑是錯誤的:自己作為父與夫的權(quán)威將隨著疑問句的完結(jié)灰飛煙滅,且再難重建。

周茹本以為那句質(zhì)疑之后黃占今多少還會找補兩句,沒想到他能一直沉默下去。她抖著手想要發(fā)作,又擔(dān)心黃驚喜聽見,干脆站起來扶著黃占今的肩膀把他往門外推,低聲吼你趕緊滾,既然覺得女兒不是你的,就別再來打擾。

黃占今躲開周茹的推搡,垮著臉,拿上外套,出門抽煙。

事情是從哪一步開始變得不對勁的,周茹不知道。她本以為孩子父親能身手矯健地分走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再不濟也能得到些許情感上的支持。但事實是黃占今可恥地失語了,在驚喜賦予的驚嚇面前癱坐著,恢復(fù)神智之后立刻爬起來逃跑——就連逃跑也不忘帶打火機抽煙,把一切爛攤子丟給自己。

她覺得可笑又可悲,痛恨自己不能更勇敢,反反復(fù)復(fù)跌落母職神壇。周茹為黃驚喜攤上這樣的父母感到不值。

黃驚喜就靠著門板坐在地上,周茹一打開門就把女兒掀翻了。周茹把女兒扶起來,說你沒事吧,疼不疼。

她搖頭,抹著眼淚撲進媽媽懷里,說媽媽我害怕,我真的是外星人,它們今天又長大了……至于它們究竟是什么,母女二人很默契地沒有細說,好像只要不指名道姓就不會驚動對方,一切就還有轉(zhuǎn)機。

于是周茹也跟著哭,不過沒怎么出聲,多少保留了一些為人母的尊嚴。淚水里包含著她的哀傷與憂愁:她擔(dān)心黃占今一去不回,擔(dān)心黃驚喜一病不起,擔(dān)心女兒即使做檢查上手術(shù)臺開刀痊愈了,此后的生活也會因疤痕受人白眼……

你恨我嗎,我的女兒——周茹還是沒有問出口。

黃占今最終沒能走出這扇門。他是一只經(jīng)由女人的手被放出去的風(fēng)箏,不論發(fā)生什么事,背后都有一根來自家庭的絲線牽引,把他的生命與屋內(nèi)另外兩個生命緊緊纏繞在一起。

到家的時候黃驚喜已經(jīng)睡下了,他慶幸女兒錯過了自己滿身的煙味,周茹也罕見地沒有多說什么。屋內(nèi)沒點燈,黃占今借著對面樓遞來的燈光打量著周茹——她看起來已經(jīng)哭過了,腫著眼睛先服軟,細聲細氣地問黃占今:我們該怎么辦?

他感到心悸,也許是此前熬的夜終于找到了出口,也可能是無形的責(zé)任壓得人喘不過氣,總之他徹底領(lǐng)悟,托煙的福已完全變回大寫的、頂天立地的男人。他走到窗邊把窗簾拉上了——外界的東西透不進來,整個家里又變回鐵板一塊,一家人達到生命的同頻,向他傳來無與倫比的沉著與勇氣。

周茹背對他,感到床的那邊沉了幾分,聽到他說,還能怎么辦,關(guān)燈睡吧。

又是這樣。妻子對丈夫的沉默無計可施,兩位演員對這樣程式化的對談都感到疲憊與厭倦,還要很小心地粉飾太平,騙著共同的局外人——黃驚喜。

周茹不知道黃占今跑出去究竟干了什么想了什么,雙方已經(jīng)很多年缺乏交流,她自有一套想象方法。男人身上散發(fā)出的幽幽冷氣已再明白不過:他想逃離這場難纏的僵局,今天能說早點睡,明天就能甩出離婚協(xié)議啪啪打自己兩耳光。她表面上安安靜靜睡了,心中卻千頭萬緒難消解,繼依賴之后周茹終于連信任也拋棄,暗暗決定先由自己虛與委蛇,在男人這里獲得一些錢,一旦得手就把黃驚喜打包,兩人趁夜色頭也不回地奔逃。

黃占今還在休假,跟我說要多陪陪黃驚喜,我不信。出門之前留了個心眼,發(fā)現(xiàn)他默不作聲地在網(wǎng)上搜:哪個醫(yī)院看腫瘤比較好。我就知道這男的要把黃驚喜從我身邊奪走——我為他放棄了那么多,現(xiàn)在他連我僅有的東西也要搶去。

周茹出了門沒去幼兒園上班,找了個能盯住樓道口的便利店躲了起來,一旦黃占今帶著黃驚喜出現(xiàn)就可以一把抓獲,再不濟也能及時尾隨了解情況。

現(xiàn)在周茹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請假了,轉(zhuǎn)正在她的價值體系中地位一落千丈,左不過是一張空頭支票、吊在驢眼前的半根胡蘿卜,她在丈夫的沉默中洞悉,黃驚喜才是最重要的。驢學(xué)會思考以后就能掙脫身上的索套,揚著四蹄拔足狂奔,把秩序與正確甩得遠遠的。

黃占今剛打開面包車駕駛座門的時候周茹就急不可耐地跳出來,父女倆都被她嚇了一跳。她支吾半天最后什么也沒說,冷著臉從黃占今手下劫走了黃驚喜,剛想帶走就聽見黃占今猛按喇叭,說你發(fā)什么瘋,我要帶她去醫(yī)院。黃驚喜也睜大眼睛伸手勾媽媽手指頭。周茹心想你們真是父女連心。

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不早了,周茹在大廳里看著黃占今撥開人群跑前跑后,覺得莫名安心。生命是一場緩慢的輪回,小時候周茹來醫(yī)院,母親也是這樣讓她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等候。她還記得母親去窗口繳費之前曾把手背放在自己額頭上測體溫,一只手鏈接了兩個人、兩種不同的溫度。

鬼使神差地,周茹也把手蓋在黃驚喜額頭上,即使自己的女兒不哭不痛不發(fā)燒,這只手既沒有撫慰作用也沒有測溫功能,卻能告訴所有看到母女倆的人:喏,這個母親很愛女兒,愛的溫度將兩人的心緩慢炙烤升溫。

沒掛上專家號,黃占今覺得普通號也沒差。男醫(yī)生叫號很快,周茹坐在外面看來來往往的人進門又出門,有人拿著片子有人沒有,臉上一致面無表情。她感到恐慌,仿佛置身于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此處的人飽受病痛折磨不剩幾天好日子,全憑醫(yī)生的幫助把身體做成偶身,笨拙地茍延殘喘、與生機絕緣。

黃驚喜也會變成這樣嗎。她不敢想。

醫(yī)生匆匆瞥了一眼病歷就問怎么回事,周茹不見絲毫猶豫地掀起黃驚喜的衣服給人看,自己的視線則有意識避開多余的手與頭,不得不看向男醫(yī)生。她發(fā)誓對方的眼神里閃過錯愕,很快又被虛掩。

他戴著手套開始摸,一路問上來:平時這里痛不痛,摸的時候有什么感覺嗎?周茹剛想開口就被丈夫制止:你讓她講啊又不是你看病。醫(yī)生恰到好處地和黃占今對視,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手上動作不停。

現(xiàn)在母女之間也連心了,周茹終于不用嫉妒和黃驚喜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黃占今。母親與孩子攜手踹翻任何儀器,憑血緣就完成了一次簡陋的感官共享——周茹感受到醫(yī)用手套冰涼的質(zhì)地,從脖子到身側(cè),好在完全不痛。而痛覺正是疾病的急先鋒,不痛就能不被感知,不被感知就不被意識,不被意識則沒有問題。母親將這條邏輯鏈原原本本地交到周茹手上,周茹恭敬地接過,為黃驚喜戴好并加冕。一切的痛苦都源于被感知——這是世代的傳家寶、女性的護身符。

黃驚喜被催著答,醫(yī)生在鍵盤上一陣噼里啪啦打字,打印機嘎吱嘎吱吐出一張紙——先去一樓繳費,搞完去B棟3樓做CT,做完結(jié)果拿過來給我看。

他們?nèi)チ恕Q赝局苋阌致淙肽欠侥吧木辰?,大大小小的人偶斜著眼睛盯著她看,咧開嘴巴甚至看得見木色的小舌頭。她被這樣的氛圍熏蒸得走不動路,抓著黃驚喜的手越來越緊,扶著墻一點點地挪動,竭力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后背出汗腳步虛浮。

等待結(jié)果的時候她已完全撐不住,太陽穴敲鑼打鼓一樣亂跳,趁黃占今還在等叫號沒注意,抱起黃驚喜就往外沖。女孩沉默地趴在媽媽的肩膀上,像相信父親一樣相信母親。

奔跑的時候周茹又在問,你痛不痛,跟媽媽說實話。黃驚喜說我不痛,一點也不痛。

黃占今和母女倆算前后腳進屋的,黃占今在門外就開始罵,說你又在發(fā)什么瘋,我為了追你連結(jié)果都不要了,你有氣對我來別波及小孩……

周茹從沒見黃占今這么生氣過,她看見丈夫的嘴巴一直在動,想要去聽卻沒辦法集中注意力,猜也能猜出來,大多是憤怒的臟話——她先把耳朵閉起來,又慢慢把眼睛移開,最后連思維也不在這間屋子里,丈夫被她再三異化:最初她斬斷了雙方的婚姻關(guān)系,黃占今只是誤入家里的陌生男性;接著她把男人的身高體態(tài)壓縮變形,一米八幾快兩百斤的男人一下子縮水到一米二,可以當黃驚喜的哥哥;最后她還是覺得不平靜,把黃占今的五官摳下來,蒙上一張白紙,這樣就不會惹人心煩了。

整個過程都靜悄悄的,沒有發(fā)出一點奇異的響動。面對黃占今的怒火,周茹顯得異常冷淡,對自己的時間精力異常吝嗇——他退化的速度那樣快,你會在乎沒有臉的陌生人怎么評價自己嗎,陌生人對你千辛萬苦懷孕、痛苦萬狀分娩生下來的小孩指手畫腳,你又會報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

所以她的回復(fù)簡潔極了:太晚了,睡覺吧,你明天還要跑工地呢。黃占今被這幾個短句噎得說不上話,生氣地握緊拳頭走了,周茹猜他又要去抽煙。

半夜的時候黃占今起夜上廁所,床那頭的手機屏在黑暗中刺得人眼睛痛,他揉著眼睛湊過去看——周茹泛著藍光的臉疊在腫瘤手術(shù)的搜索框之上。黃占今憋著尿一時語塞,現(xiàn)在輪到他說早點睡了。

5

警察同志,前情提要我都說完了,你們覺得一切的起點是哪里呢,是李老師還是開往醫(yī)院的車,我到底該在什么時間做什么才能讓黃驚喜像我小時候那樣生活,哪里都不痛,哪里都健康。

星期五的時候幼兒園放學(xué)早,我沒告訴領(lǐng)班就早退了,去找李老師接小孩一起去拿報告單——我提早一個星期約了專家號,比黃占今強多了,由我保護黃驚喜才是正確的選擇。結(jié)果李老師說孩子爸爸已經(jīng)把人帶走了。

我腦子嗡嗡響,完全不知道黃占今會對黃驚喜做什么——你們覺得呢,陌生男人會對讀幼兒園的小女孩做什么,我不敢想,不想我女兒就不會出事。這是家里的傳統(tǒng)。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趕路的時候覺得天都黑了,應(yīng)該闖了不少紅燈吧。

上樓的時候心臟很痛,這是黃驚喜對我的暗示,她在向她最親密的媽媽求救,我一下就接收到了——黃占今肯定沒有這樣的感知,他就是個陌生男的。我承認自己當時很害怕,最壞的結(jié)局就是這人登堂入室把我女兒殺了,那我只能把他殺了。

開門的時候天又黑了,好像一團黑布蒙在我面前,我伸手抓,沒有效果。在天黑的前一秒我看見黃占今背對著我,黃驚喜面對著我,男的蹲著女孩站著,他左手邊的地板上有水果刀、大砍刀和菜刀,好像還有一些針,冷冷的反光。

我不知道黃占今到底要干什么,只是隱約感覺他正拿什么東西對著黃驚喜的脖子比劃——這是我的想象嗎,警察同志,可以告訴我你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嗎?當我看向黃驚喜的時候,她也看著我,于是天立馬就亮了——我的女兒揮揮手,輕而易舉地扯掉了我眼前的黑紗,我看清了一切,這同樣是她給我的啟示,是母女間的秘語,是黃占今這輩子都無法涉足的領(lǐng)域。她的眼睛在我面前輕輕地閉上,好像一只白色的羔羊。我害怕它永遠地閉上——她還那么小,我不能讓黃占今毀了她。

等我再有意識的時候,就看見黃驚喜倒在一片血泊中。我沖上去要做急救,結(jié)果黃驚喜的臉皮從額間迅速脫水風(fēng)化裂開,倒下的人露出黃占今的真面目,他捂著傷口喘氣,身邊都是血,我的身上也是血,我握著一把刀,刀的那一頭插在黃占今肚子上。我松了一口氣然后把手放開了——你們能理解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悅,黃驚喜自由了,終于!她在幾秒鐘內(nèi)就失去了糟糕的父母,我為她感到高興。

我去洗手的時候她還縮在角落里,要哭不哭的,對我說媽媽,爸爸要用刀切、用針捅我的頭。她光著上身,那兩只材質(zhì)仿佛橡膠一樣柔軟纖弱的手好像要把她環(huán)抱起來,代替爸爸媽媽來愛她。

責(zé)任編輯? 徐遠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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