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在宋街上逛了逛,不知道哪里飄出了飯菜香,這才醒悟過來已近黃昏。
這條街叫宋街,也叫簋街,因為街很直,當地人也喜歡叫它直街。這條街,有些年頭了。當地朋友說,在唐景福年間,大理寺少卿王從德為避亂,從杭州遷居黃巖寧溪,經過幾代人的繁衍,這街便枝繁葉茂起來。
黃昏時候,若是宋人,此時也應該在街上找個客棧歇腳了,順便在客棧里喝幾碗酒,解一解乏。這樣想著,便覺得應當去找一找酒家。寧溪鎮(zhèn)人袋袋說,正好,寧溪糟燒很有名,一起去轉轉。
寧溪糟燒,其實歷史悠久,說來也是跟大理寺少卿王從德有關,世代傳承,酒意綿延至今。不過,那時還沒有高度白酒的蒸餾技藝,黃酒呢應該是有的。釀酒的技藝代代相傳,后來發(fā)現,做黃酒榨干的酒糟,經過再次發(fā)酵還可以通過獨特的蒸餾技藝制出白酒,這就是糟燒。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寧溪這里山高水也好,所以才有好酒。我們去的金山陵糟燒,所用之水乃是取自四方井地下49米的水,名為“初心泉”,20世紀60年代掘成,經檢測水質甘甜純粹,富含有益的礦物質。這口井現在仍被保護得好好的,井水甘洌清甜。寧溪糟燒用的糧食原料,乃是上好的糯米。這是不一樣的地方。很多地方的糧食燒酒,是用帶殼的高粱、玉米、紅苕、蕎麥、稻谷等,少有用糯米的。日本的清酒,則是用大米釀造。我們用糯米釀酒,不用磨米,這也是惜物的觀念。先釀出一道黃酒,再蒸出一道白酒,這更是對糧食的尊重。每一粒糧食都來之不易,每一粒糧食內部隱藏著秘密的酒精,是的,所有的秘密,都應該被溫柔以待。
“柯善欽23歲到寧溪釀造廠學釀酒的時候,這家廠也剛成立,租了兩間半祠堂,里面的酒缸酒壇,都是向老百姓家借的,一些做酒的設備,也是貸款買的。”我們走進這家酒廠,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有歲月的包漿,也殘留著時代的痕跡。儲酒的倉庫里,每一壇酒缸外部都覆蓋厚厚的一層長毛,那是酒液呼吸生長的菌類。一缸一缸酒碼在洞中,如同老僧入定,這是時間里的修煉。一個地方的酒,也跟一個地方的人一樣,凝結成共同的情感記憶。
糟燒的糟,是酒糟的糟。寧溪的糟燒,會有一股獨特的酒香。白酒有不同的香型——貴州茅臺鎮(zhèn)的醬香,四川五糧液和瀘州老窖的濃香,山西汾酒的清香,廣西桂林三花酒的米香,陜西寶雞西鳳酒的鳳香,林林總總十幾種香型,各有特色,各擅所長。寧溪的糟燒自有一種香,謂之“糟香”,這種香——寫到這里的時候,我去倒了一杯酒來喝,以便更好地表述這種香——當地朋友說“糟香”比較小眾,長期局限于臺州一地。而那幾次,我們幾個外地人,居然也都甚是喜歡這糟香,喝得直呼過癮,喝到酣暢淋漓。
中國哪個角落都有酒,哪個角落的人們都缺不了酒。在寧溪的宋街,如果我們一道返回去,推開一扇門,說不定就可以在略顯清寒的客棧里,碰到白居易、陸游他們吧?碰到了,那就沒有二話,坐下來一起喝酒吧。
黃酒先上一壺,如果不過癮,再來二兩糟燒。這日子怎么會寂寞呢?如果晚唐、南宋還沒有糟燒,我就會慷慨地將蒸餾技藝相授。如此一來,寧溪的酒香,將會在天地之間,在時光深處,飄蕩得更加醇厚一些。
陌生的旅人啊,此刻,不管你自哪里來,中原還是南方,八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后,都不要緊,請坐。酒且滿上,讓我們共飲一碗吧。你要學會脫下負累,要懂得適時把自己放進流觴的曲水里,要懂得舉杯邀明月,更要學會在人生的客棧短暫微醺。如此一來,你才會卸下所有的辛勞,忘記窗外的風雨,漠視一切未知的不確定,心靜如水,酣然入睡。然后,在明日清晨醒來,又有一身力氣,一腔熱情,收拾行囊,重新上路,奔赴你的大好前程。
“此日長昏飲,非關養(yǎng)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边@是那個叫王績的人寫的詩,《過酒家》,就寫在寧溪客棧的墻上。這個家伙喝了酒,一口氣寫了三五首,不過,我更喜歡他的另一首:“對酒但知飲,逢人莫強牽。倚爐便得睡,橫甕足堪眠?!?/p>
倚爐便得睡,橫甕足堪眠。瞧瞧,寧溪的糟燒有多好!來,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