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非
爺爺是個木匠。平日里除了和客人交談或吃飯能用到嘴,其他時間里見到的只是一張滄桑而有神的古銅色的臉。簡單的庭院里除了堆著些雜七雜八的木料,只剩下一塊不到十平方的落腳的地方,平時用來擺放那張陳舊的做活兒的木桌。
爺爺是個打老式家具的好手,他的手藝在幾個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當時在市場還未完全放開的情況下,哪家哪戶要添個新家具,都從自家樹上砍下來一些木料,風干后送到幾個手藝精細的木匠手上,木匠們自然要拿出看家本事為主家打造一套結實好用的家具。也有些有錢的主家直接買來木料,請最好的木匠到家里做活兒,爺爺是常叫人請去的一個。
爺爺做活兒很認真。爺爺還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學木匠活兒,后來也是靠這門手藝成家立業(yè)的。幾把平曲面刨子,兩個尖嘴平嘴鑿子,三四條大小各異的鋸子,再加上直角三角的量具,就成了爺爺做活兒可使的寶貝。長長短短的木料,經刨子一刮,薄薄的木花滿院飄散,一塊平滑光潤的木料就接受完第一步的修磨。接著就是用鑿子鑿出不同木具的大略線條。爺爺運鑿時,就像讓鑿子走路似的,用兩個方角呈“之”字形運到準確的位置。墨斗是一個彈線工具,以一斗型盒子貯墨,線繩由一端穿過墨穴,另一側有個木制的小鉤。榫線是個技術活兒,爺爺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墨線上,右手先把墨斗的定針固定在木料的一個端點,這時左手放松輪子拉出沾墨的細線,拉緊靠在木料的面兒上,右手在中間捏墨線垂直于木面向上提起,即時一丟,就彈出又明顯又筆直的墨線。爺爺使鋸子也有一手。將木料放在長板凳有把手的那頭兒,上腳踩住以免滑落,手腳一同用力,但也不是蠻勁,而是根據墨線的走向靈活換力。參差不齊的鋸齒與木料摩擦發(fā)出“刺啦刺啦”低沉的聲音,木屑不斷從鋸縫中散落。而后,牽鉆、大錛和羊角錘的登場,使死氣的木具頓時活了起來。
爺爺做活兒也很慢。主家的木具送到他這里,他總會扎扎實實地完成每一個步驟,甚至不惜拖延工期。剛打好的木料是禁不起雨淋的,天氣不好時,爺爺因為愛惜木料,常冒著大雨將它們扛進屋里,我親眼見過幾次,那時爺爺已年過八旬。有時候,主家懶得找木料,就完全交由木匠來采購。在一般木匠眼中,這種合作顯然就是一個肥差。而爺爺每次都會按照主家的要求精心挑選木料,他總要在主家預算之內買最好最耐用的,如有剩余他也悉數報給主家,不占一分一毫的便宜。聽爸爸說,爺爺從來不掙快錢。在那個有點兒手藝就可以憑本事發(fā)家致富的年代,爺爺堅守著老木匠人的底線——不掙快錢。他做活兒時經常有主家登門來催,但他手上的木具依舊穩(wěn)穩(wěn)當當、不慌不忙,他總會笑著送走客人,之后繼續(xù)他的工程。爺爺也從不需要旁人幫忙宣傳,每一個從我家抬出去的木器就是最好的廣告。主顧用過這些木具也馬上轉怒為喜,向人說著下次還要來老倔頭兒這里做。爺爺哪里是不愿意快快將工費收入囊中,給子輩、孫輩減輕壓力,他是覺得每一塊木料、每一根木頭都有靈性,他熱愛它們,不想辜負它們,他想踏踏實實地,像木頭十年成樹一樣,打磨好每一件木器。
一件精巧的老式家具的收工,足以看出一個木匠出神入化的技藝。爺爺所做的木器,儼然是一件件藝術品;他手上的木料和器具也不只是一種營生,而是一種藝術了。在數次打磨中,他的身體早已與木頭、木具融為一體,木具鑿出精致的木頭,也鑿出了他的心性。
在我小的時候,爺爺經常做一些木器給我玩,有一件三角雀一直留到現在。爺爺說三角雀原是很不結實的物件,要做好須得用最結實的棗木,刷上幾巡蠟和油,經過強烈的風吹日曬才可成材。爺爺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這么多年過去,這把三角雀仍舊散發(fā)著濃郁的木質的香,家里人一直用它按摩,未見半點損裂。
爺爺年輕時也曾給家里打過一套家具,也一直用到我們后來搬家。在爺爺生命的最后幾年里,他經常和我說起家里每件木制家具的來歷。他說他最喜歡躺在自己打好的木質沙發(fā)上曬太陽,喜歡木頭在柔和的陽光下升起陣陣清樸的香氣,鼻孔里吸入一縷縷微甘,心里頓覺踏實溫暖。這也是爺爺在我記憶里的印象。
我在村里上完小學后,爸爸告訴我,小學的桌椅是他跟著爺爺一起做的。我忽然覺得小學教室里那些雙人木桌、凳子是那么親切,它們在歲月輪回中送走了一屆又一屆學生,早已被各種刀具劃得斑駁不清,舊得發(fā)黃發(fā)黑,卻依舊透著淡淡的、古樸的木香,和爺爺身上的味道好像!
過去,木匠、鐵匠等手工藝人用他們精湛的技藝為傳統(tǒng)生活增色。隨著農耕時代結束,社會進入后工業(yè)時代,一些老手藝、老工匠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我爸爸從爺爺手中接過手藝后,繼續(xù)著木匠的工作。但時代的變化早已進入鄉(xiāng)村,家家戶戶都去市場上購置款式新穎的家具,老式家具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木匠也早已被人遺忘。后來爸爸也偶爾做一點兒零星的木工,但只要是接到手里的活兒,他都盡心盡力加工好每一件器物,堅守著老木匠的傳統(tǒng)。
如果用一個字形容這兩代人,那應該就是“木”了。他們世代與木頭打交道,木頭的品性早已融入到了家族血脈之中,成為陶養(yǎng)后輩品格的胎水和激勵后輩堅守道義的力量源泉?!澳尽辈皇悄驹G、笨重、不知變通,相反,我覺得是踏實、穩(wěn)重、剛勁!爺爺的三個子女都如是,他們平平凡凡,但從來不卑不亢、不慌不忙,踏實做事、踏實做人。
有叔伯輩的人說,我活得真像我爺爺和父親,我很高興,因為他們一直是我的榜樣和驕傲。父輩們的大半生都花在木工上,他們深愛著木頭,就像他們深愛著這個家。他們自己,也如木一樣,永遠散發(fā)著令人心安的香!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