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說,唯有氣味彌亙。讀到此處,不由得頓住。杯里的茶水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的氣息,那是苦蕎的氣味。
滾沸的水沖進杯中,粟米似的小顆粒如獲得了無聲的指令和無窮的力量,腳步歡快,姿態(tài)輕盈,舞出一曲水中華爾茲,旋轉(zhuǎn)、游蕩,夢幻、恣肆、酣暢,無色的水漸漸變得黃綠而清亮。隨著茶水的波瀾不興,這些小顆粒終于靜靜沉于杯底,一股清香中略帶焦煳的氣味彌散開來,熟悉而親切。
沒有什么力量比氣味更能勾起人的回憶了。我一下子想到了少年時候祖母熬的綠豆粥。饑餓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小小年紀的我,仿佛長有一個碩大的胃,永遠也填不滿。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祖母的綠豆粥是營養(yǎng)豐富又能安撫心靈的美味。空閑時,祖母將新打的綠豆放在鐵鍋里炒出香味,裝在小盅里,煮粥時抓一點,與淘凈的大米一起下鍋。灶膛里柴火熊熊,鍋里的粥很快沸騰,祖母將灶間的大塊木柴抽取出來,插在灰堆里,任由灶里的余柴慢慢燃燒。鍋里的稀粥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大米與綠豆吸足水分慢慢膨脹,靜靜含苞。終于,綠豆綻出一朵花,香氣四溢。米香,豆香,特別是炒過的豆子那特有的焦香,令人舌底生津。
祖母總能想出法子讓我的轆轆饑腸暫停唱歌。那些紅黃的杏子,青白的毛桃,灰綠的李子;那些山崖上摘的樹莓,渾身長滿了刺的酸棗果;還有那些拇指大的朱紅色地瓜,外黑里白脆生生的荸薺……大地孕育著無盡的驚喜與希望,讓窘迫的日子有了溫暖和安詳。祖母從山里背回的青草的氣味,摘回的野果的氣味,灶間燃燒的柴草的氣味……煙火氣息中,那個總是嚷著找吃食的孩子慢慢長大,那個總是在田間地頭、廚房院壩忙碌的身影卻漸行漸遠,長眠在她滴下了無數(shù)汗水的土地里,與草木為伴,以寂靜為友。
很多時候,她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背著柴草,走得飛快,我怎么也趕不上。眼見夕陽落山,她愈走愈遠,我不由得急了,大聲呼喊。
驚醒之后,熟悉的氣味像這夜色一樣,氤氳在我的四周。有陽光下,她用米湯漿洗過的衣服被單散發(fā)著的柔和氣味,有她用皂角洗過的頭發(fā)的清香,有她坐在小板凳上砍碎的草葉味……史鐵生說,味道是難于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
很久沒有吃綠豆粥了,那種略帶焦煳的氣味似乎在記憶里慢慢消散。當(dāng)過去的一切蕩然無存,唯有氣味彌亙,不屈不撓地負載著記憶的大廈??嗍w,有些澀澀的名字,有些淡淡的焦香,恰如一道通往秘境的小門,引領(lǐng)著我于倉促之中暫停,回望與懷想。
王優(yōu):四川省蓬安中學(xué)教師,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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