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舟
另一種人生
因為向往另一種人生,我須放棄許多,遠離轟響與喧囂,遠離人事的煩擾。我余下的光陰是一扇有樹木的窗口,一張有書的桌子,一盞陪伴時光的燈;我須回到童年的村落、老屋、小路、河流、大山和曠野,找尋那個沉默寡言的男孩;我須回到親人中間,回放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苦難泥土里的莊稼,細察荊棘的手掌;我須與自己困窘的青春搏擊,和彎彎山道、狹窄的夢、艱辛的勞作、厚重的鄉(xiāng)村在一起;我須與自己在中年的沉潛之后相遇。
這一切,全部來自于記憶,而詩歌在它們中間蟄伏,在我的周遭凝視我的一舉一動。直到有一天,它披著豹紋的霞光,猛然跳出來,攔住我的去路,與我結(jié)伴而行,瞬間又離我而去,丟下我,獨自前往未卜的命運。我癡迷于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航行,在茫茫人海中辨認(rèn)自己。詩歌更像是探測器,勘探生命的幽邃、豐富與雜蕪。詩歌幫助我找到屬于自己的面目、聲音和在大千世界里的坐標(biāo)。在詩行間觸摸到心跳、脈搏、情態(tài),無論人,還是與人休戚相關(guān)的一切物。做一個誠實而勇敢的寫作者,是我的本初愿望,也借此找到生而為人的真正理由。古人講“得山水清氣”,是有道理的。長期生活、工作在一座小縣城,我熱愛這里的一草一木,山林溪水,它日日在塑造我,幫我消解內(nèi)心的塊壘,使我親近大自然,親近自己的往事。詩歌是最高形式的藝術(shù),有著“向回看”的特點。它一直在個體的記憶里,唯有沉浸其中,它會隨時來敲門。詩即生活,因為人心有愛的能力,才會覽萬物于筆端。身處一個安靜的小地方,適宜坐下來讀一本書。
寫自然山水,寫平凡庸常,寫時空過往,肯定要與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和境遇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這是任何一個詩歌寫作者必須面對的。我不是單純的自然主義者,盡管我向往一種不斷趨向自然的生活。我亦不是完整的自然捍衛(wèi)者,畢竟我們的衣食住行受惠于大自然和現(xiàn)代文明。
在二者之間,詩歌更需尋求一種新的平衡,這是我的立場,也是一種呼喚。想到一塊田地承受的歷史、泥土的恩賜,我的筆尖遲疑而深情。我生活的地方,種植針葉樹,待它們長成綠化樹時,被一棵棵運往外地,為保證成活率,必須包裹上泥土。這樣,可供耕作的土壤隨樹遠走他鄉(xiāng),而我們的土地越來越瘠薄。越來越年輕的打工者,負(fù)債的婚姻,缺失愛的兒童,剛剛脫貧的鄉(xiāng)親……我的親人及后代,就在他們中間。在堅硬的現(xiàn)實和詩意的浪漫面前,一個詩人不能沒有立場。我希望自己的筆,能描繪出這方美若明信片的山水,又能留下這片土地上人們生活的記憶。
在近些年持續(xù)的詩歌閱讀和創(chuàng)作中,我一直欣賞古代詩人身上的赤子精神,純粹樸拙,保持對世界的探究。天真、意趣與熱情,是詩歌的內(nèi)在品質(zhì),也在不斷呼應(yīng)自己對人生的理解,嘗試一種與生命水乳交融的寫作姿態(tài)。我們面對的現(xiàn)實是可感的,精神是體悟的,而一首詩的生成卻是神秘的,甚至是未知的。每一次落筆,都像是在試錯,向遙不可及的地平線挺進。這或許就是詩歌的魅力所在。如何將現(xiàn)實影像轉(zhuǎn)化為主觀呈現(xiàn),轉(zhuǎn)化為心靈世界,從而獲取真高意義上的真實,是我近來常常思考的。希圖努力通過閱讀與思考,向經(jīng)典學(xué)習(xí),觸摸生活更深遠的原生動力,尋求突圍的路徑。在閱歷面前,我向內(nèi)的挖掘是否麻木于司空見慣,是否喪失了激情與專注度,是否不自覺地戲劇化或“詩化”了生活本真的狀態(tài),這是常常警醒自己的命題。保持對藝術(shù)全神貫注地追問,持續(xù)糾正詩歌的方向。在擺脫寫作慣性和尋求出路的途中,我常常想到布羅茨基的一句話,“重要的是構(gòu)思的偉大”。這是關(guān)于詩歌立意的學(xué)說。為什么寫的困擾,怎么寫的困境,是始終存在的。從“小我”觀照“大我”,關(guān)注現(xiàn)實世界人們的精神生活。詩歌寫作是不斷去接近我們理解的生活,還原它無窮的豐富性,把詩人自己留在已經(jīng)過去的生活中,并預(yù)示我們未來生活的無限可能性。具體回到一首詩,我喜歡博爾赫斯的一句話,“所有的詩歌或許都擁有兩個職責(zé):精確傳遞一件事并給予我們?nèi)硇牡挠|動,如貼近大海一般”。詩歌源于一個人的內(nèi)心,現(xiàn)實存放的內(nèi)心,精神過濾的內(nèi)心,攜帶一個人的血肉和心跳,以語言的方式,重塑人的形象,建立自己的心靈國度。
深 情
秋天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霜降。夜雪。晨起,抖落了竹叢雪,擔(dān)憂雪壓折了它。樹上雪就留給太陽。
偶爾看到程千帆先生一聯(lián):“大江千里水東注,明月一天人獨來。”遂想起2000年至2007年斷斷續(xù)續(xù)閱讀的《古詩今選》,共兩冊。記得是程千帆和妻子沈祖棻兩位先生選注的,1983年由上海古籍岀版社出版,初版印數(shù)6萬冊。定價4.50元。我是1995年在新華書店處理舊書時買下的。我在倉庫書柜里翻尋《古詩今選》,只找到上冊。書中的劃痕、折角,多是夜讀時留下的。有時是下雨天,或下雪天。
讀了一整天與兩位先生有關(guān)的文字。書岀版時,程千帆先生的愛人已辭世。先生曾對他的學(xué)生說,我要先把祖棻的遺著整理出來,不管能不能岀版。當(dāng)時先生住在武漢東湖邊一間簡陋的平房里,家徒四壁,在一壁正中貼了一張橫幅,手書:“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移山豈改愚公志,伏櫪寧忘萬里心?”
我在其書《前言》沒有讀到程先生寫妻子的文字,先生卻在《后記》中寫到了?!肚把浴穼儆诠旁姡逗笥洝穼儆趦晌幌壬?。先生在《后記》中寫道:“此書屬稿,始于一九五六年,幾經(jīng)損益,才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亡妻沈祖棻曾選注過其中的唐詩百余首。但全書的定稿則因她已于一九七七年不幸逝世,只好由我獨立完成?,F(xiàn)在聯(lián)名出版,作為我們兩人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難夫妻的永久紀(jì)念。祖棻治學(xué)細密嚴(yán)謹(jǐn),對古詩詞造詣很深。如果她始終參加此書的寫作,定可提高質(zhì)量,減少錯謬。東坡云:‘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近千載后,我對這種沉哀也深有會心,不獨燕婉之私為沒齒難忘而已。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南京大學(xué)?!????無法想象先生在寫這篇精短《后記》時的復(fù)雜心境,我讀到了深情,讀到了珠聯(lián)璧合后的慰藉,讀到了物是人非的哀痛,讀到了那一代人視精神與尊嚴(yán)為生命的大義,讀到了“紀(jì)念”的千言萬語,盡在對詩一評一注的傾心里。
“這本書屬于你,瑪麗亞·兒玉。這個題詞包含有晨曦與晚霞、奈良的馬鹿、孤獨的夜晚與熙攘的黎明……霍克伍德的亡故、書籍和圖片,這一切,需要我一一點明嗎?”這是博爾赫斯在詩集《密謀》中寫下的《題詞》,它囊括了他們共同經(jīng)歷的時光,物的見證。你不一定會全部讀懂,只需仔細體悟。博爾赫斯是“能夠選擇讀者”的詩人,同樣,詩是深情的產(chǎn)物,對書寫對象的深情,包括一張“圖片”帶給詩人的無限遐思。
深情的文字往往是質(zhì)樸、簡潔的。有時,是直接說出。攜帶著一個人專屬的腔調(diào)、聲音和語氣,個中幽微的情感起伏與變化。
吉爾伯特有一首紀(jì)念亡妻的詩篇,《平安夜孤身在日本》:
不想為了詩歌失去一切。
想要過生活。這一整年
望著公寓下面的墓碑
溫和地把自己拘在這損傷的身體里。
想知道我感到的這種平靜是不是
智者所說的那種快樂,或者
是默許死亡開始的那種變化。
詩人與“另一自己”在對話中完成了此詩。可以看到詩人寫作時的艱難,如鯁在喉的難言。作為終生服侍詩歌這位主人的一位仆從,詩人選擇了離群索居,遠離了必需的生活。當(dāng)心愛的女人也離開了他,在整整一年的沉痛中,詩歌自麻木的神經(jīng)中漸第醒來,又用詩歌的酒灌醉自己,獲得了“溫和”與“平靜”。體會到日日面對亡妻的墓,是另一種“快樂”,也“默許了死亡”。這是人人都要歷經(jīng)的悲哀。詩歌表達的正是人的普通情感在個體中的“唯一性”反應(yīng),是身體的、感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是內(nèi)在的心靈擴張與收縮以及貫穿其中的精神痙攣。
直接呈現(xiàn)之詩的高難度,在于取舍,剪輯,在于藝術(shù)造像,符合人的情感訴求,又符合詩的內(nèi)在要求,它是由貼切而又游離,性感而又寡淡的語言構(gòu)筑而成的。而深情所致,方可抵達一首詩的內(nèi)核。詞語一經(jīng)說出,必?fù)?dān)負(fù)著情感的獨特性,那一刻,它是從屬的,帶有詩人鮮活、跳躍的精神樹梢,在宇宙廣闊的背景下?lián)u曳生姿。
翻看2016年的閱讀筆記,在9月28日我曾寫有兩則文字。它們都是深情所致的文字,不妨抄錄于此。
第一則。
每次看到莫奈的那幅油畫,都恍若一夢。畫中出現(xiàn)他的妻子卡米勒,舉著遮陽傘,戴著遮陽帽,當(dāng)然是那種花邊多皺的涼帽,風(fēng)吹動了她的裙袂。畫中出現(xiàn)一前一后兩個人。
其實是一個人。莫奈在遠處,在遠處看著妻子向他走來。當(dāng)他低頭專心于畫的時候,妻子已經(jīng)離開了他抬頭時看見的位置。這樣便有兩個人出現(xiàn)了,像鏡頭里疊加的慢片,一個模糊,一個清晰。畫筆記錄了這一切,在變化中運動的人像,產(chǎn)生了奇特的藝術(shù)效果,這讓我想起一句歌詞,“讀你千遍也不厭倦”。
一生鐘情,只畫一個人。
畫面中妻子的輪廓朦朧,永遠那么美。歲月流失,花草如茵,天空如洗,涼爽的風(fēng),吹了幾個世紀(jì),還會繼續(xù)吹下去。這幅畫作的名字叫《阿爾讓特伊附近的散步》,作于1875年?,F(xiàn)在巴黎馬摩坦莫奈美術(shù)館收藏。
第二則。
寂靜的夜里,我讀到一篇文章《失去愛人的滋味》,作者叫彼得·B·巴赫,是一位法國人。他是一位腫瘤專家。從醫(yī)院出來,他得知妻子的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文章這樣寫道:
“我意識到現(xiàn)在我們夫妻之間有一個不能討論的秘密。我能看到露絲的未來,看到她的生命將在哪里終結(jié)、她將變成什么樣子、將如何受苦,可我只能無助地站在一旁,而露絲對這一切都毫無所知。
“悲傷來臨的時候和程度都是無法預(yù)測的,并不只有結(jié)婚紀(jì)念日,或者重回某家曾一起去過的餐廳,才能勾起喪偶之痛。當(dāng)你走在雜貨店的過道,看到長葉生菜時,你會想起愛人曾學(xué)著用油炸蒜味面包丁做凱撒沙拉,因為那是你愿意吃的唯一一道沙拉;又或是當(dāng)你在機場候機廳里,看到某一集電視劇重播時,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午后,你們曾一起看過它。
“失去愛人的滋味,不是哭泣,不是崩潰,不是低吟悲傷,而是四肢疼痛一般的幻覺。你會痛,會悸動,沒有任何真實的來源,但你卻永遠不想讓它消失?!?/p>
有那么一天,我們彼此都會面臨這一切。我不知道,不敢直面,那不可預(yù)測的命運。好好珍惜你所愛的人,你的親人。
詩的容量
一首短詩的容量,它的豐富、龐雜,它的時代感、歷史感和時空感,不亞于一部短篇小說。我在閱讀兩首短詩中深有感觸和體會。
一首是戴望舒《蕭紅墓畔口占》。詩只有短短四行。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標(biāo)題可以看出,這是一首悼亡詩,并且是在墓畔,脫口而出,真摯,自然,簡潔,說給“你”聽的。說了什么,留出了更大的空白。現(xiàn)代詩歌藝術(shù)的諸多元素,彰顯在高度濃縮的詩行間,余音韻致,讀來久難釋懷。該詩寫于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日本占領(lǐng)香港時期。當(dāng)時,戴望舒因宣傳抗日罪被日軍逮捕,受盡折磨,友人將其從日本人的監(jiān)獄保釋出來。為追求愛和自由的蕭紅,1939年抵達香港,在戴望舒主編的刊物《星座》上,發(fā)表了《曠野的呼喊》。他們以紙筆為武器,宣傳抗日救亡。他們既是并肩的戰(zhàn)友,又是文學(xué)友人。1942年,年僅三十一歲的蕭紅,在缺醫(yī)少藥的病痛中離世。戴望舒先生則出獄不久,便四方打聽,費盡周折,尋找到當(dāng)時為禁區(qū)的淺水灣,憑吊蕭紅。
這是一位詩人、編輯家對作家朋友的深情懷念。千言萬語,都在六小時的長途中,在一束紅山茶花里,在無止息的浪濤中,詩短情長,言簡意深。我們只需反復(fù)詠誦,默默體味,在閱讀中感受一首好詩的魅力。一首好詩,總是在處理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那個時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精神世界?!凹t山茶”“海濤”,多么明亮的意象,當(dāng)它們出現(xiàn)在“墓畔”,詩人愿意將這些世間美好之物說給友人,盡管她已長眠地下。而這明亮意象的背面,是一個時代的災(zāi)禍與磨難,是一個個生命承受的艱辛與厄運。在生與死的亙古不變的鐵律面前,詩人的思考,既是情感的,又是思辨的,達到了藝術(shù)上的“以少勝多”,說出最真切的話,鮮活,開闊,感染力極強。
加斯東·巴什拉在《詩意的瞬間和形而上學(xué)的瞬間》中說:“詩歌是一種即時形而上學(xué)。一首短詩應(yīng)該同時展現(xiàn)宇宙的視野和靈魂的秘密,展現(xiàn)生命的存在和世間諸物?!????
杜甫的詩《旅夜書懷》《登高》的出現(xiàn),具有世界詩人的意義,這兩首詩已有太多闡釋。近期,我讀到杜甫的另一首短詩,感受到詩歌的巨大容量,它的時代感、現(xiàn)場感、空間感,以及藝術(shù)想象力更像一首現(xiàn)代詩。詩人著眼于“安史之亂”這個巨大的時代背景,關(guān)注普通人的聚散離合,戰(zhàn)亂之禍已波及萬千家庭。作為同鄉(xiāng)的朋友,如何又回到了江東,或因避亂,投親靠友。詩寫對象直接,就是送友人,抒懷?,F(xiàn)在讀來,依然能感受到它的時代氣息和人間溫情。
詩的題目叫《送韓十四江東覲省》。
兵戈不見老萊衣,嘆息人間萬事非。
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
黃牛峽靜灘聲轉(zhuǎn),白馬江寒樹影稀。
此別應(yīng)須各努力,故鄉(xiāng)猶恐未同歸。
我嘗試著將它譯為:在這個兵戈四起的年月里,我們都不能像“老萊子”那樣,給雙親盡孝了。嘆息這世間諸事都已面目全非。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老家可以回了,也無從尋找我那失散的弟妹們。如今,兵荒馬亂,你卻要遠赴江東,去哪里尋訪你的父母呢?此去,黃牛峽的江水聲,百折千轉(zhuǎn),一路伴君行。我站在這白馬江邊,承受著寒冷江風(fēng)、蕭瑟山林的凄涼。分別后,我們要各自珍重,眼下戰(zhàn)火延綿,前途未知,恐怕很難一同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
這首七律寫于761年深秋,杜甫在成都,到蜀州拜訪好友高適。期間,赴白馬江邊,送韓十四赴江東尋親。安史之亂使社會遭到了極大的破壞,開元盛世一去不返,詩人深感人間萬事,都已顛覆,到處是禍亂和災(zāi)難,人民骨肉分離,流離失所。這首詩讀來如口語,娓娓道來,有無奈的喟嘆,有尋親難的傷痛,有關(guān)切的探問,有前路渺茫的擔(dān)憂,有分別珍重的祝愿,有期盼和平、早回故里的愿望,有“猶恐”難回的復(fù)雜心情……心思縝密,牽腸掛肚,情感真摯。最為稱道的是“黃牛峽靜灘聲轉(zhuǎn),白馬江寒樹影稀”,白馬江邊寫實景,黃牛峽灘為虛景,用眼前景比照想象景,融景入情,虛實相融,以靜襯動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仔細咀嚼,猶江水聲響在側(cè),浩蕩秋風(fēng)掀衣振林。啟示我們,一首好詩須見人見物見事,見諸世間萬象在個體生命中的反應(yīng),它關(guān)乎心靈,又開啟人的精神視野。
親人總會互相尋找。尋親之愿與回歸故鄉(xiāng)之思,伴隨著杜甫的晚年。詩人送友人尋親,獨立白馬江頭,肯定也在思念自己的親人,雖然歷經(jīng)千山萬水,山水阻隔,尋親之路終有踏上一日。抑或,此后,詩人便暗下了決心,為北歸做準(zhǔn)備。
閱讀的遠游
我相信閱讀是精神上的一種遠游,見識大千世界,閱覽世相人心。對我們這些身在俗務(wù),地處偏遠的人來說,閱讀即自由。
好的語言,像草尖,劃過手掌,不會戳傷你,卻會讓你感知到物與人的觸覺。
夜讀扎加耶夫斯基,雨的軼事,雨的觸角。雨,是回憶的藥引子,調(diào)動著萬物的神經(jīng)。
想起韋應(yīng)物《賦得暮雨送李胄》中寫雨的詩句,“楚江微雨里,建業(yè)暮鐘時。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海門深不見,浦樹遠含滋。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苯?、城池、重帆、遲鳥、海門、浦樹,連同詩人的別緒都因雨生發(fā)出變化。
窗外下著冷雨,空空的樹枝,稀疏的樹葉,那一叢毛竹,在細雨里,它們定是不同于往日,默默站立著,垂首于濕重。
看到甘南一位朋友發(fā)出的照片。每一匹馬,都有一張人類孤獨的臉。北方草原深處,還有多少匹馬,多少牛羊站在雨中,站在風(fēng)雪里。
雨到后半夜歇了,或許是凝聚為小雪。氣溫下降的緣故,房間明顯冷了。我睡前寫下的幾句話:這場雨下到夜半,便是11月了。雨,像無名延伸的國境線。山林里是雪,山下是雨。往昔是河流,此后是蜿蜒曲折的山脊。
曼德爾施塔姆的詩藝,達到了后來者難以企及的高度。因為他的源頭在荷馬史詩,在但丁,在人類文明的繼承中,在人對自身局限顛撲不破的追問中,在對理想和生命執(zhí)迷不悟的苦苦求索中。
椿樹身上擁有的局限性,你同樣擁有。椿樹身上的疤痕,移至你心里,并不會長出新的枝條。你所見識的萬象,在一棵樹的沉默里包藏。盲者心里的語言是五顏六色的。椿樹如嗅覺、味覺、視覺和觸覺。如果它開口說話,整座山都會坍塌。它攜帶的語言是一片葉子,有風(fēng)一般的音節(jié)和旋律。詞語將人與樹木分為兩類。樹木依賴它的種子奔跑在大地的角角落落,低谷和高山。誰說一棵樹是簡單的,盡管它一生只結(jié)果實。誰又說那果實是簡單的,你切開它的內(nèi)核,看看它的籽粒和分布,它的精巧臻于完美。你嘗嘗它的滋味,你說一說是什么香味,你能完全說清楚嗎?你要做一個簡單的人,一生只做一件事,你做到了嗎?不,一棵樹做到了!
[欄目編輯:馬 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