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
詩人張映姝從植物世界找到了美麗的精神家園,靈魂有了溫暖的歸宿。她放低姿態(tài),以人類的初心重建與植物的親密關(guān)系,在《白玉蘭》中表達要還原為“一個虔誠的植物信徒”的美好意愿。她沒有把植物看成被動的擺設(shè)與環(huán)境的裝飾,在她溫情而開放的視域內(nèi),每一株植物,都聯(lián)結(jié)著一座城市,代表著一種文化,甚至衍化為傳統(tǒng)道德的尺度,寄寓著矢志不渝的追求和美輪美奐的理想。她欣賞植物賞心悅目的美顏,并不斷地發(fā)掘其內(nèi)在的精神意蘊,從中獲得心靈的慰藉和思想的啟迪。詩人在植物王國里激情飛揚,自由呼吸,感悟到人生的瑰麗和世界的浩瀚,從而構(gòu)筑起豐富多彩深厚寬廣的精神世界。植物成了詩人生命的知音和寫作的主題。在《黃花美人蕉》中寫道:“我如此滿足。那么多的花/開在我的詩行里。”文字與靈魂都飄逸著淡雅的花香。植物不是原生態(tài)簡單地移植到詩中,而是與詩人在情感上產(chǎn)生深度共鳴,成了她內(nèi)在精神的外在標識,獲得豐沛的象征意義。以植物為主題進行審美性的系列詩歌創(chuàng)作,構(gòu)成蔚為大觀的詩歌景觀,凸顯了張映姝在百年新詩中獨特的存在,其價值和意義不可低估。
寫植物,首先要達到形似,必須抓住植物本身的特征和習性,這是生活真實的必然要求。其次,要打通植物與人之間的情感壁壘,使物性獲得人性,進而上升到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普適意義。張映姝筆下的人與植物沒有主次之分,彼此獨立,交相輝映,精神卻又融會貫通。這從她的《接骨木》可見一斑:
這會兒,你的果實
已經(jīng)熟透。小巧,圓潤
有透明的酒紅
我站在你的陰影里
想起一樹繁華下
一個人的漫步
她的心思,小巧如
穿過珠子的針尖
她的心思,圓潤如
針尖穿過的珠子
她的心思,有針尖穿過
珠子的放松、微醺
或許,我的路過,被你的花
以果的姿態(tài),挽留
這草木的情意,給人間添暖
替我接續(xù),折斷的羽骨
接骨木熟透的果實與一個人小巧圓潤的心思不謀而合,在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古的時代,給人間帶來特有的溫暖和陶醉,產(chǎn)生了精神的同頻共振?!罢蹟嗟挠鸸恰弊屛覀兟?lián)想到世事的艱難和生命的疼痛,“替我接續(xù)”是植物對人的精神救治。這首詩,人與植物的感應(yīng)達到了神性的頓悟。
植物在詩人情感生活中占據(jù)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在這一點上詩人毫不遮掩,常常以自白語調(diào)贊揚其絕美,傾訴其深戀。在《紫槐花》中,“你長在樹上的樣子/我沒見過/我能想象出你的美”,繪出癡迷癲狂的精神情狀。在《群心菜》中,“從不可贊美之物中/發(fā)現(xiàn)如此不明確的美”,從不明確到明確,從不可贊美到贊美,表達發(fā)現(xiàn)美的驚喜。在《非洲堇》中,“每天清晨,我都要看看她……醒著,想你,就是美好”,彌漫著初戀般的幸福味道。
植物的美,既是客觀的外在的,也是主觀的內(nèi)在的,在詩中達到有機的統(tǒng)一。很多時候,詩人把植物視作一個鮮活的生命個體,與它進行靈魂的交流,從中反觀自身,尋找自身。在《野牡丹》中,詩人克服了人類裝模作樣的虛偽和見錢眼開的勢利,像野牡丹一樣本真自由地開放,具有莊子超凡脫俗的瀟灑。她認為,人與自然親近時,靈魂都會得到洗禮和凈化。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普遍存在為物所累的精神負荷,但沉浸在大自然中的詩人掙脫世俗的羈絆,精神變得輕松自在。
詩人對植物的認識,超越了植物學家的學理,與趙忠祥的《動物世界》存在某種神似,已經(jīng)深入到情感深處,能激起心靈的層層漣漪,并達到了一定的精神高度。一般人只欣賞植物的美,對它的命運置若罔聞。詩人以特有的敏銳體味著植物內(nèi)在的痛苦,強烈的悲憫意識體現(xiàn)出對自然和人類命運的深度關(guān)切。在《糙蘇》中,詩人覺得踩折糙蘇就是對生命的踐踏,詩人的感慨、憂患源于對生命的珍惜和人道主義的立場。在《圣誕東云》中,詩人撕下自我標榜的平等外衣,以自我為靶子進行無情的批判,從心安到愧疚,是一種良心發(fā)現(xiàn)。
詩人幡然醒悟,多次寫到在植物面前的羞愧。反省、內(nèi)疚、自責是人類區(qū)別于動物的重要意識,是知識分子難得的良知,是人類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精神覺醒。張映姝寫的是植物,但又不局限于植物,植物只是她破解精神困惑的視角和載體。在道德受到利益挑戰(zhàn)的嚴峻現(xiàn)實面前,詩人領(lǐng)悟到人性的變異和衰落,企圖以植物為突破口,修補和重塑人類被扭曲的負面形象。
張映姝對植物的體察、頓悟,散發(fā)出人性的柔光和人本的力量。用植物寫親情,是張映姝最擅長,最具感染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抒寫。寫父親的三首,是含英咀華之作?!缎芡印分校苫ㄩ_想到父親曾經(jīng)的陪伴,這種悼念別具一格,血濃于水的親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扶?;ā酚酶杏X上的反差襯托出女兒對父親刻骨銘心的思戀;《紅瑞木》中,詩人由植物自然地聯(lián)想到父親,后悔心中的愛錯失表達的機會,寫出很多兒女共有的遺憾。寫姐姐的一組詩同樣感人。給YM的幾首詩,凸顯生命和靈魂之疼。寫給兒子的詩共有八首,除了母子的精神牽掛外,每一株植物都像一位哲學家,帶來天啟和神諭,對兒子進行多維度的詩教。用植物進行內(nèi)容豐富的詩教,這在詩歌史上都是少見的。
張映姝對植物的美了然于心,但她感慨:“我看透了自己一輩子的悲歡/卻看不透一株植物的哲學?!痹谒闹?,植物是博大精深奧秘無窮的。受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制約,她不能像一株植物順其自然地生存,“只差一步,我就能跨出/自己的身體,成為一朵花”,有無盡的遺憾在其中。植物在詩人的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在《馬庫斯其一》中寫道:“我聽見那株馬庫斯的呼吸……沒有你的春天/算不上春天?!敝参锏拇_是春天的主角,離開植物春天就會黯然失色。在《林地烏頭》中寫道:“只是藍紫/于我,就有了明確無誤的/指向——/你的心思,我會懂得?!泵郎茷楹?,植物變成詩人精神的導(dǎo)向。在《水仙》中直言不諱地寫道:“植物,是我們這類人的/另一心靈安放處?!蹦軌虬卜判撵`的,才是心靈的歸宿。在《厚葉月影》中寫道:“有時候,一株植物/于我,勝過整個人間?!敝参镌诓粩嘁I(lǐng)詩人的人生,提升詩人的境界,使詩人最大程度上克服了人類被物質(zhì)的異化,保持了人類純樸的初心。
張映姝視域里看到最多的是植物,她的植物大多呈現(xiàn)陰柔之美,但賦予駱駝蓬點燃荒原的強悍生命力,得出“荒原屬于駱駝蓬”這樣超乎尋常的結(jié)論,這種氣魄源于對植物的崇敬。駱駝蓬從形體、力量上無法與野馬群相比,但“駱駝蓬,像星火點燃荒原/我們的人類之心再次臣服/此刻,荒原屬于駱駝蓬/白色的繁花屬于種子/我們一無所有,又擁有/整個世界”。詩人又找回了人類早期對自然那種莊嚴的崇敬,植物變成她堅定信仰的象征和靈魂最美的歸宿。
希尼評價拉金的詩歌時曾說:“他身上保存著一個向往,向往一種使他可以對之效忠的更晶亮剔透的現(xiàn)實。當這向往找到表達,某種東西便會洞開,某些時刻便會出現(xiàn),它們都堪稱視域性的東西?!薄耙曈蛐缘臇|西”,不是目之所及的炫目表象,而是心有所動的精神景觀,是一個詩人風格的典型顯現(xiàn)。張映姝為什么能感到草木要說話,而且能“聽懂”草木所說的話。因為她與植物心有靈犀,精神息息相通,她從中找到了希尼所說的“向往”。這種超凡脫俗的向往,既是個人的生存理想和價值訴求,也是憧憬美好的社會理想和人類命運愿景。她有聲有色,有情有義,有思想的植物視域,在漢語新詩的探索中成為引人注目的獨特景觀。艾略特認為:“詩歌是大量經(jīng)驗的集中,以及由這集中產(chǎn)生的新東西;它是一種并非深思熟慮地發(fā)生過或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集中?!笨梢哉f,張映姝的植物詩極大地超越了植物學本身的意義,是她人生經(jīng)驗的集中體現(xiàn),進而轉(zhuǎn)化為洗練深邃的精神視域,但我們也不能忽視個別詩歌存在艾略特所反對的深思熟慮產(chǎn)生的思想聯(lián)想和情感連接,使自然陷入文化的捆綁和擠壓,失去固有的天性和率真。這只是探索過程中的刻意和偏頗,并不影響整體上的壯觀和藝術(shù)上豐碩的價值。
[欄目編輯:馬國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