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刑
這是一根普通的鋼筆,墨水
在筆管里,動蕩不安
仿佛一滴滴,囚徒的血
——尚未灑出來,快要灑出來了
一桿筆,正是一座秘密的監(jiān)獄
我摁著筆尖,像押送著
一排排伏法者,來到紙上
這潔白、空曠的刑場
我也會緊張,也會手抖。當墨水
如血跡般,在紙上洇開
那些無辜的漢字,還不知道
自己曾是一滴墨水。而現在
已成為漆黑的供詞,和干涸的遺言
我握著鋼筆,如一個熟練的監(jiān)獄長
把一滴滴墨水的尸首,放倒在
白紙上。我寫下一行,又狠心涂掉一行
仿佛殺了一遍,又剮一遍
無邪書
1
無香可焚,無琴可弄
仍懷有一顆,琴弦般起伏的心
被一種,古老的指法,深深摁住,又松開
2
一次次,置身于凜冽的空氣中
每一次的寒意,都有所不同
來自后背的,來自脖頸上的,來自腳底的……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走在給母親買藥的路上
也有一陣陣寒意。我至今,說不清……
仿佛來自四面八方
仿佛來自那一小盒,白白的藥片里
3
我有些單薄。但人群中暗藏的所有
我都剛好,裝得下。同性戀,失心瘋
抱石的溺水者,殺人犯的寡母……
我比人群,永遠多余一具身體
——我比法庭,多余一個案發(fā)現場
——我比刑場,多余一顆灼熱的子彈
4
鼻息在冷風中開闔,汲取到什么
都隨緣。牡丹的氣息,在曠古的空氣中
長存。牡丹爛去的氣息,也長存著
5
早已默認了這樣的生活
心跳,不過是為了臉紅
珍惜吧!這尚能臉紅的又一天
——看見僧人沽酒,請記得
他念經的聲音,多悅耳
——看見乞丐存錢,請記得
他哆嗦的雙手,多烏黑
6
是滴著松油的火把,揮舞著
黑暗中的我們
是沾滿鮮血的兵器,揮舞著
憤怒中的我們
是我們自己降下的罪,懲罰著
塵世上喊冤的我們
——那老人在街頭咒罵著,是他自己的兒子
昨夜揮舞著拳頭,把他攆出家門
7
空舊的
糧站里,仍回蕩著發(fā)霉的
氣息。陽光像膽大的賊一樣
從狹小的窗戶透進來,照著
遍地干硬的鼠糞。我走過的時候
發(fā)出吱吱的聲音,仿佛踩踏過
一只只,毛色黯淡的老鼠
我無法讓自己的腳步,更輕了
哪怕我像貓一樣,小心翼翼
它們也總會,吱吱地叫出來
8
這個舊糧倉,多年前曾住過
一個瘋子。他曾往凍裂的嘴里
一把把,塞著那些干癟的發(fā)霉的谷殼
然后,吐出一個個病句
他唱,皇宮和狗窩呀一個樣
他唱,餓死和撐死呀一個樣
9
我們都是懷揣秘密的人
但,密碼丟了
——誰能打開你?誰配得上那個秘密?
10
生逢盛世。有人蓋新廟,有人修老墳
——供誰啊,埋誰啊,真是兩難
生逢盛世。金屋藏小嬌,袖里藏大刀
——歡愉很短,仇恨太長
隨他們去吧
我獨樂,獨憂,獨自撫養(yǎng)著一個草木皆兵的亂世
11
白紙勝雪。黑字忐忑
如遠行者遲疑的腳印
每一行都是一個方向
每一行都走丟一個人
此生,讀書如尋隱者
此生,寫作是歸去來
遇驢記
山在爬山,河在渡河。殘陽下
一頭驢子累了一天,正拖著
一條血紅色的土路,像拖著自己
細瘦的腸子,靠近我。我要是
有一把鹽,多好。有一把草,多好
我要是一把鹽,多好
我要是一把青草,多好
而驢車上,捏著鞭子的人,在打盹
他知道,一頭驢再傻,也不會把一個人
帶往別的地方。一頭驢再傻
也知道,打盹的人,還握著鞭子
鞭子,是一本憤怒的圣旨
鞭子,是一道疼痛的閃電
驚蟄
1
縫隙、洞穴、繭蛹……在這些
人類無法抵達的地方,它們醒過來了
仿佛新生。假寐,大夢,屏住呼吸
與心跳。這些動物們的招數,也有人
嘗試過。偷偷進入冬眠的人,等待著
在橙黃的陽光里,再次出生
可是,訃告冰冷、挽聯雪白
六親不認的親人們,用
一聲聲臘月的尖嗓子
啄空了,那顆蟄伏的心
2
天暖了。最早出來的螞蟻
又黑,又瘦。它背著什么
在路上走。比那個,大年初二
就出門,打工的孩子
走得還慢。它背著什么,走在路上
比那個孤身,來到車站的孩子
后背上的行李,還大,還沉重
3
天暖了。種子知道,田野知道
拖拉機手的妻子,也知道。天暖了
拖拉機知道,拖拉機手
卻再也不會知道了。拖拉機憤怒的搖把
甩在了,他的腦袋上。天暖了
那個種了一輩子莊稼的人
變成一株,不知道天暖了的植物
4
倒懸的古鐘里,有幾只倒懸的蝙蝠
第一夜的春雨,滴在鐘上的時候
它們從各自的大夢中
驚醒。像一群飽經喪亂的人
不知該作鳥散,還是獸奔
5
冬眠時,每一只小甲蟲,都用脊背上
艷麗的色彩,裝修著荒涼的地下室
今日驚蟄,一只甲蟲緩緩爬進了
我的視線,裝修著我荒涼的眼眶
6
蚯蚓,如面壁的僧侶
在暗室里,忍住了聳動
而驚蟄之后,它將幡然
它將在一支最鋒利的犁鏵下
舒展開自己的身體,一分為二
借一具自己,安慰另一具自己
借一具自己,訓誡另一具自己
7
田鼠們不擅長黑市交易,也不喜歡被施舍
除了糧倉,別無長物。除了糧倉,別無用心
像吝嗇的地主一樣,它們節(jié)衣縮食,挨過寒冬
——它們比我更加理解糧食,更像大地上的長工
8
驚蟄之后,每一滴水
都閃爍著母性的光芒
每一條河流,都是子母河
驚蟄之后,枝頭、草叢、垃圾堆。甚至
一塊頭蓋骨,都是誰安放在大地上的子宮
集結
所有的母親,從一塊塊田地里
耕作歸來,集結在我們的屋檐下
一個二十多歲的母親,在燒柴熬飯
一個三十歲的母親,抱著我哺乳
一個四十多歲的母親,捶打著一捆豆莢
一個五十多歲的母親,滿頭白發(fā)
推著一輛平車,上坡,喘氣
一個六十多歲的母親,靜靜躺在土炕上
生病,吃藥,一次次掙扎著
想要坐起來。最后一個母親
瘦得像一張紙片,昏迷在那兒
我們一聲聲喊著你,想一歲一歲
把你喊回來??赡銋s
一聲不吭,一口口咽著氣
仿佛,要用盡氣力,把清貧
又多病的一生,吞咽回
單薄的身體里
在北方
在北方,山川沒有秀美的使命
大河要再渾濁一點,才配得上千年
累積的名聲。在北方,樹木忌憚冬天
每棵樹,至少要裝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
一點點青,這就像,那些杵在墻角咳嗽的老頭
年年都擺出一副氣絕的樣子。在北方
石頭就是石頭,不必點綴苔蘚
下雪就是下雪,從不夾帶雨絲
在北方,天寬地廣。喝一個朋友的喜酒
要走一百里的路。他的新娘子,要盤著腿
坐在熱烘烘的炕頭上。她穿著對襟的紅棉襖
遞給你一把喜糖的時候,像極了
一個讓人溫暖的祖母
借箭者
孤身,在大霧茫茫的人間駛過
向四面八方,敞開這草垛般
沒心沒肺的身體,等著誰
叫陣,點狼煙。又等著
誰誰誰,挽開憤怒的弓弩
這些年,我如一條借箭的草船
在濁浪里穿行。每一次瞄準
都是一次破空而來的贈予
我終將,懷揣著十萬支利箭
把十萬個殺無赦的敵意,帶去遠方
我終將在海天一色的盡頭
舉起,一枚燃燒的箭鏃
插入自己草垛般的身體
讓萬千凌厲的傷口
化為灰燼,無跡可尋
歡喜心
我太喜歡那些孩子們了
他們是如此擅長,用一個個
小游戲,制造出連綿不絕的驚喜
我太喜歡那些簡單的游戲
贏了的快樂,輸了的也快樂
我太喜歡他們的輸贏了
——明明是占領一堆沙子,他們說擁有了城堡
——明明只贏了幾枚綠葉,他們說獲得了勛章
輕
輕的,是月光落在羽毛上
輕的,是嬰兒沉睡在臂彎里
輕的,是窮人的家里,進來一個
躡手躡腳的小偷。他輕輕推開門
看見一對盲人夫婦,剛從按摩店下班回來
在黑暗中,煮著一鍋面條
他關門的聲音,羞愧極了,輕極了
那是我
那是另一個我,一邊走
一邊在清晨的大風里吼,那么老了
那么不甘心老。用盡量洪亮的嗓子
吼著那些老掉牙的歌
那是另一個我,在空蕩蕩的街頭
一次次揮動掃把,歸攏著自己
凌亂的影子。那些舊紙片里,寫滿陳舊的我
那些破塑料袋里,濺灑出發(fā)霉的我
那是另一個我,從窄窄的小巷里出來
背著沉重的書包。用一雙惺忪的眼,敵視著
那條毛色黯淡的野狗。我微微隆起的喉結里
滾動著一句顫抖的臟話。狗也回罵了一句
那是趔趄的我,嘔吐的我,三輪車馱著白菜的我
懷揣著假錢,想要花掉的我,在秤盤下放著吸鐵的我
那是我,一個秤砣般鐵了心的我,卻忍不住
一次次在斤斤計較中,高高翹起
那是無數個我,在一場場寒風里,走著
那是無數個我,借用一個人的身體,度過
誰也可以度過的一生。那是我,我嘲笑過的我
我不認識的我,我愧對了的我
那是我,一個個脫殼而去,又不知所蹤的我
張二棍
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縣。出版有詩集《搬山寄》《入林記》等,曾獲茅盾新人獎、聞一多詩歌獎、趙樹理文學獎、《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華文青年詩人獎、《長江文藝》詩歌雙年獎、黃河文學獎、大地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