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禹含
在去往會理的大巴車上,高中生小芳給鄰座的阿姨講了很多的成長故事,阿姨轉(zhuǎn)過頭來,沉默了幾秒,這幾秒里她是否也在思念自己的女兒?
也許那一刻,阿姨記住了她。
田東是我鄰居,他是位核工廠加工師。他剃著個圓寸,穿著花襯衫,內(nèi)搭背心汗衫,趿拉著人字拖,拿出被他壓歪了的煙盒,抽出一根煙,舔了幾口,隨即捋進(jìn)嘴里,貪婪地咂吧著,鼻腔里綻開一串煙霧。
小女孩小芳的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但只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著旁人的眼。她安撫著要從城鎮(zhèn)搬到鄉(xiāng)下的表妹:“別哭了,爸爸媽媽在哪兒,哪兒就是你的家”。其實,這句話道出了她的辛酸,因為,她是一直沒有家的!
田東生就一只細(xì)長的鷹鉤鼻子,象征著堅強(qiáng)、決斷的鐵石心腸,但他的眼睛經(jīng)常充血而且混濁,有時像死人般的停滯不動。“讓你考大學(xué)你考得起嗎?”田東他爹用拐杖指著田東破口大罵?!岸际且粋€爹一個媽生的,就我沒出息,哪兒疼您摳哪兒?!薄斑@是不是事實?”“事實就該說嗎?事實就該說嗎?”父子倆的對罵穿透了整條小巷。
“天天靠近核就算了,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坐過牢!你趕快離我們遠(yuǎn)點,身上有沒有癌都還不知道呢!”我們都以為那被眾人所稱贊的美女老師會記住他的恩德,但她卻忘了他曾扛起她病重的丈夫去醫(yī)院。最后沒醫(yī)好,便怪田東這個最接近核輻射的人。那是怎樣的一張臉,不成人形的血肉模樣,每每一看,總會瘋狂抑制想嘔吐的沖動。老板娘這次像打開了“新格局”,一口痰噴到她自以為骯臟不堪的核技術(shù)加工師的臉上,他卻默默忍受,這是美女老師想看到的,而我看到的,是他只是笑了笑,輕輕抹去,繼續(xù)他的工作。也許,這是我一眼望不盡的“格局”,看盡世間沉浮,仍存赤子心。我不覺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來越寬容涵蓋,相反,我愿做一個純簡的人。
田東他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蒼白的面龐因痛苦而扭曲。他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不,是一個靈魂,孤獨和寂寞裹挾著他,他的魂魄飄到了街上,背上的軀殼被寒風(fēng)侵蝕,撕裂他的心臟。他爹病了,哥姐在離家很遠(yuǎn)的城里上班,田東丟下電話扛起父親臃腫的身軀四處求醫(yī),我聯(lián)系到了最近的醫(yī)院。待老爺子醒來,卻是一頓耳鳴般的細(xì)聲尖叫。老爺子因病聲音很輕,但字字誅心,足以抵抗撕心裂肺的吶喊:“你那雙被核輻射過的手還敢抱你爹,你這是在咒我??!”我在醫(yī)院大廳,看到田東離去的身影,那么高大魁梧的漢子,也有不堪的時候,為何不堪?為誰不堪?我想,那是死去的靈魂。
過年了,你會覺得田東依然摳搜,因為他工資已被拖欠了半年。所以總想打點臨時工,可沒人要。最苦最累但錢最多的活在大年三十那天,“要是熬過去了,兩百塊可就到手了!”于是,在大伙兒走街串門、吃團(tuán)圓飯時,他在夢里打著嗝,仿佛已飽嘗陌生人家的飯菜;凌晨三點,他反倒不安,不是為等出租車的他,而是在山里放炮,給死去的親人燒黃紙的小芳。想到這點,他又打了個嗝,想必是吸進(jìn)的冷空氣不斷地在他的胃里翻攪,他正在嘗試接受這份寒冷。
“一趟車,150元。”出租車司機(jī)給出了價?!耙惶?0元行嗎?”“大過年的我掙錢也不容易啊,誰不想在家好好過個年,不都是生活所迫?”“好,好……150?!碧飽|倔強(qiáng)地抿著嘴點著頭。我想他一定不是因為錢去的,一定是忠信——忠于自己,守信于人。
他回來的那一天是正月初一,晚上十點,他走在一條無人的沒有鞭炮聲的小路上,鄉(xiāng)田里的月光多半無人知曉,但比縣城里的清晰多見。忽聞悠悠歌聲,原來是田東在唱歌壯膽。
好多年后人們在問起他那一路是否感覺到孤獨與漫長,他說恰恰相反,他記住的是滿天星光和一路歌唱。
“我知道你在孤兒院你一直憋屈,別人欺負(fù)你你也忍著。小芳,請變得堅強(qiáng),過年我再來看你。”由于職業(yè)的特殊性,田東一年只有兩次回家,一次是父親生病,一次是過年,在離開家鄉(xiāng)之前,他對小芳說了這句話。我想,他更是說給自己聽。白皙的臉蛋,淡淡的柳葉眉,眼睛不大卻把她的內(nèi)心世界展露無遺,小鼻子小嘴巴也顯得極為標(biāo)志。一尾到頂?shù)鸟R尾辮更增添了幾分嬌美。玲瓏的外形,優(yōu)雅的姿態(tài),略帶一絲羞澀的談吐,讓人看了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愛。這分明是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潔白無暇,清新淡雅,芬芳撲鼻。你可能會說小芳的明亮的雙眸飽含了許多憂傷,但我想是疲憊讓她眼皮略拉斂下來,而眼神里是面對無法預(yù)知的黑暗的堅毅果敢。
天剛亮,小芳每每奔跑在崎嶇的山路上時,總會有著紅發(fā)卡紅絲巾等配飾,她的臉在紅線下若隱若現(xiàn),臉頰也被日光染紅,而我臉上的光是穩(wěn)定的。她得先去離家大約三公里外的胡豆瓣廠挑兩擔(dān)豆瓣,一挑近百斤的重量,往返一趟得一個小時,接著到清水河旁挑水,再順著窄窄的地埂走百來米,也是夠嗆。回來時已是這副對話:“你的手怎么了?”“它累了,我讓它休息幾天?!碧飽|由于長期在核輻射下工作,他的手臂也像臉上印有大小不等的黑色斑點,于是騙小芳說是老年斑。他的右胳膊奇怪地郎當(dāng)起來,小芳不知道他的右胳膊被打成脫臼了,她覺得看上去很奇怪,像是一條假胳膊掛在肩膀上。雖然田東只是嘴唇顫抖著,鼻腔里哼唧了幾聲,但是,我知道他太想哭了??上臏I已經(jīng)流干了,再也哭不出來了。
一個始終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別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
最沉重的莫過于冬雨。她是那么冷峻,那么愀然,在咚咚的陣雨中追溯往昔,將勾起你逝去的惆悵,還有依戀的良宵。冬天的清晨也是沉重的,沉睡的人睡得重,一聲聲咕嚕的打鼾聲,讓空氣里的水珠也越團(tuán)越重,我只但愿此夢長久不復(fù)醒。門咯吱咯吱地推開了,小芳拉著厚重的行李箱,推開了眼鏡,眼前霧蒙蒙的一片,仿佛一直處在仙境之中,但她清醒地意識到,她得去寄宿中學(xué)上學(xué)了。
幾年后,小芳找到了田東:“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看跟誰比了,跟這些死去的人比,我能說不好嗎?”“你知道我離開你的時候,想對你說什么嗎?”“說什么?”“你能……抱抱我嗎?”
是的,在所有人拒絕抱她的時候,是田東伸出了兩個輕柔的手掌……
曾經(jīng)的田東相比于金錢更憧憬月亮,所以他會狼狽地早出晚歸地蜷縮在那一張張紙鈔里,成為金錢的奴隸,以便碰到那月亮;而現(xiàn)在,他卻只看到了月亮。原來他厭惡戴上世俗的枷鎖,因為月亮映照的就是純粹的自我。有人沉默地經(jīng)過,有人遺忘了來時的路,無論走多遠(yuǎn),請記得一定要回來。
穿著厚厚的貂皮大衣,懷里捂著剛買的面包。那是一扇破舊的門,但田東覺得很美?;丶掖蜷_壁爐,刮凈了胡渣,坐在窗邊,手里是喜歡的書,窗外是皚皚白雪。這家曾住著位放牧的老人,他最后快樂的死去了。只為那升起的裊裊炊煙,于是在冬天里砍柴的架勢,還有夏季里他奮力追趕牛羊的身影,都證明田東曾認(rèn)真生活過。
尼采曾經(jīng)說過:“我愛那樣一種人,他的靈魂或許充實,因此忘卻自己,而且萬物都備于他一生:因此一切事物都成為他的沒落的機(jī)緣?!痹S多年后,你可以說他面目全非,但不可說他丑陋。原諒我不想繼續(xù)再講他的故事,就讓時光停留在他最美的這一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