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殿權(quán)
一
清朝乾隆年間,全國大大小小的地主很多,有很壞的,也有不怎么壞的。
潁州城東二十多里外的潁河沙家灣的沙地主,就是一個不算多么壞的地主。他對下人和雇工管得不大嚴,只要他們干活有個差不多,他也就不多說什么。因此,沙地主還有一個外號,叫“差不多地主”。
沙地主有一個很大的菜園子,種的菜大都賣到潁州城的大酒樓和小飯館,還有一些被小販買去在周圍的集市上賣。給沙地主侍弄菜園子的雇工有好幾個,其中一個年輕人,叫富哥兒。這富哥兒名字起得很尊貴,其實家徒四壁,窮得很。但富哥兒人窮志不短,他在沙地主的菜園子里干活十分賣力,而且善于觀察蔬菜的生長特點,兩年就積累了很多種菜經(jīng)驗。因此,他種的菜產(chǎn)量高、品相好。
沙地主每天都到菜園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但他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看到有一塊地里的菜明顯好一些,也沒有過于上心,甚至不知道那塊地是富哥兒種的。他覺得,只要每年種菜的總收入有個差不多就行了,誰種的菜好一點兒,誰種的菜壞一點兒,沒有啥大不了的。
因此,不少雇工就都偷起懶來,侍弄菜地時更加漫不經(jīng)心,反正沙地主給大家的工錢都一樣。人一懶,菜的品質(zhì)和產(chǎn)量自然就有所下降。但是,因為富哥兒種的菜產(chǎn)量、品質(zhì)都提升得很多、很快,每季菜的總收入都還不錯,“差不多地主”也就沒有多想。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富哥兒開始心生不滿了:我那么勤勞,一個人干的活比他們幾個人干的都多,可是工錢卻一樣,這太不公平啦!
于是,這天早上,沙地主進了菜園子,來到富哥兒種的菜地時,富哥兒就把情況說了,之后又道:“沙老爺,我一個人干了幾個人的活,您至少得給我加一份工錢吧?!?/p>
沙地主沒想到自己對這些窮雇工們這么仁慈,從沒有故意找茬克扣過他們的工錢,這個富哥兒卻膽敢向自己提非分的要求。他很不高興,回道:“加什么工錢?開玩笑!我對你們哪一個不好??。俊?/p>
這時,另外幾個種菜的人都來替沙地主說話:“沙老爺對我們這么好,工錢給得也不算少,你咋好意思還要加工錢?真是的!”大家七嘴八舌,把富哥兒說得張嘴卻說不出話,最后富哥兒不得不低下了頭。
沙地主的氣也消了,和氣地問富哥兒:“聽見了吧,大家伙兒可都是站在我這邊呢!”然后就找人喝茶、下棋去了。
富哥兒沒辯過沙地主,但心里是不服輸?shù)摹?墒?,一時半會兒,他又沒有好的去處,只得留下來繼續(xù)干。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和富哥兒處得不錯的長工老李頭悄悄對他道:“這幾天,那些和你一起種菜的人,都在背后敗壞你名聲呢!你得注意和他們搞好關系,別得罪他們……”
富哥兒很氣憤,道:“他們居然還有理了?”
老李頭道:“人多,想法就雜嘛。總之,你注意一下,只有好處,沒啥壞處?!?/p>
漸漸地,心氣兒不順的富哥兒也故意偷起懶了。天熱,菜地需要兩天澆一次水,但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四天才澆一次水;菜地該施肥了,可他也和其他人一樣,非得拖幾天才施肥……他種的菜,便和其他人種的菜在產(chǎn)量和品相上都一樣了。
但是,他心里并沒有感到快活,他還是不明白,沙地主為什么不能給自己增加一份工錢,讓自己繼續(xù)把菜種好。
二
不久,沙地主發(fā)現(xiàn)富哥兒種的菜和其他人種的一樣了,他很生氣,在菜園子里當眾責問富哥兒:“這塊菜地怎么變成這樣了?”
富哥兒故意裝糊涂,道:“我種的菜和別人種的不一樣嗎?”
沙地主氣得胡子翹老高,道:“可是你以前種的菜不是這樣的,你這是故意的!”
這時,和他一起種菜的幾個人也過來幫著沙地主數(shù)落富哥兒的不是。
富哥兒爭辯道:“我錯哪兒了?我錯哪兒了?”
沙地主見富哥兒一點兒都不接受批評,惱了,當場就辭了他。
富哥兒也不想干了,道:“你會后悔的!”
沙地主道:“我后悔?我永遠都不會后悔,后悔的會是你!像你這樣刁蠻的雇工,誰還敢要?”
富哥兒拿了工錢,就回家了。
這時,聽到信兒的老李頭來到富哥兒家,憂愁地道:“富哥兒,你咋這么沖動呢,你以后的日子可咋過?”
這時,富哥兒也有些后悔了,覺得自己太意氣用事了。他很郁悶,道:“是呀,我太沖動了,以后的日子咋過呀?可是,我心里堵得慌呀?!?/p>
一連七八天,富哥兒都無所事事,到處瞎逛,心里充滿了迷?!?/p>
沒料到,兩天后,鄰村柳家莊柳地主家的勞管家主動找到了他,說柳地主想請他去照管柳家的菜園子,負責指導雇工們種菜,工錢是沙地主給的兩倍。
富哥兒立即轉(zhuǎn)悲為喜,當即就答應了,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天無絕人之路!有能力就有飯吃,而且會吃得更好呀!”
沙地主聽說富哥兒去給柳地主管菜園子了,起初也沒在意,冷笑著對管家沙三道:“我們就等著看柳地主的笑話吧?!?/p>
可是幾天后,沙地主又聽沙三說,富哥兒把柳地主家的菜園子照管得井井有條,菜的產(chǎn)量和品相迅速上去了,比原先在他這兒干得還要好。沙地主很吃驚,就去看了一次??春螅l(fā)現(xiàn)果然如此,他心里不平衡,難受起來了……
回去的路上,沙地主轉(zhuǎn)到自家的菜園子里看了看。他痛心地發(fā)現(xiàn),他的菜園子由于疏于管理,菜的長勢比前些天更差了……
他后悔不已,可是想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三
“老爺,老爺——”沙三一邊往后花園跑,一邊喊著。
沙地主正在后花園里侍弄花草,聽到沙三急促的喊聲,心里一慌:“出啥事了?”
沙三抹著額頭上的汗,說道:“老爺,我剛才從潁州城里回來,路過幾個村,還有咱們村,聽到不少人都在說您的壞話……”
“說我什么壞話?”
“說您、說您傻……”
“什么?!”沙地主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們還說了什么?”
沙三不敢說了。
沙地主命令他道:“說!”
沙三道:“他們都說您有眼不識金鑲玉,把富哥兒這么好的一個種菜把式給辭了,活該菜園子經(jīng)營得越來越差……”
沙地主氣得渾身發(fā)抖,道:“一定是富哥兒這個下流坯子記恨我,所以在背后到處說我的壞話!走,找他算賬去!”
沙地主立即去了柳地主家的菜園子,沙三緊跟其后。
到了柳地主家的菜園子,沙地主看見富哥兒正在指導幾個雇工給菜澆水、施肥。他立即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富哥兒的衣領子,道:“好你個富哥兒,你居然敢在背后說我的壞話,簡直是狗膽包天,豈有此理!”
富哥兒忙掙脫掉,堅決否認道:“誰在背后說你的壞話了?你血口噴人!”
沙三道:“你這個下流坯子,還不承認?我從鎮(zhèn)里回來,親耳聽到周圍幾個村的人都在說我們老爺?shù)膲脑?!?/p>
沙地主接著道:“我對下人和雇工好,在方圓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此前,從沒有一個人在背后說我的壞話。怎么我辭了你,就開始有人在背后說我的壞話了?不是你在背后興風作浪又是哪個?”說著,他又要打富哥兒。
這時,柳地主和勞管家來了,柳地主和沙地主關系一向不睦。柳地主道:“沙地主,這可是我的菜園子,你不得無理!”
沙地主住了手,道:“柳地主,富哥兒到處說我的壞話,我要教訓教訓他!”
“你憑什么教訓他?你有證據(jù)嗎?就算是教訓他,也不該在我的菜園子里!”
沙地主惱火道:“證據(jù)?證據(jù)就是我辭退了他,而你收留了他!”
柳地主一聽,也大為不悅,道:“沙地主,你不要競爭不過我,就想方設法來搗亂!”
沙地主氣咻咻地說道:“柳地主,你不要包庇小人,我要去告官!請官差來拿他!”
柳地主哈哈笑道:“你去告吧,看你告不告得贏?!?/p>
沙地主和沙三氣呼呼地走了。一路上,沙地主越想越氣,要親自去縣里告狀,讓縣太爺派人來抓富哥兒。
沙三道:“老爺,您和柳地主一向不和,您如果執(zhí)意要治富哥兒的話,也不好在這個時候治他呀?!?/p>
沙地主道:“為什么?”
沙三道:“因為現(xiàn)在富哥兒是柳地主的人,全面照管著他的菜園子呢。如果您非要治富哥兒,柳地主一定會認為您是在跟他過不去,他豈肯善罷甘休?事情會越鬧越大。柳地主為人又十分狡詐,到時候咱們別吃了大虧……”
沙地主一聽,覺得有道理,道:“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沙三道:“老爺,還是先回去消消氣,從長計議?!?/p>
回到家,沙地主的氣怎么都消不了。突然,他想到了附近齊云寺的方丈慧曇大師。他每年都給齊云寺捐不少香火錢,和慧曇大師的關系也很好。于是,他帶著沙三去了齊云寺,找慧曇大師喝茶、下棋,解解悶兒。喝茶的時候,他忍不住把富哥兒的事說了出來,請慧曇大師為他出出主意。
“沙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就實話實說了……”
“大師但說無妨。”
“佛說善有善緣,但行善也是有講究的。老衲以為,你不該辭退富哥兒?!?/p>
“他成心把菜地搞成那樣,我難道不該辭退他嗎?”
“但是,他之所以那樣做,是因為你也有不是呀?!?/p>
“我有什么不是?我從沒苛責過他們,也從沒克扣過他們的工錢!這方圓幾十里,哪個地主的名聲有我的好?再說了,他居然還在背后說我壞話……”
“人人都有一張嘴,你怎么就認定背后說你壞話的,就是富哥兒?”
“除了他,還能有誰?”沙地主越說越氣,喋喋不休地發(fā)泄著心中的不滿,仿佛這世上就只有他對,別人都不對……
慧曇大師見此情形,心知一時半會兒無法開解沙地主,等沙地主說得口干舌燥時,才道:“沙施主,我同你一道上山轉(zhuǎn)轉(zhuǎn),如何?”
齊云寺坐落在齊云山半山腰,既得清凈,又讓前來的善男信女不覺得路艱。
沙地主嘴也說麻了,便應道:“好吧?!?/p>
慧曇大師帶著沙地主上山了,沙三跟在他們身后。
來到金剛臺,慧曇大師讓沙地主往下看,問道:“沙施主,你看到了什么?”
沙地主不以為意地說:“不就是我們沙家灣嗎!”
“你看到了沙家灣的什么?”
“麥田、菜地、小樹林、竹林、房子……還有村道。”
慧曇大師笑笑,沒有說話。
他們循著陡峭小徑,來到了更高處的清風亭,慧曇大師又問沙地主向下看到了什么。
沙地主不解地說:“不還是我們沙家灣嗎?哦,還有柳家莊?!?/p>
慧曇大師沒再言語,繼續(xù)帶著沙地主往山上走,最后來到了齊云山最高處的攬月閣。
慧曇大師又問沙地主:“你向山下看一看,你看到了什么?”
沙地主依然不解地說:“這攬月閣我來過不知多少次了,山下不就是十里八村嗎,多少年都是一成不變,有啥好看的呀?”又問沙三,“你也來過這里很多次了,你覺得有啥不同嗎?”
沙三小心地答道:“小的眼拙,看不出個所以然來?!?/p>
慧曇大師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和沙地主、沙三一道下了山。
四
沙地主雖然沒能得到慧曇大師對他的認同和安慰,心里有些失落甚至埋怨,但畢竟一吐為快,心中郁悶緩解了不少,晚上喝了酒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想到最近仍有不少人在說他的壞話,沙地主心里還是不舒服,又問沙三:“昨天,慧曇大師什么意思呢?”
沙三怯怯地道:“我、我一時半會兒也沒琢磨明白……也許他也沒有辦法,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p>
沙地主愣了愣,沒有吭聲。
過了一會兒,沙地主道:“這些日子鄉(xiāng)間氣息實在不好,你跟我去潁州城里住幾天?!?/p>
潁州城其實還是那個潁州城,喧囂依舊,熱鬧依舊。然而,遠離了讓他心情憋悶的鄉(xiāng)間,沙地主頓覺神清氣爽,似乎事事處處都新鮮有趣。不經(jīng)意間,個把月過去了。
隨后,他乘船順潁河南下淮河,轉(zhuǎn)道去了省城女兒家小住,之后又去了江浙,見識的新鮮事物更多了……
幾個月后,快到春節(jié)了,沙地主帶著沙三回到了沙家灣。到家后,沙地主第一件事就是讓沙三去打聽富哥兒的近況。
很快,沙三就打聽清楚了,興奮地向沙地主回稟道:“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哪,老爺!”
沙地主道:“你慢慢說?!?/p>
沙三道:“惡有惡報啊!兩個月前入冬時,柳地主家的菜園子罷園,富哥兒向柳地主要工錢,不料,柳地主找了各種借口,只愿意給他和咱們原來一樣的工錢。那富哥兒哪里肯依,威脅說不給他兩倍工錢,明年就不給他干了。柳地主不屑地說,這十里八村就他和老爺您兩家大菜園子,不給他干就等著天天喝西北風吧。兩人就大吵起來,富哥兒還說當初是柳地主鼓搗他背后說您的壞話,現(xiàn)在柳地主是過河拆橋,好不狠毒!柳地主動了怒,讓家丁打了富哥兒。老爺,您說,這是不是惡有惡報?”
可是,沙地主不但沒有感到高興,反倒越聽臉色越沉。
沙三疑惑地道:“老爺,您不開心嗎?您不——解氣嗎?”
沙地主忽地站起來,道:“扛上一袋麥子,去看富哥兒!”
沙三愣怔了,說:“老爺,我沒聽錯吧?咱們這是要去看……”
“你沒聽錯。這幾個月的游歷,不僅讓我開了眼界,也讓我明白了慧曇大師讓我們上山看景的用意。我現(xiàn)在就去和富哥兒好好談談,我不僅要請他回來給我管菜園子,還會給他雙倍工資,而且要根據(jù)菜園子的收獲情況給他分紅……”
“這、這、這……”
“這什么這?走吧!”
說完,沙地主大踏步走向院外,朝富哥兒家的方向而去……
沙三立即叫人扛一袋麥子去富哥兒家,隨后跑著去攆沙地主,嘴里忍不住叨叨著:“這話是怎么說的?這話是怎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