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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吹過甘蔗地

2023-11-20 02:20:53阿華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3年5期
關鍵詞:文海糖廠紅果

阿華

我們家緊挨著江南糖廠。

秋天,是甘蔗收割的季節(jié),也是榨糖開始的時節(jié)。一到那時候,方圓幾十里的空氣中,飄的都是蔗糖的味道。這味道讓人上頭,像喝醉了酒一樣。

我們當?shù)厝艘呀?jīng)習慣了這樣的味道,不會在蔗糖的甜蜜中迷失方向,這味道只能刺激外鄉(xiāng)人的神經(jīng)。所以,當你走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抻著脖子,貪婪地吸氣,那他一定不是本地人,糖給他帶來的幸福氣息,讓他久久回味。

秋天來了,風吹著收割后的甘蔗地,讓人有一些惆悵和甜蜜,也有一絲落魄和茫然。隨著糖廠緊鑼密鼓地開工,空氣里的甜味越來越濃,甜得有些發(fā)膩。糖廠的工人戴著口罩,在各自的崗位上勞作,提汁、澄凈、蒸發(fā)、結(jié)晶、分蜜、干燥,每一個人都在甜蜜中揮汗如雨。

這個時候,阿滿也開始忙碌起來了。阿滿是我媽,她的名字叫張小滿,但我更喜歡像鄰居一樣叫她阿滿。剛開始這樣叫的時候,阿滿邊笑邊追著打我,后來聽習慣了,哪一天若是把阿滿喚成了媽,她會滿臉疑惑和警惕,覺得我肯定有所要求。

阿滿年輕時候在糖廠門口的門市里做售貨員,趕上旺季,一整天都腳不沾地。每天快下班的時候,阿滿就撥著算盤珠,將一天的收入仔細算好,然后將一分、一角、一塊的票子分別夾起來,一點不差地跟出納員交接完后,她就可以鎖好抽屜下班了。

下班后的時光是阿滿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她背著包挺直腰板,沿著江邊往家走,一路上和相熟的人打著招呼,人人待她親切,這是她一生的高光時刻。晚上沒事,阿滿會坐在昏黃的燈下看我和弟弟寫作業(yè),偶爾也會吩咐我替她給老家的親人寫封信,她口述,我記錄。阿滿讓我告訴他們,我們每天都被糖廠的甜味熏膩著,已經(jīng)不習慣其他味道了。

鄰居們都羨慕阿滿,說她嫁了個好男人,自己也有一份好工作。當時我爸是江南糖廠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江南糖廠最興旺的時候,他手下有好幾百個職工,人人都尊敬地稱他為“張廠長”。

剛開始,阿滿聽這些話還是很受用的,不管怎么說,自己也是個讓人尊敬的副廠長夫人啊,每次人們和阿滿打招呼,阿滿都很滿足。但是后來,面對家里的各種零零碎碎,這個張廠長什么忙也幫不上,阿滿就不滿意了,她由一個賢妻良母變成了一個嘟嘟囔囔的女人。

有一次,鄰居誠懇地對阿滿說很是羨慕她,阿滿就不高興了,開始甩臉子給人看:“我羨慕完年輕的又羨慕年老的,昨天我還羨慕一只被公雞保護的老母雞。你們竟然還羨慕我?”鄰居聽后笑笑沒言語,回頭就在背后說阿滿矯情、不知足。

我爸吃完晚飯,也懶得聽阿滿嘟囔,就在院子里侍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興致高了,也會輕輕哼唱幾句當年在部隊里經(jīng)常唱的歌:“看見了甘蔗林,我怎能不想去青紗帳!北方的青紗帳啊,你至今還這樣令人神往; 想起了青紗帳,我怎能不迷戀甘蔗林的風光!南方的甘蔗林哪,你竟如此翻動戰(zhàn)士的衷腸。”

阿滿生氣了,把手里正洗著的碗往水池里一扔:“有什么讓你這么興奮的?當年你要不是唱著這歌在我身邊轉(zhuǎn)悠,我還能看上你?我又怎么會留在這么個破地!”

我爸輕哼一聲:“是你自己被甘蔗林迷醉了,硬要從北方嫁過來,怎么又和這歌扯上了關系?”為了避免接下來的口舌之爭,我爸趕緊溜出家門,找人聊天去了。

有人說,人們?nèi)舨幌鄲?,就會變成石頭,我覺得變成石頭的可能性小,變成計算器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因為他們都太能計較了。

有天晚上我放學回到家,恰逢阿滿和我爸在吵架。

那時候阿滿正坐在飯桌前,沖我爸發(fā)火。她辯口利辭,但中心思想只有一個,那就是“張文海,你算什么男人”。

張文海是我爸。阿滿只有在想罵人的時候才會提他的名字,平時她稱呼我爸“老張”,撒嬌的時候叫我爸“老?!?。所以只要她一提張文海這個名字,我們就知道暴風雨要來了。

自從知道了我爸在外面的風流韻事之后,阿滿在家里的地位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之前,張文海是家長,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威嚴得很,阿滿很給他面子,從不反駁他,但自從我爸做了虧心事后,主動權(quán)就掌握在阿滿手里了。

其實,說是風流韻事可能有點冤枉我爸,那天他招待客戶從酒店房間出來,順手摸了摸走在前面的一個女服務員的屁股。被摸了屁股的服務員回頭看了我爸一眼,倒沒說什么,卻是被幾個一起喝酒的人說出來了,很快就傳到了阿滿耳朵里。

阿滿開始不依不饒,她覺得張文海做的事讓她在其他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剛開始我爸還做些解釋,他說空氣里的甜度太濃了,他在那些糖分的熏陶中失去了理智。我爸承認那天他是醉了,但不是喝醉的,是被空氣里的糖甜醉的。等他搖晃著走出酒店的包間,看到前面服務員渾圓的屁股,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婆阿滿。

我覺得這事兒還真不能怨我爸,當然也不能怨阿滿,要怨就怨那些甘蔗的甜味。

那個季節(jié),小鎮(zhèn)空氣里的甜度已經(jīng)達到了高峰,甜得讓人發(fā)膩,很多人心煩意亂、焦躁不安。他們在一起要吵架,不在一起又要相互猜忌,誰也不肯讓步。那樣的甜味讓人不愉快,但又無能為力,揮之不去。

“張文海,你算什么男人,事情做都做了,還想著為自己找塊遮羞布。你解釋什么呀解釋,你覺得解釋了我就會信嗎?”這是阿滿第一次這樣罵我爸。后來一吵架,阿滿都要用“張文海,你算什么男人”作為開場白。只要這句話一出來,我們就知道,阿滿對我爸張文海的申斥又要開始了。

我爸低聲爭辯說:“我承認那天是我錯了,可除了這個,結(jié)婚這么多年,你還聽說我和哪個女人怎么著了嗎?你不能一棒子把我打死?!?/p>

我爸覺得自個兒挺委屈的。但阿滿并不滿意,她開始翻舊賬。

這讓我爸很是頭痛,舊賬一翻就沒有盡頭,除非換個老婆,否則永遠翻不了身。

阿滿說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地震時我爸出去喝酒不在家。那時候我和弟弟都很小,地震來的時候,她正在鄰居家里繡花,鄰居破舊房屋的頂棚落下了很多灰土,阿滿扔下繡花針就往家跑,家里炕上還睡著我和弟弟。阿滿一手抱著弟弟,一手拉著我就跑出來了。寒冷的夜里,沒加衣服的我們凍得瑟瑟發(fā)抖,這讓阿滿又氣又急。

還好那只是一場級別不大的地震,除了房屋有些損壞外,村里沒有任何人員傷亡。阿滿說,如果那次我和弟弟任何一個有閃失,他們的婚姻也就結(jié)束了。所幸我和弟弟毫發(fā)無傷,他們的婚姻也就維持到了現(xiàn)在。

每次不落下的另一個重點,就是分家。當時,叔叔嬸嬸吵著要分家,而作為丈夫的張文海卻站在他弟弟那一邊。阿滿說樹大分杈人大分家這沒錯,每個人都想過自己的生活也沒錯,可是她沒想到的是,兩家會因為爭家產(chǎn)打得不可開交。

其實也沒有太多的家產(chǎn),就是一幢老房子,外加房屋周圍的幾棵棗樹,即使兩家平分也分不了多少。但我叔一家認為自己生的是兒子,無論如何要多分一點,否則說不過去。他們說出這個理由時我弟還沒有出生,這也是阿滿拼了命也要生出兒子的重要原因。

阿滿生氣的是,張文海沒有站在她這邊,而是以長兄的姿態(tài)謙讓著我叔和我嬸。阿滿就不愿意了,這怎么還重男輕女呢?這明顯就是欺負人啊,張文海你怎么還站在他們那邊呢?

這事兒是個導火索,后來阿滿和我爸老是因為這事兒吵架,每次吵架阿滿都嚷嚷著要拿著行李走。有一次,眼看著阿滿打理好箱子就要走了,我爸急了,抱著箱子里的衣服就去了外面的水池,將衣服都丟在了水里。

那件事我爸做得實在是太妙了,阿滿愣了一會兒,哭了,然后在水池邊洗了一下午衣服。就這樣,阿滿的第一次離家出走宣告失敗。

其實,阿滿是個有理想的人,她曾經(jīng)想做一個優(yōu)秀的小學老師。當年如果不是遇到了當兵的張文海,她是不會待在這個遠離大海的小鎮(zhèn)上,做一個單位門市里的售貨員的。

后來阿滿經(jīng)常嘆息說,自己心性低點就好了,在老家嫁個普通的男人,過普通的生活,以后不管是不是順暢她都不會埋怨。但命運偏讓她嫁到了南方,那么雄心勃勃的一個人,卻照樣要過普通人的一生:嫁人,生子,忙于生活。

阿滿是有理由埋怨的,從生下我的那一刻起,她就離自己預設的人生方向越來越遠了。阿滿不滿意這樣的生活,她覺得用她的大好前途換來我的出生,怎么說都不合算。為了有一個合算的人生,她就又生了一個,于是我就有了弟弟。

現(xiàn)在,阿滿已年過半百,她經(jīng)常說的話就是,她開枝散葉散出的兩條命,才是她這一生最大的收獲,有了這兩個孩子,不做小學老師也值當。

秋天過后,甘蔗地空曠下來。

甘蔗倒地后被拉到糖廠,變成了廢棄的甘蔗渣子和甘蔗殼,只有榨出的蔗糖像蒲公英一般,甜蜜地去了四面八方。而當這一切都消停之后,就可以再待來年了。

好的東西都具有侵略性,不是入了眼,就是占了心,這些甘蔗也是。

很多時候,我都會在路邊站著,看著拖拉機拉著滿滿一車甘蔗“突突突”地走遠,我也不知道它們最終去了哪里。比拖拉機大氣沉穩(wěn)的,是疾馳而過的東風大貨車,綠色的漆,飛快轉(zhuǎn)動的輪胎,像只巨大的甲蟲飛快地向前。

那時候我經(jīng)常在路邊看這些大卡車駛過,有時會驚喜地大叫著追著車跑,現(xiàn)在的我,只會夜里偶爾回憶童年時經(jīng)??吹降膱鼍?。半夜睡不著時,就索性起身到院子里坐著,又開始嚼之前沒吃完的糖塊。品嘗著甘蔗的香氣和甜蜜,感覺自己一只腳又邁入了過去的門檻。我有時也會想,那個心里藏著甜蜜的熬糖藝人,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呢?

多年以后,阿滿已經(jīng)不是江南糖廠的職工了,江南糖廠因為經(jīng)營不好早就倒閉了,但地里的大片甘蔗仍在生長,收獲時節(jié),依舊有甜蜜在空氣里彌漫。這些甘蔗被運送到不遠的鄰縣去,這里的糖廠倒閉了,那里的糖廠卻風生水起,有些江南糖廠的下崗職工為了生存也就奔著那甜蜜地兒去了。

江南糖廠的倒閉讓我爸頹廢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好端端一個廠子說倒就倒了。這個只懂熬糖的人哪里知道銷售和制作一樣重要。

人哪,忙不好,閑也不好。我爸原來在單位上班,每天累得哪兒哪兒都痛,現(xiàn)在躺在床上,還是渾身不舒服。阿滿說這是筋長歪了,要是抓根棍子一通打,再也不嗷嗷叫了,干啥活都麻利。

我爸說,還不是你慣的,醬油瓶倒了你不是也不用我扶嗎,這能怪誰。

我爸在家待了沒多長時間,也被鄰縣糖廠聘請過去,因為有技術有能力,工資比以前高了很多。阿滿沒有跟過去,她要在家照顧上學的我和弟弟。

阿滿脾氣不太好,但還是蠻有眼光的,早些年鄰居搬走的時候,她就借錢買下了人家的房屋,這樣,我們就有了上下二層樓房。因為臨街,阿滿本來想自己開個雜貨店,后來考慮到自己開店太累人,就把下面的一層改成了門面租了出去。

現(xiàn)在阿滿生活的主業(yè)就是打牌。每次找不到她,給她打電話,電話那頭都是麻將碰撞的聲音和吵鬧聲:“啊,姑娘你回來了?我沒有做飯,要不你自己在家里做點?懶得做就在樓下飯店吃點,我一會兒就回去。”

之前的江南糖廠是好大一片寬闊地,現(xiàn)在廠子倒了,但地不能白白閑著,有人看中了這個地方,在政府的協(xié)調(diào)下,江南糖廠變成了江南酒廠。酒廠沾了水的光,生意很是火爆。

這樣紅火了幾年,有一天晚上,酒廠因電線老化短路引發(fā)了火災,工人們手忙腳亂地救火。慌亂中又有人碰碎了盛酒的大缸,沒了束縛的酒從缸里跑出來,滿院子亂竄,濃郁的酒香瞬時彌漫在酒廠上空。

救火的人被酒熏醉了,他們的腳步踉踉蹌蹌,很多出來看熱鬧的人也被酒熏醉了,他們臉上都浮現(xiàn)出霞光,說話絮絮叨叨。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著,仿佛這火災給他們帶來了諸多好處。

我回家,看到阿滿,就問她:“昨晚上酒廠失火你知道嗎?”阿滿說:“怎么不知道,一片火光把我都嚇醒了!起來看了一眼,嚇得我再也睡不著了?!?/p>

那天休假在家的張文海去幫著救火,等他回家快中午了。阿滿以為他是去看熱鬧,就取笑他:“聽說酒流得到處都是,你這么嗜酒如命的人,怎么不在那里多待一會兒?”火災的話題像個回旋鏢,從我這里傳給了阿滿,阿滿又把它鏢回到張文海身上。

我爸張文海用香皂洗了洗臉,又用毛巾擦了擦,他本不想答阿滿的話,可阿滿一再把話題往酒上引,他就不高興了:“最近胃不太舒服,聞不得酒味,一聞到酒味就想吐?!卑M本來笑瞇瞇的眼睛瞬間瞪直了:“喲,這酒罐子都泡不醉的人,怎么就聞不得酒味了?”

阿滿回頭看了看我,又笑個不停。

張文海懶得和阿滿說話,扭頭進了里屋,蒙頭睡覺。阿滿覺得沒趣,就去外面聽別人講昨晚酒廠失火的事兒了。

但這次張文海真的是聞不得酒味了,不但聞不得酒味,連韭菜味、大蔥味、大蒜味都聞不得了,一聞到就想嘔吐。張文海病了,得的是癌癥,先是胃癌,后來轉(zhuǎn)移到了肺,等查出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

這離上次他和阿滿拌嘴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了。

得知我爸病情嚴重隨時可能會死時,阿滿突然感覺頭上那頂遮風擋雨的傘不見了,哪怕只是一把縫縫補補的破油紙傘。一向有主張的阿滿亂了分寸,她在好姐妹的家里大哭一場,然后在大家的建議下讓我爸住進了醫(yī)院。

家里有住院的病人,每個人的神經(jīng)都是緊繃著的。說話不能大聲,不能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地做事,我和弟弟做什么都得看阿滿的臉色。其實阿滿根本顧不得我和弟弟,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一日三餐上,看著我爸能多吃一口,看著我爸的體力和精神都不錯,她就會輕輕舒口氣,但還是憂心忡忡的時候多。

有天阿滿出去很久,再回來已是午飯之后。她趁著父親沉睡的當口兒,在他的枕頭下放了什么,第二天我收拾床鋪的時候,看到枕頭下是一張平安符。我有些淚涌,我知道阿滿又去求了菩薩。

阿滿年輕時是不信這些的。她說自從有了我和弟弟之后就開始信了,特別是那年我生病很久沒有好,她到寺廟求了菩薩,才撿回我的一條命。阿滿說,女人都是這樣,當了媽之后,有了軟肋,也就有了鎧甲。

有一次,阿滿又講到這些的時候,我撇了撇嘴,反駁她說:“菩薩什么時候保佑我了?我的病最后還不是在醫(yī)院里治好了?”

阿滿瞪了我一眼說:“你懂什么,不要亂講話?!?/p>

那天阿滿又訓斥了我好多,說我不懂規(guī)矩,姑娘家沒有個姑娘家的樣子,說我沒大沒小,不懂感恩。她在訓斥我的時候,正好一輛大卡車從我們身邊“轟隆轟隆”開過去,我還沒聽清阿滿都說了些啥,卡車的轟隆聲就把她的話給扯散了。

但阿滿的確是個虔誠的人,以前她的愿望有好多,她會在菩薩面前念一長串名字,包括外公外婆,包括我爸、我和我弟弟,最后才是她自己。

阿滿求的愿望也很多,平安、幸福、快樂、財富和健康她都要,甚至連雨和雪她都希望下在有用的地方,她說得最多的就是希望人間風調(diào)雨順。雖然有些貪心,但我覺得世間的媽媽大概都這樣。

后來阿滿的愿望慢慢就少了,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后來我爸也不在了,她念的名字就只剩下我和弟弟。這時候她的愿望也就只有平安和健康了,她說錢財都是沒用的東西,再多也買不來人的命。

那段時間,阿滿盡心盡力地伺候著我爸,我們也都以為奇跡會在他身上發(fā)生,但是沒有,倒是我們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爸在好轉(zhuǎn)半個月之后,病情突然加重,有天傍晚,他把吃下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包括吃下的藥。已經(jīng)沒東西了還吐,甚至連膽汁都吐了出來。看著他吐出來的黑紫色的液體,我嚇哭了,不知道那是血還是膽汁。

而我媽剛剛被醫(yī)生偷偷喊了出去,要她去簽“病危通知書”。

吐過之后,爸爸似乎舒服了一些,他躺正身體,又開始迷糊。這時候阿滿回來了,她無力地斜靠在床邊,沉默著不說話。

人在難過的時候,是很難開口說話的。

阿滿讓我回家休息,她說后期會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大家得保存體力,不能全都耗在這里。她從醫(yī)生那里知道,我爸所剩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

回家后,我灌了一瓶冰牛奶,又開始吃椰子酥,一邊吃一邊掉眼淚。有時候,生活就是需要用僅有的那一二分的甜去沖淡八九分的苦,可是,并不是所有的苦都能被沖淡。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食物能給予的治愈也是有限的,那些糟糕的情緒并不能隨著冰牛奶和椰子酥一起吞下去。

打開冰箱,我看到里面有一瓶西瓜醬,那是我爸住院前在家里做的,他生病后大家都在醫(yī)院忙,誰也沒有再打開過。就這樣,它一直儲藏在冰箱里。我也不敢動,不敢開,不敢嘗,我怕熟悉的味道讓我控制不住情緒。

這段時間,我的情緒低落,甚至是崩潰的,身體的勞累是次要的,主要是心累。

上午,我爸病危,我在搶救室門口號啕大哭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大姐摟著我說:“妹子,別哭了,慢慢挺過去就好了。我媽大年二十九沒的,現(xiàn)在我爸還在搶救室。你看看我,都麻木了?!?/p>

我看了她一眼,繼續(xù)大哭,我沒有理會她的言語,痛都是個人的,不是幾句安慰話就能消除的。還好,我爸又搶救過來了??粗稍诓〈采系陌职?,我心里一陣難過,這個曾經(jīng)在我們家一言九鼎的核心人物,驟然退化為一個無助的小孩。

為了籌錢給我爸治病,阿滿迫不及待要把家里一套房賣了。阿滿說,砸鍋賣鐵也得給張文海治病,不行咱上北京上海去治。但我爸死活不讓,他說,你們誰要敢賣房子我現(xiàn)在就跳樓。他說首先他的病不是有錢就可以治好的,這一點他很明白;其次,他覺得這種病一般到最后都會落個雞飛蛋打,人沒了錢也沒了,他不愿意這樣,兒女大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我爸覺得保守治療就很好,他說他會努力和病魔做斗爭。阿滿爭不過我爸,最終還是無奈地妥協(xié)了。

阿滿和張文海最后一次爭吵是在他住院時。那時我爸已經(jīng)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那天,他看到阿滿壓在枕頭下的平安符,就發(fā)起火來:“弄這種東西做什么?有什么保佑不保佑的,哪一年不是這樣,祭祖時該燒紙燒紙,該念叨念叨,我不還是生了這個??!”

阿滿低著頭,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那天,我爸說完就后悔了,阿滿什么心思他怎么能不知道?他摸了一下阿滿的肩說:“我天生就這脾氣,你別生我的氣了?!卑M的淚就撲簌撲簌掉下來。

其實,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爸都是積極樂觀的。每次我們?nèi)タ此紭泛呛堑?,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只是阿滿告訴我們,他背痛得已經(jīng)無法躺臥。

之前,醫(yī)生也找過我們家屬,說他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衰竭,有一只肺被癌細胞蠶食殆盡,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他,讓他像個正常人一樣談笑風生。

是的,在醫(yī)院里醫(yī)生都很喜歡他,遇到患癌的病人情緒絕望,就讓他們找我爸爸聊天,讓爸爸開導他們。爸爸很樂意做這樣的事情,大概這讓他覺得自己活著依然有價值。他需要這種被需要的價值。

醫(yī)院下過兩次病危通知書后,阿滿暗中和我商量,要去給爸爸看墓園,一是想提前做個準備,再就是想借此沖沖喜。

青山綠水之間,掩映的是一個很大的墓園。以前不了解,去了才知道,那些墓地不是按墓碑賣的,而是像房子一樣按平方米賣的,基本是八平方米算一塊墓地,當然,也有更大的。我們在了解的時候,就看到一個人買了三十二平方米。后面十六平方米是墓碑墓地,前面十六平方米弄了個很溫馨的小花園。而他們隔壁那個三十二平方米的,和它建得一模一樣,聽墓地中介說,這兩家是好朋友,死后也要兩家在一起。

墓地中介說,前天還有一個老太太過來,看著地界不錯,就定了自己和自己家先生的,甚至連兒子兒媳婦的墓地也定了。

我看了我媽一眼,好奇地問了一下價格。

中介說:“15萬元起?!?/p>

我吃了一驚,說:“這也太貴了吧,這么小的一塊地值這么多錢?”

中介說:“我們這里名人多,你看左前方那個,是個有名的畫家,生前要買他的畫的人排長隊?!?/p>

我說:“我也不指望我爸在這里給我們搞社交啊,再多的名人跟我們也沒有關系啊。”

中介說:“我們這里服務好?!?/p>

我媽不滿地說:“你們有什么好的服務項目?時不時地挖起來翻個身,還是能替我們上供上香?”

中介說:“我們這里安靜?!?/p>

我說:“也沒人希望在這里跳廣場舞啊。”

中介心里一定在嘲笑我們母女倆,但還是和顏悅色地說:“我們這里環(huán)境好,有山有水,你看咱這墓園,后面是山,前面緊挨著就是湖,風景多好。”

我媽故作驚訝地說:“之前這里不是個水庫嗎?什么時候被你們改成湖了?”

中介低頭抿了抿嘴,不再說話。

我感到心酸,活著的人還沒有死人住得好,我們小區(qū)里別說湖了,連條小溪流都沒有,風景也沒有這里好,空氣也沒有這里的新鮮,也沒這里安靜。

我和我媽對視一眼。沒有錢,連墓園都不能按自己的愿望去選。

長大后,我知道阿滿一直懷疑我爸與賣肉的董紅果有關系。阿滿覺得他當年摸的一定是董紅果的屁股。

那時候董紅果在糖廠倉庫做保管員,人長得漂亮,又會打扮,很招人喜歡。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負責將一箱箱包裝好的蔗糖清點清楚,看著工人們將蔗糖搬上車,再一車車拉走。每當街道上的燈光亮起來的時候,董紅果將倉庫的門鎖好,騎上她的鳳凰牌自行車,她一天的工作也就結(jié)束了。

阿滿不喜歡董紅果,江南糖廠的女人都不喜歡她,她們都覺得董紅果搖曳生姿,眼睛里有光,這種女人最會勾男人的魂。而讓阿滿惱火的是,董紅果每次看見我爸都格外殷勤。阿滿總是擔心他們之間會發(fā)生些什么。

糖廠門市不忙的時候,阿滿經(jīng)常會借去上廁所的機會,拐到倉庫那里看看,要是哪天她碰見張文海正在倉庫門口指揮裝貨,回到家后暴風雨是少不了的。

江南糖廠最紅火的那幾年,在廠子旁邊蓋了一座酒店,長相漂亮的董紅果就調(diào)到那里做了服務員。很多職工家屬沒少在后面嘀咕,她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做倉庫保管員還是一份正經(jīng)工作,一提到酒店服務員怎么就那么別扭呢。但她們做不了別的,只能將自己的男人看緊。

聽人說得多了,我對這個叫董紅果的女人就很好奇,有一次我專門去菜市場看她。

江南糖廠破敗以后,旁邊的酒店也跟著撤了,有人承包了酒店,那些老員工也都被辭了,包括董紅果。但董紅果這個人,拿得起也能放得下,退下來后,她在家閑了一年,后來就支起了一個攤,賣肉。據(jù)說現(xiàn)在生意挺火。

我早些年就聽人說,董紅果不是一般女人,除了長得漂亮,情商也高,她的嘴巴就是一把熨斗,把街坊們的心都熨得平平展展、舒舒泰泰。好嘴能養(yǎng)活全家,這是有道理的。因著一張嘴,董紅果的生意比任何人都要紅火。

我遠遠地看著董紅果在那里賣肉,覺得她臉上的脂粉能有兩斤重。

董紅果一邊給肉過秤,一邊和買肉的人說話,那熨帖的話入心入耳,人們根本就不太在意董紅果是不是在秤上做了手腳。說話的當口,肉稱好了,也包好了。

我在一邊看得驚嘆:“董紅果兩片薄薄的嘴唇,果然能養(yǎng)活好幾口人?!?/p>

阿滿如果知道我去看過董紅果,一定會大發(fā)雷霆。她不喜歡我離董紅果太近,她說董紅果不是個正經(jīng)女人,街上的人都知道。董紅果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董紅果做人的確精明,去她家買肉,她總會短斤少兩。

董紅果是結(jié)過婚的,和丈夫沒過幾年就離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好在兩人也沒有孩子,現(xiàn)在董紅果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家人曾勸她再找個男人嫁了。董紅果說她不想結(jié)婚。

家人說:“不想結(jié)婚?那你老了生病了怎么辦?”

董紅果說:“怎么?男人還能當藥引子?生病了還得讓他們治?我一個人多安閑啊,自己掙錢自己花,也不看別人臉色。”

董紅果倒是想得明白。但石馬街的鄰居們都希望她有個家庭。其中原因嘛,不言自明。阿滿自然是看不起董紅果的,總覺得董紅果再努力也掩蓋不了她年輕時候做下的荒唐事。

我爸生病后曾問阿滿:“這一輩子和我在一起有沒有后悔過?”

阿滿說:“人這一輩子,所有的路都是摸著黑走的,誰知道哪天會攤上什么事兒?如果當初知道你會生這樣的病,我怎么也不會嫁給你。但既然嫁給了你,也就沒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我爸落淚了,在他看來,阿滿那一句句不中聽的話,其實都是蹩腳的愛意流露,每個字里都是情意綿綿。

“我想和你說,當年那人真的不是董紅果……”我爸想在臨走時說出他的心事。

“我知道不是她……但你不要提那個小妖精的名字。”阿滿狠狠地說,“鎮(zhèn)上的女人沒有誰喜歡那個小妖精的,除了你們這些臭男人?!?/p>

趁著我爸睡著的空兒,我和阿滿到院子里走走。那一天,她突然和我說:“你知道嗎?因為你爸,我差一點失去了自己的乳房?!?/p>

阿滿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原來,阿滿在喂我弟弟的哺乳期結(jié)束后不久,發(fā)現(xiàn)自己乳房有腫塊,而且腫塊生長迅速。她和我爸爸說了情況,我爸說可不敢拖延,就帶著她去看了醫(yī)生。當時的醫(yī)療技術沒有現(xiàn)在那么發(fā)達,醫(yī)生僅憑經(jīng)驗診斷乳房有病變,并建議全切。當時除了阿滿自己,所有家人都同意了,包括我爸。

我爸在我媽病床前對醫(yī)生說:“保命總比乳房重要?!彼麤]有看到我媽正死死地盯著他。

手術前,阿滿拒絕被麻醉,她說除非醫(yī)生做保乳手術她才同意麻醉,即使真的是惡性的,她自己承擔最壞的結(jié)果。因為病人的堅持,醫(yī)生也只能進行保守治療,病理結(jié)果當然是良性的。阿滿保住了乳房,也保住了自己正常的人生。

但從那開始,她就開始痛恨我爸了,兩個人之間開始矛盾不斷,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會上綱上線。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那么冷血,他不知道乳房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嗎?

聽完阿滿講的這些,我長長嘆了一口氣。假如那次手術阿滿切除了一側(cè)的乳房,那么三十年來,阿滿是不是要一直活在自卑當中?而我爸會不會也早已棄她而去?

我問阿滿:“為什么之前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阿滿說:“你姥姥活得都比誰都明白,她早就說過,生活的苦拿出來說給人聽,不是多了一份安慰,而是多了一些是非。畢竟啊,聽故事的人多,懂故事的人少,說出來又有什么用?再說了,這事多提一次,就會讓你爸多愧疚一次,圖啥?”

我問:“那你為什么總提分家的事兒?”

阿滿說:“提這事兒傷不了他的自尊。長兄為父,讓著弟弟也是應該的。平時,我也只能拿這事兒發(fā)泄我對他的不滿?!?/p>

我問她:“那你還恨我爸嗎?”

阿滿垮著眉毛說:“夫妻之間哪有什么恨不恨的啊,不就是受了點委屈嗎?可人這一輩子,誰不是得受著委屈長大,有幾個人一帆風順把日子過完了?我委屈也是替你爸委屈,好不容易盼著你們都長大了,想著能和你爸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好日子了,誰能想到他又攤上了這病。”

我看著阿滿卻不知說什么好。

阿滿看著遠處,說:“人生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講,哪一個人不是摸著石頭過河?人這一生,需要走的彎路一步都少不了,那些溝坎不經(jīng)過,人生怎么完成?”

我用崇拜的目光看著阿滿,我從來不知道阿滿對人生有這么深的領悟。

我喜歡聽阿滿這樣說話,每當這時候,我就覺得她特颯。是啊,既然命運如此魔幻,我們又跟它較什么勁呢?

“別擰巴了,我們各領命運的金磚和瓦片,好壞各自承擔。”這是一句經(jīng)典名言,可好多人糾結(jié)在里面:憑什么你是金磚,我是瓦片?

“我也知道那人不是董紅果,你爸怎么會喜歡董紅果那種女人?我也知道,他那天就是喝多了。”阿滿說。我知道她是接著上午病房里的話題。

阿滿抬頭看著天空:“那段時間,方圓幾十里的空氣中,飄的都是蔗糖的味道,是那種若隱若現(xiàn)的一絲絲甜,總讓人下意識地想要去捕捉的那種稍縱即逝的甜。這樣的甜在空氣里越聚越多,他就在那些糖分的熏陶中失去了頭腦。加上每一寸空氣里都夾雜著爛菠蘿皮爛香蕉皮爛西瓜皮的腐味,他就更沒有了理智?!?/p>

阿滿說:“在那些糖分的熏陶中人人都會失去理智的。那一年我來這里實習,如果不是被空氣里那些飽滿的糖分熏陶,怎么會嫁給你爸?怎么會鬼迷心竅地留在這里?”

我問阿滿:“你后悔嫁給我爸嗎?”

阿滿說:“我也不是后悔嫁給你爸,就是有時候想想,覺得心里挺苦的,不知道人這一生究竟是為了個啥。我和你爸吵架,沒有別的原因,就是覺得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卻沒有得到相應的重視?!?/p>

我惆悵地看著阿滿,遺憾地說:“唉,心里全是苦的人,要多少甜才能填滿???”

阿滿說:“你錯了,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要一絲絲甜就能填滿。”

父母是擋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一道墻,父母在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父母不在了,我們就要直面死亡,以后所有的事情都要靠自己了。

親戚們對我和弟弟說:“給你爸爸磕個頭吧,你爸爸一定會保佑你們的?!?/p>

我磕了頭,但不是為了讓爸爸保佑我,我和爸爸說,你在那里好好的,自己照顧好自己啊。所有的親人都是地上一個一個送,天上一個一個接,沒關系的,爸爸,我們最后還會見面,還是一家人。

我告訴爸爸我的遺憾,活著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給你買過鮮花,現(xiàn)在你卻被鮮花環(huán)繞……

阿滿一直哭著說:“我還沒有準備好,他怎么就走了?!?/p>

我想沒有人能準備好,包括我和弟弟,甚至爸爸自己,我想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走得這么早吧。

之前醫(yī)生跟我說我爸只能撐過幾個月。那時我還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因為不是有很多病人都熬過了他們預測的期限嗎?但我疏忽了,因為我們都不是幸運到能中大獎的那種人,我爸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我爸剛?cè)ナ滥嵌螘r間,我每天都睡很多覺,我希望能在夢中見到他。但是我一次都沒有夢到爸爸,一個悲傷的夢都沒有。我安慰自己,一定是爸爸剛到那個世界,還沒有安頓好,我可以再等等。

我是在我爸過世后,才試著去理解他的,這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很多地方像他。赤誠、沖動、暴脾氣,對生活瑣屑不甚經(jīng)心,但該擔的責任也絕不推卸。

他理所當然地要求妻子為他準備好一日三餐,但對我這個女兒卻連端湯切菜都怕燙著傷著,這樣造成的結(jié)果就是我什么家務活都不會干。

記得結(jié)婚前夕,母親以略帶歉意的口吻對我先生說:“她不會燒飯哦,什么家務活都不會做?!?/p>

“我也不是要找保姆?!毕壬舱f了很讓人感動的話。

我爸臨終之前談到了自己的墓地,原來他一直都很清醒。他說:“我看到你們放在手提包里的墓地宣傳單了,你倆千瞞萬瞞,還是疏漏了?!?/p>

我和阿滿有些吃驚,我們怎么就沒有想到我爸會翻手提包呢?但我爸卻一臉輕松地說:“我走之后,別把我埋到墓園去,有錢也不去,這世上的人都喜歡攀比,去了那里還不是一樣?要埋就把我埋在甘蔗地里,骨灰隨便撒下就可以,那里有我認識的老鄰居、老同事,聊天喝酒都方便。你們想起來就去看我一下,想不起來我也不會埋怨。”

快到人生的終點了,我爸還是喜歡開玩笑,我把頭埋在他胳膊上哭了起來,阿滿扭頭去了走廊那頭。我爸火化的前一天晚上,阿滿一定要堅持一個人守在他的身邊,我聽她低聲說:“張文海,你放心,我死之后和你埋在一起。”這火燙的話語之前她從來不會說。

我爸去世之后,阿滿一直都處于丟三落四的狀態(tài)中。要不就是把東西落在出租車上,要不就是把鑰匙落在了家里,要不就是從這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卻不知道要去拿什么。我爸去世后,我成長起來了,我弟弟也是。我們知道,作為阿滿開枝散葉生出的兩個孩子,到了該反哺的時候了。

我爸去世的頭一年里,阿滿總是背著我們偷偷抹眼淚。被我爸寵愛了這么多年,一下子沒人寵了,她處在失重中了。

這一年當中,我和弟弟都試圖勸說阿滿旅游療傷。阿滿拒絕了,她說,你爸沒有享受到的生活,我怎么能一個人去享受?她也拒絕我們買給她的任何美食,她說,你爸沒有吃到的東西,我怎么能一個人吃?

兩年后,在我和弟弟的勸說下,阿滿終于同意和我一起去三亞旅游了。

阿滿七十歲了,終于實現(xiàn)了坐飛機去看海的愿望。去旅游的愿望我爸在世時也跟她說了很多年,卻一直沒有實現(xiàn),現(xiàn)在由我們來完成它。這是我和弟弟送給阿滿的七十歲生日禮物,她同意了。

我?guī)桶M檢查行李的時候,看見阿滿偷偷將我爸的照片放進了背包里。她是想帶著我爸去坐飛機,去看海。我默默地拉起背包拉鏈,裝作沒有看見。這樣也好,也許這樣,她會覺得我爸并沒有離開。

多年后,我發(fā)現(xiàn),我漸漸活成了阿滿的樣子。

小時候,我不喜歡阿滿一有事兒就吼,覺得她不是一個好媽媽,但如今我卻越來越像她,如今我才明白,是生活的一地雞毛讓她不能好好地做一個溫柔的女人。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見菩薩就拜,我念的名字也很長。

慈眉善目的菩薩,好像注視著眼前的我,又好像是看著我身后無限的遠方。

下過一場大雪之后,春天就來了。天氣回暖后,黃昏也變得明亮了,吹過臉頰的風讓人有醉醺醺的感覺,我們都感受到了天氣的變化,我們都喜歡這樣的春天。

今年清明節(jié),我們一起來弟弟家吃飯。

自從我媽跟著弟弟住了兩年以后,我們大家庭的格局就發(fā)生了變化,我作為曾經(jīng)的“行政中心主任”被革職了,是的,父母在哪里,哪里才是行政中心。

我弟沒結(jié)婚羽翼未豐之前,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以我這個老大為核心的,如今他結(jié)婚了,也擔起了一個家庭的責任。這讓阿滿很是欣慰,我也覺得可以卸下身上的擔子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那就往光亮處再靠近一些。

爸爸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年了,這十年里的每一個清明,我們都用平靜祥和的心來懷念他,爸爸生前喜歡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歡聲笑語,現(xiàn)在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我漸漸習慣了他活在我心里的狀態(tài)。但是有時也會特別想他,想到再也看不到他那最讓我迷戀的笑容,就會難過得流眼淚。

那段時間春雨綿綿,一場場春雨換來的是半院子的青苔,而遠方,燕子稠密,正細細地縫補著遙遠的天空。有一天,我給阿滿打電話,說要回去看她。電話那頭,阿滿正在跟老姐妹們逛街,一片歡聲笑語。

那天是爸爸十周年祭日,但聽到阿滿爽快響亮的聲音,我還是有了莫名的欣慰和釋然。我明白了一條道理,原來創(chuàng)痛后遺癥的意思就是,你可能真的不記得經(jīng)受了重大打擊的那一天究竟是幾月幾號。

還有,生活的必然性在于,別人有別人的陳疾,我有我的新愁,無論我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都會被時間的浪徹底打翻。

爸爸,我們都很想念你。我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希望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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