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彩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對人的生存來說,飲食需求最日常、最簡單,但卻是串起我們一生的第一位需求,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其意義不僅與我們的思想觀念、生活狀態(tài)、精神訴求具有高度的關(guān)聯(lián),甚至直接影響著我們生存的意義和動力。文學(xué)作品中尤其如此。
《素食館》圍繞著一頓素餐展開:石斛百合茶,甜豆脆、香椿包、蘿卜卷,熬了幾個鐘頭的菌菇湯,姜母臨安筍,京蔥羊肚菌,素番茄起泡茶,廿四年老菜脯油燉青頭白蘿卜,艾草飯,豌豆尖,清湯面,草莓芭樂,加碼茶……從裝飾上略顯刻意的“棉花糖狀的擦手紙”,到視覺上菜單、菜式的“春意盎然”,到“好吃到淚下”的味覺體驗,到若從修行角度看“高明的菜”,到“這一世是人”最愛的米和面,甚至還有隱藏菜式,讓人感覺“太過豐富”“太過希望”……作者是認(rèn)認(rèn)真真、鄭鄭重重把這一餐隆重寫來,它們不是背景,不是閑筆,不是雅趣,而是與主人公周小姐的所有感官體驗、感觸情緒緊密相連的。視覺、味覺、感覺、情緒的流動都不會騙人,食物就成為主人公精神世界最直接、最真實的外化形式。
周潔茹一直是喜歡并善于寫吃食的,不管是她早期的作品,還是2015年復(fù)出之后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朋友圈,全世界的動物園》、小說集《小故事》《美麗閣》等,對于吃食的關(guān)注、興趣、不厭其煩的書寫都非常突出,幾乎可以算作她創(chuàng)作的一個特色。這應(yīng)該不僅僅是為了慰藉所謂的多年漂泊的懷鄉(xiāng)病。
如果說《小故事》之《抱抱》中劉蕓說的“你只有吃的時候才專心”依然容易被忽略的話,那么在篇幅極短的小說《吃相》中表達的“是不是還能吃就代表著還能愛啊”也許就算是周潔茹的一種宣言了?!冻韵唷分嘘愋〗阍c丈夫經(jīng)歷一場車禍,死里逃生,后卻又經(jīng)歷婚變打擊,之后,陳小姐完全沒有了食欲,什么都不能吃,“硬吃,就會嘔”,生理疾病疊加心理疾病,甚至發(fā)展到要喝營養(yǎng)液才能生存的地步。最后,是一位美食家用美食一點點治愈了她,并最終給予她愛的能力?!笆遣皇悄艹跃痛碇€能愛啊”是“我”一開始的提問。陳小姐用她的狀態(tài)進而讓“我”相信“一個女人,又能吃,又能穿,真的可以活下去了”。吃,與愛,能吃,與可以活下去,直接被畫上了等號。
難免讓人想到獲布克獎的長篇小說《素食者》,“姐姐”說:“英惠啊,吃肉才能有力氣,人活在世,要有活力啊?!倍⒒莩运夭坏弥?,干脆什么也不愿意吃了,她說:“只要有陽光,我就能活下去?!笔澄锍蔀橐环N生命自由和被尊重的強烈隱喻,那種拒絕了生存意義的壓抑、撕裂,混合著決絕反抗的詩意,令人迷醉。
《素食館》中對這一點也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這些年基于改善體質(zhì)、減重、健康、宗教信仰、心理等各種原因,很多人開始選擇吃素甚至成為素食主義者,這似乎意味著要為人生和生活做更多的減法,追求一種清凈、自在,但本篇中一頓素餐,卻吃得一點都不清心寡欲,反而充滿了各種情緒流動、互相辯難、欲望爭鋒、自我掙扎、人間苦惱,直接指向的是人之本心、本性和如影隨影難以擺脫的困境。
我們不妨來看看,在這頓素餐的間隙,“周小姐”都經(jīng)歷了怎樣的情緒變化——
第一次,“下一道菜的間隙,周小姐刷了一下朋友圈”,她與朋友爭論的是:欲望和愛,哪個是這個世界的原動力。“吃素的”“大愛的”周小姐其實依然還在欲望、愛等問題上周旋、打轉(zhuǎn)。
第二次,把好吃的菜“拍了發(fā)給了趙小姐”,并且表示,吃素以后,自己“連活著的欲望都沒有了”。手機那頭的趙小姐立刻說:“你這一天到晚殺氣騰騰的,吃點素就夠了?”并勸說她還是要“改善性情”。從這里我們或許可以看出,周小姐的吃素應(yīng)該是自己刻意、故意的,還充滿掙扎。
第三次,起泡酒上來的時候,周小姐“想要拍給趙小姐,忍住了”。她開始走神,想起和趙小姐關(guān)于“要忍耐,要謙和”與“野心”“焦慮”“殺氣”之間的爭辯,最終成為修羅(精靈)、神仙打架誰輸誰贏的討論。周小姐向往那個“不跟人類打交道”、“性情暴躁”、為了自己地界的果子要去和神仙打一架的修羅,她“咽不下這口氣”。而趙小姐表示“所以要修”。
接下來,“周小姐拍了蘿卜發(fā)給趙小姐,實在沒忍住”,她開始意識到自己“還會去打一架是因為覺得自己有機會贏”,“打不過也打”“不甘心”,到這里我們很明顯能感知到周小姐在“修羅”形象上附加的自我的愛恨、欲望、性情等,有時候顯得過于急躁、極端、充滿殺氣、不夠平和、難以妥協(xié),甚至“對人厭離”,而這也因此成為她的困擾的來源。趙小姐的回復(fù)只有一個字:“咽。”
我們當(dāng)然能感受到這個過程中,每道食物對周小姐帶來的情緒變化,終于,小說到這里,爭論到最核心處,“一碗艾草飯,一碟豌豆尖”上來了,所有糾纏的問題竟然順理成章有了緩解:“這一世是人,最愛米飯?!敝苄〗愀袊@:“還是做人好,有飯吃。”趙小姐急切起來:“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要融入人?!边@一段寫得令人動容,在修煉而成的“神仙”和要打一架的“修羅”之間,還有一個階段是:人。“還是做人好”,重復(fù)了兩次。周小姐表示不能再重復(fù)第三次了。
更何況,還有菜單上沒有的“隱藏菜式”,有令人“連說三個要”的面,讓人又有了“做人的希望”。更何況,還有甜點,“太過豐富”“太過希望”。到這里,周小姐和趙小姐討論的已經(jīng)從“放過自己”,發(fā)展到“也放過別人”,趙小姐說要“珍惜”,周小姐說“要完成我的使命”……
比起細(xì)致描摹的餐食,人物情緒這一部分反而是斷斷續(xù)續(xù)、虛虛實實展開的,是餐間的恍惚、走神、排解,甚至逃離。正如小說最后一句寫:“加碼茶喝完,也就到了告別的時刻。”一頓餐之間的一場心理戲,雖沒有復(fù)雜的情節(jié),但能說它沒有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嗎?這一頓素餐將食物于私人生活的意義、食物與生命意義的連接,表達得非常充分。
小說的整體風(fēng)格其實還是周潔茹式的,似乎更接近了她追求的“白的、空的”的狀態(tài):剝除男性存在,只談本我困境;剝除前世今生,只談此時此刻,甚至,剝除故事本身,只任由情緒和感受自己生長。
周潔茹的小說中,男性角色向來乏善可陳。本篇中,“對面的人”可以確鑿是男性角色,但他幾乎是隱形的,開頭展開了那張貌似“棉花糖”的擦手紙,中間就菌菇湯說了兩句閑話,結(jié)尾講述了一個讓彼此沉默、“說什么都有點不對”的人生轉(zhuǎn)折點。周潔茹是一個對內(nèi)心之痛極其敏感的作家,但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情感對象都建立在女性閨蜜身上,她們共度少女時光、一起分享初戀心情,她們互相照見、彼此說服,她們共生相伴、承受沮喪和挫敗……與其說是閨蜜,不如說是“我”與“另一個我”,在周潔茹獨具特色的簡潔對話、你來我往中,“以一種更高級的格局能量去打動你、感化你,最后降伏你”,不斷打開困惑與迷茫,擴展思維和情緒的疆域。在這里可以看出,周潔茹幾乎算得上是固執(zhí)的,她不容易接受來自他者的規(guī)勸,也不屑于向人們展示服從的姿態(tài),她非常在意并堅持自己內(nèi)心的某種糾結(jié)。從文中致力于“改善”的“趙小姐”屢屢被“周小姐”逼得“語速又快起來”,也可想象。但同時,她沒有停下思考的腳步。
《素餐館》中的周小姐,沒有明顯的往事、故事、經(jīng)歷的痕跡,她糾結(jié)的問題是,欲望,愛,是修羅還是神仙,怎么活著,使命是什么……這些單純的“此時此刻”的一點念頭、一縷思緒,一方面似乎關(guān)涉重大,很難有一個真正豁然的可能;一方面又那么抽象那么概念化,幾乎令人厭倦(也許也令她厭倦吧),令人焦慮。但周潔茹依然不打算回避問題。她曾經(jīng)說:“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寫作的理由,肯定是愛?!毙≌f《抱抱》中她重復(fù)寫道:“劉蕓繼續(xù)哭,一邊哭一邊說,沒有人愛我?!薄皼]有人愛我,她一邊哭,一邊說。”令人印象深刻。《素食館》中也提到,沒有人追問過周小姐吃素的原因,說明大部分時候她只能和自己不斷拉扯,解答那些愛和活著的命題。她頻繁感受到的“非常孤獨”,大約也是她將自己的寫作置身于前后無著落的“此時此刻”中必須承受的。
《素食館》里依然是周潔茹擅長的短句子、簡單表達;對話體,懷疑、抗拒,但在這樣簡潔的語言和方式之下,作品依然給人一種“文藝腔”,包裹著纏纏繞繞的心思、情緒、掙扎、困惑。我曾懷疑,在這節(jié)奏飛快的時代,在我們越來越顯得堅定、理智,至少表現(xiàn)得無堅不摧的當(dāng)下,繼續(xù)糾纏著聽上去不實際不時髦的抽象話題,會不會有點不接地氣、不合時宜,從而容易予人“沒有成長”“漫長的青春期”的話柄?——事實上,的確聽到不少這樣的聲音。但周潔茹的耐讀與珍貴可能也恰在于此?!皻w來”的她因為有了更多生活際遇和體驗,所以故事空間更加廣闊和結(jié)實起來,但我們看到她根植于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意識還是非常敏銳,本性中那種向著自我、自由叩問“你疼嗎”“幸福嗎”的精神和姿態(tài)依然突出,那種率性和較真、彌漫的感性都還在,故事也許不同了,但她還在繼續(xù)書寫著自己的恐懼、渴望、孤獨、尋找以及追問,這些問題一直伴隨著她,須臾不曾離開。
讀她的作品總給人一種感覺——她只是要寫下來,不是寫給誰看的,這一點很動人,有一種別樣的誠懇。有時你難免質(zhì)疑,為什么作者還在說著、想著二十歲的女人面對的問題啊,可是,你轉(zhuǎn)念告訴自己,別裝了,哪個人心里真的就放下了那些二十歲時的問題呢?那些問題難道真的已經(jīng)在時間流逝里得到解決了嗎?
周潔茹曾說,“不珍惜也沒有生存意愿的情緒陪伴了我大部分人生,我永遠都需要找到一個理由支持我生存下去?!币苍S她找到的理由中,很重要的一個就是食物吧。如她寫的:“張愛玲在亂世里出去找冰激凌,步行十里,終于吃到了一盤昂貴的冰屑子,實在是吃不出什么好來,卻也滿足了?!薄耙粋€女人,又能吃,又能穿,真的可以活下去了”。
四方食事,人間煙火?!端厥仇^》里的周小姐,切實而認(rèn)真地對待著吃這回事。她也切實而認(rèn)真對待著“修羅(精靈)”、“神仙”與“人”的問題。修羅太苦,成仙太難,生而為人,承認(rèn)野心、殺氣也沒什么,不甘心也沒什么,還可以去“打架”,可以去“交下手”,這也足夠。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似乎對“新鮮”和“突破”格外鐘情,似乎總期待看到原來追問“你疼嗎”“幸福嗎”的少女迅速成長,徹底蛻變,成熟而堅定,甚至一往無前,頭也不回。但有時我們也不得不沮喪地發(fā)現(xiàn):很多本質(zhì)的追問從來沒有改變,它們頑強生長于無休無止的“此時此刻”,比如周潔茹對生存狀態(tài)的糾結(jié),對愛的執(zhí)念,擺脫不掉的孤獨,以及不甘心、不妥協(xié)的狠勁。我想,總應(yīng)該允許有人終其一生與這些難言的情緒、愛恨和欲望周旋到底吧?畢竟這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