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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海島

2023-11-20 00:49文沫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3年5期

文沫

機艙里亂哄哄的,空姐們藏在簾子后邊聊天,呼叫燈亮起,她們熟視無睹。大部分是拖家?guī)Э诘膩喼奕?,偶爾有那么一兩個不同膚色的小情侶。我旁邊的大哥,不斷地起身又坐下,一會兒給孩子拿尿不濕,一會兒給老母親拿降壓藥,整個行程都在忙碌。機艙里很冷,我想給她要一條毯子,呼叫了幾次都無人理會。我站起來,鉆到簾子后邊。一個漂亮的空姐拉著長長的語調(diào)對我說:“對不起,客人,我們這邊暫時沒有毛毯供應(yīng)了?!蔽抑缓没氐阶唬梅罆穹o她蓋上。兩小時后,空調(diào)吹得我頭皮發(fā)緊,我咽了一口唾沫,覺得口干舌燥。我再次起身,到簾子后邊購買兩瓶水,一百銖,我有點猶豫,但還是買了下來。我將水遞給她,她一口氣喝完了。

凌晨五點飛機開始下降,我看見舷窗外玫瑰色的朝霞。多少個清晨我在夢中回到這里,醒來時總是雙眼含淚,它像是一個謎團存在于我的記憶里。我記得熱鬧的集市、紅色的城墻、突然起飛的黑色大鳥……

飛機緩緩下降,旁邊的大哥更加頻繁地忙碌。前排看書的小情侶回過頭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大哥毫無察覺。終于,飛機在顛簸中著陸,還沒停穩(wěn),客艙里就響起嘈雜的嗡嗡聲,大哥的老婆叮囑他裝好孩子的奶瓶,不要忘了行李架最里邊的相機。陸續(xù)有人站了起來。這時廣播響了:“大家好,根據(jù)泰國出入境防疫法規(guī)定,我們將對客艙進行消毒和殺蟲,請大家坐回座位。”迫不及待站起來的人們只好又坐回了座位。不一會兒,幾個穿防疫服的人就拿著殺蟲劑噴灑在每個人的頭頂上。折騰完這些,我們終于下了飛機。

我用輪椅推著她到巴士乘坐點,一出機場的大門,潮濕的海風(fēng)就呼嘯而來。她老了,一頭銀發(fā)胡亂地打在滿是褶皺的臉上,身子輕飄得像一片紙。我輕輕地按住她,以免她被吹得粉碎。一個穿著制服戴著帽子的年輕人走到我跟前,用口音濃重的英語詢問,是否是我叫的車。我核對了車牌號,抱她上車。

一路曲曲折折,海島上沒有一條筆直的馬路。我被顛簸得有些反胃,我看看她,她似乎還好。車內(nèi)有一種奇異的味道,我猜想應(yīng)該是防蚊的草藥和某種燃燒香料的混合物。這味道如此特殊,特殊到能輕易穿過三十年的光陰回到我腦海中。記憶飄浮在空氣里,像一個個逐漸清晰的粒子。祈福用的鮮花、詭異的圖騰、特殊的味道、紅色的城墻……一切都像鬼魅般慢慢浮出水面。

路兩旁是旖旎的風(fēng)景,太陽慢慢升了起來。海島的空氣是透明的,窗外一閃而過的巨大椰樹像是被銳化過的照片。海平面忽隱忽現(xiàn),在太陽的照射下像一塊反光的大鏡子。不久車子穿過鬧市,我看見泰拳俱樂部大大的招貼畫,還有各式各樣在白天不營業(yè)的酒吧。司機不斷地變換著檔位來適應(yīng)穿街而過的行人。過了這條街我們的路程就過半了,我們要去的是一棟建在懸崖上的酒店,它和機場分別位于小島的最南端和最北端。這是島上最貴的酒店之一,這里私密安靜,我只想讓她在生命的盡頭好好地享受一下。

我還記得她年輕時候的樣子,那時她皮膚光滑,肌肉結(jié)實,我最愛聞她身上淡淡的蒸蛋味兒。她說話聲音響亮,動作迅速,在外從不吃虧。她總有講不完的道理,和誰在一起都是她有理,沒有一個人吵架吵得贏她。

看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吧,老得像一張樹皮,輕輕一碰就會碎掉。我?guī)退攘松蕊L(fēng),趕走一直圍著她轉(zhuǎn)的蚊子。

車子終于停在了懸崖的坡道上,酒店的門童跑來拎我們的行李。很干凈的小男孩,問他什么會用簡單的英語交流。我把她放回輪椅,酒店的私人管家一路推著她進了我們的房間。落地窗外是一大片白色沙灘,再往前是掛在懸崖邊上的泳池,懸崖底端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此時的我終于有了一絲開心,我對她說,媽,你覺得這房間怎么樣?她瞪著一雙渾濁的老眼看著海面一言不發(fā)。我希望她開心,希望她享受,希望她能坦然接受我的好。

我將她安頓在床上休息,然后自己望著大海出神。蔚藍色的大海像反轉(zhuǎn)過來的天空,有一片太耀眼了,讓人無法直視。近處黑色的大鳥在懸崖邊盤旋,我知道它們在捕食被海浪沖上崖壁的魚類。

我時常問自己,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

小時候,她每天蒸了雞蛋羹給我弟弟吃,從來沒有我的份兒。削了蘋果我也只能吃蘋果皮。我記得她用鞋底子抽過我的臉,在寒冷的冬天將我關(guān)在陽臺上??捎袝r候她會給我留下一根快壞了的香蕉,還有半條魚尾巴之類她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我過生日的時候,她特意包了餃子給我弟弟吃,順便讓我也沾沾光。她的院子里有兩棵大樹,一棵無花果,一棵香椿。無花果成熟的時候,我和弟弟天天打架。那時,我比他力氣大,總是可以輕易將他制服,得到更多的果子。為此她對我總是連罵帶打,可我根本不在乎。有一天,她悄悄對我說,女孩子吃了無花果不生孩子的。我就再也沒有因為無花果和弟弟打過架。春天的時候,香椿樹發(fā)了一樹嫩芽,弟弟總是第一個吃到香椿炒雞蛋的人,而我還在吃去年夏天腌制的西瓜皮??勺詈笪疫€是長大了,比弟弟長得還高。

徹夜的飛行顯然讓她疲憊不堪,這會兒她的眼睛垂了下來。我拿了個大枕頭睡在她旁邊,幫她整理好被子。我看著她,但她的臉卻越來越模糊。我眨了一下眼睛,這回看清楚她僵硬的法令紋了。那些紋路刻在她臉上,讓她笑的時候看起來也像在哭。

我想念那時候,她穿著花裙子在暗色的屋里來回穿梭,仿佛總有干不完的事情。一堆西紅柿堆在墻角,準(zhǔn)備做西紅柿醬。她用一根筷子把洗好剝皮的西紅柿捅進玻璃瓶中,然后迅速封口,上鍋蒸。她做這些的時候,總希望我在一旁打下手。我做完一件她交代的事情就飛快地跑到院里,這樣我就聽不到她的喊聲了。

那些玻璃瓶子不知從哪兒來的,我覺得應(yīng)該是醫(yī)院的輸液瓶。反正大小形狀都一樣。蒸好放涼的西紅柿醬裝進瓶子里,整齊地碼在床對面的立柜上,一瓶挨著一瓶,粉紅色的、橘紅色的……我總問她什么時候可以吃,她說冬天。但我從來沒有嘗到過。只有一次夜里,有一瓶醬脹氣炸開了,濺了一房頂,當(dāng)然也落了些在我臉上,我舔了舔,并沒有期待中的甜酸味。春天,她在昏暗的廚房里制作灰灰菜條,那些新鮮的野菜被撒上一層層鹽巴團成團,窩進醬缸;夏天,西瓜皮被兩面削過,只留中間白色的嫩心,切條制成爽脆可口的西瓜皮條。那時候冬天能買到的新鮮蔬菜仿佛只有大白菜和蘿卜,而廚房里陳列著一排排大小不一的醬菜,都是她未雨綢繆的結(jié)果。

那棟老房子,我最近總是做夢夢到,以前從來沒有過。我醒著的時候是絕不會想到那里的,我甚至懼怕那里。我小的時候就住在里邊,陳舊的記憶壓得我喘不過氣。老式的立柜柜門上沒有把手,我得把文具盒里的小鋼尺用力插在縫隙里,向上一撬,柜門才沉重地打開。那里邊是我一年四季的衣服,大衣、短袖、裙子、內(nèi)褲,全都亂哄哄地團在笨重、矮小、沒有把手的立柜里。不過這對我來說沒什么不好,我不喜歡自己是個女孩,不喜歡穿漂亮衣服。我喜歡掏鳥窩,抓蟋蟀,或者毆打一個比我小的男孩。

我把頭一歪,問她,你還記得咱家原來的院子嗎?她不由自主地?fù)u著頭,閉著眼說,你小時候是個土匪,成天在院里抓蛐蛐,用一根草從蛐蛐嘴里穿過去再從身體里穿出來,穿成串,當(dāng)項鏈戴。

我怎么想不起來還有這事,我怎么能干出這種事?天哪!我來了興趣,繼續(xù)問她,還有呢?她說,你的丑事多了。抓個蝸牛用火柴燒,探出點頭你就給人拽出來,跟鼻涕似的抹到廚房墻上。她一邊不由自主地?fù)u頭一邊笑。我的心里一股暖流緩緩流動。

我記得我家院子很大,野草深處沒過了我的頭頂,閉起眼睛就能聽見一群群土黃色的蜂子嗡嗡飛過頭頂?shù)穆曇簟N規(guī)е业艿芎鸵恍┠昙o(jì)差不多的小孩,到處收集野花的花瓣,把它們混在一起搗碎制成“蜂蜜”。我爬上一片籬笆,摘下艷麗多刺的月季,有的小孩挨著圍墻找到了野薔薇,有的摘了不怎么好聞的連翹和奇奇怪怪的美人蕉,像我弟弟這一類的小小孩,就只能拔一些三葉草或者蒲公英之類。有人找到一個只有一半的大瓷碗,我們就用石頭、樹枝來攪拌這些戰(zhàn)利品。有時候,我們玩美人魚的游戲,往碗里加蟋蟀、蚯蚓、蜈蚣、蝸牛制成魔法藥水。最后那個可憐的要當(dāng)美人魚的小孩就得喝下它。

我們也假裝做飯,先讓一個大點的小孩拿著家里人的老花鏡對著陽光照一堆干草。其他人用從陰涼處挖來的軟泥做成一盤一盤的菜。有時候我們撥開一叢野草準(zhǔn)備挖泥,突然有幾只大鳥逃命般地拖著笨拙肥胖的身軀飛到圍墻上。一個男孩指著那些鳥確定地說,一定有鳥蛋,就在附近的草叢里,仿佛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一樣。我們尋找鳥蛋,一撥人裝成小偷,另一撥裝丟失鳥蛋的鳥媽媽。我和弟弟在不同的陣營,他被抓住時我毫不留情地把他綁在樹上,任憑他哭鬧。

游戲還沒玩完,就到了吃飯的點兒。我們總是等到最后快沒人的時候才回家?;氐郊?,她會劈頭蓋臉地打我一頓,當(dāng)然我弟弟沒什么事,原因無外乎我弟弟腿跌破了,或者我的胳膊跌破了之類的。不過我才不在意這些事,挨打算得了什么呢?

我看著老得像個骷髏的她,心里想,如果時光倒流,她會怎么選擇?我對著她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笑容。這個笑容遲到了好多年,我甚至都不記得該怎么對她笑了。她本不該這么老,她從什么時候變老的?我想應(yīng)該是我父親過世時。

父親半年沒有進食了,他每天要打三千毫升白色的營養(yǎng)液,可是他還想活著。等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的整個背部因長時間平躺布滿了黑紫色的血痕。我給他買了水果,護士說他不能吃。我就當(dāng)著他的面吃了一根香蕉,那時我不懂,我只看見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我忘了問我的父親是否也想要嘗一嘗,他半年沒有吃過任何東西,食物對他來講該是什么味道呢?

每個月二十多萬元的靶向藥,讓她愁眉不展。我知道她想要我的經(jīng)濟支持,可我心腸多么狠,我甚至想好了要跟她說,去找你那了不起的兒子要吧??伤]有給我說這話的機會。

窗邊的陽光一點點偏移,一點點變得稀薄,我看了一下表,下午五點十分。我換了泳衣,輕輕走出房間。白色的細(xì)沙沒過我的腳趾,有寄居蟹四散逃開。我跳入泳池,一身的悲傷疲憊一掃而空。我游到懸崖邊,世界安靜,只有海浪拍打巖石。透明的海水里有閃光的魚群,它們通體深藍,帶著銀白色斑點,正在礁石邊環(huán)游。云彩移動得很快,才剛遮住我的臉,又迅速消失在海平面上。泳池邊種著幾棵熱帶植物,不時有樹葉飄落,其中夾雜著一些白色花朵。它們?nèi)彳浘薮?,讓人迷惑?/p>

等我游夠了上岸,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回到屋里,對她說,我們?nèi)ハ逻叺牟蛷d吃飯吧。她順從地坐起來。我摸到她胳膊下邊松松垮垮的皮膚,它們干癟得像兩片貼在骨頭上的膏藥,真是老到頭了。我?guī)退龘Q了一件出門的衣服。

餐廳里,我點了不少美食,我讓侍者用龍蝦給她熬稀飯,黑金鮑去掉裙邊做刺身,帝王蟹腿用夾子夾開,紅毛蟹的蟹黃蒸雞蛋,魚子醬給她抹到面包上。見她吃到嘴里,我由衷地快樂。我不斷地給她夾菜,直到看著她吃完所有東西。

對面坐著一對白人母女,應(yīng)該是母女吧,因為我想不出還有別的什么關(guān)系。女兒極盡殷勤,不斷地給老母親擦嘴、夾菜,那個滿身皺紋的老女人卻一直皺著眉,還不時不耐煩地打開女兒的手。一會兒,老太太碰翻了一盞茶,女兒慌忙起身為母親擦拭。誰料她竟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大聲訓(xùn)斥女兒,她額頭上的青筋暴了出來,瞪著通紅的眼睛,仿佛那不是女兒而是仇人似的。

我靜靜地看著,腦袋里回響著海浪的聲音,一波一波撞擊著我的心。我想起那次我住院的時候,醫(yī)生詢問我的病情,我還沒開口,她就火急火燎地跟醫(yī)生說我這不好那不好,卻沒一句說到點上。我也是當(dāng)著眾人的面訓(xùn)斥她,讓她下不來臺。后來我后悔了,還沒等我道歉,她就跑來跟我說,沒事沒事,身體沒事就好。其實我羨慕這個女兒,我好想她也這么干,就像我小時候一樣。

我半生孤獨,這也許早在我第一次來這里就注定了的。六歲,一切都已經(jīng)太晚,我記得住所有的細(xì)節(jié)。父母都是城市戶口,他們只能有一個孩子。可他們第一個孩子卻是個女孩,我知道他們想要個男孩。

我以為我們是來旅游,我太高興了,我一路歡樂著向前,可這歡樂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三十年前,這條線路還沒有航班,我們先乘火車出發(fā),然后換汽車,最后是船。我記得火車坐了很久很久,他們從包里拿出白水煮蛋和饅頭,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水。我記得我很渴,我不停地哭鬧求母親給我一點水喝,她總對我說,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火車上有賣水的,他們舍不得買。旁邊座位的好心人問她要不要給孩子喝點水,他有,被她斷然拒絕。我就那樣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得筋疲力盡,蜷縮在座位上小聲哼哼。父親母親也很渴,但他們能忍。火車在半夜到了地方,一下車父親就大步朝前走,母親拖著行李和我急急地跟在后邊。出了火車站,父親買了一瓶水,一口氣喝掉一多半,遞給母親,母親一仰頭差點喝完,最后才想起,她還有個孩子。同樣的戲碼在汽車上又上演了,他們舍不得給我買一瓶水帶著。我只好喝廁所的自來水,然后我開始拉肚子,一天拉十幾遍,我不知道這樣的我怎么上的路,還好那時沒有高速路,隨時都能停車。終于,上船的時候我開始便血。我白天夜里發(fā)著高燒,上島的時候都快死了。母親拽著我,而我一步都走不動。

他們把我一個人放在房間里,白天和當(dāng)?shù)氐膶?dǎo)游到處玩,夜里給我?guī)Щ攸c冷飯,再給我講講都玩了些什么好玩的。我還是很渴,可我不敢再喝廁所里的水。我也開始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后來,我自己莫名其妙地好轉(zhuǎn)了,我的燒退了,一天也就拉個兩三回。父親說我命大,這個地方?jīng)]有諾氟沙星,竟然自己好了。母親說,真不該帶著我出來。一旦我有了一點精神,就對周圍一切產(chǎn)生興趣,畢竟是孩子,稍微好一點就開始活蹦亂跳。

侍者打斷了我的回憶,他們要打烊了,他拿著賬單,告訴我服務(wù)費百分之十、稅百分之二十,我點點頭,簽了單。餐廳送了兩瓶水,我將瓶子放在她的輪椅上,如果她渴了隨時有水喝。

這一夜我仿佛沉入深深海底,周圍寂靜無聲,我看見穿著花裙子的她站在熱鬧的集市中央,我張嘴叫了她一聲,瞬間海水就倒灌進我的肺,讓我不能呼吸,不能呼吸……

第二天一早,我向酒店的服務(wù)生打聽,島上哪里有城墻。問了幾個人,都說不清楚。我憑借記憶盡可能地描述給他們:那是一段紅色的城墻,有漂亮的門洞,前方是一個小廣場,菱形拼接磚,有很多鴿子,城門里是一個很大的集市。每個人聽了都說不知道,我有點失落?;氐椒块g我問她,我們曾去過的夜間市場在哪兒?她不置可否,我猜想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我拿出電腦開始用地圖查找,我先從我們所在的下城區(qū)找,每一個早市、晚市我都仔仔細(xì)細(xì)篩過,可是它們和記憶中的影子毫不相關(guān),一上午一無所獲。

整個下午我都對著海面發(fā)呆,直到傍晚才推著她出門。島上的陽光太過猛烈,我為她戴上了遮陽帽。一路下坡,車輛很少,沒有行人步道,轉(zhuǎn)過一個彎又是一個彎,我們一直在陡峭的懸崖邊行走。沿路有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花,這一帶的植物并不在我認(rèn)知范圍內(nèi)。黑色的大鳥三三兩兩盤旋低飛,突然俯沖下懸崖,又迎著浪花飛起。崖底是巨大的礁石,上邊爬滿了綠色條紋、圖案奇異的大螃蟹。看到那些石頭,我突然感到害怕,毫無征兆地被記憶擊中。我記得砸在我臉上的石頭,或者石頭似的東西。電梯里,那個叫作丈夫的男人將我推倒,用腳踩在我臉上。我的尊嚴(yán)被踩得稀碎,我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我回家,她看見我的傷,首先想到的是不要讓我弟弟惹事,她說我弟弟年輕,前途要緊。是啊,前途當(dāng)然要緊。

我不是個任人欺凌的人,只不過能忍罷了。她實在是太低估我了,她不明白在漫長的歲月里,我早已成長為一名戰(zhàn)士。我?guī)е酌鎸ι睢F鸪跷冶灸艿睾ε?,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能退。每一次真槍荷彈的對抗,我都堅持到最后,即使我的肋骨斷了三根、椎骨錯位,我依然拼盡全力揮出重重的拳頭。男人后來終于敗下陣來,乖乖地滾出了我的生活。而我弟弟,還是個孩子,永遠(yuǎn)是個孩子罷了。其實她不知道,我和她一樣愛著弟弟,可這么多愛讓我的弟弟變得膽小懦弱、自私可悲。

現(xiàn)在我最不怕的就是面對面的打擊,反而很怕突如其來的溫柔。去年過年我并沒有帶著孩子回去看她,事實上,我很多年都沒有去看過她了。弟弟給我打電話說她想見我,我毫不客氣地說我沒時間??珊髞砦疫€是回去了,帶著我的女兒。她摸出一個紅包,說是過年要給我女兒的壓歲錢。那時已經(jīng)上八月,我看著皺皺巴巴的紅包竟然覺得心很痛。是不是我的錯?是不是我該放下了呢?她已經(jīng)老了,縱使千錯萬錯,她還是我血緣上最近的親人,不是嗎?她是那樣的人,錯了絕不會承認(rèn),并且要讓周圍的人都覺得其實不是她的錯。

我們終于來到崖底,沒想到這里到晚上就是個小集市。各種小吃店、手工藝品店、小酒館、“泰式按摩”沿街?jǐn)[放……我推著她一家家逛過去。冷鮮的生螃蟹用剪刀剪開稍微處理一下,加點臭魚醬和黃姜拌拌,就能吃了。我讓老板給我拌了一份,干瘦的老板雙手合十拉長語調(diào)說:“二十銖,謝謝?!卞X給他,兩分鐘就拌好了。我嘗了生蟹,淡淡的辛辣,肉質(zhì)細(xì)嫩,唇齒留香。我給她拿了一塊帶蟹黃的,她吃了也贊不絕口。我知道她最愛吃螃蟹,在物質(zhì)還不豐富的年代,她總因為吃不到螃蟹而傷心。往前走,有一家杧果糯米飯排起了長隊,我問了一個排隊的人,那個人說這是網(wǎng)紅店,老板娘特別漂亮。我也想湊個熱鬧,可是根本到不了跟前,小小的攤位被圍得水泄不通。再往前走,是一家泰北卷餅,我看見一個高大的小伙正在點餐,老板用一塊大葉子包裹起豆芽、香茅、活著的白色蟲子,然后遞給小伙。小伙一口咬下去,不知是醬汁還是蟲子的血液順著他的手流到了他的胳膊上。據(jù)說這是最正宗的泰北卷餅。我看了她一眼,我倆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一下。再前邊有人在賣香薰蠟燭、木質(zhì)手工品、樂器、奇怪的面具……整個世界五顏六色,我們倆都開心不已。突然,我看到一個賣果汁的小攤,紅色的石榴籽被擠壓成鮮紅的血色。有一個小男孩指著半顆紫色的火龍果對他媽媽說,他要這個。很快,紫色的漿水混著剛剛黏稠的血液變成了一杯飲料。一瞬間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場景,小女孩在集市里興奮地手舞足蹈,她手里拿著一瓶同樣的紫色汁水,那水輕易就蠱惑了人心,像惡魔的籌碼。

那天,父親破例買了一杯,因為他剛剛知道他們又有了一個孩子。而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被他們認(rèn)定是個男孩,每個人都很高興,包括我在內(nèi)……

我實在走不動了,我們隨便找了家店做泰式按摩,進了店,每一項服務(wù)都明碼標(biāo)價,我們倆選了兩小時的全身精油按摩。門口的服務(wù)員幫我脫掉鞋子,收好鞋襪,用牛奶混合各種香料仔細(xì)地給我清潔腳掌。我也學(xué)著服務(wù)員的樣子,跪下來,仔細(xì)幫她清潔。服務(wù)員用指尖溫柔地點按我的穴位,不一會兒就渾身通暢。我估計沒人帶她按摩,這些事情我弟弟怎么懂。我為什么不早點帶她享受享受生活呢?遍地的美容院、按摩館,為什么以前就沒想過帶她去呢?

這一晚,我們兩個都很快樂,仿佛找回了點逝去的時光。我想有些記憶也許是不可靠的,它們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也許事實遠(yuǎn)非我記憶中的模樣。

次日一早,我躺在柔軟舒服的大床上不愿起床。海面湛藍,天空溫柔,我感到平靜和愉悅。我問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去尋找那些遠(yuǎn)去的記憶?現(xiàn)在的就在現(xiàn)在,活著的人該好好珍惜現(xiàn)在,不是嗎?窗外陽光燦爛,微風(fēng)習(xí)習(xí),我長久地注視著深藍的大海,多希望此刻便是永恒。

一只黑色的海鳥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飛來飛去,我的注意力偶爾被它吸引,當(dāng)它飛到我視線盡頭的時候,我隱隱約約覺得有些焦慮和不安。我定了定神,仔細(xì)看了看,那只鳥旋轉(zhuǎn)俯沖滑行,最后飛向了更高的懸崖頂端。視線的盡頭影影綽綽有一座尖屋頂,仿佛是一把利劍插入天空。

我推著她出門,懸崖的盡頭有一黑一白兩棟建筑。昨天只顧往崖下走,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它們,尖頂隱匿在崖壁和巨大的熱帶植物中間,可以隱隱約約看見雕梁畫棟,仿佛是廟宇。

我推著她艱難地爬向陡峭的坡道,到了門口,發(fā)現(xiàn)正是兩座廟。沒有別的游客,我在門口詢問看門人有沒有導(dǎo)游。年邁的看門人抬頭看了我一眼,緩緩走出房間??床怀瞿挲g,但絕對不年輕了,他的臉仿佛被歲月磨平,就像河里的石塊一樣光滑。他說,他就是導(dǎo)游。他的中文不怎么流利,但慢慢說,能聽得懂。我們跟著他進了門,他告訴我們黑色的是死廟,白色的是生廟,問我先進哪一座。我看了看黑廟,門口猙獰的雕像讓我心有戚戚。

我定了定神,選了黑廟。

推開破舊的大門,他示意我脫鞋,我光著腳踩在泥地上,腳下一片濕滑。前方是一個小池塘,塘上架著一座橋,每一個橋墩上都刻有造型詭異的飛龍。我們進入廟內(nèi),門口供奉了木頭雕刻的佛像,并不像寺院里常見的樣子。看門人雙手合十嘟噥了一句就去叩拜。他起身并未說話,只是帶著我們朝更加黑暗的深處行進。進入第二進門,我感覺進入一個潮濕的墓穴,味道聞起來像是來自地下。我環(huán)顧四周,到處是動物的尸首,巨大的鱷魚皮、蛇皮、大象頭骨,還有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骨頭整齊地擺在地上。等我的眼睛完全適應(yīng)了這里的黑暗,我才看清楚墻壁上掛著的是一串串人類頭骨。

我站在一堆尸骨中間瑟瑟發(fā)抖,腳下冰涼得失去了知覺。而看門人只默默誦經(jīng),不再理會我。

大殿里的空氣實在太糟了,但是我還沒有死,我只有吸入、再吸入、不斷吸入,誰也不會問我愿不愿意。絕望一瞬間將我包圍,恐懼和寒冷都變得微不足道。我想起我生命中還有一個這樣無助的時刻。那天,我流了很多血,我以為我要死了。她在我身邊陪著我,當(dāng)我的意識即將模糊的時候,我聽見她對我說,要闖過這道鬼門關(guān),你只有往前走,不要停。我在一片黑暗中看見了一束光,突然,我聽到了嬰兒的啼哭。一旁的醫(yī)生在做心肺復(fù)蘇,可我明明醒著。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我看見她在我床邊。我很想叫一聲媽,眼淚卻先流了出來。后來她整整照顧了我半年。她說讓我好好休息,差一點,我和孩子都保不住。她每天給我熬紅豆水,挑了大棗放在我碗里。變著花樣做我愛吃的菜,可是,我卻不怎么領(lǐng)情。

不知過了多久,石龕里的燭滅了,眼前一片漆黑,看門人緩緩起身帶我離開。

過了橋就是白廟,白廟周身潔白,仿佛一片雪花。我走近時才看清,每一處屋檐上都盤踞著一條銀色的龍。這里的守護神我從沒見過,樣子像龍,但有九條舌頭;像大象,但它長著五只手。進入大殿,沒有供奉佛像。雪白的墻壁上畫著飛船,外星人、戰(zhàn)爭、恐龍復(fù)活、瑪雅人在慶祝什么節(jié)日……

我正看得入迷,看門人雙手合十說,到這里今天的參觀就結(jié)束了,兩千銖,客人。我跟他說兩千銖不行,因為白廟根本不算廟,我只給他一千銖。他說,白廟是廟。我問他,那為什么沒有供奉佛像?他說了一大套我也聽不太懂的句子,我猜他想說所有相皆虛妄。最后,我妥協(xié)了,我打算給他兩千泰銖。我問了他一個問題,他的回答里隱約有“生死”二字。我把錢給了他,轉(zhuǎn)身出了門。

我推著她站在坡道上,陽光像雨一樣灑了下來,我伸出黏膩的腳趾等太陽曬干。我覺得我的雙手留在了黑廟的池塘里,即使站在太陽下,我依舊渾身發(fā)冷。黑色的大鳥就在頭頂盤旋,我久久地望著它,心中滿是冰涼。

海面晴朗美麗,深邃神秘。遠(yuǎn)處深黛色的荒島,隱藏在薄薄的云層中,風(fēng)漸漸吹散了云霧。許久,我低頭問她,這里好玩嗎?這個看門人有沒有騙我們的錢?她笑笑,不說話。

夜里,她要洗澡,我?guī)退瓯常疑乃榔ぽp輕一搓就簌簌地掉下來。她說好舒服,好舒服,好多年沒人給她搓過背了。浴室的蒸汽太濃了,熏得我掉了眼淚。

這一夜我和她坐在泳池邊,看星星一顆一顆落入海中。黑色的大海里有閃著熒光的大片水母,風(fēng)帶著蒙蒙的細(xì)雨不斷落在我的發(fā)絲上。我感到溫暖踏實,仿佛回到了生命初始的子宮。如果生命是個偶然,不,沒有如果,生命的一切都是偶然,死亡是隱藏在無數(shù)偶然中的必然。

有那么一刻我睡著了,我又夢到了那面紅色的城墻,我看見她穿著花裙子站在離我兩米外的地方,我一只手拿著火龍果汁,一只手伸向她??墒撬蝗蛔兂闪艘恢缓谏拇篪B飛走了,我開始著急,周圍都是說著外國話的人,我大聲叫媽媽,沒有人理我。我一邊哭一邊順著城墻跑,周圍都是賣吃食的小攤。我穿過按摩店,在每一張飯桌前尋找,在每一個小攤前來來回回穿梭,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她了。周圍所有的燈都滅了,我一個人站在黑暗中,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一點點消失。紫色的果汁一定鮮美無比,我還沒來得及嘗一口,它就消失不見了。

我在凌晨驚醒,睜開含淚的眼睛,大口呼吸,再一次感到窒息和絕望。這個夢伴隨著我的整個人生,一點點塑造了現(xiàn)在堅硬冰冷的我。我轉(zhuǎn)頭在黑暗中看向她。那些謎團的答案到底在哪兒,或者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尋找答案了吧。頭頂?shù)暮xB叫聲凄厲,海浪的聲音讓人心驚。我又想起那個問過自己無數(shù)遍的問題,她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呢?

如果當(dāng)時我能抓緊她的手呢?如果我再早一點找到她,她會不會改變主意?或者,我沒有找到她,她會不會悔恨終生?我可能會被當(dāng)?shù)氐娜素溩庸兆?,成為他們的賺錢工具,或者在十一二歲的時候被當(dāng)作貨物賣來賣去。而她會如愿以償?shù)氐玫揭粋€兒子,并且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我閉起眼睛,又看見那個絕望的小女孩蹲在集市骯臟的地上不停地流淚,而她的母親就躲在一棵巨大的熱帶植物后邊,背靠著紅色的城墻。小女孩終于發(fā)現(xiàn)了母親,她向著她飛奔,母親卻發(fā)怒般地推開小女孩,小女孩絕望的哭聲穿透了時間,一聲聲圍繞在我耳邊。

被嫌棄的小孩該如何長大?也許我早就死在時間深處,從那一天起,我就死去了,我的殘骸就躺在紅色的城墻下邊。

另一個叫作“我”的人一點點長大,變得越來越像她。我跟人吵架從沒輸過。終于有一天,她也不是我的對手,我們的位置發(fā)生了互換。她在我跟前變得唯唯諾諾,極盡討好,我知道她怕我。我懷孕的時候,她每天給我未出生的孩子做布娃娃,我對她的行為嗤之以鼻,那些難看笨拙的手工娃娃當(dāng)時看來一錢不值,現(xiàn)在卻每一個都讓我痛不欲生,仿佛每一針每一線都縫在我的心上。我的孩子六歲時,她拿出她手里全部的積蓄給我的孩子報了一個收費高得離譜的國際學(xué)校。我嚴(yán)厲地勸阻,她假意屈服,最終還是把錢交了。后來這家學(xué)校跑路了,她的錢也打了水漂。我每次說起這件事都毫不留情面地訓(xùn)斥她,她也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不聲不響。我都想不起來原來那個說一不二、暴躁跋扈的她了。她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我在陳舊的歲月里翻找,她四十五歲眼睛開始老花,六十歲門牙開始松動,六十五歲蹲下無法站起……我沉浸在仇恨中,忘記我的母親已經(jīng)老了。我不會像我弟弟一樣摟著她的肩膀親昵地叫媽,也不會在她四十五歲的時候陪她配老花鏡,不會在她六十歲門牙松動的時候給她裝上假牙,不會在她六十五歲站不起來的時候帶她做按摩,我甚至不讓她進我的家門。我從沒有想過她怎么生活,父親過世后是否孤單,她有些什么朋友。她在我的世界活得像一個紙片人。

我想起,那些日子總會收到一條微信運動點贊的提示,我不勝其煩后將提示音調(diào)成靜音。有一日,下班比較早,孩子也沒在身邊,難得的休息時間,我賴在床上。打開手機刷著微信,突然,微信運動的點贊提示跳到頂端。平時我肯定不會看,無非是誰又贊了我一下,我每日兩三千步的運動量也不知有啥可贊的。但那天我點開了,我看見了劉芳的名字,我往上滑,整整五分鐘,劉芳的名字像復(fù)印的文件一樣反復(fù)出現(xiàn),每天都有且只有劉芳贊我。我突然一陣難過,她老了,我猜想她的微信里沒有幾個人,我能想象她在那間老房子里,守著我的微信頭像,不知道該發(fā)些什么給我,最后只好點個贊。我感覺她已經(jīng)變成我微信里的一個符號,幽深得看不到盡頭。我的朋友圈是屏蔽了她的,她能看到的只有我的微信運動。我向上翻,一日一日孤獨的贊幾乎讓我落淚。我想起她年輕的時候,那么漂亮。她愛整潔,每天將長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喜歡穿花裙子。我猜想,她是否有過除父親外的愛人?父親常年在外地。鄰居李叔經(jīng)常幫我們扛煤氣罐上樓。他一定是愛慕著我母親的。這是我第一次把她當(dāng)一個人來猜想,她不只是我的母親。她還是個人,是個女人。

可這些我都不會有答案了。

老房子拆遷了,聽說她拎著一個土黃色的托特包,在親戚家中輪流寄居。大家都不真心歡迎她,包括她最疼愛的兒子。

即使她已經(jīng)老了,我也沒有一次,哪怕一次真心待她好過。

她從70歲就臥床不起,夜里需要帶紙尿褲。每天早晨李姨都會抱怨,說一晚上要換好幾個。她抱歉地笑笑。有次李姨請假,我給她換了一次。她躺在床上扭捏來扭捏去,嘴里說,臟得很,臟得很。我摁住她說,別動。揭開紙尿褲,她不好意思地將頭轉(zhuǎn)了過去。一股熱乎乎的尿騷味撲面而來,我屏住呼吸扯了下來。紙尿褲相當(dāng)有分量,我想象不到這么小的身體能尿這么多尿。我給李姨打電話,問還要干些什么。李姨說,要用熱毛巾給她擦一擦下身和后腰,不然要起疹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私處,毛發(fā)稀疏灰白,像一條干涸的峽谷。她使勁地夾著腿,我不斷用熱毛巾推開。我知道她不好意思。后來她說想解大手,我笨拙地將一管開塞露插進她的肛門。因為方向不當(dāng),她流了點血。她躺在床上整整拉了兩個小時,不斷地說著抱歉。我回想著那個說一不二、一生好強的她,一時不能將床上這個癱瘓的老太太和我的母親聯(lián)系起來。可她就是她,只不過老了。她的靈魂被困在松垮破敗、搖搖欲墜的肉體里了。有些人的靈魂先于肉體死去,而我的母親到死,靈魂都非常頑強地支撐著肉體。她不糊涂,她看得懂你臉上微小的表情和毫不避諱的厭惡。這是一件多么殘酷的事……

清晨,太陽從水底升起,海面平靜,波瀾不驚。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地方吹來,死去的人再也無法聽到。

我接到弟弟的電話,說母親的追悼會辦得挺好,該來的人都來了,沒什么遺憾了,還有遺囑上說拆遷的房款留給了我。掛了電話,我重復(fù)著“死了,死了”,卻沒有體會到“死了”的含義。死去的和活著的仿佛沒有了界限,我已分不清死亡的含義了,我覺得我留在了黑廟,那些掛在墻上的頭骨中也有一個是我的。

白色的房間里,一個個神色慌忙的人,我站在窗口,一大片灰色的云壓在我的眼皮上,到處透著死亡的氣息。寒冷的風(fēng)吹過樹枝,我想她被困在這間房子里了,此生再也看不到窗外的風(fēng)景了。她的血壓已經(jīng)降到臨界值之下,我看見她猙獰地瞪著眼睛,口中涌出大量的鮮血。醫(yī)生問我要不要搶救,我輕輕搖搖頭。

那仿佛不是我,我像個看熱鬧的路人。

北方的寒冷讓我的身體不斷地打戰(zhàn),我站在病房里好想飛去熱帶的島嶼。

天的盡頭開始發(fā)光,海面的顏色由墨黑變?yōu)樯钏{,漂浮的水母褪去了艷麗的夜光藍,變成普通的白色。星星盡數(shù)落入大海,可以看到稀少的云。

我只是一具普通的肉體,我做不到忘記。記憶這頭可怕的怪獸不斷地吞噬著我,它知道該如何讓我變得不堪一擊。我仰起頭,控制將要流出來的液體。突然覺得我在變小,不是緩慢地,是肉眼可見地,我變成了那個被丟棄在童年深處的小女孩。

一只有著柔弱翅膀的白鳥貼著海面飛行,浪花一直在它肚子底下翻滾,遠(yuǎn)處是望不到邊際的地平線。我隨手扔了一顆石子,無聲無息。未來的和過去的都湮沒在眼前的海里。我想時間會撫平一切,那段紅色的城墻早該沉沒了吧?

起風(fēng)了,海平面在升高,懸崖下白浪翻滾。島上的雨說來就來,劈頭蓋臉。我看見匆匆跑回酒店的那對白人母女,女兒還是那么殷勤,給母親撐著傘,自己則全身淋在雨中。我看見女兒滿臉幸福的笑容。愛真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在異國的狂風(fēng)暴雨中,我抱緊懷中的遺像,我已經(jīng)看不清楚那張照片上的臉在笑還是在哭。

我想起小時候,我站在門口大聲喊她的名字。她在陽臺上一探頭,招呼我上樓。我記得是三月,當(dāng)布谷鳥的叫聲像狗吠一樣此起彼伏,白色的玉蘭開滿枝頭,風(fēng)裹著紫葉李細(xì)小的花瓣迎面飛來時,我又見到了她,年輕又跋扈,穿著一條碎花裙……